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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新稿: 小说的成功与作品好坏无关 241212 [打印本页]

作者: 惊涛骇浪    时间: 13.12.2024 02:11
标题: 新稿: 小说的成功与作品好坏无关 241212
本帖最后由 惊涛骇浪 于 18.12.2024 22:42 编辑

241212



图文、中国作家代表团1985年出访西德,左起:王蒙、马汉茂、金弢(本文作者)、鲍昌、刘剑青、舒婷、孔捷生、章国鋒、西戎、傅天琳、方冰、黄宗英、德方陪同、张抗抗、作协外事秘书






                                           小说的成功与作品好坏无关  

                                                                 ---作家茨威格的故事 (小说)
                                                                                
                                                                  文/金弢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作家代表团访西德,王蒙团长,在联邦德国欧洲翻译中心德国作家路德维希•茨威格见面他为中国作家作了《战后,德国文坛今日观》的文学报告,笔者有幸担任翻译。那夜会谈后别的中徳作家都就寝休息了,而路德维希茨威格和我却留了下来继续喝我们的啤酒。我为自己不必再替别人翻译了而感到异常的轻松我终于能跟路•茨威格自由聊天了。我们谈到了他的文学创作,他谈到了他写小说的经历、投稿的难处、要迎合出版社及编辑的好恶、“要时时看他们的脸色”。他还举例说了居斯金德的小说《香水》在出版前曾遭遇过两次退稿接着给我讲了一个他自身经历的、非常有趣的故事。

   路德维希•茨威格是德国文坛上一个未能成名的作家,但他的文学成就可不同一般。他独具慧眼,洞察力锐敏,用辛辣的笔触,写下不少针砭时弊的佳作,他也因此得罪了某些人,招来别人的非议。

   路•茨威格的小说构思严谨,语多讽喻,读来时常让人啼笑皆非。这位德国作家是年五十五岁,他出生在德国鲁尔区的瑷森市,并二十多年来一直从事电视台编辑工作。他曾多年担任联邦德国作协副主席,并任北部德国作协主席。他主要的作品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集等。

   茨威格从事严肃文学创作。他的文字、题材多反映社会现实问题。然他的作品,如他告诉我,只能被挤到“市场的边缘”,他是被文学批评和读者忽略的作家。那晚茨威格讲的故事,他声称是他的亲身经历,我听来生动真实,还颇契合我们当下的国情。




   ---小说的成功与什么有关?


当某些男人在跟某女子生活了几年后,碰上有人出其不意地问起,他们是否还爱那女子,往往有人会无言以答。但茨威格不这样。他爱苏珊娜。他明白,这些男人事后会默祷,即使这算不上信教,但至少也是一种几乎虔诚的乞求。在无人旁视的时刻,那些男人们会下意识地口中念念有词。如若把这种催人欲眠的咒语用清醒的言辞表达出来,那就是:我爱我妻,我爱我妻,我爱……

   他曾求教于人,得悉这种内心训喻有半天的功效,偶尔也能一整天幸免诱惑与危难。当然,这些人必须无休止地默祷,稍有松懈,麻醉功效会旋即减弱。不过这属个人隐私。没错,甚至对祷告者本人,这也不失为某种神秘的护身符。然而茨威格不需要这样,他爱苏珊娜。

   并且他能阐明他爱的缘由。一件曾经发生的往事足以证明他的话。只不过他所付出的爱情能否得到回报,他心中没底。苏珊娜是否也爱着他?然而,正是这种让人心神不定的感觉,这种有如灼热的针扎在他胸腔下的肋骨上的不安——对此,茨威格除了嫉妒,无法找出更为贴切的字眼来形容。——正是出于这种情感,他敢打赌,他爱苏珊娜。不过等等,我们先听听他爱的起因又是何在?

