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开元华人社区 开元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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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仨>>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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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天一
时间:
14.7.2003 11:42
<!--emo&(F)--><img src='http://www.kaiyuan.org/modules/ipboard/html/emoticons/ros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rose.gif'><!--endemo--> 这么在网上读杨先生的书还是第一次,有点<br>"盗版"的感觉,不过先一睹为快吧,以后一定买正版的看. <!--emo&
--><img src='http://www.kaiyuan.org/modules/ipboard/html/emoticons/smil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smile.gif'><!--endemo--> <br><br>钱锺书、杨绛在牛津料理柴米学当家<br><br>1935年7月,锺书不足25岁,我24岁略欠几天,我们结了婚同到英国牛津求学。我们离家远出,不复在父母庇荫之下,都有点战战兢兢;但有两人作伴,可相依为命。<br><br> 锺书常自叹“拙手笨脚”。我只知道他不会打蝴蝶结,分不清左脚右脚,拿筷子只会像小孩儿那样一把抓。我并不知道其他方面他是怎样的笨,怎样的拙。<br><br> 他初到牛津,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个门牙。他是一人出门的,下公共汽车未及站稳,车就开了。他脸朝地摔一大跤。那时我们在老金(M r.King)家做房客。同寓除了我们夫妇,还有住单身房的两位房客,一姓林,一姓曾,都是到牛津访问的医学专家。锺书摔了跤,自己又走回来,用大手绢捂着嘴。手绢上全是鲜血,抖开手绢,落下半枚断牙,满口鲜血。我急得不知怎样能把断牙续上。幸同寓都是医生。他们教我陪锺书赶快找牙医,拔去断牙,然后再镶假牙。<br><br> 老金家的伙食开始还可以,渐渐地愈来愈糟。锺书饮食习惯很保守,洋味儿的不大肯尝试,干酪怎么也不吃。我食量小。他能吃的,我省下一半给他。我觉得他吃不饱。这样下去,不能长久。而且两人生活在一间屋里很不方便。我从来不是啃分数的学生,可是我很爱惜时间,也和锺书一样好读书。他来一位客人,我就得牺牲三两个小时的阅读,勉力做贤妻,还得闻烟臭,心里暗暗叫苦。<br><br> 我就出花样,想租一套备有家具的房间,伙食自理,膳宿都能大大改善,我已经领过市面了。锺书不以为然,劝我别多事。他说我又不会烧饭,老金家的饭至少是现成的。我们的房间还宽敞,将就着得过且过吧。我说,像老金家的茶饭我相信总能学会。<br><br> 我按照报纸上的广告,一个人去找房子。找了几处,都远在郊外。一次我们散步“探险”时,我偶见高级住宅区有一个招租告白,再去看又不见了。我不死心,一人独自闯去,先准备好一套道歉的话,就大着胆子去敲门。开门的是女房主达蕾女士——一位爱尔兰老姑娘。她不说有没有房子出租,只把我打量了一番,又问了些话,然后就带我上楼去看房子。<br><br> 房子在二楼。一间卧房,一间起居室,取暖用电炉。两间屋子前面有一个大阳台,是汽车房的房顶,下临大片草坪和花园。厨房很小,用电灶。浴室里有一套古老的盘旋水管,点燃一个小小的火,管内的水几经盘旋就变成热水流入一个小小的澡盆。这套房子是挖空心思从大房子里分隔出来的,由一座室外楼梯下达花园,另有小门出入。我问明租赁的各项条件,第二天就带了锺书同去看房。<br><br> 那里地段好,离学校和图书馆都近,过街就是大学公园。住老金家,浴室厕所都公用,谁喜欢公用的呢?预计房租、水电费等种种费用,加起来得比老金家的房租贵。这不怕,只要不超出预算就行,我的预算是宽的。锺书看了房子喜出望外,我们和达蕾女士订下租约,随即通知老金家。我们在老金家过了圣诞节,大约新年前后搬入新居。<br><br> 我们先在食品杂货商店定好每日的鲜奶和面包。牛奶每晨送到门口,放在门外。面包刚出炉就由一个专送面包的男孩送到家里,正是午餐时。鸡蛋、茶叶、黄油以及香肠、火腿等熟食,鸡鸭鱼肉、蔬菜水果,一切日用食品,店里应有尽有。我们只需到店里去挑选。店里有个男孩专司送货上门;货物装在木匣里,送到门口,放在门外,等下一次送货时再取回空木匣。我们也不用当场付款,要了什么东西都由店家记在一个小账本上,每两星期结一次账。我们上图书馆或傍晚出门“探险”,路过商店,就订购日用需要的食品。店家结了账送来账本,我们立即付账,从不拖欠。店主把我们当老主顾看待。我们如订了陈货,他就说,“这是陈货了,过一两天进了新货再给你们送”。有了什么新鲜东西,他也会通知我们。锺书《槐聚诗存》1959年为我写的诗里说什么“料理柴米学当家”,无非做了预算,到店里订货而已。<br><br> 我已记不起我们是怎么由老金家搬入新居的。只记得新居有一排很讲究的衣橱,我怀疑这间屋子原先是一间大卧室的后房。新居的抽屉也多。我们搬家大概是在午后,晚上两人学会了使用电灶和电壶。一大壶水一会儿就烧开。我们借用达蕾租给我们的日用家具,包括厨房用的锅和刀、叉、杯、盘等,对付着吃了晚饭。搬一个小小的家,我们也忙了一整天,收拾衣物,整理书籍,直到夜深。锺书劳累得放倒头就睡着了,我劳累得睡都睡不着。<br><br> 我们住入新居的第一个早晨,“拙手笨脚”的锺书大显身手。我入睡晚,早上还不肯醒。他一人做好早餐,用一只床上用餐的小桌(像一只稍大的饭盘,带短脚)把早餐直端到我的床前。我便是在酣睡中也要跳起来享用了。他煮了“五分钟蛋”,烤了面包,热了牛奶,做了又浓又香的红茶;这是他从同学处学来的本领,居然做得很好(老金家哪有这等好茶!而且为我们两人只供一小杯牛奶);还有黄油、果酱、蜂蜜。我从没吃过这么香的早饭!<br><br> 我们一同生活的日子——除了在大家庭里,除了家有女佣照管一日三餐的时期,除了锺书有病的时候,这一顿早饭总是锺书做给我吃。每晨一大茶瓯的牛奶红茶也成了他毕生戒不掉的嗜好。后来国内买不到印度“立普登”Lipton)茶叶了,我们用三种上好的红茶叶掺合在一起作替代:滇红取其香,湖红取其苦,祁红取其色。至今,我家里还留着些没用完的三合红茶叶,我看到还能唤起当年最快乐的日子。