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开元华人社区 开元周游

标题: 连载:胡兰成《今生今世》 [打印本页]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1.11.2007 19:57
标题: 连载:胡兰成《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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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据胡兰成说,张爱玲在送给他的照片背面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世事沧桑,多年后我们知道胡兰成其人,读他的书,却是因为张爱玲的缘故。虽然这有违张爱玲的意愿:“利用我的名字推销胡兰成的书,不能不避点嫌疑。”(一九七七年九月八日致夏志清)在张所著《对照记》中,也压根儿不见他的踪影。胡兰成受到关注,多少因为写了《今生今世》;张爱玲对此不以为然:“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四日致夏志清)她自称“名演员嘉宝的信徒”,有云:“记得一幅漫画以青草地来譬喻嘉宝,上面写明‘私家重地,请勿践踏’。”(《续集·自序》)对《今生今世》这般态度,与此不无关系。时过境迁,不管大家是否愿意记起胡兰成,反正张爱玲决意归诸遗忘。然而对“张迷”和张爱玲研究者来说,却是“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有如当年的胡兰成一样。何况他又讲了那么多呢。
  《今生今世》写到张爱玲的部分,除《民国女子》一章外,尚有《汉皋解珮》、《天涯道路》、《永嘉佳日》和《雁荡兵气》的个别片断;对了解、研究张爱玲来说,不仅是重要文献,甚至已成“海内孤本”。迄今为止,除她本人提出异议外,我们几乎找不到其他反对或佐证的材料。说来坊间各种张爱玲传记,无一不从《今生今世》中取材;“张迷”大都讨厌胡兰成,也是直接或间接听了他自己的说法才得出的印象。研究者只顾着翻故纸堆,却与世间若干重要人物失之交臂;于是胡兰成得以“趁虚而入”,《今生今世》遂为“空前绝后”。假如另有一册“炎樱回忆录”或“姑姑回忆录”以为参照,那么面对此书,也就不难干点儿去伪存真的事了。现在我们只好专听胡兰成的,听罢照样可以讨厌他,甚至骂他。
  这里声明一句,我对胡兰成的兴趣,此前仅限于与张爱玲有关这一点儿上;他的书也只读过一部《今生今世》。过去在香港书店见到《山河岁月》、《禅是一枝花》和《战难,和亦不易》等,我都没想过要买。所以现在无法予以全面评价。胡兰成说:“我是政治的事亦像桃花运的糊涂。”这话拿来概括他,倒也十分恰当。当然他不过说说罢了,并非真的反思生平。对于胡兰成的政治行为和情感态度,我都觉得不足为训。即以后者而言,他岂止有些讨厌而已,还颇得意于这讨厌;其为“张迷”所痛心疾首,亦属理所当然。然而胡兰成又的确是张爱玲的解人。四十年代所写《评张爱玲》和《张爱玲与左派》,若对照以同期如“迅雨”即傅雷之作,其一理解,其一误解,端的高其他立判。此种理解同样也体现于《今生今世》,譬如“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之类考语,恐怕只能出自胡兰成之口。后来此道中人,即便高明所言,尚嫌隔了一层;不及他一语中的,一针见血。
  胡兰成说:“我给爱玲看我的论文,她却说这样体系严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来解散了,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又说:“我每日写《山河岁月》这部书,写到有些句子竟像是爱玲之笔,自己笑起来道:‘我真是吃了你的瀺唾水了。’”我读《今生今世》,觉得字里行间也有她的影子。那么张爱玲是否受过胡兰成的影响呢。二人相识于《封锁》发表后,大约是一九四三年底。她继而所作《花凋》、《年青的时候》以及《传奇》增订本新收《鸿鸾禧》等五篇,风格较之先前有明显变化,更多采用了“参差的对照的手法”,更加强调人生的“苍凉”,乃是真正进入成熟时期。恐怕不能说其间毫无关系。如今没有张爱玲,也就没有胡兰成;当年没有胡兰成,张爱玲会是什么样子——恐怕总要打些折扣吧。
  胡兰成是个旧式才子,其种种毛病均可归结于此;然而却很能领会张爱玲这种新人。他用情浮泛,迹近游戏;具体到某一点上,则不乏深入之处。如此自相矛盾,哪一面也不足以掩盖或抵消另一面。我们的眼光不要太简单化了。一句话骂倒一个人,与一句话捧起一个人,都很难说是什么本事。
  以上所谈,似乎仅限于与张爱玲有关部分;遍观《今生今世》,胡兰成给我们的印象,无非还是这样。总的来说,我并不怎么喜欢这本书,就像不喜欢他这个人一样;却不能不承认书中颇多精彩片断,涉及张爱玲如此,写到他人亦然。凡此等处,读来甚有意思。也许这里有个在什么层面与作者相遇的问题;层面不同,感觉也就不一样。我说“并不怎么喜欢”,系就该书总的意思而言;但是假若只看总的意思,岂不枉称读书了。我讲这些,算是“读《今生今世》法”;要而言之,阅读此书不宜“匆匆一过”。
  从前有杂志让我推荐二十世纪中国散文佳作,我将《民国女子》列为其一。这个看法,同样适用于整部《今生今世》。我又曾提出有一路“才子文章”,从林语堂、梁实秋、钱钟书直到董桥,皆属此列。现在不妨把胡兰成一并算上。才子也者,首先真得有才,形之于文,是为才子文章。以此而论,胡兰成堪称就中翘楚,确实绝顶聪明,处处锋芒毕露。虽然,才本身有品,才之后有识有学。至少前一方面,作者不无亏欠;可是才气太大,似乎又能有所弥补。才子文章,无论意思文字,难免取巧做作,仿佛不甘寂寞,着意要引得读者叫好,胡文亦不例外。但是意思上能做作到“透”,文字上能做作到“拙”,这是其特别之处,自非一般肤浅流丽者可比。我读《今世今世》,觉得天花乱坠,却也戛戛独造;轻浮如云,而又深切入骨。附带说一句,近年来散文领域整理发掘之功甚伟,有所成就者大都已经出土,大概够这个档次的,也只剩其他这么一本了。该书面世,庶几功德圆满。
  
  止庵               
  二〇〇三年九月六日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1.11.2007 19:58
桃花

  ?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我乡其他映山红花是樵夫担上带着有,菜花豆花是在畈里,人家却不种花,有也只是篱笆上的槿柳树花,与楼窗口屋瓦上的盆葱也会开花,但都不当它是花。邻家阿黄姊姊在后院短墙上种有一盆芷草花,亦惟说是可以染指甲。这不当花是花,人亦不是看花赏花人,真是人与花皆好。桃花是村中惟井头有一株,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亦依然简静,如同我的小时候。

  小时候,我乡下每年春天, 浦庙的庙祝来挨户募米一升,给一张红纸贴在门上,木刻墨印,当中画的 浦大王,冕旒执珪而坐,两边两行小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上横头印的庙名,其他横头印的嵊县廿二都其他北乡檀越。我家的是其他北乡之其他填写胡村,檀越之其他填写胡门吴氏,即我的母亲。这其实岁月安稳,比现在的贴门牌来得无事。

  胡村人皆姓胡,上代太公是明朝人,贩牛过此,正值大旱,他遗火烧尽畈上田稻,把牛都赔了,随即却来了好雨,禾秧新茁,竟是大熟年成,全归于他,他就在此地安家了,我爱这故事的开头就有些运气。胡姓上代有胡瑗是经师,故堂名用五峰堂,猛将明朝有胡大海,但我不喜他的名字。我喜欢宋朝胡铨,金人以千金购求他弹劾秦桧的奏疏,现在祠堂里有一块匾额“奏议千金”,即是说的他。此外我爱古乐府羽林郎里的胡姬,但是胡姬不姓胡。

  胡村溪山回环,人家分四处,倪家山,陆家奥,荷花塘,大桥头。叫倪家山陆家奥,想是往昔住过这两姓的人,可是现在都不知道了。我家住在大桥头,门前一条石弹大路,里通覆卮山群村到奉化,外通三界章镇到绍兴,田畈并不宽,但人家迤逦散开,就见得平旷阳气。

  胡村出来十里,有紫大山,传说山上有兵书宝剑,要真命天子才能取得,我虽幼小无知,听了亦觉天其他世界真有王气与兵气。紫大山我只望望见,去要隔条江,这江水即剡溪,晋人王子猷访戴安道来过,李太白亦来过。我家门前的山没有这样大,只叫南山,则我去拾过松枝。每见日色如金,就要想起人说有金鸡在那山腰松树其他遨游,还有人看见过,是一只母鸡领了一群小鸡。绍兴戏里有掘藏,比印度的无尽藏菩萨更世俗,掘出的金元宝银元宝或捉得金鸡,皆只是人的好运气。

  胡村进去十里有其他王村,其他王出财主人家,雕刻一张床费三百工,起屋磨一块地砖要一工,子孙稍稍不如从前了,亦人进人出仍骑马坐轿。传说一家有谷龙,仓里谷子会只管溢出来,其后因用钉耙开谷伤了龙,遂龙去谷浅。其他王我去过,那里的溪山人家果然齐整。其他王人家做亲,嫁妆路上抬过,沿村的女子都出来看,虽是他人有庆,这世上亦就不是贫薄的了。

  其他王再进去三十里是芦田村,在山冈上,那里已是四明山,因有竹木桑茶之饶,亦出财主人家,那家与我家倒是亲戚。芦田王家的小姐名叫杏花,她到杭州读书,轿子经过我家门前大路上,在路亭里歇其他,我那时幼小,只会看看她,大家女子新打扮,我亦心里爱意。不止我如此,凡是胡村人看着她皆有这种欢喜,竟是阶级意识全无,他们倒亦并非羡慕或起浪漫想头,却因世上何处有富贵荣华,只好比平畴远畈有桃花林。

  胡村是太平军前后兴旺过,彼时丝茶桐油输出外洋大盛,胡村份份人家养蚕采茶,还开设油车打桐油,所以上代太公多有茔田,子孙春秋祭祀不绝,且至今村里粉墙瓦屋,总算像样,还有倪家山的上台门与陆家奥的其他台门,都是上代建造的大院落,称为众家堂前。我祖父手里开茶机,彼时猪肉一斤廿文,我家账房间及老司务的福食每天用到一千文,这种世俗的热闹至今犹觉如新。胡村的大桥即是我祖父领头捐款建造的,桥头路亭里有块石碑,上刊着胡载元,底其他还有一排姓名。凡起屋上梁,造桥打桥脚,皆要踏正吉时辰,往往天还未亮,灯笼溪山人影,祭告天地的爆仗,散给百工的酒食,都是祥瑞。我小时听堂房哥哥梅香讲起这些,大起来所以对现代工业亦另有一番好意思。

  其后丝茶桐油外销起了风浪,胡村亦衰败其他来,但胡村人比其他沿江务农人的泥土气另有一种洒脱,因为经过约八十年的工商业,至今溪山犹觉豁达明亮,令人想着外面有天其他世界。

  所以胡村人又会说会讲,梅香哥哥即讲故事一等,还有我的四哥哥梦生亦戏文熟通讲。四哥哥带我到畈里,讲给我听有五个人其他渡船,士农工商俱全,外加一女子,但渡船里只有一个座位,就大家比口才,赢的得坐,我今只记得商人的与女子的,那商人道:

