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被称为“中国第一部描写艾滋病题材的长篇力作”,它也是一部作家本人蘸着眼泪来完成的作品。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很少有人像阎连科写得如此辛苦乃至痛苦
小说的叙事者是一名已经死去的孩子,小说通过这名孩子的眼睛来观察这个荒诞的世界:孩子的父亲是最早依靠买卖血液来致富的“血头”,孩子的爷爷在艾滋病病毒肆虐丁庄之后,为了向乡亲们赎罪,狠心杀死了作为“始作俑者”的儿子。造成此家破人亡的悲惨故事的原因,表面上看是迄今为止让人类束手无策的艾滋病病毒,但在更深层面,罪魁祸首又不仅仅是艾滋病病毒,而是医疗行业的失序、政府部门的失职、地方官员的贪污、“血头”的凶残等原因,再往深处发掘,乃是隐藏在人内心深处的愚昧、贪婪、自私、怨毒与诡诈。小说中描写了集中在丁庄小学居住的一群艾滋病病人,他们之间并没有产生“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同情与关爱,相反充满着猜忌与仇恨,人人皆以邻为壑。其中,惟一的亮点便是:一对原来各自有丈夫或妻子的青年男女,在被家人抛弃之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产生了如醉如痴的爱情。除此之外,人性的黑暗像风一样弥漫开去,受害者与加害者的界限模糊了。写到这里,《丁庄梦》已经具备了鲁迅小说的冷峻与阴郁的风格-冷峻如《故乡》,阴郁如《药》。
《丁庄梦》中的“丁庄”,是豫东平原上一个“活着,和死了一样”的普通的村庄,是作家从河南数千个艾滋病村中提炼出来的“虚幻之村”。但是,丁庄的故事和人物,大都有其真实的本源。一般读者茫然不知,像胡佳和曾金燕那样长期关注艾滋病问题的青年志愿者,则能够一下子从若干细节中发现其生活原型。阎连科在开篇之处这样描述丁庄:“日子如尸。平原上的草,它就枯了。平原上的树,它就干了。平原上的沙地和庄稼,血红之后,它就萎了。丁庄的人,他就所在家里,不再出门了。”在关心艾滋病问题的志愿者们办的《爱援》杂志里,志愿者们在河南省上蔡县发现,“无垠的麦地上遍地树立着小土堆,长眠在这里的都是普通农民。他们响应了政府‘内靠公章,外靠血浆’的脱贫致富新思路,踊跃卖血致富。然而致富的影子刚刚掠过,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艾滋病的幽灵开始在这里徘徊,死亡的阴影笼罩了大地,贫穷随处可见。以志愿者到过的后杨村为例,全村共检测出艾滋病感染者八百多人,已经死亡三百多人,仅二零零五年就死亡二十八人。”两相对照,我发现,《丁庄梦》不是一个梦,而是完全一部写实之作。虽然它的艺术表现形式充满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色彩,但它更具有报告文学式的震撼。
《丁庄梦》的结局,如同《红楼梦》的结局一样,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更像圣经《创世记》中大洪水的故事-大洪水之后,一个新的欢蹦乱跳的世界必将诞生,这是我们生活在此-“悲惨世界”中惟一的安慰苦难是如此深重。当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企图改变贫穷的努力,却换来死亡无处不在的阴影时,仇恨和暴戾的弥漫甚至比病毒还要快。如同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在《失明症漫记》中所描述的情况一样,人们不是被病症所征服,乃是被恐惧所征服。只有在此种特殊的境遇之下,人的本相才会显示出来,“我们都是由这种混合物造成的,一半是冷漠无情,一半是卑鄙邪恶”。丁庄里的那些艾滋病患者,既受到病痛的折磨,也受到他人的歧视与阻隔,他们真的成了“活死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也失去了人格的尊严与独立,他们之间也开始如同动物般撕咬起来。你如何才能与他们一起生活并让他们重新找到生活的理由?法国哲学家西蒙娜\x{2022}薇依指出:“如果降临于某人并把他彻底摧垮的事件,是从社会、心理以及身体各方面直接或间接地伤及他,那才是真正的不幸。社会因素是主要因素。”是的,悲剧的根源在于,这些遭遇到不幸而倒地、就像一条被碾的虫子那样挣扎的人,无言表达自己所遇到的一切。那么,这些被迫上演这场悲剧的演员们,给予他们同情是否可能?帮助他们缓解不幸是否可能?这是作家必须思考的命题,即便作家无法承担“代言人”的责任,也应当有一颗“爱人如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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