事情自然跟另一名男性有关。

   
十几年来茨威格天天见到他,在餐厅里。据说写小说是他的第二职业。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他都写,甚至写得不赖。但他一直时运不济,从未有过那种突破性的成功,从而得到社会的承认。去餐厅吃饭的都知道,好长一段时间他自己也写书评。他措词激烈,文章构思严谨,批评起来不讲情面。但自他写小说以来,同僚们出于妒忌与恼怒,压根儿就不承认他是小说家。他写的故事、他的小说一直鲜为文学爱好者所知。

他总爱一人坐在餐厅靠后的角落里,那里横着几张餐桌。差不多每次他都会带上几份报纸或一本书。他故意将这些读物靠餐盘一搁,意思是说: 请勿打搅!他就这样来去无朋,即使用完餐喝咖啡时,也是孑然一身。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底细,几乎没有谁读过他的小说。

一个拥有两千多人的机构,性格怪僻的应有尽有。所以对这个卡尔·冯克茨威格也司空见惯。直到有一天在萨尔茨堡拍片子,为了等上一个合适的天气,茨威格在那里多逗留了三天。在旧书店的破书箱里,茨威格偶然发现了一本袖珍版小说,模样已是鄙陋不堪。茨威格花了差不多一个半马克把它买了,带回酒店读了起来。他读得不忍释卷。

这是一本描写古代爱尔兰的书,满是怪诞离奇的传说,写得虽然粗俗,但却富有想象力,宛如一起侦察案子,扣人心弦。茨威格未曾想到,这个冯克的文笔竟然会如此流畅,遣词造句这般考究,读来令人心旷神怡。这部原始传奇,难道真会出自那位餐厅后排桌边的同僚之手? 真是不可思议! 回到电视台,茨威格细细打量了那位幽邃莫测的先生。会是他? 不可能!

茨威格把这本一个半马克的旧书给了妻子,她通宵达旦地一口气把书读完。翌晨,她虽神色憔悴,但却恍若变了个人。她把书借给了女友,并去旧书店买回了冯克所有的作品。茨威格夫妇俩都颇为费解,一个在文学界没有多大影响、在读者心目中没有惊人成就的作家,怎么能把盖尔人开裂的耳廓、那些一个多世纪以来,智胜盎格鲁撒克逊资本家的海滨小精灵描绘得如此惟妙惟肖? !然而事实又摆在眼前:情节动人、语言精致、警句寓意深长,读来让人顷刻联想到自己窘迫的处境。难道这正是卡尔·冯克,这位有成就但不成名的作家,他长期不得志的原因所在?

后来茨威格知悉,冯克是广播电台教育节目的主持人,一直编审反映西方最新气象的「夜间漫笔」。可是又有谁会去收听这种节目呢? 恐怕连冯克的同事对此也是知之甚少。茨威格曾向一位柏林的时政评论家探问,对方却愤懑地反诘道: 你居然不知这个节目的主持人就是冯克?!正是依据他的理论,新时期文学才被命名为“沮丧主义”文学!

到了下一次进餐厅,茨威格端着盘子来到冯克桌边,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打搅您吗?” ……“从何谈起?” 冯克言,把那些报纸往一边挪了挪。

他干吗不简单地说声 “不” 呢? 茨威格心想,或许自己确实打搅了别人。

“我得承认,我读了您的作品,” 茨威格搭讪道。话一出口他就不安起来,为什么非要用“我得承认”来开场呢? 是因为妻子苏珊娜被冯克的小说深深打动而对他的论文无动于衷吗?  

“我的意思是,” 茨威格接着说,“我得承认,我是最近才拜读了您的大作,” 茨威格将盘里的可思乐切成小块,“抱歉,您一定不认识我,我在电视台「社会与艺术」栏目。”

冯克一直默然无语。“他起码可以问一下茨威格的姓名,或打听一下他读了他的哪一部作品。”

“我读了您的《萨杜恩》,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是在萨尔茨堡的一家新书店里发现的,” 茨威格撒着谎。“《萨杜恩》只有旧书店才有,” 冯克纠正道。

茨威格一阵慌乱。言语不慎让人点破。茨威格把注意力集中在可思乐上。很明显,哪怕出于礼貌他也不允许别人在他面前说话有差错。茨威格试图换个话题。

“您的作品给人印象很深刻,” 茨威格道,“还有我妻子。这不是因为我们偏爱爱尔兰,巴不得去那儿定居。同样我们那些未曾去过那里的朋友也都觉得您的书写得——让人着迷。没错,让人着迷!这是最恰如其分的形容。”

茨威格不再追根刨底,终于鼓起勇气直率地问他所想知道的东西。

“为什么,” 茨威格问,“为什么这么好的作品却成了降价书?"

冯克看了看茨威格,态度不像当初那么审慎了,但明显让人觉得茨威格的问话有些可笑。他停顿了片刻:“难道这些文字不让人感到别扭?”