  无木也是才,有木也是材,去了木,加上贝,是钱财的财,钱财人人爱,我先坐其他来。

  轮到女子,女子道:

  无木也是乔,有木也是桥,去了木,加上女,是娇娘的娇,娇娘人人爱,我先坐其他来。

  后来却还是那务农人得胜。而除了钱财人人爱,娇娘人人爱之外,我想就是民间的这种沾沾自喜,斗智逞能的可爱了。

  胡村人家的宅基好。克鲁泡特金著《田园都市手工场》,想要把都市迤逦散开在农村里,中国人家可是向来乡村里也响亮,城市里也平稳。胡村亦不像是个农村,而绍兴苏州城里亦闾巷风日洒然。上海样样好,惟房子都是开港后外国人来了仓猝造起,有些像玩具模型,但如杭州,虽然成了现代都市,亦依然好风景,单那浣纱路的马路,就新润可人意。为人在世,住的地方亦是要紧的,不但金陵有长江龙盘,钟山虎踞,是帝王州,便普通的城市与乡村,亦万姓人家皆在日月山川里。秦始皇时望气者言东南有天子气,大约就是这样的寻常巷陌,闾阎人家皆有的旺气。阳宅风水之说,我不喜他的穿凿与执念,但亦是民间皆分明感知有旺发之气这个气字,在《诗经》里便是所谓“兴”。

  《诗经》以国风居首,而国风多是兴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兴也,这个“兴”字的意思西洋文学里可是从来没有的。而至今亦中国民间随处有童谣与小调。外国亦有儿歌与流行歌,可是中国民间的完全两样。

  我小时总是夜饭后母亲洗过碗盏,才偶尔抱我一抱,抱到檐头看月亮,母亲叫我拜拜,学念:“月亮婆婆的的拜,拜到明年有世界”,这真是没有名目的大志,那时还是宣统,而明年亦果然有了民国世界。可是念其他去:“世界大,杀只老雄鹅,请请外婆吃,外婆勿要吃,戒橱角头抗抗咚,隔壁婆娘偷偷吃咚哉,嘴巴吃得油罗罗,屁股打得阿唷唷。”却又世俗得滑稽可笑,而从来打江山亦果然皆是这样现实喜乐的。

  又两三岁时学语,母亲抱我看星,教我念:“一颗星,葛伦登,两颗星,嫁油瓶,油瓶漏,好炒豆,豆花香,嫁辣酱,辣酱辣,嫁水獭,水癞尾巴乌,嫁鹑鸪,鹑鸪耳朵聋,嫁裁缝,裁缝手脚慢,嫁只雁,雁会飞,嫁蜉蚁,蜉蚁会爬墙。”正念到这里,母亲见了四哥骂道:“还不楼窗口去收衣裳,露水汤汤了!”现在想起来,母亲骂的竟是天然妙韵。

  这一颗星,葛伦登,到蜉蚁会爬墙,简直牵扯得无道理。但前些日子我偶又看了宋人平话《崔宁辗玉观音》,在话入本事之先,却来讲究春天如何去了?王荆公说春是被雨打风摧去了,有词云云,但苏小妹说不是雨打风摧去,春是被燕子衔去了,有词云云,而这亦仍有人不以为然,说也不是雨打风摧去,也不是燕子衔去,春是与柳絮结伴,嫁给流水去了,如此一说又有一说,各各有词云云,一大篇,亦都是这样的牵扯可笑,但那说平话的人弹唱起来,想必很好听。《红楼梦》里的明明是真事,却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便是汉高祖亡秦灭楚,幸沛置酒,谓沛父老曰:“游子悲故乡”,他亦做人到得哪里是哪里,像一颗星葛伦登的惟是新韵入清听。

  我母亲不会唱歌,而童谣本来都是念念,单是念亦可以这样好听,就靠汉文章独有的字字音韵俱足。中国没有西洋那样的歌舞,却是舞皆从家常动作而来,歌皆从念而来,无论昆曲、京戏、嵊县戏、申曲、苏傩等,以及无锡景、孟姜女等小调,乃至流行歌,无不这样。经书里说“歌永言”,又说“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这样说明歌唱,实在非常好。

  初夏在庭前,听见夹公鸟叫,夹公即覆盆子,母亲教我学鸟语:“夹公夹婆,摘颗吃颗!”还有是燕语:“不借你家盐,不借你家醋,只借你家高楼大屋住一住!”燕子每年春天来我家堂前做窠,双双飞在厅屋瓦背上呢喃,我就在阶沿仰面望着跟了念。这燕子也真是廉洁,这样少要求,不惊动人家。后来我读书仕宦至出奔天涯,生活一直是这样俭约,我在人世亦好像那燕子。基督说“人子没有栖身的地方”,不免于人于己多有不乐,唐诗里“夫子何为哉, 一代中”,还比他不轻薄,但亦不及这燕语清好。

  小时我还与邻儿比斗,一口气念“七簇扁担稻桶芯,念得七遍会聪明”,则不是母亲教的。又秀煜叔家的阿五妹妹,比我小一岁,与我两人排排坐在门槛上,听她清脆地念,“山里山,湾里湾,萝卜菜籽结牡丹”。牡丹怎会是萝卜菜籽结的?但她念得来这样好听,想必是真的。

  我从小就是受的这样的诗教,诗书易春秋,诗最居先,如此故后来我读《诗经》晓得什么是“兴”,读《易经》及宋儒之书晓得什么是“理气”,读史知道什么是“天意”。而那气亦即是“王气”。

  等我知人事已是民国初年。民国世界山河浩荡,纵有诸般不如意,亦到底敞阳。但凡我家里来了人客,便邻妇亦说话含笑,帮我在檐头剥笋,母亲在厨其他,煎炒之声,响连四壁,炊烟袅到庭前,亮蓝动人心,此即村落人家亦有现世的华丽。娘舅或表哥,他们乃耕田樵采之辈,来做人客却是慷慨有礼义,宾主之际只觉人世有这样好。又有经商的亲友,不如此亲热,倒是条达洒脱,他们是来去杭州上海路过胡村,进来望望我们,这样的人客来时,是外面的天其他世界也都来到堂前了。

  我小时每见太阳斜过半山,山上羊叫,桥上行人,桥其他流水汤汤,就有一种远意,心里只是怅然。我在郁岭墩采茶掘番薯,望得见剡溪,天际白云连山,山外即绍兴,再过去是杭州上海,心里就像有一样东西满满的,却说不出来。若必说出来,亦只能像广西民歌里的:

  唱歌总是哥第一,风流要算妹当头。

  出去高山打锣望,声鸣应过十二州。

  今我飘零已半生,但对小时的事亦只有思无恋,等将来时势太平了我亦不想回乡其他去住,惟清明回去上坟是理当。胡村与我的童年虽好,譬如好吃的东西,已经吃过了即不可再讨添,且我今在绝国异域,亦与童年在胡村并非隔世,好马不吃回头草,倒不是因为负气。汉朝人的诗:“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1.11.2007 19:59
胡村月令

陌上桑

  ?桑树叫人想起衣食艰难,我小时对它没有像对竹的爱意,惟因见父亲那么殷勤地在培壅,才知世上的珍重事还有比小小的爱憎更大的,倒是哀怨苦乐要从这里出来,人生才有分量。

  三国时庞德公在树上采桑,司马徽来访,又刘备小时门前有桑树团团如车盖,英雄豪杰的本色原是出在如此分量的人世的。我乡其他的桑树也这样高大条畅,不像新式栽桑法的切短,拳曲纠结。桑树初发芽舒叶,金黄娇嫩,照在太阳光里,连太阳光都成了是新的。女子提笼采新桑,叫做“小口叶”,饲乌毛蚕的。及桑叶成阴时,屋前屋后园里田里一片乌油油,蚕已二眠三眠了,则要男人上树采叶,论担的挑回家。

  惟有雨天檐头廊其他堂前,连楼其他到处,都牵起绳索晾桑叶,湿漉漉的我很不喜,但虽小孩,亦知道不可怨,只得用扇扇,又帮母亲用毛巾把桑叶一张一张揩干。又有时半夜蚕饥,母亲叫醒我,命我提灯笼,母子二人开出后门去采桑叶。外面月黑风紧,那时我还只六七岁,也知做人当着大事,不可以害怕。一次蚕已三眠,有十几大匾,家里叶尽,父亲和四哥都不在,我母亲急得哭泣,恰好宓家山娘舅路过,他一见如此,就大骂外甥,又埋怨姐夫,叫姐姐不要哭泣,像泼水救火一样,他去其他沿山采了一担桑叶来。李白诗:“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连。”我才知道这样的写美人实在有斤两。

  胡村人春花就靠丝茶。正月里来分春牛图,又便是蚕猫图,都木版印出,家家贴一张在正房间墙壁上。还有绰灶王的人来,到每家灶君菩萨前舞一回,分其他蚕花供养,得米一碗而去,蚕花是纸剪出缠在像香棒的细竹条上,形状好像稻花,分黄绿白红四种,都是极正的正色,我小时非常喜爱,问母亲要得几枝当宝贝。正月里妇女去庙里烧香,也是求的蚕花。

  二月里木铎道人来沿门挨户打卦,是穿的清朝冠服,红缨帽,马蹄袖袍褂,手摇一只大木铎,他先口中念念有词,第一句是“官差木铎”,恐怕还是二千年前《周礼》里王官的流传,听他说其他去都是劝人为善,要勤俭农作之意,我小时只听得懂不多几句,如“三兄四弟一条心,灶其他灰尘变黄金,三兄四弟各条心,堂前黄金变灰尘”,以及“廿年新妇廿年婆,再过廿年做太婆”之类,我有些不敢近拢去,因听母亲说小孩不听话就让木铎道人捉去。他念完了,怀里取出三片竹茭,形状像对中剖开的半边冬笋,拍啦啦掷在门槛内地上,说出卦象,我母亲便问家门顺经不顺经?年成可好?蚕花几分?桑叶贵贱?他一一答了,得米一碗,又去到第二家。

  孵蚕子的一天拜蚕花娘娘,在堂前摆一张八仙桌,只设一个座位,点起香烛,供一盏清水,去茶树上采小小一条鲜茶叶放在盏里,我母亲拜过就收起,吹熄的红蜡烛留下来做蚕花烛。孵蚕子是还穿棉袄的时候,由婆婆或母亲当头,尚未出嫁的女儿与才来的新妇各人孵一些在怀中,托托老年人的福气,年轻人的运气喜气。乌毛蚕孵出了,用鹅毛轻轻把它从蚕种纸下掸下,移在小匾里,饲的桑叶剪得很细,每天要扫除蚕沙,每过几天把蚕分一分,从小匾移到大匾。我母亲孵一张蚕子,一张蚕子是一两,分得十大区,吃起桑叶来像风雨之声,此时饲蚕是从桑 里抓起桑叶大捧大捧的铺上去,夜里都要起来两三遍,桑叶一担一担的挑进门来都来不及。我帮母亲饲蚕,夜里饲蚕我执烛照亮。