<br><br> 我联想起30多年后,1972年的早春,我们从干校回北京不久,北京开始用煤气罐代替蜂窝煤。我晚上把煤炉熄了。早起,锺书照常端上早饭,还了他爱吃的猪油年糕,满面得色。我称赞他能年糕,他也不说什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儿。我吃着吃着,忽然诧异说:“谁给你点的火呀?”(因为平时我晚上把煤炉封上,他早上打开火门,炉子就旺了。)锺书等着我问呢,他得意说:“我会划火柴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划火柴,为的是做早饭。<br><br> 我们搬入达蕾出租的房子,自己有厨房了,锺书就想吃红烧肉。俞大缜、大?姊妹以及其他男同学对烹调都不内行,却好像比我们懂得一些。他们教我们把肉煮一开,然后把水倒掉,再加生姜、酱油等佐料。生姜、酱油都是中国特产,在牛津是奇货,而且酱油不鲜,又咸又苦。我们的厨房用具确是“很不够的”,买了肉,只好用大剪子剪成一方一方,然后照他们教的办法烧。两人站在电灶旁,使劲儿煮——也就是开足电力,汤煮干了就加水。我记不起那锅顽固的犟肉是怎么消缴的了。事后我忽然想起我妈妈做橙皮果酱是用“文火”熬的。对呀,凭我们粗浅的科学知识,也能知道“文火”的名字虽文,力量却比强火大。下一次我们买了一瓶雪利酒(Sherry),当黄酒用,用文火炖肉,汤也不再倒掉,只撇去沫子。红烧肉居然做得不错,锺书吃得好快活唷。<br><br> 我们搬家是冒险,自理伙食也是冒险,吃上红烧肉就是冒险成功。从此一法通,万法通,鸡肉、猪肉、羊肉,用“文火”炖,不用红烧,白煮的一样好吃。我把嫩羊肉剪成一股一股细丝,两人站在电灶旁边涮着吃,然后把蔬菜放在汤里煮来吃。我又想起我曾看见过厨房里怎样炒菜,也学着炒。蔬菜炒的比煮的好吃。<br><br> 一次店里送来了扁豆,我们不识货,一面剥,一面嫌壳太厚、豆太小。我忽然省悟,这是专吃壳儿的,是扁豆,我们焖了吃,很成功。店里还有带骨的咸肉,可以和鲜肉同煮,咸肉有火腿味。熟食有洋火腿,不如我国的火腿鲜。猪头肉,我向来认为“不上台盘”的;店里的猪头肉(Bathchap)是制成的熟食,骨头已去净,压成一寸厚的一个圆饼子,嘴、鼻、耳部都好吃,后颈部嫌肥些。还有活虾。我很内行地说:“得剪掉须须和脚”。我刚剪得一刀,活虾在我手里抽搐,我急得扔下剪子,扔下虾,逃出厨房,又走回来。锺书问我怎么了。我说:“虾,我一剪,痛得抽抽了,以后咱们不吃了吧!”锺书跟我讲道理,说虾不会像我这样痛,他还是要吃的,以后可由他来剪。<br><br> 我们不断地发明,不断地实验,我们由原始人的烹调渐渐开化,走入文明阶段。<br><br> 我们玩着学做饭,很开心。锺书吃得饱了,也很开心。他用浓墨给我开花脸,就是在这段时期,也是他开心的表现。<br><br> 我把做午饭作为我的专职,锺书只当助手。我有时想,假如我们不用吃饭,就更轻松快活了。可是锺书不同意。他说,他是要吃的。神仙煮白石,吃了久远不饿,多没趣呀,他不羡慕。但他做诗却说“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人辟?方”。电灶并不冒烟,他也不想辟?。他在另一首诗里说:“鹅求四足鳖双裙”,我们却是从未吃过鹅和鳖。锺书笑我死心眼儿,做诗只是做诗而已。<br><br> 锺书几次对我说,我教你做诗。我总认真说:“我不是诗人的料。”我做学生时期,课卷上作诗总得好评,但那是真正的“押韵而已”。我爱读诗,中文诗、西文诗都喜欢,也喜欢和他一起谈诗论诗。我们也常常一同背诗。我们发现,我们如果同把某一字忘了,左凑右凑凑不上,那个字准是全诗最欠妥帖的字;妥帖的字有黏性,忘不了。<br><br> 那段时候我们很快活,好像自己打出了一个天地。<br><br> 这一学年,该是我生平最轻松快乐的一年,也是我最用功读书的一年,除了想家想得苦,此外可说无忧无虑。锺书不像我那么苦苦地想家。<br>
作者:
天一
时间:
14.7.2003 11:43
我们第一次到伦敦时,锺书的堂弟锺韩带我们参观大英博物馆和几个有名的画<br>廊以及蜡人馆等处。这个暑假他一人骑了一辆自行车旅游德国和北欧,并到工厂实习。<br>锺书只有佩服的份儿。他绝没这等本领,也没有这样的兴趣。他只会可怜巴巴地和我一<br>起“探险”:从寓所到海德公园,又到托特纳姆路的旧书店;从动物园到植物园;从阔<br>绰的西头到东头的贫民窟;也会见了一些同学。<br> 巴黎的同学更多。不记得是在伦敦还是在巴黎,锺书接到政府当局打来的电报,派<br>他做一九三六年“世界青年大会”的代表,到瑞士日内瓦开会。代表共三人,锺书和其<br>他两人不熟。我们在巴黎时,不记得经何人介绍,一位住在巴黎的中国共产党员王海经<br>请我们吃中国馆子。他请我当“世界青年大会”的共产党代表。我很得意。我和锺书同<br>到瑞士去,有我自己的身份,不是跟去的。<br> 锺书和我随着一群共产党的代表一起行动。我们开会前夕,乘夜车到日内瓦。我们<br>俩和陶行知同一个车厢,三人一夜谈到天亮。陶行知还带我走出车厢,在火车过道里,<br>对着车外的天空,教我怎样用科学方法,指点天上的星星。<br> “世界青年大会”开会期间,我们两位大代表遇到可溜的会,一概逃会。我们在高<br>低不平、窄狭难走的山路上,“探险”到莱蒙湖边,妄想绕湖一周。但愈走得远,湖面<br>愈广,没法儿走一圈。<br> 重要的会,我们并不溜。例如中国青年向世界青年致辞的会,我们都到会。上台发<br>言的,是共产党方面的代表;英文的讲稿,是钱锺书写的。发言的反应还不错。<br> 我们从瑞士回巴黎,又在巴黎玩了一两星期。<br> 当时我们有几位老同学和朋友在巴黎大学(Sorbonne)上学,如盛澄华就是我在清<br>华同班上法文课的。据说我们如要在巴黎大学攻读学位,需有两年学历。巴黎大学不像<br>牛津大学有“吃饭制”保证住校,不妨趁早注册入学。所以我们在返回牛津之前,就托<br>盛澄华为我们代办注册入学手续。一九三六年秋季始业,我们虽然身在牛津,却已是巴<br>黎大学的学生了。<br> 达蕾女士这次租给我们的一套房间比上次的像样。我们的澡房有新式大澡盆,不再<br>用那套古老的盘旋管儿。不过热水是电热的,一个月后,我们方知电账惊人,赶忙节约<br>用热水。<br> 我们这一暑假,算是远游了一趟;返回牛津,我怀上孩子了。成了家的人一般都盼<br>个孩子,我们也不例外。好在我当时是闲人,等孩子出世,带到法国,可以托出去。我<br>们知道许多在巴黎上学的女学生有了孩子都托出去,或送托儿所,或寄养乡间。<br> 锺书谆谆嘱咐我:“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我对于“像<br>我”并不满意。我要一个像锺书的女儿。女儿,又像锺书,不知是何模样,很费想像。<br>我们的女儿确实像锺书,不过,这是后话了。<br> 我以为肚里怀个孩子,可不予理睬。