“别扭? 哦不!要么是您写得太精采了。只能是这样!”

冯克像是吃了一惊,摆摆手表示不同意,“我敢断言,作品的成功与一点毫不相干,那就是作品的质量。如果您不介意,请不要对作品妄加评论。当着作者,这会让人难堪的!”  

“不过,作品的成功又跟什么有关呢?”冯克吃完可思乐,将那黄色塑料托盘往前一推,把咖啡挪至跟前,揭去为保温盖在咖啡杯上的碟子,把冷凝的水珠甩在咖啡杯里,喝了一口,搁下杯子:“跟天气有关,” 他又喝了一口接着说:“兴许跟咖啡有关,跟读者看小说时喝的咖啡有关,或许跟批评家的肠胃功能有关,要么跟当时的电视节目有关。作品的成功跟什么都可能相干,只是跟刚才提到的那样,与作品的好坏无关。”


“您在转移话题,” 茨威格说。“您抽烟?”他问。“不,谢谢!”

他点上一支黑色法国烟。“影响您吗?” 确实影响茨威格,因为他还没有吃完。不过让他换去另一张餐桌可不那么容易。“没关系。”

冯克吸了一阵,开始轻声谈起来,嗓门压得很低,不过流露出一种轻松的快意。不,我并没有转移话题,他说,“而且我要对您的提问: 为什么这些作品成了降价书,作详尽的解答。举个例子,” 他喝着咖啡,举起例子来:“要是我爱上了您妻子,用不着两个星期,我的作品就会在畅销书中独占鳌头。而且,事情会是那样出人意料,那样无法改变,使得我唯一的选择就是把您——您刚才说您怎么称呼来着?”

茨威格——路德维希——”

“使我不得不把您这位路德维希•茨威格茨干掉!” 他抽着烟,腾腾的烟雾向茨威格扑来,在茨威格鼻尖的一侧升向上空。显而易见,与周围相比,茨威格的体温更高,在他的上方有一股腾升的热气流。

茨威格用手扇了扇烟雾,对方却毫不在意地继续往下说:“比方说,您,茨威格,已经死了,而我,您的谋杀者,进了监狱。一次出于情欲的凶杀。那么,那些专写耸人听闻报导的街头刊物会说:‘天下可谓无奇不有!’他们会窥测我们生活的内幕,刺探到广播电视台内部来。‘同事间相互残杀! ’您我都能想见那些醒目的大标题:编辑置竞争对手于死地!我不一定要把您杀死在床上,也可以把您处死在办公室。明白吗?只有这种新闻才能逃脱文艺副刊,被登载在大众刊物上。他们会用图片来报道,电视屏幕上也会出现我的尊容。这可不是因为我的作品,哦,不是的,您想到哪里去了。仅仅是因为我的犯罪行为就可以决定我作品的成功,从而成为名作家。尔后呢?大概随之有人会问,他既然能把这种感情变成现实,他的作品又会是怎样呢? 好吧,看看这种意识在他的小说里能否找得到?”  

他看了看茨威格,微微一笑。“当然,也可以作些更乐观的设想,譬如说吧,我不带氧气瓶去登帕尔巴特山,唯一装备只是某种特制的黑面包,这比凶杀更耸人听闻。此外,生产这种黑面包的厂家会承担我的全部旅费。当然这条路或许会更难走通。尤其是,在我的小说里恰好缺了登山的热情。所以啊,说来说去还是把您杀了为上策,这样更让人相信,更有刺激,见效也更快。”他将空杯子往黄色托盘上一搁,显然想走了。

“凶杀?”茨威格问,“因为我妻子的缘故?”

“是的。”

“您听好了,” 茨威格结巴道,“您是怎么认识她的?”