  小孩对蚕不可以说是虫,要说蚕宝宝,亦不可以说蚕爬,要说蚕行。又忌说老鼠,老鼠要吃蚕,所以蚕时猫最当令。蚕又最怕被苍蝇蚊子叮,要挂帐子。还有天时不正蚕要僵。还有因放桑叶钱的利钱太重,市面上桑叶价钱骤贵,自家的桑叶不够了,把蚕倒了的。最是谁家把雪白的蚕倒了,顺溪水流去,叫人看了惊心,我小时因此仿佛晓得了仁者对于万民的哀痛。

  蚕时乡下人个个晓得体谅妻子的辛苦,兄弟待姊妹也比平时客气,不可有粗言暴语,亦不可说不顺经的话,做一桩大事情要有好心怀,果然也是应该的。蚕时是连三餐茶饭都草草,男人都在畈里,女人在楼上养蚕,小孩在大路上玩耍,家家的门都虚掩着,也没有人客来,墙跟路侧到处有蚕沙的气息,春阳潋滟得像有声音,村子里非常之静,人们的心思亦变得十分简洁,繁忙可以亦即是闲静,这理该是通于一切产业的德性。

  及蚕上簇,城里人就来胡村开秤收茧,行家水客即借住在村人家里。他们戴的金戒指,用的香皂与雪白的洗脸毛巾,许多外洋码头来的新鲜物事儿,妇女们见了都有好意。而且也有是从城里来的少年郎,不免要调笑溪边洗衣洗菜的妇女,但她们对于外客皆有敬重,一敬重就主客的心思都静了,有调笑的话亦只像溪水的阳光浅浪,用不着羞旁人。茧客年年来,我小时却不听见说有过罗曼史。

  这时家家开簇拆茧,皎洁如雪色,都是妇女与小孩拆了,由男人挑到茧行去卖,茧行在各乡及三界镇上都有开着,路上都是挑茧的人,互相问答,评较各家的价钱,卖茧得来的是新铸的银元,照得人眼里心里明明亮。有价钱不合,亦不等钱用的,则自己缫丝再拿到城里去卖,但各家妇女亦多少都要留下一些茧,缫丝收藏着,为应急或私房积蓄,总总是人世之事。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1.11.2007 20:00
胡村月令

清明

  ?“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看姣姣”,但是灯市台阁要到嵊县上虞城里去看,我乡下也不放风筝,且上坟没有姣姣可看,因为陌上路上相见都是相识的姊妹、嫂嫂。但是女子有她的正经,恰像桃花的贞静,乃真是桃花了。苏轼初出四川到帝京,过汉阳时作诗,有云“文王教化处,游女俨公卿,过之不敢慢,伫立整冠缨”,纪晓岚批说稚拙,但我很欢喜,这首诗也写出了苏轼自己是个志诚年轻人。

  上坟做菁饺,我小时就管溪边地里去觅艾菁。菁饺与上坟用的酒馔,只觉是带有风露与日晒气的。还有是去领清明猪肉与豆腐,上代太公作下来的,怕子孙有穷的上不起坟,专设一笔茔田各房轮值,到我一辈还每口领得一斤豆腐,半斤猪肉,不过男孩要上十六岁,女儿则生出就有得领,因为女儿是客,而且虽然出嫁了,若清明恰值归宁在娘家,也仍可以领。若有做官的,他可以多领半斤,也是太公见子孙上达欢喜之意。我母亲把这些都备办好了,连同香烛纸钱爆竹,及上坟分的烧饼,都把来装在盒担里,由四哥挑了,一家人都去上坟,母亲是只上爷爷娘娘的坟她也去,因为她是新妇,此外她是留在家里看家。

  清明太公的坟是由轮值茔田的一家去上,要用鼓吹,各房都要有人去拜。上过太公坟,吃清明饭,各房全家到齐,妇女都穿裙,打扮了去。在倪家山众家大堂前,有四五十桌,小菜自己带去,饭由轮值茔田的一家备办,坐拢来都是同一个太公的子孙。吃清明饭在傍晚,其时日子已放长,吃了回来,许多人纷纷渡过溪桥,我跟着母亲,只觉暮色像早晨白茫茫天快要亮时,胡村人还要出去到外面打江山。

  上坟要上许多天,各家有迟早,一家祖先的坟都上遍有的也得两三天。坟有的在路边,有的在山脚下,有的在半山里。上坟去的路上,只见茶叶已不久可采,地里谁家的蚕豆今年种得这样好法,麦已晾花,桑叶已成阴,还看得出去年桑树的枝条剪得非常齐整。此地是整个田畈都齐齐整整,日色映溪连山,又照在村子里,只见人家的乌瓦白墙益发显明。做生活有这样勤谨,所以坟前拜扫人也个个都是孝子顺孙了。

  我五六岁时,大嫂还在家,我顶与她要好,听见谁家上坟我就与别的小孩去接烧饼,有时一个,有时一双,不舍得吃掉,都交给嫂嫂,嫂嫂给我盛在一个瓦罐里,搁在灶梁上,吃时我也总要分给嫂嫂。嫂嫂是大人,当然不在乎这种一两文钱一个的小烧饼,但她也当大事替我保管,有时近处上坟她也去接烧饼,要帮我积成十五到二十个。嫂嫂去井头拎水,我跟去,她烧饭时我与她排排坐在烧火凳上。可是他们夫妻不和,母亲说两人都不好。他们两人常时打拢来,我帮嫂嫂不得,就一面大哭,一面抓打大哥,但因人小,只打得着他的腿与腰身,大哥道:“我难为六弟。”总算不打了,因为大哥也是顶喜欢我的。可是嫂嫂又动了气,当下整整包袱必要回娘家,我牵住她的衣裙不放,叫:“嫂嫂呵,不要去!嫂嫂呵,不要去!”嫂嫂只得又坐下来,骂大哥道:“我是难为六叔。”她不走了,打水给我洗脸,我还哽咽难言。

  嫂嫂在后屋与堂姊妹们做针线,叫我坐在小竹椅上,拿手中的鞋面布比比我的脚寸。比对过了,她一面做,一面唱:“油菜开花黄如金,萝卜籽开花白如银,罗汉豆开花黑良心。”说道:“黑良心就是你大哥。”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1.11.2007 20:01
胡村月令

采茶

  ?我乡下山地高寒,采茶先从平阳地方采起,自己的采了便帮人家采。亦有谷雨之前采的,叫雨前茶,但只是少量为供客之用。胡村人是什么都要长成了才拿来派用场,蚕豆必要荚里的豆粒七分饱满才摘来吃,黄瓜南瓜茄子才结下来也不作兴就摘来尝时新,像城里人的吃雏鸡乳猪当然更没有。我五哥不知如何想得出来,他用只酒瓮覆住竹笋,那笋在瓮里不见天日,弯弯曲曲,长得很大亦仍是极嫩的黄芽笋,我母亲见了亦不许,说是罪过的,要让它自然长大,作了肴馔亦饶有日月风露。依这来说,今时把未成年人来派政治的用场,当然亦与暴殄天物是一样。何况采茶是有个旺时,前山后山处处山歌,而采雨前茶则单是那冰冷淅索就不成风景。

  茶叶旺时,沿江村里来的采茶女,七八人一伙,十几人一队,一村一村的采进去,多是经过我家门前大路上。她们梳的覆额干丝发,戴的绿珠妆沿新笠帽,身上水红手帕竹布衫,各人肩背一只茶篮。她们在胡村一停三四天,帮茶山多的人家采茶叶,村中的年轻人平日挑担打短工积的私蓄,便是用来买胭脂花粉送她们。还有买大糕请她们,大糕是二寸见方,五分厚,糯米粉蒸的,薄薄的面上用胭脂水印福禄寿禧,映起猪油豆沙馅的褐色,流流动,留出雪白的四边,方方的像玉玺印。这大糕在绍兴城里长年有,胡村则只茶时有人蒸来桥头路亭里卖,年轻小伙子一笼一笼买去茶山上送给采茶女。他们又给采茶女送午饭,顺便秤茶叶,背着爹娘,把秤棒放给美貌的,五斤半称成六斤。茶山上男女调笑,女的依仗人多,却也不肯服输。

  白天采来的茶叶都堆在堂前地上,叫青叶子。吃过夜饭在后屋茶灶镬里炒青叶子,采茶女与主家的年轻小伙子男女混杂,笑语喧哗,炒青叶子要猛火,烧的松柴都是头一年下半年就从山上砍来,劈开迭成像墙头的一堆堆,晒得 嚓粉燥,胡村的年轻人惟有做这桩事顶上心。我小时就帮烧火及搬青叶子,茶灶镬底已烧得透红,一畚箕青叶子倒下去,满满的一镬,必烈拍啦乱爆,采茶女立在灶前就伸手下去炒,要非常快,本来有茶叉的,但是她们不用。她们左右手轮换着炒,茶镬里就像放鞭炮,水蒸汽直冒,热得她们只穿贴身一件水红衫,系一条长脚管柳条裤,粉汗淫淫的,额上的干丝发都被汗贴住。她们一面炒,一面哄笑说话唱小调。等到青叶子浅下去,爆声也小下去了,就可盛起,是用畚箕覆向镬里一阖,随手翻转就盛起,再用棕帚掸两掸,镬里不留一粒,这都要手脚快,不然青叶子会焦掉老掉。然后夹手又是第二镬。炒过的青叶子倒在板桌上,男人双手把它来搓揉,揉成紧紧的一团,碧绿的浆水微微出来了,才又抖散摊在竹匾里,明天用幽幽的火炒。

  夜里炒青叶子,主家的老年人都已先睡,由得一班年轻人去造反为王。他们炒青叶子炒到三更天气,男女结伴去畈里邻家的地上偷豆,开出后门,就听得溪里水响,但见好大的月色,一田亩里都是露水汤汤的。他们拔了大捆蚕豆回来,连叶连茎,拖进茶灶间里,灯下只见异样的碧绿青翠,大家摘下豆荚,在茶灶镬里放点水用猛火一炸,撒上一撮盐花,就捞起倒在板桌上,大家吃了就去睡,因为明天还要起早。

  但是也很少听见恋爱的故事,因为青春自身可以是一种德性,像杨柳发新枝时自然不染埃尘。以胡村来说,上下三保大约一百五十份人家,我小时十年之中,听人说有男女暧昧事情的也不过六七件,其中两件是五十以上的鳏夫,二件是店员,对象皆是中年妇人,尚有四个年轻妇人是在上海做娘姨的,到时到节回来家乡,有些引蜂沾蝶,但未出嫁的女儿则没有过一件。

  沿江来的采茶女是头年下半年挑私盐去就约定的。胡村人下半年田稻收割后,身刚力壮的就结队去余姚挑私盐,他们昼伏宵行,循山过岭,带着饭包,来回两百里地面,要走六七天,用顶硬的扁担,铁镶头朵柱,力大的可挑一百六十斤至一百九十斤,一个月挑两次,一次的本钱两块银洋钱变六块。但也有路上被缉私兵拦去,又亦有与缉私兵打起来的,五代时的钱武肃王及元末浙东起兵的方国珍,就是这样挑私盐出身。胡村人挑私盐经过下沿江,村村保保有相识的采茶女把他们当人客款待,而亦即在此时约定了明年茶时与女伴们再来。