但怀了孩子,方知我得把全身最精粹的一切贡<br>献给这个新的生命。在低等动物,新生命的长成就是母体的消灭。我没有消灭,只是打<br>了一个七折,什么都减退了。锺书到年终在日记上形容我:“晚,季(季康,即杨绛—<br>—编者注)总计今年所读书,歉然未足……”,笑我“以才媛而能为贤妻良母,又欲作<br>女博士……”。<br> 锺书很郑重其事,很早就陪我到产院去定下单人病房并请女院长介绍专家大夫。院<br>长问:<br> “要女的?”(她自己就是专家,普通病房的产妇全由她接生。)<br> 锺书说:“要最好的。”<br> 女院长就为我介绍了斯班斯大夫(Dr Spence)。他家的花园洋房离我们的寓所不<br>远。<br> 斯班斯大夫说,我将生一个“加冕日娃娃”。因为他预计娃娃的生日,适逢乔治六<br>世加冕大典(五月十二日)。但我们的女儿对英王加冕毫无兴趣,也许她并不愿意到这<br>个世界上来。我十八日进产院,十九日竭尽全力也无法叫她出世。大夫为我用了药,让<br>我安然“死”去。<br>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像新生婴儿般包在法兰绒包包里,脚后还有个热水袋。肚皮倒<br>是空了,浑身连皮带骨都是痛,动都不能动。我问身边的护士:“怎么回事儿?”<br> 护士说:“你做了苦工,很重的苦工。”<br> 另一护士在门口探头。她很好奇地问我:“你为什么不叫不喊呀?”她眼看我痛得<br>要死,却静静地不吭一声。<br> 我没想到还有这一招,但是我说:“叫了喊了还是痛呀。”<br> 她们越发奇怪了。<br> “中国女人都通达哲理吗?”<br> “中国女人不让叫喊吗?”<br> 护士抱了娃娃来给我看,说娃娃出世已浑身青紫,是她拍活的。据说娃娃是牛津出<br>生的第二个中国婴儿。我还未十分清醒,无力说话,又昏昏睡去。<br> 锺书这天来看了我四次。我是前一天由汽车送进产院的。我们的寓所离产院不算太<br>远,但公交车都不能到达。锺书得横越几道平行的公交车路,所以只好步行。他上午来<br>,知道得了一个女儿,医院还不让他和我见面。第二次来,知道我上了闷药,还没醒。<br>第三次来见到了我;我已从法兰绒包包里解放出来,但是还昏昏地睡,无力说话。第四<br>次是午后茶之后,我已清醒。护士特为他把娃娃从婴儿室里抱出来让爸爸看。<br> 锺书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br>”<br> 阿圆长大后,我把爸爸的“欢迎辞”告诉她,她很感激。因为我当时还从未见过初<br>生的婴儿,据我的形容,她又丑又怪。我得知锺书是第四次来,已来来回回走了七趟,<br>怕他累坏了,嘱他坐汽车回去吧。<br> 阿圆懂事后,每逢生日,锺书总要说,这是母难之日。可是也难为了爸爸,也难为<br>了她本人。她是死而复苏的。她大概很不愿意,哭得特响。护士们因她啼声洪亮,称她<br>Miss Sing High,译意为“高歌小姐”,译音为“星海小姐”。<br> 单人房间在楼上。如天气晴丽,护士打开落地长窗,把病床拉到阳台上去。我偶曾<br>见到邻室两三个病号。估计全院的单人房不过六七间或七八间。护士服侍周到。我的卧<br>室是阿圆的餐室,每日定时护士把娃娃抱来吃奶,吃饱就抱回婴儿室。那里有专人看管<br>,不穿白大褂的不准入内。<br> 一般住单人房的住一星期或十天左右,住普通病房的只住五到七天,我却住了三星<br>期又两天。产院收费是一天一几尼(guinea合1.05英镑,商店买卖用“镑”计算,但导<br>师费、医师费、律师费等都用“几尼”),产院床位有限,单人房也不多,不欢迎久住<br>。我几次将出院又生事故,产院破例让我做了一个很特殊的病号。<br> 出院前两天,护士让我乘电梯下楼参观普通病房——一个统房间,三十二个妈妈,<br>三十三个娃娃,一对是双生。护士让我看一个个娃娃剥光了过磅,一个个洗干净了又还<br>给妈妈。娃娃都躺在睡篮里,挂在妈妈床尾。我很羡慕娃娃挂在床尾,因为我只能听见<br>阿圆的哭声,却看不到她。护士教我怎样给娃娃洗澡穿衣。我学会了,只是没她们快。<br><br> 锺书这段时期只一个人过日子,每天到产院探望,常苦着脸说:“我做坏事了。”<br>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我说,“不要紧,我会洗。”<br> “墨水呀!”<br> “墨水也能洗。”<br> 他就放心回去。然后他又做坏事了,把台灯砸了。我问明是怎样的灯,我说:“不<br>要紧,我会修。”他又放心回去。下一次他又满面愁虑,说是把门轴弄坏了,门轴两头<br>的门球脱落了一个,门不能关了。我说,“不要紧,我会修。”他又放心回去。<br> 我说“不要紧”,他真的就放心了。因为他很相信我说的“不要紧”。我们在伦敦<br>“探险”时,他颧骨上生了一个疔。我也很着急。有人介绍了一位英国护士,她教我做<br>热敷。我安慰锺书说:“不要紧,我会给你治。”我认认真真每几小时为他做一次热敷<br>,没几天,我把粘在纱布上的末一丝脓连根拔去,脸上没留下一点疤痕。他感激之余,<br>对我说的“不要紧”深信不疑。我住产院时他做的种种“坏事”,我回寓后,真的全都<br>修好。<br> 锺书叫了汽车接妻女出院,回到寓所。他炖了鸡汤,还剥了碧绿的嫩蚕豆瓣,煮在<br>汤里,盛在碗里,端给我吃。钱家的人若知道他们的“大阿官”能这般伺候产妇,不知<br>该多么惊奇。<br> 锺书顺利地通过了论文口试。同届一位留学牛津的庚款生,口试后很得意地告诉锺<br>书说,“考官们只提了一个问题,以后就没有谁提问了。”不料他的论文还需重写。锺<br>书同学院的英国朋友,论文口试没能通过,就没得学位。锺书领到一张文学学士(B.Li<br>tt)文凭。他告别牛津友好,摒挡行李,一家三口就前往法国巴黎。<br> 6<br> 这次锺书到蓝田去,圆圆并未发呆。假期中他们俩虽然每晚一起玩,“猫鼠共<br>跳踉”,圆圆好像已经忘了渡船上渐去渐远渐渐消失的爸爸。锺书虽然一路上想念女儿<br>,女儿好像还不懂得想念。<br> 她已经会自己爬楼梯上四楼了。四楼上的三姨和我们很亲,我们经常上楼看望她。<br>表姐的女儿每天上四楼读书。她比圆圆大两岁,读上下两册《看图识字》。三姨屋里有<br>一只小桌子,两只小椅子。两个孩子在桌子两对面坐着,一个读,一个旁听。那座楼梯<br>很宽,也平坦。圆圆一会儿上楼到三姨婆家去旁听小表姐读书,一会儿下楼和外公作伴<br>。<br> 我看圆圆这么羡慕《看图识字》,就也为她买了两册。那天我晚饭前回家,大姐三<br>姐和两个妹妹都在笑,叫我“快来看圆圆头念书”。她们把我为圆圆买的新书给圆圆念<br>。圆圆立即把书倒过来,从头念到底,一字不错。她们最初以为圆圆是听熟了背的。后<br>来大姐姐忽然明白了,圆圆每天坐在她小表姐对面旁听,她认的全是颠倒的字。那时圆<br>圆整两岁半。我爸爸不赞成太小的孩子识字,她识了颠倒的字,慢慢地自会忘记。可是<br>大姐姐认为应当纠正,特地买了一匣方块字教她。<br> 我大姐最严,不许当着孩子的面称赞孩子。但是她自己教圆圆,就把自己的戒律忘<br>了。她叫我“来看圆圆头识字”。她把四个方块字嵌在一块铜片上,叫声“圆圆头,来<br>识字”。圆圆已能很自在地行走,一个小人儿在地下走,显得房间很大。她走路的姿态<br>特像锺书。她走过去听大姨教了一遍,就走开了,并不重复读一遍。大姐姐完全忘了自<br>己的戒律,对我说:“她只看一眼就认识了,不用温习,全记得。”<br> 我二姐比大姐小四岁,妈妈教大姐方块字,二姐坐在妈妈怀里,大姐识的字她全认<br>得。爸爸在外地工作,回家得知,急得怪妈妈胡闹,把孩子都教笨了。妈妈说,没教她<br>,她自己认识的。爸爸看了圆圆识字,想是记起了他最宝贝的二姐。爸爸对我说:“‘<br>过目不忘’是有的。”(未完待续)<br>