“我根本不认识她,” 他已站起身来,却又坐了下来,细细打量着茨威格,“瞧您这副激动的样子。不过现在我倒有兴趣认识一下您妻子了。”

他们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冯克结识了苏珊娜,那是在一天晚上,但冯克提到的那些事并没有发生。不,他没有爱上苏珊娜。不管怎么说,他举止得体,很有自制力,起码没让人觉察出来。而且他也没有把茨威格杀害。只是那天晚上发生了另一件事。是时夜已至深,他们三人还烤着火,围坐在一起。他们的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要把冯克在餐厅里的假设付诸现实。

在茨威格抵达英国,踏上从利物浦去都柏林的渡轮,再次细细端详渡客们那难以描绘的面庞和这些盖尔人脑门额角的时候,冯克去警察局报了案,并坦白,杀死茨威格的凶手就是他,作案动机是出于无法抵御的激情,出于对苏珊娜的爱。

事情掀起了预料中的轩然大波。乐于报道爆炸性新闻的街头报刊又有文章可作了;广播电视台正常的日程失去了平衡;同室操戈,互相残杀,实属罕见!由于凶手坦白招认,法院很快开庭审理案件。茨威格在顿涅加尔美丽的海滨浴场,收到了苏珊娜寄去的各种报刊文章的影印件、杂志的目录预告,还有记者对卡尔·冯克的采访录,以及广播电视台内部通讯上为茨威格写的讣告。而他在北方渔家朋友的阁楼里,眺望海湾,有充裕的时间用来读书、反省、思念苏珊娜。茨威格休养得不错,唯一的心愿是,冯克如此破费,切莫临了枉费心机。

冯克也给茨威格寄去了详细的报道。他一进拘留所就向前来采访的记者表明了自己作案的动机,这种犯罪心理在他身上蓄积已久。青春的活力是谁也无法抑制的;办公室陈腐的规章以及所有其它的钤束,必将导致“个性的扭曲、内心的紊乱,”这就是他的自白。到头来,他已不能再把握自己,尤其是面对一个主动向他“表白”的女子。渗透在骨髓里的本性终于暴露!小市民厌恶人生和肉体的情感、中产阶级的教育造成的恐惧心理,和长期受道德礼仪压抑的野性和真情,一起迸发了出来,犹如无羁之马,已无法驾驭,更不用说是小说家了。冯克不时变换话题,但内容万变不离其宗。他的言论成了几周来电视广播里讨论的主题。而他却声称自己已克服了沮丧主义。

其间,几乎所有的记者相继买了冯克的小说,没有读的赶紧补上。专家们突然在冯克激情的迷宫里找到了答案。他们个个别具只眼,扬言早就看穿了《萨杜恩》以及他的其他作品对社会均是潜在的威胁。作者只不过在履行了二十年的职责后突然产生了犯罪欲念,这是一种要自身实施的罪恶心理。评论主编的文章《罪与行》被刊登在最具影响力的文艺杂志上。

茨威格在爱尔兰多雨的国度里,兴致满怀地赏阅着报上文人墨客研究和剖析案情的独到见地。那些深孚众望、研究时代悲观心理的专家们独辟蹊径的高超见地一个赛过一个。苏珊娜不断寄去成捆的文章。为稳妥起见,邮件上写的是茨威格房东的名字。每次,他总一声不吭地将邮包放在茨威格的早餐边。茨威格从《罪与行》那篇文章里读到,冯克把“自认的沮丧主义转瞬间变成了一种新野兽派,肯定了「真实即野性」”。——茨威格能在这里极目眺望海湾秀丽的景致真让他心情舒畅。

接着便是众人翘首以待的审判。两天的庭审,苏珊娜出色地行使了拒作陈述的权力。本来就善于辞令的冯克,这么一来,说起心中积郁,更是滔滔不绝,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冯克在向警察局自首的供词中说道——对此苏珊娜一直死守沉默——在他第一次扮演了那个角色后,苏珊娜、冯克和茨威格之间的关系已超越了一般的友谊而形成“异性间的三角”。后来,正如冯克所表白的那样,变成了性行为的放荡。有幸的是,这番话他只是隐晦地用外来语作了委婉的表达。这种放荡的本质,按他的说法,突然间起了骤变,爱的欲望顿时变成了咄咄逼人的进攻,变成了置人于死地的嫉妒。简言之,冯克在极度的冲动中抄起茨威格的电视奖品,那是一件长约三十厘米、底座沉重的黄铜雕像,它本来搁在茨威格和苏珊娜床头的书架上,用来挡住一排袖珍手册。他就用这个重六公斤的雕像,一件古代预言家的个性标志,朝他茨威格的脑门上砸去。

不过让人纳闷的是,茨威格想,冯克对他们床头的书架怎么如此了如指掌?当然,如此入微的描述也让人放心,冯克的供词可以逐一核实。凶杀的痕迹业已消除,弄脏的衣物自然早就洗净,受害者的下落,甚至连血迹也无从发现。