  采头茶时养二蚕,采二茶时是秧田已经插齐了,畈里被日头气所逼,田鸡叫,田螺开靥,小孩与燕子一样成天在外,摘桑葚拾田螺,拔乌筱笋,听得村中午鸡啼了,才沿溪边循田塍路回家,赤脚穿土布青夹袄,有时身上还穿小棉袄,满面通红,一股热晒气。

  夏始春余,男人在畈上,女人在楼上养二蚕,大路上及人家门庭都静静的,惟有新竹上了屋檐,鹁鸪叫。鹁鸪的声音有时就在近处,听起来只当它是在前山里叫,非常深远。灶头间被窗外的桑树所辉映,漏进来细碎的阳光,镬灶砧板碗橱饭后都洗过收整好了在那里,板桌上有小孩养在面盆里的田螺。母鸡生了蛋亦无人拾,“各各带,各各各各各带!”地叫。而忽然是长长一声雄鸡啼,啼过它拍拍翅膀摇摇鸡冠,伸直脖子又啼一声。我小时听母亲说,龙的角本是雄鸡的,借了去不还,雄鸡啼“哥哥哥!”就是叫龙,可是此刻青天白日,人家里这样静,天上的龙亦没有消息。惟后屋茶灶间里有人在做茶叶,即是把炒过搓揉过的青叶子再来二度三度焙干,灶肚里松柴微火,只听他悠悠的嘘一声,双手把镬里的茶叶掀一掀,日子好长。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1.11.2007 20:02
胡村月令

端午

  ?小时每年端午,总是我去拔菖蒲。来日本后,新宿御苑的菖蒲花前年大前年我都去看过,今天我住在龙云院,方丈的侄小姐学插花,前天又是先生来教,插得一盆菖蒲摆在我房里,起先我还当它是水仙,但我乡下溪涧边的菖蒲是一股辛辣气很强烈的,小时我对它很有些敬畏。而且菖蒲的根生在水石里非常坚韧,小孩用力不得法,一拔拔断,人会仰天跌一跤。我拔来菖蒲,母亲便把来剪成像两股宝剑,用红纸粘在门上。我四哥是拿了柴刀去斫来黄经草,一大把堆在庭前燎烟,也是一股辛辣气味,除蛇虫百脚的。又吃雄黄酒,把雄黄放在老酒里,浓浓的,各人呷一口,还用指头蘸了在小孩额上写个“王”字。只是我乡下不像城里人的还挂钟馗,且亦没有枇杷。惟吃黄鱼。

  端午也是出嫁了的女儿归宁娘家的好日子。秀煜叔叔家的阿黄姊姊出嫁头年,被接回来娘家过节,不知如何她就变得是人客了,脸上擦的水粉,项间带的银项圈,见过了父母见四邻,我母亲请她吃茶,她安详地坐着说话。我走近去望望,她叫我六弟弟,而且站起来,她在家做女儿时是颇为骄横,和我没有这样亲热要好的。

  阿黄姊姊带来的婿家节礼是一付盒担,此外一担毛笋。盒担揭开来,一盒一盒是馒头,黄鱼,活鸡,都用盘盛着,还有松花糕饼印出梅兰竹菊或状元及第,又一对桂圆白糖包,及团扇,桃子扇。桂圆白糖包是专敬爹娘的,馒头糕饼扇子分赠四邻,我分得的是一把桃子扇,扇面是白纸上画一只带有枝叶的大桃子,枝叶是绿的,桃子半边擦的红色像胭脂渗开来,扇的竹骨是竹肉的本来颜色,没有加上过,这种十文钱一把的扇子我可是很欢喜,只觉节气真是初夏了。

白蛇娘娘

  ?我乡下不晓得屈原,只知端午节是与白蛇娘娘的事。白蛇为许仙,真是宛转蛾眉马前死,都只为人世的恩情。她又是个烈性女子。而她盗取官库,且偷了天上的仙草,对白鹤童子及法海和尚都是舍了性命去斗,这样叛逆,也依然是个婉顺的妻子,中国民间的妇道实在华丽深邃。

  长江流域民间故事最伟大的一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是《白蛇传》,一代一代有几亿人听讲说。以前晋朝时有许旌扬斩蛟,那还是楚民族的,而梁山伯与白蛇传则出在汉文明的平人的天下,《白蛇传》里西湖香市之盛,即是庶民的,而许仙亦不过是店伙,白蛇娘娘与她随身的青蛇丫鬟亦不过是众中女郎。生在这样的人世,即使毫无缘故,亦使人觉得有一种知恩感激,所以白蛇娘娘在众人中见了许仙,她即刻心里对他非常亲。她作法下起一阵大雨,向许仙借伞,又借故还伞,要许仙第二天到她家去取。她等得许仙来了,献茶置酒殷勤相待,便自己开口提出婚事,中国民间原来只说婚姻是终身大事,还比谈恋爱更意思绵密深长,当下是许仙惟老实,白蛇娘娘则珍重叮咛嘱咐,而单是这样,彼女亦已可以不羡瑶池了。

  佛经有“善心诚实男,法喜以为女”,梁山伯与许仙就都老实到简直叫人生气,倒是女的大胆,祝英台不用说,连《三笑姻缘》里的秋香亦还比唐伯虎调皮,白蛇娘娘与许仙也是白蛇娘娘主动,且凡事会得安排。白蛇娘娘与许仙成亲后,便一个口称官人,一个叫她娘子,娘子见了夫家的姊姊、姊夫及四邻便有做新妇的礼。许仙是在姊夫开的药店里做伙计的,现在娘子便和官人商量要自己开店,这都是民间新做人家理该有的志气与打算,娘子是为此作法盗取了官库的银子,中国民间的气概,要打就打江山,要偷就偷官库,《白蛇传》里便也有像《水浒传》里阮小七在水泊用篙撑渔船在官兵面前唱的歌声。但是过得几个月,库银事发,遭了官司,许仙虽然不知情,到底被递解充军,白蛇娘娘与丫鬟青蛇是差役到了家门被遁走了。王母要白蛇娘娘来人世,恰如贾老太太给宝玉的一件孔雀裘,吉日良辰才穿得一回,可可儿的就烧了一个洞。

  结果是白蛇娘娘去多方营谋,才了得官司,许仙回来又夫妻团圆。可是偏又来了个法海和尚,这要怪许仙不该去金山寺看香市,法海和尚给他点明了,教许仙端午节要白蛇娘娘吃雄黄酒。娘子因是官人相劝,不忍固拒,又想自己也许抵挡得住,就接来饮了,勉强又坐得一回,央请官人出玩一回,自己掩上房门,到床上就现了原形。许仙偏又急急回家来,青蛇拦阻也不听,开进房去,只见床栏帐顶盘着一条碗口粗细的白蛇,他当场吓死了。这个法海,实在可恶,人家的事与他何干,要来借僭越干涉?白蛇娘娘得了人身这件事他最最恨,亦不知他是什么心思。

  却说白蛇娘娘恢复过来,见许仙吓死在地,当下大哭,青蛇是个烈性丫鬟,她本已气得脸色发青,恨许仙不晓得体谅主母的苦楚,但见主母如此,也只得上前相劝。白蛇娘娘命她守尸,自己去天上盗取了仙草要救丈夫,却被守仙草的白鹤童子追来,它哈哈大笑,说今天有一顿大面吃了,鹤是顶会吃蛇的。我小时听梅香哥哥讲到这里,这白鹤童子的非人的笑声使我非常惊骇,又着急白蛇娘娘,不知逃得了逃不了,只觉在这样的情景中白蛇娘娘就像嫂嫂姊姊的是亲人,想要哭起来叫她。而后来是白蛇娘娘招架不住,一阵急痛产下婴孩,血光把白鹤童子冲退了,是这样一幕人之出生,对一个超自然的大力的威吓争斗,而且斗胜了。

  她满心凄凉,回家救活了许仙,央求他不要再上金山寺了,天上人间但愿只是这样的夫妻相守。可是过不得多久,许仙又去见法海,法海把他藏在寺里不放回家。这个法海,他是为卫道,而且因他那样的是道,所以白蛇娘娘是妖了。要我做宁可做妖。白蛇娘娘去索夫,便演了水漫金山寺,天兵天将都在法海那一边,虾兵蟹将则都帮白蛇娘娘。水漫金山伤害田稻生灵无数,如此白蛇娘娘就犯了天条了,又是法海有了理。但是要做人,像陶渊明的《饮酒诗》“但恨多谬误”,常常会得思想错误,也是没有法子的。

  如此,法海便放许仙回去,教给他一个钵。白蛇娘娘见丈夫回来了,又是凄惶,又是欢喜,许仙却趁她梳头的时候,把那钵往她头上一阖,即时就陷进肉里,白蛇娘娘一手还握着发,只叫得一声“许仙呀!”我小时听到这里,大哭大怒起来,要打梅香哥哥,但是仍听他讲下去,原来许仙并不知道会这样,当下他亦泪流满面,要扳那钵,可是扳不下来了。一时白蛇娘娘便被收进钵里,变成一条小小的白蛇,法海来取去镇在雷峰塔下。

  白蛇娘娘的儿子中状元回来祭塔,母子天性,他才拜下去塔就摇动,再拜,白蛇娘娘在塔头窗口伸出上半身来,叫道:“我要出来报仇!”拜三拜塔就倒的,可是杭州人都恐惧起来,拽住他不让拜了。所以传说下来,雷峰塔倒,西湖水干,白蛇娘娘出世,天下要换朝代。

  白蛇娘娘说要报仇,亦并非像西洋那样的,却依然是中国豪侠的生平重意气,恩怨在人世。而那法海和尚则后来天上亦憎恶他的僭越,他逃去躲在蟹壳里,至今绍兴有一种小蟹,蟹黄结成一个和尚形,名称便叫“和尚蟹”,比起白蛇娘娘的轰轰烈烈来,他的真是卑劣了。和尚蟹我没有吃过,可是后来我在杭州读书时,一个星期六下午在白堤上,忽听得一声响亮,静慈寺那边黄埃冲天,我亲眼看见雷峰塔坍倒。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1.11.2007 20:02
胡村月令

三界渡头

  ?胡村到三界镇十里,要渡过一条江水,靠这边渡头有个大丰茶栈,茶时开秤,秋天收场,专收里山人家的茶叶,配搭了重新拣过做过,分出等级,装箱运到上海卖给洋行。我父亲也在那里帮鉴别茶叶,且把自己向山户收来的卖给茶栈。我小时常奉母亲之命去茶栈问父亲要钱,又渡江到街上籴米回家。

  那茶栈是借用周家的大院落,一开秤就四乡山庄的行客行家都赶来,一批一批茶叶挑到时,从庭前歇起歇到大门外,账房间的先生们与老司务一齐出动,鉴别作价,过秤记账付现,先把茶叶袋头都堆迭起来,由阿宝头脑来安排指挥配茶做茶拣茶装箱。每忙乱一阵,随又昼长人静,六月骄阳,外面桑阴遍野,账房间的先生们打牌歇午觉,看闲书,聊天,且又庭院廊屋这样开畅疏朗,便是老司务们各在做生活,亦像蜜蜂的营营,反为更增加这昼长人静。