作者:
天一
时间:
14.7.2003 11:43
(续上期)<br> 抗日战争结束后,我家雇用一个小阿姨名阿菊。她妈妈也在上海帮佣,因换了<br>人家,改了地址,特写个明信片告诉女儿。我叫阿菊千万别丢失明信片,丢了就找不到<br>妈妈了。阿菊把明信片藏在枕头底下,结果丢失了。她急得要哭,我帮她追忆藏明信片<br>处。圆圆在旁静静地说:“我好像看见过,让我想想。”我们等她说出明信片在哪里,<br>她却背出一个地名来──相当长,什么路和什么路口,德馨里八号。我待信不信。姑妄<br>听之,照这个地址寄了信。圆圆记的果然一字不错。她那时八岁多。我爸爸已去世,但<br>我记起了他的话:“过目不忘是有的。”<br> 所以爸爸对圆圆头特别宠爱。我们姊妹兄弟,没一个和爸爸一床睡过。以前爸<br>爸的床还大得很呢。逃难上海期间,爸爸的床只比小床略宽。午睡时圆圆总和外公睡一<br>床。爸爸珍藏一个用台湾席子包成的小耳枕。那是妈妈自出心裁特为爸爸做的,中间有<br>个窟窿放耳朵。爸爸把宝贝枕头给圆圆枕着睡在脚头。<br> 我家有一部《童谣大观》,四册合订一本(原是三姑母给我和弟弟妹妹各一册<br>)。不知怎么这本书会流到上海,大概是三姐姐带来教她女儿的。当时这本书属于小妹<br>妹阿必。<br> 我整天在“狗耕田”并做家庭教师。临睡有闲暇就和大姐姐小妹妹教圆圆唱童<br>谣。圆圆能背很多。我免得她脱漏字句,叫她用手指点着书背。书上的字相当大,圆圆<br>的小嫩指头一字字点着,恰好合适。没想到她由此认了不少字。<br> 大姐姐教圆圆识字,对她千依百顺。圆圆不是识完一包再识一包,她要求拆开<br>一包又拆一包,她自己从中挑出认识的字来。颠倒的字她都已经颠倒过来了。她认识的<br>字往往出乎大姐姐意料之外。一次她挑出一个“瞅”字,还拿了《童谣大观》,翻出“<br>嫂嫂出来瞅一瞅”,点着说:“就是这个‘瞅’。”她翻书翻得很快,用两个指头摘着<br>书页,和锺书翻书一个式样。她什么时候学来的呀?锺书在来德坊度假没时间翻书,也<br>无书可翻,只好读读字典。圆圆翻书像她爸爸,使我很惊奇也觉得很有趣。<br> 辣斐德路钱家住的是沿街房子,后面有一大片同样的楼房,住户由弄堂出入。<br>我大姊有个好友租居弄堂里的五号,房主是她表妹,就是由我父亲帮打官司,承继了一<br>千亩良田的财主。她偶有事会来找我大姊。<br> 一九四○年的暑假里,一个星期日下午,三姐也在爸爸这边。爸爸和我们姐妹<br>都在我们卧室里说着话。忽然来了一位怪客。她的打扮就和《围城》里的鲍小姐一个模<br>样。她比《围城》电视剧里的鲍小姐个儿高,上身穿个胸罩,外加一个透明的蜜黄色蕾<br>丝纱小坎肩,一条紧身三角裤,下面两条健硕肥白的长腿,脚穿白凉鞋,露出十个鲜红<br>的脚趾甲,和嘴上涂的口红是一个颜色,手里拿着一只宽边大草帽。她就是那位大财主<br>。<br> 我爸爸看见这般怪模样,忍着笑,虎着脸,立即抽身到自己屋里去了。阿必也<br>忍不住要笑,跟脚也随着爸爸过去。我陪大姐姐和三姐泡茶招待来客。我坐在桌子这面<br>,客人坐在我对面,圆圆在旁玩。圆圆对这位客人大有兴趣,搬过她的小凳子,放在客<br>人座前,自己坐上小凳,面对客人,仰头把客人仔细端详。这下子激得我三姐忍笑不住<br>,毫不客气地站起身就往我爸爸屋里逃。我只好装作若无其事,过去把圆圆抱在怀里,<br>回坐原处,陪着大姐姐待客。<br> 客人走了,我们姐妹一起洗茶杯上的口红印,倒碟子里带有一圈口红印的香烟<br>头(女佣星期日休假)。我们说“爸爸太不客气了”。我也怪三姐不忍耐着点儿。可是<br>我们都笑得很乐,因为从没见过这等打扮。我家人都爱笑。我们把那位怪客称为“精赤<br>人人”(无锡话,指赤条条一丝不挂的人)。<br> 过不多久,我带了圆圆到辣斐德路“做媳妇”去──就是带些孝敬婆婆的东西<br>,过去看望一下,和妯娌、小姑子说说话。钱家人正在谈论当时沸沸扬扬的邻居丑闻:<br>“昨夜五号里少奶奶的丈夫捉奸,捉了一双去,都捉走了。”我知道五号的少奶奶是谁<br>。我只听着,没说什么。我婆婆抱着她的宝贝孙子。他当时是钱家的“小皇帝”,很会<br>闹。阿圆比他大一岁,乖乖地坐在我膝上,一声不响。我坐了一会,告辞回来德坊。<br> 我抱着圆圆出门,她要求下地走。我把她放下地,她对我说:“娘,五号里的<br>少奶奶就是‘精赤人人’。”这个我知道。但是圆圆怎会知道呢?我问她怎么知道的。<br>她还小,才三岁,不会解释,只会使劲点头说:“是的。是的。”几十年后,我旧事重<br>提,问她怎么知道五号里的少奶奶就是“精赤人人”。她说:“我看见她搀着个女儿在<br>弄堂口往里走。”<br> 圆圆观察细微,她归纳的结论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正确。“精赤人人”确有个女<br>儿,但是我从未见过她带着女儿。锺书喜欢“格物致知”。从前我们一同“探险”的时<br>候,他常发挥“格物致知”的本领而有所发现。圆圆搬个小凳子坐在怪客面前细细端详<br>,大概也在“格物致知”,认出这女人就是曾在弄堂口带着个女儿的人。我爸爸常说,<br>圆圆头一双眼睛,什么都看见。但是她在钱家,乖乖地坐在我膝上,一声不响,好像什<br>么都不懂似的。<br> 这年一九四○年秋杪,我弟弟在维也纳医科大学学成回国,圆圆又多了一个宠<br>爱她的舅舅。弟弟住在我爸爸屋里。<br> 锺书暑假前来信说,他暑假将回上海。我公公原先说,一年后和锺书同回上海<br>,可是他一年后并不想回上海。锺书是和徐燕谋先生结伴同行的,但路途不通,走到半<br>路又折回蓝田。<br> 我知道弟弟即将回家,锺书不能再在来德坊度假,就在辣斐德路弄堂里租得一<br>间房。圆圆将随妈妈搬出外公家。外公和挨在身边的圆圆说:“搬出去,没有外公疼了<br>。”圆圆听了大哭。她站在外公座旁,落下大滴大滴热泪,把外公麻纱裤的膝盖全浸透<br>在热泪里。当时我不在场,据大姐姐说,不易落泪的爸爸,给圆圆头哭得也落泪了。锺<br>书回家不成,我们搬出去住了一个月,就退了房子,重返来德坊。我们母女在我爸爸身<br>边又过了一年。我已记不清“精赤人人”到来德坊,是在我们搬出之前,还是搬回以后<br>。