然后,冯克又从头至尾地坦白作案的经过,说得巨细无遗,他是怎样销毁了茨威格的尸体。尽管各家画报,包括二、三流的,因为谁都不敢玩忽职守,均用图片报道了茨威格横遭惨死的经过,但法院仍是不敢就此听信。法官们指定好时间与地点,要亲自将冯克的陈述逐一验证。

第二次开庭的那个上午,在科尔那座横跨通向斯特拉斯堡的铁路桥的上方,狭长的天桥上挤满了法官和陪审。茨威格在报纸的新闻图片上看到了这一情景。法官们神色俨然,簇拥着从未像今天这样引人注目的作家卡尔·冯克。一大群人挤在那座不结实的铁建筑上,看着脚下的铁轨上,邻近钢铁厂的转炉被挪向一侧,停顿了片刻,朝后面推去,在桥腹中停留了一下,又被挪到前面。法官和摄影记者可在作案现场自上而下地看到那些开着虎口、形状如梨的溶炉,里面满是沸腾的铁水。

冯克供认,在夜色的掩护下,他用缆绳从腋下捆住茨威格的胸部,将茨威格连同那具奖品一起扔进了一千多度的铁水,这是因为那位预言家已遭玷污,同时也怕苏珊娜将来睹物生情。苏珊娜仍是守口如瓶,这是不言而喻的。

身为鉴定人的冶金学专家们证明,尸体一旦落进了可怕的溶合物,将即刻化为乌有,连残渣也不剩。有人建议拿死猪来作试验,却遭法院拒绝。

冯克之前声称,茨威格,或者说,茨威格的尸体是被装进轿车后面的行李箱送至科尔的。以防供词有破绽,茨威格事先在行李箱留下了血迹,当过护士的苏珊娜把事情办得天衣无缝。侦破委员会得到证实,行李箱的血迹跟茨威格的完全符合,而且还发现有人企图用化学原料擦拭血印的痕迹。

如此一来,由迹象推断出的证据已经充足。对苏珊娜的沉默大家认为是由于丈夫的突然死去而神经变得极度错乱,因而冯克的解释也就让人深信不疑了。直到行凶完毕,罪证销尽之后,他才感到,这种欺世骗人的日子将是度日如年。若不坦白自首,他会彻夜难眠,更不用说身为一个作家了。

法官们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讨论。心理学家和文学评论家的论断证据确凿。某些语言学家强调,甚至在小说离奇古怪的章节中,能不断发现作者晦涩的嘲讽。这些证据敦促法院下决心拍板定案。最终,这位舞文弄墨的朋友锒铛入狱,被判十年徒刑。他犯了感情冲动杀人罪。

一年过去了,苏珊娜去信说,冯克构思良久的一部写电视台内部机构的长篇小说已经脱稿。作为手稿的第一读者,她读后为之倾倒。这位冯克终于能不受干扰地静心写作了,不再有繁琐的案头工作夺去他一天中最宝贵的时光。此刻,他的灵感异常活跃,他如身添彩翼,飞向自己拥有更多读者的未来。

茨威格耐着性子,迟迟不敢起程归回故里,直到冯克的小说付梓印行后并被公认是一部成功的力作。他的新著《评判舆论工具的世界剧》,无论在文学批评界、商业界或是读者心目中,均是无可辩驳的成就,众人交口称誉。作品中,作者无论在自己的生活里或在文学艺术中都成功地克服了沮丧主义。

直到这时茨威格才告归故土。苏珊娜把前后的细节一一告诉了茨威格。她变得更苗条,更惹人喜爱了。之后,这个死而复生的茨威格去单位露了脸。茨威格找到律师,被如堵的新闻和摄影记者团团围住,一起来到法院,将事实澄清。

又是醒目的大标题。报道和述评又盖过了整个版面。可是这一回,不管是头条新闻还是时事分析家的论述,所有的标题几乎如出一辙:《为人效力!》,《为有成就但不成名的作家效力!》。冯克竟能如此愚弄新闻界,影响波及世界,广土众民自然不会置若罔闻,让事情无声地平息下去。结果表明,冯克的小说是绝对的畅销书,应大量出版发行。无论在哪儿,他的小说被人一抢而空,大家读后,谁也没有感到丝毫的离奇或过分的雕琢。