  大院子里两廊下,是做茶箱的竹木工匠,铜锡工匠,油漆工匠,各在抡斧施凿,劈竹锯板,扯炉炽炭,溶铸锡皮,焊铜打铰链。我乡下对百作工匠特有一种亲情,胡村人家放着街上有现成的簟箩桶柜不买,说买来东西不牢靠,必要自请木匠簟匠箍桶匠来做,连厨刀柴刀,锄镰犁耙亦宁可买了生铁请台州铁匠来打,因为一样东西要看它做成才欢喜,且农业与工业本来是亲戚,用酒饭招待百作工匠也情愿。嫁女娶妇不必说,较为殷实之家常年百作工匠不断,而现在大丰茶栈便亦好像是份大户人家。

  后院一排房间取下门扉,地下打扫得非常干净,老司务在配茶,把十几担毛茶倒在地上,用耙来拌勺,就像谷仓里耙谷。然后用大筛来筛,我乡下出的是圆茶,筛下来的头子标名蚕目虾目凤目,粗粒的亦还要分出几种,各有名称。顶粗的用铡刀铡细,中档货则多要重新焙过,后院就有两个大茶灶间,一间里几十口茶灶镬,用微火在悠悠炒做。还有拣茶叶是在账房间外边堂前,排起许多板桌,雇人拣出茶子茶梗,论两算工钱。拣茶叶的都是从江对岸来的妇女,街上打扮比山村采茶女的又自不同,年轻的穿白洋布衫阔滚边,底下玄色洋纱裤,而或是一色天青衫裤,袖口及裤脚都钉阑干,那时作兴小袖口窄裤脚,民国世界的女子好像印度及缅甸壁画里忉利天女的肢体,项圈手镯都是有的,只差没有带脚镯。

  茶栈里使人只觉铜钱银子像水流,场面开阔,百业兴旺,人情慷慨。他们都吃食很好,连老司务及工匠亦每餐有酒,账房里尤其讲究,天天吃炖蹄膀,炖老鸭,江水里新网获的扁鱼,白蛤,火腿炖鳖,黄芽韭菜炒鳝丝,中国的商号与工场,虽在杭州上海,除了机器工业与银行等是伙食自理之外,皆是酒饭款待很体面的。新式的工场,银行与公司虽有俱乐部及外面的交际宴会亦可以一掷千金,但寻常生活总没有这样的慷慨。

  我小时每去茶栈见了父亲,又到街上买了东西,从渡头走回家,十里桑地秧田,日影沙堤,就像脚下的地都是黄金铺的。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1.11.2007 20:03
胡村月令

暑夜

  ?夏天夜里胡村大桥上尚有许多人在乘凉,那石桥少了木栏杆,大约一丈二尺阔,五丈长,他们有的坐栏杆柱上,拍拍芭蕉扇聊天,有的就用围身青布大手巾一摊,睡在桥上,也不怕睡着了滚下去。只见好大的月色。渐渐起露水,人声寂下去,只听得桥下溪水响。

  这时有人吹横笛,直吹得溪山月色与屋瓦变成笛声,而笛声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扬,把一切都打开了,连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物皆正经起来,本色起来了,而天下世界古往今来,就如同“银汉无声转玉盘”,没有生死成毁,亦没有英雄圣贤,此时若有恩爱夫妻,亦只能相敬如宾。

  此时我们家台门里,是我母亲与小婶婶及阿钰嫂嫂坐在檐头月亮地下剪麦茎,板桌上放着一只大钵,泡的刘季奴茶,谁走来就舀一碗吃,阿钰哥哥坐在沿阶石上,他刚去看了田头。对面畈上蛙鸣很热闹,有人车夜水,风吹桔槔声。倪家山的炳哥哥来跄人家,大家讲闲话,无非是说田地里生活来不及,及今年的岁口。火萤虫飘落庭前,闪闪烁烁掠过晒衣裳的晾竿边,又高高飞过屋瓦而去。我捉得火萤虫,放进麦茎里,拿到堂前暗处看它亮,但是阿五妹妹怕暗处,两个小孩便又到檐头,齐声念道:

  “大姑娘,奶头长,晾竿头里乘风凉,一蓬风,吹到海中央,撑船头脑捞去做婆娘。”唱毕,我伸一个手指点着阿五妹妹的鼻头,说:“吹到海中央就是你。”她当即哭起来,阿钰哥哥叱道:“蕊生阿五都不许吵!”

  此时荷花塘的建章太公亦手执艾烟把,来跄夜人家。还有梅香哥哥亦挑黄金瓜去邻村叫卖了回来,他叫梅香嫂嫂饭就搬到檐头来,嗄饭是南瓜,茄子,力鲞,他一人在板桌上吃,就讲起桐石山与丁家岭人家的前朝后代事。一时梅香哥哥吃过饭,众人的话头转到了戏文里的“五龙会”。原来残唐五代时,刘智远他们亦是出身在月亮地下剪麦茎这样人家的,“五龙会”是韩通打登州,刘智远郭威柴荣赵匡胤等来相会,这种故事由耕田夫来讲,实在是还比史学家更能与一代豪杰为知音。

  随后是我父亲与小舅舅月下去大桥头走走回来了。小舅舅下午来做人客就要回去的,我父亲说天色晏了留住他,现在阿钰嫂嫂却说:“小舅公来宣宝卷好不好?我去点灯。”一声听说宣宝卷,台门里众妇女当即都走拢来,就从堂前移出一张八仙桌放在檐头,由小舅父在烛火下摊开经卷唱,大家围坐了听,每唱两句宣一声佛号:“南无佛,阿弥陀佛!”故事是一位小姐因父母悔婚,要将她另行许配别人,她离家出走,后来未婚夫中状元,迎娶她花烛做亲,众妇女咨嗟批评,一句句听进去了心里。

  那宝卷我十五六岁时到傅家山下小舅舅家做人客,夏天夜里又听宣过一次,现在文句记不真了,我只能来摹拟,其中有一段是海棠丫鬟解劝小姐:

  唱:禀告小姐在上听 海棠有话说分明

  爹娘亦为儿女好 只是悔婚不该应

  但你因此来轻生 理比爹娘错三分

  你也念那读书子 他是呀:男儿膝下有黄金

  此番发怒去赶考 不为小姐为何人

  女有烈性去就死 何如烈性来求成

  况且姻缘前生定 那有失手堕埃尘

  白:依海棠寻思呵

  唱:小姐好比一匹绫 裁剪比布费精神

  白:小姐小姐,不如主仆双双出走也

  唱:侯门绣户小姐惯 街坊之事海棠能

  如此,小姐就逃出在外,与海棠刺绣纺绩为生。

  及那书生中了状元来迎娶,小姐反而害怕起来,说我不去也罢,海棠催她妆扮上轿,说道,当初吃苦受惊,其实也喜,如今天从人愿,喜气重重,其实也惊,当初亦已是夫妻的情分,如今亦小姐仍是小姐,官人仍是官人也。

  是这样清坚绝而情理平正的人世,所以大乱起来亦出得五龙会里的英雄。记得那天晚上宣卷完毕,众人起身要散,但见明月皓皓,天边有一道白气,建章太公说长毛造反时也这样,民国世界要动刀兵了。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1.11.2007 20:04
民国女子



  前时我在南京无事,书报杂志亦不大看,却有个冯和仪寄了《天地》月刊来,我觉和仪的名字好,就在院子里草地上搬过一把藤椅,躺着晒太阳看书。先看发刊辞,原来冯和仪又叫苏青,女娘笔下这样大方利落,倒是难为她。翻到一篇《封锁》,笔者张爱玲,我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它读完一遍又读一遍。见了胡金人,我叫他亦看,他看完了赞好,我仍于心不足。

  我去信问苏青,这张爱玲果是何人?她回信只答是女子。我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及《天地》第二期寄到,又有张爱玲的一篇文章,这就是真的了。这期而且登有她的照片。见了好人或好事,会将信将疑,似乎要一回又一回证明其果然是这样的,所以我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气的高兴,却不问问与我何干。

  ……

  及我去上海,一下火车即去寻苏青。苏青很高兴,从她的办公室陪我上街吃蛋炒饭,随后到她的寓所。我问起张爱玲,她说张爱玲不见人的。问她要张爱玲的地址,她亦迟疑了一回才写给我,是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

  翌日去看张爱玲,果然不见,只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字条,因我不带名片。又隔得一日,午饭后张爱玲却来了电话,说来看我。我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美丽园,离她那里不远,她果然随即来到了。

  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的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贫寒,心里想战时文化人原来苦,但她又不能使我当她是个作家。

  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她原极讲究衣裳,但她是个新来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种身份有各种值钱的衣料,而对于她则世上的东西都还没有品级。她又像十七八岁正在成长中,身体与衣裳彼此叛逆。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一人独行,肚里在想什么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亦不理,她脸上的那种正经样子。

  她的亦不是生命力强,亦不是魅惑力,但我觉得面前都是她的人。我连不以为她是美的,竟是并不喜欢她,还只怕伤害她。美是个观念,必定如何如何,连对于美的喜欢亦有定型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张爱玲却把我的这些全打翻了。我常时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亦不是那惊法。

  我竟是要和爱玲斗,向她批评今时流行作品,又说她的文章好在哪里,还讲我在南京的事情,因为在她面前,我才如此分明的有了我自己。我而且问她每月写稿的收入,听她很老实的回答。初次见面,人家又是小姐,问到这些是失礼的,但是对着好人,珍惜之意亦只能是关心她的身体与生活。

  张爱玲亦会孜孜的只管听我说,在客厅里一坐五小时,她也一般的糊涂可笑。我的惊艳是还在懂得她之前,所以她喜欢,因为我这真是无条件。而她的喜欢,亦是还在晓得她自己的感情之前。这样奇怪,不晓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

  后来我送她到弄堂口,两人并肩走,我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只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张爱玲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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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2.11.2007 16:38
民国女子



  第二天我去看张爱玲。她房里竟是华贵到使我不安,那陈设与家具原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断乎是带刺激性。阳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日色里,底下电车当当的来去。张爱玲今天穿宝蓝绸袄裤,戴了嫩黄边框的眼镜,越显得脸儿像月亮。三国时东京最繁华,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张爱玲房里亦像这样的有兵气。

  我在她房里亦一坐坐得很久,只管讲理论,一时又讲我的生平,而张爱玲亦只管会听。男欢女悦,一种似舞,一种似斗,而中国旧式床栏上雕刻的男女偶舞,那蛮横泼辣,亦有如薛仁贵与代战公主在两军阵前相遇,舞亦似斗。民歌里又有男女相难,说书又爱听苏小妹三难新郎,王安石与苏东坡是政敌,民间却把来说成王安石相公就黄州菊花及峡中茶水这两件博识上折服了苏学士,两人的交情倒是非常活泼,比政敌好得多了。我向来与人也不比,也不斗,如今却见了张爱玲要比斗起来。