大概是搬回之后。<br> 圆圆识了许多字,我常为她买带插图的小儿书。她读得很快,小书不经读,我<br>特为她选挑长的故事。一次我买了一套三册《苦儿流浪记》。圆圆才看了开头,就伤心<br>痛哭。我说这是故事,到结尾苦儿便不流浪了。我怎么说也没用。她看到那三本书就痛<br>哭,一大滴热泪掉在凳上足有五分钱的镍币那么大。<br> 她晚上盼妈妈跟她玩,看到我还要改大叠课卷(因为我兼任高三的英文教师)<br>,就含着一滴小眼泪,伸出个嫩拳头,作势打课卷。这已经够我心疼的。《苦儿流浪记<br>》害她这么伤心痛哭,我觉得自己简直在虐待她了。我只好把书藏过,为她另买新书。<br><br> 我平常看书,看到可笑处并不笑,看到可悲处也不哭。锺书看到书上可笑处,<br>就痴笑个不了,可是我没见到他看书流泪。圆圆看书痛哭,该是像爸爸,不过她还是个<br>软心肠的小孩子呢。多年后,她已是大学教授,却来告诉我这个故事的原作者是谁,译<br>者是谁,苦儿的流浪如何结束等等,她大概一直关怀着这个苦儿。<br> 锺书带了女儿到武昌探亲之前,一九五六年的五月间,在北京上大学的外甥女<br>来我家玩,说北大的学生都贴出大字报来了。我们晚上溜出去看大字报,真的满墙都是<br>。我们读了很惊讶。“三反”之后,我们直以为人都变了。原来一点没变,我们俩的思<br>想原来很一般,比大字报上流露的还平和些。我们又惊又喜地一处处看大字报,心上大<br>为舒畅。几年来的不自在,这回得到了安慰。人还是人。<br> 接下就是领导号召鸣放了。锺书曾到中南海亲耳听到毛主席的讲话,觉得是真<br>心诚意的号召鸣放,并未想到“引蛇出洞”。<br> 所内立即号召鸣放。我们认为号召的事,就是政治运动。我们对政治运动一贯<br>地不理解。“三反”之后曾批判过俞平伯论《红楼梦》的“色空思想”。接下是肃反,<br>又是反胡风。一个个运动的次序我已记不大清楚。只记得俞平伯受批判之后,提升为一<br>级研究员,锺书也一起提升为一级。接下来是高级知识分子受优待,出行有高级车,医<br>疗有高级医院;接下来就是大鸣大放。<br> 风和日暖,鸟鸣花放,原是自然的事。一经号召,我们就警惕了。我们自从看<br>了大字报,已经放心满意。上面只管号召“鸣放”,四面八方不断地引诱催促。我们觉<br>得政治运动总爱走向极端。我对锺书说:“请吃饭,能不吃就不吃;情不可却,就只管<br>吃饭不开口说话。”锺书说:“难得有一次运动不用同声附和。”我们两个不鸣也不放<br>,说的话都正确。例如有人问,你工作觉得不自由吗?我说:“不觉得。”我说的是真<br>话。我们沦陷上海期间,不论什么工作,只要是正当的,我都做,哪有选择的自由?有<br>友好的记者要我鸣放。我老实说:“对不起,我不爱‘起哄’。”他们承认我向来不爱<br>“起哄”,也就不相强。<br> 锺书这年初冒寒去武昌看望病父时,已感到将有风暴来临。果然,不久就发动<br>了反右运动,大批知识分子打成右派。<br> 运动开始,领导说,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内部矛盾终归难免的,不足为奇<br>。但运动结束,我们方知右派问题的严重。我们始终保持正确,运动总结时,很正确也<br>很诚实地说“对右派言论有共鸣”,但我们并没有一言半语的右派言论,也就逃过了厄<br>运。<br> 锺书只愁爹爹乱发议论。我不知我的公公是“准右派”还是“漏网右派”,反<br>正运动结束,他已不在了。<br> 政治运动虽然层出不穷,锺书和我从未间断工作。他总能在工作之余偷空读书<br>;我“以勤补拙”,尽量读我工作范围以内的书。我按照计划完成《吉尔·布拉斯》的<br>翻译,就写一篇五万字的学术论文。记不起是一九五六年或一九五七年,我接受了三套<br>丛书编委会交给我重译《堂·吉诃德》的任务。<br> 恰在反右那年的春天,我的学术论文在刊物上发表,并未引起注意。锺书一九<br>五六年底完成的《宋诗选注》,一九五八年出版。反右之后又来了个“双反”,随后我<br>们所内掀起了“拔白旗”运动。锺书的《宋诗选注》和我的论文都是白旗。郑振铎先生<br>原是大白旗,但他因公遇难,就不再“拔”了。锺书于一九五八年进城参加翻译毛选的<br>定稿工作。一切“拔”他的《宋诗选注》批判,都由我代领转达。后来因日本汉学家吉<br>川幸次郎和小川环树等对这本书的推重,也不拔了。只苦了我这面不成模样的小白旗,<br>给拔下又撕得粉碎。我暗下决心,再也不写文章,从此遁入翻译。锺书笑我“借尸还魂<br>”,我不过想借此“遁身”而已。<br> 许多人认为《宋诗选注》的选目欠佳。锺书承认自己对选目并不称心:要选的<br>未能选入,不必选的都选上了。其实,在选本里,自己偏爱的诗不免割爱;锺书认为不<br>必选的,能选出来也不容易。有几首小诗,或反映民间疾苦,或写人民沦陷敌区的悲哀<br>,自有价值,若未经选出,就埋没了。锺书选诗按照自己的标准,选目由他自定,例如<br>他不选文天祥《正气歌》,是很大胆的不选。<br> 选宋诗,没有现成的《全宋诗》供选择。锺书是读遍宋诗,独自一人选的。他<br>没有一个助手,我只是“贤内助”,陪他买书,替他剪贴,听他和我商榷而已。那么大<br>量的宋诗,他全部读遍,连可选的几位小诗人也选出来了。他这两年里工作量之大,不<br>知有几人曾理会到。<br> 《宋诗选注》虽然受到批判,还是出版了。他的成绩并未抹杀。我的研究论文<br>并无价值,不过大量的书,我名正言顺地读了。我沦陷上海当灶下婢的时候,能这样大<br>模大样地读书吗?我们在旧社会的感受是卖掉了生命求生存。因为时间就是生命。在新<br>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都由国家包了,我们分配得合适的工作,只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br>务。我们全心全意愿为人民服务,只是我们不会为人民服务,因为我们不合格。然后国<br>家又赔了钱重新教育我们。我们领了高工资受教育,分明是国家亏了。<br> 我曾和同事随社科院领导到昌黎“走马看花”,到徐水看亩产万斤稻米的田。<br>我们参与全国炼钢,全国大跃进,知识分子下乡下厂改造自己。我家三口人,分散三处<br>。我于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下放农村,十二月底回京。我曾写过一篇《第一次下乡》,记<br>我的“下放”。锺书当时还在城里定稿,他十二月初下放昌黎,到下一年的一月底(即<br>阴历年底)回京。阿瑗下放工厂炼钢。<br> 钱瑗到了工厂,跟上一个八级工的师傅。师傅因她在学校属美工组,能画,就<br>要她画图。美工组画宣传画,和钢厂的图远不是一回事。阿瑗赶紧到书店去买了书,精<br>心学习。师傅非常欣赏这个好徒弟,带她一处处参观。师傅常有创见,就要阿瑗按他的<br>创见画图。阿瑗能画出精确的图。能按图做出模型,灌注铁水。她留厂很久,对师傅非<br>常佩服,常把师傅家的事讲给我们听。师傅临别送她一个饭碗口那么大的毛主席像章留<br>念。我所见的像章中数这枚最大。<br> 锺书下放昌黎比我和阿瑗可怜。我曾到昌黎“走马看花”,我们一伙是受招待<br>的,而昌黎是富庶之区。锺书下放时,“三年饥荒”已经开始。他的工作是捣粪,吃的<br>是霉白薯粉掺玉米面的窝窝头。他阴历年底回北京时,居然很会顾家,带回很多北京已<br>买不到的肥皂和大量当地出产的蜜饯果脯。我至今还记得我一人到火车站去接他时的紧<br>张,生怕接不到,生怕他到了北京还需回去。<br> 我们夫妻分离了三个月,又团聚了。一九五九年文学所迁入城内旧海军大院。<br>这年五月,我家迁居东四头条一号文研所宿舍。房子比以前更小,只一间宽大的办公室<br>,分隔为五小间。一家三口加一个阿姨居然都住下,还有一间做客厅,一间堆放箱笼什<br>物。<br> (未完待续)<br>