法院撤回原判,重新审理案子。冯克犯有欺骗法庭罪,判有期徒刑一年,并罚款甚多。然而现在对他而言,罚款只是九牛一毛。至于一年的徒刑,他已服完,说得确切些,他已用完。审判一结束,他即刻获释。虽然他曾身陷囹圄,而眼下,他已是一个富翁、一个名人了。

在往下的日子里,碰上茨威格工作上不太令人沮丧、下班后精力尚可的时候,他和苏珊娜乐意上冯克新建而舒适的林中别墅去,从那儿可以眺望平川,观赏斯特拉斯堡和科尔旖旎的风光。自从迁居那里后,冯克不再跟「夜间漫笔」打交道了,取而代之的是撰写带有文学色彩的爆炸性新闻,并且总有越来越多的读者怀着无比的好奇心,期盼着他的新作问世。

苏珊娜同属那些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一员吗? 那当然!正是基于这一点,茨威格夫妇俩才有勇气去经历那次瞒天过海的冒险。毋庸说,苏珊娜比茨威格更担风险。好几个星期,她成了舆论界众矢之的,而她一直默默地承受着,甘当那无羁无绊的好奇心理追逐的猎物。“神经错乱的寡妇”、“情欲放荡的女人”,所有这些她不能不听,不能不读,而且还得饮侮不言。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呢?无疑是她对那种风格独特的小说的顶礼膜拜。

这些夜晚,茨威格和妻子时常津津有味地回忆那次出人意料的行动,开怀取笑那些记者和评论家们对冯克作案动机的各种揣测,以及冯克那生活与艺术中的“新野性”,还有茨威格他们间的“三角关系”。

茨威格终于问冯克,他是怎么想到有关炼钢转炉的绝妙主意?他拒作回答。这种绝妙之计毋庸谁来发明,现成的就有。“不过,具有典型意义的是,”他说,“具有典型意义的是我们这些煞费苦心的先生们对现实一无所知,他们不了解鲁尔区。” 他点上法国烟,意味深长地重复道:“他们不懂得生活,他们不了解鲁尔区!”

在冯克这样傍着壁炉,抽着法国烟,抿着威士忌和畿尼斯酒,说着这番话语时,茨威格隐约感到肋骨下一阵阵针刺般的疼痛,而他又为这灼热的刺痛深感欣慰,它正是茨威格爱情的佐证。然而,当茨威格和苏珊娜再次回首他们为冯克所付出的效力,对这种成功路径的公开秘密作一次又一次的推断时,茨威格心中自始至终仍是不那么踏实,为什么在摇曳的火光中,冯克总是那么一往情深地望着苏珊娜,而不能像看着她那样轻松愉快地看着茨威格呢?

  

(小说根据茨威格口述)




作者简介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当过民办教师。1977级恢复高考进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元月进文化部, 同年0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1988年中国作协恢复职称评定,获正翻译级。曾历次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张抗抗、从维熙、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陪同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达三十五万字,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陈染 《空的窗》、陈建功《找乐》、东西《没有语言的生活》等;

2021年06月,于该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长篇小说德文版《后悔录》;

2022年07月出版长篇小说《狂人辩词》(新译新版)【漓江出版社】,等等。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已发表 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六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五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两百万字。至今披星戴月孜孜笔耕;      

近年文字发表:【北京文学】、【四川文学】、【花城】、【江南】、【收获】、文字发表多家刊物【南方文学】、【青岛文学】、【天津文学】、【香港文学】、【广西文学】、【时代文学】、【三峡文学】、【西部文学】、【南粤诗刊】、【小说快报】、【万松浦】等,并散见欧美及国内多家报刊:【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华府新闻日报】、【北京青年报】、【中国新闻周刊】、【人民日报海外版】等;        

散文《话说张洁》 2022年04月获 “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 一等奖;     

散文《六秩同窗话三代》 2022年10月获【文心奖】, “当代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  

书评 斯特林堡和他的 《狂人辩词》 2023年01月获 【当代作家】杂志, “当代作家杯文学大赛”一等奖;  

长篇小说《山道弯弯》2023年10月获第二届【中国知青作家杯】征文一等奖,等等。


    2024年12月12日  定稿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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