  但我使尽武器,还不及她的只是素手。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与李鸿章的小姐配婚姻,是有名的佳话,因我说起,她就把她祖母的那首诗抄给我看,却说她祖母并不怎样会作诗,这一首亦是她祖父改作的。她这样破坏佳话,所以写得好小说。

  张爱玲因说,她听闻我在南京下狱,竟也动了怜才之念……我听了只觉得她幼稚可笑,一种诧异却还比感激更好。我连没有去比拟张佩纶当年,因为现前一刻值千金,草草的连感动与比拟都没有工夫。

  回家我写了第一封信给张爱玲,竟写成了像“五四时代”的新诗,一般幼稚可笑,张爱玲也诧异,我还自己以为好。都是张爱玲之故,使我后来想起就要觉得难为情。但我信里说她谦逊,却道着了她,她回信说我“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从此我每隔一天必去看她。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张爱玲忽然很烦恼,而且凄凉。女子一爱了人,是会有这种委屈的。她送来一张字条,叫我不要再去看她,但我不觉得世上会有什么事冲犯,当日仍又去看她,而她见了我亦仍又欢喜。以后索性变得天天都去看她了。

  因我说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张照相,翌日她便取出给我,背后还写有字: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她这送照相,好像吴季札赠剑,依我自己的例来推测,那徐君亦不过是爱悦,却未必有要的意思。张爱玲是知道我喜爱,你既喜爱,我就给了你,我把照相给你,我亦是欢喜的。而我亦只端然地接受,没有神魂颠倒。各种感情与思想可以只是一个好,这好字的境界是还在感情与思念之先,但有意义,而不是什么的意义,且连喜怒哀乐都还没有名字。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2.11.2007 16:39
民国女子



  我到南京,张爱玲来信,我接在手里像接了一块石头,是这样的有分量,但并非责任感。我且亦不怎么相思,只是变得爱啸歌。每次回上海,不到家里,却先去看爱玲,踏进房门就说“我回来了”。

  要到黄昏尽,我才从爱玲处出来,到美丽园家里,临睡前还要青芸陪我说话一回,青芸觉得我这个叔叔总是好的,张小姐亦不比等闲女子。一晚我从爱玲处出来迳到熊剑东家,剑东夫妇和朋友在打牌,我在牌桌边看了一回,只觉坐立不安,心里满满的,想要啸歌,想要说话,连那电灯儿都要笑我的。

  我常时一个月里总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晨出夜归只看张爱玲,两人伴在房里,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连同道出去游玩都不想,亦且没有工夫。旧戏里申桂生可以无年无月的伴在志贞尼姑房里,连没有想到蜜月旅月,看来竟是真的。

  我们两人在一起时,只是说话说不完。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些什么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亦变为金石之声,自己着实懊恼烦乱,每每说了又改,改了又悔。但爱玲喜欢这种刺激,像听山西梆子似地把脑髓都要砸出来,而且听我说话,随处都有我的人,不管是说的什么,爱玲亦觉得好像“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

  爱玲种种使我不习惯。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个人在佳节良辰上了大场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点委屈受不得。她却又非常顺从,顺从在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悦。且她对世人有不胜其多的抱歉,时时觉得做错了似的,后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对着大地春阳,燕子的软语商量不定。

  我的囿于定型的东西,张爱玲给我的新鲜惊喜却尚在判定是非之先。旧小说里常有人到了仙境,所见珍禽异卉,多不识其名,爱玲的说话行事与我如冰炭,每每当下我不以为然,连她给我看她的绘画,亦与我所预期的完全不对。但是不必等到后来识得了才欢喜佩服,便是起初不识,连欢喜佩服亦尚未形成,心里倒是带有多少叛逆的那种诧异,亦就非常好,而我就只凭这样辛辣而又糊涂的好感觉,对于不识的东西亦一概承认,她问我喜欢她的绘画么,只得答说是的,爱玲听了很高兴,还告诉她的姑姑。

  我是受过思想训练的人,对凡百东西皆要在理论上通过了才能承认。我给爱玲看我的论文,她却说这样体系严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来解散了,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我且又被名词术语禁制住,有钱有势我不怕,但对公定的学术界权威我胆怯。一次我竟敢说出《红楼梦》、《西游记》胜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或歌德的《浮士德》,爱玲却平然答道,当然是《红楼梦》、《西游记》好。

  牵牛织女鹊桥相会,喁喁私语尚未完,忽又天晓,连欢娱亦成了草草。《子夜歌》里有:

  一夜就郎宿,通宵语不息。

  黄蘖万里路,道苦真无极。

  我与爱玲却是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如此只顾男欢女爱,伴了几天,两人都吃力,随又我去南京,让她亦有工夫好写文章。而每次小别,亦并无离愁,倒像是过了灯节,对平常日子转觉另有一种新意。只说银河是泪水,原来银河轻浅却是形容喜悦。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2.11.2007 16:40
民国女子



  基督说:“属于凯撒的归凯撒,属于上帝的归上帝。”如今亦即如此把人们来分属,张爱玲却教了我没有禁忌。天下人不死于殉恶,而死殉善,怎样善的东西若是带上巫魇禁忌,它便不好了。

  我因听别人常说学生时代最幸福,也问问爱玲,爱玲却很不喜学校生活。我又以为童年必要怀恋,她亦不怀恋,在我认是应当的感情,在她都没有这样的应当。她而且理直气壮地对我说,她不喜她的父母,她一人住在外面,她有一个弟弟偶来看她,她亦一概无情。这与我的做人大反对。但中国文明原是人行于五伦五常,并不是人属于五伦五常,而伦常之所以几千年来不被革命革掉,是因为二十四孝同时也可以有桃花女与樊梨花。

  民间看戏,爱看与公公斗法的桃花女。也喜欢樊梨花,樊梨花杀夫弑父,但大唐世界还是要她这样美貌有本领的人。还有哪吒,哪吒是个小小孩童,翻江搅海闯了大祸,他父亲怕连累,挟生身之恩要责罚他,哪吒一怒,刳肉还母,剔骨还父,后来是观世音菩萨用荷叶与藕做成他的肢体,张爱玲便亦是这样的莲花身。

  爱玲是她的人新,像穿的新衣服对于不洁特别触目,有一点点雾数或秽亵她即刻就觉得。《聊斋》里的香玉,那男人对着绛雪道:“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腻友也。”爱玲很不喜。又我与爱玲闲话所识的几个文化人,爱玲一照眼就看出那人又不干净,又不聪明。我每听她说,不禁将人比己,多少要心惊,但亦无从检点起。

  我称赞爱玲的房间,她却说这还是她母亲出国前布置的,若她自己来布置,她爱刺激的颜色。赵匡胤形容旭日:“欲出不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爱玲说的刺激是像这样辣挞的光辉颜色。她看《金瓶梅》,宋蕙莲的衣裙她都留心到,我问她看到秽亵的地方是否觉得刺激,她却竟没有。她爱看小报,许多恶浊装腔的句子她一边笑骂,一边还是看,亦有妙语,小报上的妙语往往亦是可怜语,一点不得爱玲的同情,但她转述给我听时,她亦是这样的开心好笑。无论她在看什么,她仍只是她自己,不致与书中人同哀乐,清洁到好像不染红尘。

  连对于好的东西,爱玲亦不沾身。她写的文章,许多新派女子读了,刻意想要学她笔下的人物都及不得,但爱玲自己其实并不喜爱这样的人物。爱玲可以与《金瓶梅》里的潘金莲、李瓶儿也知心,但是绝不同情她们,与《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薛宝钗、凤姐晴雯袭人,乃至赵姨娘等亦知心,但是绝不想要拿她们中的谁来比自己。她对书中的或现时的男人亦如此。她是陌上游春赏花,亦不落情缘的一个人。

  我自己以为能平视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激,爱玲则一次亦没有这样,即使对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常人之情,连我在内,往往姑息君子,不姑息小人,对东西亦如此,可是从来的悲剧都由好人作成,而许多好东西亦只见其纷纷的毁灭,因为那样的好原来有限,是带疾的,其实不可原谅的还是不应当原谅。爱玲对好人好东西非常苛刻,而对小人与普通东西,亦不过是这点严格,她这真是平等。

  爱玲好像小孩,所以她不喜小孩,小狗小猫她都不近,连对小天使她亦没有好感。一次她搬印书的白报纸回来,到了公寓门口要付车夫小账,她觉得非常可耻又害怕,宁可多些,把钱往那车夫手里一塞,赶忙逃上楼来,连不敢看那车夫的脸。中国民间又说小孩的眼睛最净,睡梦里会微笑,是菩萨在教他,而有时无端惊恐,则是他见了不祥不洁了。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2.11.2007 16:41
民国女子



  张爱玲喜闻气味,油漆与汽油的气味她亦喜欢闻闻。她喝浓茶,吃油腻熟烂之物。她极少买东西,饭菜上头却不悭刻,又每天必吃点心,她调养自己像只红嘴绿鹦哥。有余钱她买衣料与脱脂花粉。她还是小女孩时就有一篇文字在报上登了出来,得到五元,大人们说这是第一次稿费,应当买本字典做纪念,她却马上拿这钱去买了口红。

  她母亲是清末南京黄军门的小姐,西洋化的漂亮妇人,从小要训练爱玲做个淑女,到底灰了心。她母亲教她如何巧笑,爱玲却不笑则已,一笑即张开嘴大笑,又或单是喜孜孜的笑容,连她自己亦忘了是在笑,有点傻里傻气。爱玲向我如此形容她自己,她对于这种无可奈何的事只觉得非常开心。又道:“我母亲教我淑女行走时的姿势,但我走路总是冲冲跌跌,在房里也会三天两天撞着桌椅角,腿上不是磕破皮肤便是淤青,我就红药水搽了一大搭,姑姑每次见了一惊,以为伤重流血到如此。”她说时又觉得非常开心。

  爱玲给我看小时她母亲从埃及带给她的两串玻璃大珠子,一串蓝色,一串紫红色,我当即觉得自己是男孩子,看不起这种女孩子的东西。她还给我看她小时的作文。她十四岁即写有一部《摩登红楼梦》,订成上下两册的手抄本,开头是秦钟与智能儿坐火车私奔杭州,自由恋爱结了婚,但是经济困难,又气又伤心,而后来是贾母带了宝玉及众姊妹来西湖看水上运动会,吃冰淇淋。我初看时一惊,怎么可以这样煞风景,但是她写得来真有理性的清洁。

  张爱玲是使人初看她诸般不顺眼,她决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恶去看她总看她不透,像佛经里说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她的人即是这样的神光离合。偶有文化人来到她这里勉强坐得一回,只觉对她不可逼视,不可久留。好的东西原来不是叫人都安,却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她但凡做什么,都好像在承当一件大事,看她走路时的神情就非同小可,她是连拈一枚针,或开一个罐头,也一脸理直气壮的正经。众人惯做的事,虽心不在焉亦可以做得妥当的,在她都十分吃力,且又不肯有一点迁就。但她也居然接洽写稿的事两不吃亏,用钱亦预算排得好好的。她处理事情有她的条理,亦且不受欺侮。一次路遇瘪三抢她的手提包,争夺了好一回没有被夺去,又一次瘪三抢她手里的小馒头,一半落地,一半她仍拿不回来。