作者:
天一
时间:
14.7.2003 11:43
(续上期)<br> 搬进了城,到“定稿组”工作方便了,逛市场、吃馆子也方便了。锺书是爱吃<br>的。“三年饥荒”开始,政治运动随着安静下来。但我们有一件大心事。阿瑗快毕业了<br>。她出身不好。她自己是“白专”,又加父母双“白”,她只是个尽本分的学生,她将<br>分配到哪里去工作呀?她填的志愿是“支边”。如果是北方的“边”,我还得为她做一<br>件“皮大哈”呢。<br> 自从她进了大学,校内活动多,不像在中学时期每个周末回家。炼钢之前,她<br>所属的美工组往往忙得没工夫睡觉。一次她午后忽然回家,说:“老师让我回家睡一觉<br>,妈妈,我睡到四点半叫醒我。”于是倒头就睡。到了四点半,我不忍叫醒她也不得不<br>叫醒她,也不敢多问,怕耽搁时间。我那间豆腐干般大的卧房里有阿瑗的床,可是,她<br>不常回家。我们觉得阿瑗自从上了大学,和家里生疏了;毕业后工作如分配在远地,我<br>们的女儿就流失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br> 但是事情往往意想不到。学校分配阿瑗留校当助教。我们得知消息,说不尽的<br>称心满意。因为那个年代,毕业生得服从分配。而分配是终身的。我们的女儿可以永远<br>在父母身边了。<br> 我家那时的阿姨不擅做菜。锺书和我常带了女儿出去吃馆子,在城里一处处吃<br>。锺书早年写的《吃饭》一文中说:“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他没说吃菜主<br>要在点菜。上随便什么馆子,他总能点到好菜。他能选择。选择是一项特殊的本领,一<br>眼看到全部,又从中选出最好的。他和女儿在这方面都擅长:到书店能买到好书,学术<br>会上能评选出好文章,到绸布庄能选出好衣料。我呢,就仿佛是一个昏君。我点的菜终<br>归是不中吃的。<br> 吃馆子不仅仅吃饭吃菜,还有一项别人所想不到的娱乐。锺书是近视眼,但耳<br>朵特聪。阿瑗耳聪目明。在等待上菜的时候,我们在观察其他桌上的吃客。我听到的只<br>是他们的一言半语,也不经心。锺书和阿瑗都能听到全文。我就能从他们连续的评论里<br>,边听边看眼前的戏或故事。<br> “那边是夫妻在吵架……”<br> “跑来的这男人是夫妻吵架的题目──他不就是两人都说了好多遍名字的人吗<br>?……看他们的脸……”<br> “这一桌是请亲戚”──谁是主人,谁是主客,谁和谁是什么关系,谁又专爱<br>说废话,他们都头头是道。<br> 我们的菜一一上来,我们一面吃,一面看。吃完饭算账的时候,有的“戏”已<br>经下场,有的还演得正热闹,还有新上场的。<br> 我们吃馆子是连着看戏的。我们三人在一起,总有无穷的趣味。<br> 14<br> 办公室并不大,兼供吃、喝、拉、撒、睡。西尽头的走廊是我们的厨房兼堆煤<br>饼。邻室都和我们差不多,一室一家;走廊是家家的厨房。女厕在邻近,男厕在东尽头<br>。锺书绝没有本领走过那条堆满杂物的长走廊。他只能“足不出户”。<br> 不过这间房间也有意想不到的好处。文学所的图书资料室就在我们前面的六号<br>楼里。锺书曾是文学研究所图书资料委员会主任,选书、买书是他的特长。中文的善本<br>、孤本书籍,能买到的他都买。外文(包括英、法、德、意等)的经典作品以及现当代<br>的主流作品,应有尽有。外宾来参观,都惊诧文学所图书资料的精当完美。而管理图书<br>资料的一位年轻人,又是锺书流亡师大时经常来关心和帮忙的。外文所相离不远。住在<br>外文所的年轻人也都近在咫尺。<br> 我们在师大,有阿瑗的许多朋友照顾;搬入学部七楼,又有文学所、外文所的<br>许多年轻人照顾。所以我们在这间陋室里,也可以安居乐业。锺书的“大舌头”最早恢<br>复正常,渐渐手能写字,但两脚还不能走路。他继续写他的《管锥编》,我继续翻译《<br>堂·吉诃德》。我们不论在多么艰苦的境地,从不停顿的是读书和工作,因为这也是我<br>们的乐趣。<br> 钱瑗在我们两人都下放干校期间,偶曾帮助过一位当时被红卫兵迫使扫街的老<br>太太,帮她解决了一些困难。老太太受过高等教育,精明能干,是一位著名总工程师的<br>夫人。她感激阿瑗,和她结识后,就看中她做自己的儿媳妇,哄阿瑗到她家去。阿瑗哄<br>不动。老太太就等我们由干校回京后,亲自登门找我。她让我和锺书见到了她的儿子;<br>要求让她儿子和阿瑗交交朋友。我们都同意了。可是阿瑗对我说:“妈妈,我不结婚了<br>,我陪着爸爸妈妈。”我们都不愿勉强她。我只说:“将来我们都是要走的,撇下你一<br>个人,我们放得下心吗?”阿瑗是个孝顺女儿,我们也不忍多用这种话对她施加压力。<br>可是老太太那方努力不懈,终于在一九七四年,我们搬入学部办公室的同一个月里,老<br>太太把阿瑗娶到了她家。我们知道阿瑗有了一个美好的家,虽然身处陋室,心上也很安<br>适。我的女婿还保留着锺书和老太太之间的信札,我附在此文末尾的附录二。<br> “斯是陋室”,但锺书翻译毛主席诗词的工作,是在这间屋里完成的。<br> 一九七四年冬十一月,袁水拍同志来访说:“江青同志说的,‘五人小组’并<br>未解散,锺书同志当把工作做完。”我至今不知“五人小组”是哪五人。我只知这项工<br>作是一九六四年开始的。乔冠华同志常用他的汽车送锺书回家,也常到我们家来坐坐,<br>说说闲话。“文化大革命”中工作停顿,我们和乔冠华同志完全失去联系。叶君健先生<br>是成员之一。另二人不知是谁。这事我以为是由周总理领导的。但是我没有问过,只觉<br>得江青“抓尖儿卖乖”,抢着来领导这项工作。我立即回答袁水拍说:“钱锺书病着呢<br>。他歪歪倒倒地,只能在这屋里待着,不能出门。”<br> 对方表示:钱锺书不能出门,小组可以到这屋里来工作。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br>。<br> 我们这间房,两壁是借用的铁书架,但没有横格。年轻人用干校带回的破木箱<br>,为我们横七竖八地搭成格子,书和笔记本都放在木格子里。顶着西墙,横放两张行军<br>床。中间隔一只较为完整的木箱,权当床头柜兼衣柜。北窗下放一张中不溜的书桌,那<br>是锺书工作用的。近南窗,贴着西墙,靠着床,是一张小书桌,我工作用的。我正在翻<br>译,桌子只容一叠稿纸和一本书,许多种大词典都摊放床上。我除了这间屋子,没有别<br>处可以容身,所以我也相当于挪不开的物件。近门有个洗脸架,旁有水桶和小水缸,权<br>充上下水道。铁架子顶上搭一条木板,放锅碗瓢盆。暖气片供暖不足,屋子里还找出了<br>空处,生上一只煤炉,旁边叠几块蜂窝煤。门口还挂着夏日挡蚊子冬日挡风的竹帘子。<br><br> 叶君健不嫌简陋,每天欣然跑来,和锺书脚对脚坐在书桌对面。袁水拍只好坐<br>在侧面,竟没处容膝。周珏良有时来代表乔冠华。他挤坐在锺书旁边的椅上。据说:“<br>锺书同志不懂诗词,请赵朴初同志来指点指点。”赵朴初和周珏良不是同时来,他们只<br>来过两三次。幸好所有的人没一个胖子,满屋的窄道里都走得通。毛主席诗词的翻译工<br>作就是在这间陋室里完成的。<br> 袁水拍同志几次想改善工作环境,可是我和锺书很顽固。他先说,屋子太小了<br>,得换个房子。我和锺书异口同声:一个说“这里很舒服”;一个说“这里很方便”。<br>我们说明借书如何方便,如何有人照顾等等,反正就是表示坚定不搬。袁辞去后,我和<br>锺书咧着嘴做鬼脸说:“我们要江青给房子!”然后传来江青的话:“锺书同志可以住<br>到钓鱼台去,杨绛同志也可以去住着,照顾锺书同志。”我不客气说:“我不会照顾人<br>,我还要阿姨照顾呢。”过一天,江青又传话:“杨绛同志可以带着阿姨去住钓鱼台。<br>”我们两个没有心理准备,两人都呆着脸,一言不发。我不知道袁水拍是怎么回话的。<br><br> 一九七五年的国庆日,锺书得到国宴的请帖,他请了病假。下午袁水拍来说:<br>“江青同志特地为你们准备了一辆小轿车,接两位去游园。”锺书说:“我国宴都没能<br>去。”袁说:“锺书同志不能去,杨绛同志可以去呀。”我说:“今天阿姨放假,我还<br>得做晚饭,还得看着病人呢。”我对袁水拍同志实在很抱歉,我并不愿意得罪他,可是<br>他介于江青和我们俩之间,只好对不起他了。毛主席的诗词翻译完毕,听说还开了庆功<br>会,并飞往全国各地征求意见。反正钱锺书已不复是少不了的人;以后的事,我们只在<br>事后听说而已。钱锺书的病随即完全好了。<br> 这年冬天,锺书和我差点儿给煤气熏死。我们没注意到烟囱管出口堵塞。我临<br>睡服安眠药,睡中闻到煤气味,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正挣扎着要醒,忽听得锺书整个人<br>摔倒在地的声音。这沉重的一声,帮我醒了过来。我迅速穿衣起床,三脚两步过去给倒<br>地的锺书裹上厚棉衣,立即打开北窗。他也是睡中闻到煤气,急起开窗,但头晕倒下,<br>脑门子磕在暖气片上,又跌下地。我把他扶上床,又开了南窗。然后给他戴上帽子,围<br>上围巾,严严地包裹好;自己也像严冬在露天过夜那样穿戴着。我们挤坐一处等天亮。<br>南北门窗洞开,屋子小,一会儿煤气就散尽了。锺书居然没有着凉感冒哮喘。亏得他沉<br>重地摔那一跤,帮我醒了过来。不然的话,我们两个就双双中毒死了。他脑门子上留下<br>小小一道伤痕,几年后才消失。<br> 一九七六年,三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相继去世。这年的七月二十八日凌晨唐山地<br>震,余震不绝,使我们觉得伟人去世,震荡大地,老百姓都在风雨飘摇之中。<br> 我们住的房间是危险房,因为原先曾用作储藏室,封闭的几年间,冬天生了暖<br>气,积聚不散,把房子涨裂,南北二墙各裂出一条大缝。不过墙外还抹着灰泥,并不漏<br>风。我们知道房子是混凝土筑成,很坚固,顶上也不是预制板,只二层高,并不危险。<br><br> 但是所内年轻人不放心。外文所的楼最不坚固,所以让居住楼里的人避居最安<br>全的圆穹顶大食堂。外文所的年轻人就把我们两张行军床以及日用必需品都搬入大食堂<br>,并为我们占了最安全的地位。我们阿姨不来做饭了,我们轮着吃年轻人家的饭,“一<br>家家吃将来”。锺书始终未能回外文所工作,但外文所的年轻人都对他爱护备至。我一<br>方面感激他们,一方面也为锺书骄傲。<br> 我们的女儿女婿都来看顾我们。他们作了更安全的措施,接我们到他们家去住<br>。所内年轻朋友因满街都住着避震的人,一路护着我们到女儿家去。我回忆起地震的时<br>期,心上特别温馨。<br> 这年的十月六日“四人帮”被捕,报信者只敢写在手纸上,随手就把手纸撕毁<br>。好振奋人心的消息!<br> 十一月二十日,我译完《堂·吉诃德》上下集(共八册),全部定稿。锺书写<br>的《管锥编》初稿亦已完毕。我们轻松愉快地同到女儿家,住了几天,又回到学部的陋<br>室。因为在那间屋里,锺书查阅图书资料特方便。校订《管锥编》随时需要查书,可立<br>即解决问题。<br> 《管锥编》是干校回来后动笔的,在这间办公室内完成初稿,是“文化大革命<br>”时期的产物。有人责备作者不用白话而用文言,不用浅易的文言,而用艰深的文言。<br>当时,不同年龄的各式红卫兵,正逞威横行。《管锥编》这类著作,他们容许吗?锺书<br>干脆叫他们看不懂。他不过是争取说话的自由而已,他不用炫耀学问。“嘤其鸣兮,求<br>其友声。”友声可远在千里之外,可远在数十百年之后。锺书是坐冷板凳的,他的学问<br>也是冷门。他曾和我说:“有名气就是多些不相知的人。”我们希望有几个知己,不求<br>有名有声。<br> 锺书脚力渐渐恢复,工作之余,常和我同到日坛公园散步。我们仍称“探险”<br>,因为我们在一起,随处都能探索到新奇的事。我们还像年轻时那么兴致好,对什么都<br>有兴趣。<br> 选自《我们仨》杨绛著三联书店2003年6月版22.00元<br> <br><br>
作者:
匿名
时间:
14.7.2003 11:51
鼓掌 <!--emo&b^--><img src='http://www.kaiyuan.org/modules/ipboard/html/emoticons/beer_yum.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beer_yum.gif'><!--endemo-->
作者:
小青
时间:
14.7.2003 18:07
看到可爱处,温馨处,都不免叹一声<br><br>写这样的回忆实在是太消耗的事情,我觉得若是我,写完了,便如从头活了一番,心也竭了,血也冷了。<br><br>先生终归是一世豁达,生死边缘的彩色回忆……
作者:
webleon
时间:
14.7.2003 21:33
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日记都能卖钱
作者:
言子
时间:
14.7.2003 22:19
楼上的,猛!