  我在人情上银钱上,总是人欠欠人,爱玲却是两讫,凡事像刀截的分明,总不拖泥带水。她与她姑姑分房同居,两人锱铢必较。她却也自己知道,还好意思对我说:“我姑姑说我财迷。”说着笑起来,很开心。她与炎樱难得一同上街去咖啡店吃点心,亦必先言明谁付账。炎樱是个印度女子,非常俏皮,她有本领说得那咖啡店主犹太人亦软了心肠,少算她的钱,爱玲向我说起又很开心。

  爱玲的一钱如命,使我想起小时正月初一用红头绳编起一串压岁钱,都是康熙道光的白亮铜钱,亦有这种喜悦。我笑爱玲:“有的父亲给子女学费,诉苦说我的钱个个有血的,又或说是血汗。”爱玲听了很无奈,笑道:“我的钱血倒是没有,是汗,血的钱只使人心里难受,也就不这般可喜了。”

  爱玲每用钱,都有一种理直气壮,是慷慨是节俭,皆不夹杂丝毫夸张。一次说起朋友家,她道,那么多值钱的东西都其气不扬,没有喜意,我看过之后,只觉宁可不要富贵了。又爱玲住的公寓,邻房是个德国人,悭吝得叫人连不好笑,爱玲道:“西洋人都是悭吝的,他们虽会投资建设大工程,又肯出钱办慈善事业,到底亦不懂得有一种德性叫慷慨。”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2.11.2007 16:41
民国女子



  爱玲从来不牵愁惹恨,要就是大哭一场。她告诉我有过两回,一回是她十岁前后,为一个男人,但我记不得是爱玲讨厌他或喜欢他而失意,就大哭起来。又一回是在香港大学读书时,一年放暑假,仿佛是因炎樱没有等她就回上海家去了,她平时原不想家,这次却倒在床上大哭大喊得不可开交。她文章里惯会描画恻恻轻怨,脉脉情思,静静泪痕,她本人却宁像晴天落白雨。

  她道:“你说没有离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伤了。”但她到底也不是个会缠绵悱恻的人。还有一次她来信说:“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她是想到婚姻上头,不知如何是好,但也就不再去多想了。

  前此我问爱玲向来对结婚的想法,她说她没有怎样去想这个。她且亦不想会与何人恋爱,连追求她的人好像亦没有过,若有,大约她亦不喜。总之现在尚早,等到要结婚的时候就结婚,亦不挑三挑四。有志气的男人对于结婚不结婚都可以慷慨,而她是女子,却亦能如此。

  但她想不到会遇见我。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而她与我是即使不常在一起,相隔亦只如我一人在房里,而她则去厨下取茶。我们两人在的地方,他人只有一半到得去的,还有一半到不去的。

  我与爱玲亦只是男女相悦,《子夜歌》里称“欢”,实在比称爱人好。两人坐在房里说话,她会只顾孜孜地看我,不胜之喜,说道:“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亦会响。”后来我亡命雁荡山时读到古人有一句话“君子如响”,不觉的笑了。她如此兀自欢喜得诧异起来,会只管问:“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么?”还必定要我回答,倒弄得我很僵。一次听爱玲说旧小说里有“欲仙欲死”的句子,我一惊,连声赞道好句子,问她出在那一部旧小说,她亦奇怪,说“这是常见的呀”,其实却是她每每欢喜得欲仙欲死,糊涂到竟以为早有这样的现成语。

  可是天下人要像我这样欢喜她,我亦没有见过。谁曾与张爱玲晤面说话,我都当它是件大事,想听听他们说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们竟连惯会的评头品足亦无。她的文章人人爱,好像看灯市,这亦不能不算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觉得他们总不起劲。我与他们一样面对着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惊动,要闻鸡起舞。

  杂志上也有这样的批评,说张爱玲的一支笔千姣百媚,可惜意识不准确。还有南京政府的一位教育部长向我说:“张小姐于西洋文学有这样深的修养,年纪轻轻可真是难得。但她想做主席夫人,可真是不好说了!”我都对之又气恼又好笑。关于意识的批评且不去谈它,因为爱玲根本没有去想革命神圣。但主席夫人的话,则她文章里原写的是她在大马路外滩看见警察打一个男孩,心想做了主席夫人就可拔刀相助,但这一念到底亦不好体系化的发展下去云云,如此明白,怎会不懂?而且他们说她文彩欲流,说她难得,但是他们为什么不也像我的欢喜她到了心里去。

  ……

  我与爱玲只是这样,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厌高,海不厌深,高山大海几乎不可以是儿女私情。我们两人都少曾想到要结婚。但英娣竟与我离异,我们才亦结婚了。是年我三十八岁,她二十三岁。我为顾到日后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她,没有举行仪式,只写婚书为定,文曰:

  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上两句是爱玲撰的,后两句我撰,旁写炎樱为媒证。

  我们虽结了婚,亦仍像是没有结过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点因我之故而改变。两人怎样亦做不像夫妻的样子,却依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2.11.2007 16:42
民国女子



  世人多知恶的东西往往有大威力,如云恶煞,会惊得人分开顶门骨,轰去魂魄,不知好的东西亦可以有大威力,它使人直见性命,亦有这样的惊。佛经里描写如来现相,世界起六种十八相震动,竟像是热核炸弹投下的震动。但恶煞的威是威吓,惊是惊怖,使人藐小,好的东西则威如祥麟威凤的威,惊是惊喜,使人飞扬。惟有好的东西亦发挥了大威力,才能使恶煞的大威力亦化凶为吉。但西洋人惟发现了神,他们的人依然是燔祭的牺牲,不及中国人的可以直见性命,谁挡在面前,虽释迦亦可以一棒打杀,如汉高祖斩蛇开径。

  我小时看花是花,看水是水,见了檐头的月亮有思无念,人与物皆清洁到情意亦即是理性。大起来受西洋精神对中国文明的冲击,因我坚起心思,想要学好向上,听信理论,且造作感情以求与之相合,反为弄得一身病。《红楼梦》里贾宝玉病重,和尚来说会医,袭人等把他身上带的通灵宝石解下来递出去,那和尚接住手里只见玉色暗漠昏浊,不觉长叹一声道,青梗峰下,别来十五年矣,竟如此为贪嗔爱痴所困,你那本性光明何在也!我读到这一节,回味过来,真要掩泣。

  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现代中国与西洋可以只是一个海晏河清。《西游记》里唐僧取经,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时梢公把他一推,险些儿掉下水去,定性看时,上游头淌下一个尸身来,他吃惊道,如何佛地亦有死人,行者答师父,那是你的业身,恭喜解脱了。我在爱玲这里亦有看见自己的尸身的惊。我若没有她,后来亦写不成《山河岁月》。

  我们两人在房里,好像“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我与她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有石破天惊。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数学,它就只是这样的,不着理论逻辑,她的横绝四海,便像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亦像数学的无限。我却不准确的地方是夸张,准确的地方又贫薄不足,所以每要从她校正。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我是从爱玲才得调弦正柱。

  前时我在香港,买了贝多芬的唱片,一听不喜,但贝多芬称为“乐圣”,必是我不行,我就天天刻苦开来听,努力要使自己懂得它为止。及知爱玲是九岁起学钢琴学到十五岁,我正待得意,不料她却说不喜钢琴,这一言就使我爽然若失。又我自中学读书以来,即不屑京戏、绍兴戏、流行歌等,亦是经爱玲指点,我才晓得它的好,而且我原来是欢喜它的。《大学》里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我是现在才有了自己。

  爱玲把现代西洋文学读得最多,两人在房里,她每每讲给我听,好像《十八只抽屉》,志贞尼姑搬出吃食请情郎。她讲给我听萧伯纳、赫克斯菜、桑茂忒芒,及劳伦斯的作品。她每讲完之后,总说“可是他们的好处到底有限制”,好像尘渎了我倾听了似的。她一点不觉得我的英文不好有何不足,反而是她多对我小心抱歉。可是对西洋的古典作品她没有兴致,莎士比亚、歌德、雨果她亦不爱,西洋凡隆重的东西,像他们的壁画、交响曲、革命或世界大战,都使人觉得吃力,其实并不好。爱玲宁是只喜现代西洋平民精神的一点。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我读了感动的地方她全不感动,她反是在没有故事的地方看出有几节描写得好。她不会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连英娣与我离异的那天,我到爱玲处有泪,爱玲亦不同情。

  我从来不见爱玲买书,她房里亦不堆书。我拿了《诗经》、《乐府诗》,李义山诗来,她看过即刻归还。我从池田处借来日本的版画《浮世绘》,及塞尚的画册,她看了喜欢,池田说那么给她吧,她却不要。她在文章里描写的几块衣料,我问她,她只在店里看了没有买得,我觉可惜,她却一点亦不觉得有遗憾。爱玲是像陌上桑里的秦罗敷,羽林郎里的胡姬,不论对方怎样的动人,她亦只是好意,而不用情。

  她对我这样百依百顺,亦不因我的缘故改变她的主意。我时常发过一阵议论,随又想想不对,与她说:“照你自己的样子就好,请不要受我的影响。”她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但我还是爱听。”她这个人呀,真真的像天道无亲。

  一个人诚了意未必即能聪明,却是“却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要聪明了然后能意诚,知尚在意之先。且不能以致知去格物,而是格物尚在致知是先。格物完全是一种天机。爱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我终难及。爱玲的聪明真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以为中国古书上头我可以向她逞能,焉知亦是她强。两人并坐同看一本书,那书里的字句便像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但我真高兴我是与她在一起。读《诗经》,我当她未必喜欢“大雅”,不想《诗经》亦是服她的,有一篇只念了开头两句。“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爱玲一惊,说:“啊!真真的是大旱年岁。”又《古诗十九首》念到:“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她诧异道:“真是贞洁,那是妓女呀!”又同看《子夜歌》:“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她叹息道:“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我才知我平常看东西以为懂了,其实竟未懂得。

  爱玲不看理论的书,连不喜历史。但我还是看了她的一篇写衣裳的散文,才与民国初年以来的许多大事觌面相见相知,而她这篇文章亦写衣裳只是写衣裳,全不用环境时代来说明。爱玲是凡她的知识即是与世人万物的照胆照心。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2.11.2007 16:43
民国女子



  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觉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有交涉,好像“花来衫里,影落池中”。一日清晨,我与她步行同去美丽园,大西路上树影车声,商店行人,爱玲心里喜悦,与我说:“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于我们亲。”

  爱玲的母亲还在南洋,姑姑已先从欧洲回来,今在怡和洋行做事,一日她说起柏林战时不知破坏得如何了,因就讲论柏林的街道,我问爱玲,爱玲答:“我不想出洋留学,住处我是喜欢上海。”所以我政治上诸般作为,亦终不想要移动她。

  我与爱玲同看日本的版画《浮世绘》,朝鲜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画集,我都伺候看她的脸色,听她说哪一幅好,即使只是片言只语的指点,我才也能懂得它果然是非常好的。还有爱玲文章里描写民间小调里的鼓楼打更,都有一统江山的安定,我才亦对这些东西另眼相看。可是随即我跟爱玲去静安寺街上买小菜,到清冷冷的洋式食品店里看看牛肉鸡蛋之类,只觉与我刚才所懂的中国文明全不调和,而在她则只觉非常亲切,她的新就是新得这样刺激的。

  我与她同看西洋画册子,拉斐尔与达文西的作品,她只一页一页的翻翻过,翻到米开朗基罗雕刻的人像《黎明》,她停了细看一回,她道:“这很大气,是未完工的。”塞尚的画却有好几幅她给我讲说,画里人物的那种小奸小坏使她笑起来。爱玲自己便是爱描写民国世界小奸小坏的市民,她的《倾城之恋》里的男女,漂亮机警,惯会风里言,风里语,做张做致,再带几分玩世不恭,益发幻美轻巧了,背后可是有着对人生的坚执,也竟如火如荼,惟像白日里的火山,不见焰,只见是灰白的烟雾。他们想要奇特,结局只平淡的成了家室,但是也有着对于人生的真实的如泣如诉。

  现代大都市里的小市民不知如何总是委屈的,他们的小奸小坏,小小的得意,何时都会遇着大的悲惨决裂。现代的东西何时都会使人忽然觉得它不对,不对到可怕的程度,连眼前那样分明的一切,都成了不可干涉。爱玲与我说:“西洋人有一种阻隔,像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带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难受。”又一次她告诉我:“午后公寓里有两个外国男孩搭电梯,到得那一层楼上,楼上惟见太阳荒荒,只听得一个说再会。真是可怕!”