作者:
小青
时间:
15.7.2003 20:28
换个地方就是满好一句话<br>这里就送句成语,哗众取宠<br><br><br>没有人强迫谁来阅读这样平淡的生活纪录,没有人强迫谁来欣赏这样相濡以沫的生活<br><br>
S一句,书并非都是以卖钱为目的的~ <!--emo&b^--><img src='http://www.kaiyuan.org/modules/ipboard/html/emoticons/beer_yum.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beer_yum.gif'><!--endemo--> <br>
作者:
shiseido
时间:
16.7.2003 21:09
他们的留学生活看上去很美
作者:
shiseido
时间:
16.7.2003 21:17
我初一的时候的语文老师最喜欢最崇拜钱锺书了,整天叫我们买钱锺书看.
作者:
小青
时间:
16.7.2003 21:27
回忆总是一种沉淀、过滤,和完美化的过程~ <!--emo&(F)--><img src='http://www.kaiyuan.org/modules/ipboard/html/emoticons/ros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rose.gif'><!--endemo-->
作者:
vanhch
时间:
24.7.2003 11:23
已经看了第三遍,每一遍都有不同的感受,总觉得先生像一个导游,带我去故地重游了一番.......<br>先生到底是老了,却更加有味道起来了,像老酒......我的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emo&(F)--><img src='http://www.kaiyuan.org/modules/ipboard/html/emoticons/ros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rose.gif'><!--endemo-->
作者:
verman
时间:
25.7.2003 17:58
哪里有盗版<br>
作者:
匿名
时间:
26.7.2003 18:11
深深体味...
作者:
肥胖者协会驻慕
时间:
18.8.2003 14:31
QianZhongShu He YangJiang de Shu Ai Kan Mei de Shuo, BuGuo JiuWenRen de SuanQi Ye QueShi Gou Zhong <!--emo&B)--><img src='https://www.kaiyuan.info/modules/ipboard/html/emoticons/cool.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cool.gif'><!--endemo-->
作者:
apex
时间:
29.9.2003 13:22
现在我们三个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这个我,再也找不到他们了。我只能把我们一同生活的岁月,重温一遍,和他们再聚聚。<br><br> ———杨绛《我们仨》<br><br> 杨绛先生和钱钟书先生一样是个博学的人,按理说她是最有理由钻入“故纸堆”里的,但她的散文却总是质朴、平实、干净,没有任何故作玄虚地引经据典,这是我特别喜欢读她的文字的原因。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本书,她更是一部历史、一部沉甸甸的记忆和永远无法淡忘的真情。<br><br><br><br> 接到tigercool商城邮寄来的《我们仨》,并且一口气读完。读书的过程,泪水数度朦胧了双眼。在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这种的读书劲儿了。朴实依旧,简约依旧,清朗依旧。因为这本书承载了这一家人的生离死别,太沉重了。封面秉承了杨绛先生昔日散文集《将饮茶》、《干校六记》那般一如既往的朴实风格,在灰黄色的很有厚重感的书皮上印着:“Mom Pop圆O我们仨杨绛”。那是他们一家三口相互间的昵称。封底印着杨绛先生手书:“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书中增加了许多珍贵的历史照片和手迹附录,这是在钱钟书先生和杨绛先生过去出版的书中所没有的。<br> 此书保持了作者一贯的优美风格:在温婉平实的文字中,蕴涵着深邃和厚重。书中所写的都是日常的枝节,却处处显出浓郁的人情味,以及真正的知识分子所特有的那股朗朗清气。杨绛先生的笔调依然清新优雅,保留着她特有的冷隽幽默。“我们仨”:钱钟书、杨绛、钱媛,在杨绛先生传神的笔下,跃然纸上,生趣盎然,读来十分亲切。他们性格各异,志趣相投,都将读书治学作为自己人生的追求,甚至生命本身。他们的善良、智慧和正直,他们对生、老、病、死的透彻豁达,使人深受感悟启发,获益匪浅。 <br><br><br><br> 杨绛先生先用梦境的形式讲述了最后几年中一家三口相依为命的情感体验;又以平实感人的文字记录了自1935年伉俪二人赴英国留学,并在牛津喜得爱女,直至1998年钱先生逝世63年间这个家庭鲜为人知的坎坷历程。他们的足迹跨过半个地球,穿越风云多变的半个世纪:战火、疾病、政治风暴,生离死别……不论暴风骤雨,他们相濡以沫,美好的家庭已经成为杨先生一家人生最安全的庇护所。天上人间,阴阳殊途,却难断挚情。杨绛先生独伴青灯,用心灵向彼岸的亲人无声地倾诉着。<br> 在书中,我们看到,杨绛先生作为一个妻子、一位母亲,对整个家庭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付出了所有的爱。在某种程度上,她就是整个家庭的“主心骨”。特别是在政治动荡中、在特别困难的日子里,他们的家庭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坚强。反右期间,杨绛先生完成了《吉尔·布拉斯》的翻译,还写了研究《红楼梦》和李渔的论文。“文革”期间,钱钟书完成了《管锥编》,杨绛完成了《堂·吉诃德》的翻译。1978年《堂·吉诃德》中译本出版的时候,正好西班牙国王访问中国,邓小平就把这本书作为礼物送给了西班牙国王。杨绛在书里虽然说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但那些快乐中夹杂着的烦恼和忧虑,也都被他们营造的温馨的氛围融化掉了,显示了一种亲情所具有的独特的力量。<br> 《我们仨》的三个附录也很有价值。附录一收录的是钱媛在医院写的五篇文章中的两篇,钱媛在文中回忆了童年时父亲和她玩闹等等往事。附录二则收录了一家三口之间的部分书信,既有钱钟书给女儿的诗文,也有女儿给父母的祝福。尤其感人的是病重的钱媛在1997年新年给父母的信,她自己完全不能进食,但还不断叮咛父母保重身体,并给母亲开了有营养的简易食谱,关切、眷恋充溢于信纸。附录三是一些充满生活情趣的家人画的小漫画。<br><br><br><br> 作为老一辈知识分子,先生的文字含蓄节制,那难以言表的亲情和忧伤弥漫在字里行间,令读者无不动容。她告诉我们:生命的意义,不会因为躯体的生灭而有所改变,相反,这份亲情会永远留在我们心底,让我们时刻感受到人生的无限美丽。<br> 当那些当代作家们以各种古怪书名来博取人们的好奇心,来赢得巨大的发行量,来获取巨大的金钱利益的时候,在tigercool商城里静静地躺着这本书,简朴的包装,简朴的书名。在物欲横流,人的精神已经快被金钱欲望完全取代的今天,一个老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为你点一盏心灯,记住杨绛,记住《我们仨》。<br>
作者:
伊索的猫
时间:
18.10.2003 14:37
情深如茶
作者:
红蜻蜓
时间:
16.12.2003 02:21
心里面有好长时间没这么暖和了 <!--emo&
--><img src='http://www.kaiyuan.org/modules/ipboard/html/emoticons/smile.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smile.gif' /><!--ende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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