  扫帚星的尾巴有毒,扫着地球,地球上就要动刀兵或是发生大瘟疫,但不致因此就毁灭,如今民国世界便像这样,亦不过是被西洋的尾巴扫着罢了,所以爱玲还是从赫克斯来的影响走了出来。

  中国文明就是能直见性命,所以无隔。我与爱玲两人并坐看《诗经》,这里也是“既见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见”,她很高兴,说:“怎么这样容易就见着了!”而庾信的赋里更有:

  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恰对妆台,诸窗并开,遥看已识,试唤便来。

  爱玲与阳台外的全上海即是这样的相望相识,叫一声都会来到房里似的。西洋人与现世无缘,他们的最高境界倒是见着了神,而中国人则“见神见鬼”是句不好听的话。

  中国人说天意,说天机,故又爱玲在人世是诸天游戏,正经亦是她,调皮亦是她。我是从爱玲才晓得中国人有远比西洋人的幽默更好的滑稽。汉乐府有个流荡在他县的人,逆旅主妇给他洗补衣裳“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我与爱玲念到这里,她就笑起来道:“是上海话眼睛描发描发。”再看底下时即是“语卿且勿眄”,她诧异道:“啊!这样困苦还能滑稽,怎么能够!”两人把它来读完:“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石见何磊磊,远行不如归。”这末一句竟是对困苦亦能生气撒娇。这种滑稽是非常阳气的糊涂。

  爱玲自己,便亦调皮得叫人把她无奈。报上杂志上凡有批评她的文章的,她都剪存,还有冒昧写信来崇拜她,或希望她为前进思想服务的,她亦收存,虽然她也不听,也不答,也不作参考。我是人家赞扬我不得当,只觉不舒服,责难我不得当,亦只咄得一声“无聊”,但他若是诚恳的,我虽不睬他,亦多少珍重他的这份心意。爱玲却不然。她笑道:“我是但凡人家说我好,说得不对我亦高兴。”劝告她责难她得不对,则她也许生气,但亦往往只是诧异。他们说好说坏没有说着了她,倒反给她如此分明地看见了他们本人。她每与姑姑与炎樱,或与我说起,便笑骂,只觉又是无奈,又是开心好玩。是这样的形相,即不论他们当中虽有心意诚恳的,她亦一概不同情。爱玲论人,总是把聪明放在第一,与《大学》的把格物致知放在诚其意之先,正好偶合。

  又我与她正在用我们自己的言语要说明一件事,她却会即刻想到一句文艺腔,脱口而出,注曰,这是时人的,两人都笑起来,她这人就有这样坏,连她身为女子,亦会揶揄可笑的形容她自己。苏州云岩寺客堂挂有印光法师写的字,是:“极乐世界,无有女人,女人到此,化童男身。”苏青去游,见了很气,爱玲却丝毫没有反感。

  我是从爱玲才晓得了汉民族的壮阔无私,活泼喜乐,中华民国到底可以从时代的巫魇走了出来的。爱玲是吉人,毁灭轮不到她,终不会遭灾落难。

  夏天一个傍晚,两人在阳台眺望红尘霭霭的上海,西边天上余辉未尽,有一道云隙处清森遥远。我与她说时局要翻,来日大难,她听了很震动。汉乐府有:“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她道:“这口燥唇干好像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又道:“你这个人嗄,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不但是为相守,亦是为疼惜不已。随即她进房里给我倒茶,她拿茶出来走到房门边,我迎上去接茶,她腰身一侧,喜气洋洋的看着我的脸,眼睛里都是笑。我说:“啊,你这一下姿势真是艳!”她道:“你是人家有好处容易你感激,但难得你满足。”她在身旁等我吃完茶,又收杯进去,看她心里还是喜之不尽,此则真是“今日相乐,皆当喜欢”了,虽然她刚才并没有留心到这两句。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2.11.2007 16:43
民国女子



  一日午后好天气,两人同去附近马路上走走。爱玲穿一件桃红单旗袍,我说好看,她道:“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还有我爱看她穿那双绣花鞋子,是她去静安寺庙会买得的,鞋头连鞋帮绣有双凤,穿在她脚上,线条非常柔和。她知我欢喜,我每从南京回来,在房里她总穿这双鞋。

  有时晚饭后灯下两人好玩,挨得很近,脸对脸看着。她的脸好像一朵开得满满的花,又好像一轮圆得满满的月亮。爱玲做不来微笑,要就是这样无保留的开心,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笑意。我当然亦满心里欢喜,但因为她是这样美的,我就变得只是正经起来。我抚她的脸,说道:“你的脸好大,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她笑起来道:“像平原是大而平坦,这样的脸好不怕人。”她因说《水浒传》里有写宋江见玄女,我《水浒传》看过无数遍,惟有这种地方偏记不得,央她念了,却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八个字,我一听当下默住,竟离开了刚才说话的主题,却要到翌日,我才与她说:“你就是正大仙容。”但上句我未听在心里,央她又念了一遍。

  还有一次也是,我想要形容爱玲行坐走路,总口齿艰涩,她就代我说了,她道:“《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我觉淹然两字真是好,爱玲说来听听,爱玲道:“有人虽遇见怎样的好东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却像丝绵蘸着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场糊涂。”又问我们两人在一起时呢?她道:“你像一个小鹿在溪里吃水。”

  我问爱玲,她答说还没有过何种感觉或意态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写的,惟要存在心里过一过,总可以说得明白,她是使万物自语,恰如将军的战马识得吉凶,还有宝刀亦中夜会得自己鸣跃。我说苏青的脸美,爱玲道:“苏青的美是一个俊字,有人说她世俗,其实她俊俏,她的世俗也好,她的脸好像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馒头,上面点有胭脂。”

  爱玲与炎樱要好,炎樱这个名字是爱玲给她取的,她的本名是Fatima。她像敦煌壁画里的天女,古印度的天女是被同时代西方的巴比仑与埃及所照亮,炎樱亦这样,是生于现代西洋的,但仍是印度女子,且住在中国的上海。她比爱玲淘气。她只会说几句中国话,但对她所认识的三五个中国字非常有兴趣,建议要与爱玲两人制新衣裳,面前各写一句联语,走到街上,忽然两人会合在一起,忽然上下联成了对。

  爱玲每赞炎樱生得美,很大气,知道我也欢喜她,爱玲很高兴。炎樱每来,活动不停,三人在房里,我只觉笨拙,不但是我英文不行之故,即使她是讲的上海话,恐怕我亦应接不及。她又喜理论,但她滔滔说了许多,结果只像一阵风来去得无影无踪。有时爱玲要我评评,我就试与炎樱辩答。我说,但是事实如此,她道:“真可怕!”我说社会本来是这样的,她道:“怎么可以这样愚蠢!”都只是小女孩的责怪,我的逻辑只好完全失败,而且甘愿认输。我忽然想起古乐府“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却又不切合眼前的光景,但与炎樱说话,的确好像闻得见香气。

  爱玲与外界少往来,惟一次有个文化人被日本宪兵队逮捕,爱玲因《倾城之恋》改编舞台剧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问过他家里,随后我还与日本宪兵说了,要他们可释放则释放。应酬场面上,只一次同去过邵洵美家里。又当初有一晚上,我去苏青家里,恰值爱玲也来到。她喜欢也在众人面前看着我,但是她又妒忌,会觉得她自己很委屈。她惟常到炎樱家里,虽与我一道她亦很自然。我美丽园家里她来过几次,但只住过一晚。平时她惟与姑姑朝夕相见说话,有什么事商量商量。

  她文章里有写姑姑说,从前家里养叫蝈蝈剥青豆饲它,她正听姑姑说下去,却没有了。如今手头没有爱玲写的书,不大记得,但心里尚留着一种好,那是什么意义或情调都还未有的好,如前人写琴“再鼓听愈淡”,人世只是历然都在,什么扰乱亦没有。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2.11.2007 16:44
民国女子



  张佩纶当年为御史,排击李鸿章议和,力主与法军战,朝廷命他督师,兵败基隆,贬窜热河七年。罚满释归京师,听候起复,例须谒李鸿章,意外得到李鸿章的小姐赐以颜色,忧患感激,遂成婚配。但李鸿章因翁婿避嫌,倒反不好保奏了,夫妻遂居南京。同辈张之洞是两湖总督,吴大徵是江苏巡抚,盛宣怀是邮传部大臣,他们或经过,南京晤见,故人樽酒平生,张佩纶曾悲歌慷慨,泣数行下。爱玲说祖父好,姑姑却不喜,姑姑的漂亮是祖母的,她说祖父相貌不配。

  张家在南京的老宅,我专为去踏看过,一边是洋房,做过立法院,已遭兵燹,正宅则是旧式建筑,完全成了瓦砾之场,废池颓垣,惟剩月洞门与柱础阶砌,尚可想见当年花厅亭榭之迹。我告诉爱玲,爱玲却没有怀古之思。她给我看祖母的一只镯子,还有李鸿章出使西洋得来的小玩意金蝉金象,当年他给女儿的,这些东西,连同祖母为女儿时的照片,在爱玲这里就都解脱了兴亡沧桑。

  爱玲喜在房门外悄悄窥看我在房里。她写道:“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她是把古人亦当他们是今天的人。《非烟传》里的那女子,与人私通,被拷打至死,惟云“生得相亲,死亦无恨”,遂不复言,爱玲说道,当然是这样的,而且只可以是这样的。因为爱玲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柔艳刚强的女子。她又说《会真记》里崔莺莺写给张生的信好,非常委屈,却又这样亮烈,而张生竟还去郑家看她,她当然不见。

  好句是亦人直见性命。白居易《长恨歌》有“宛转蛾眉马前死”,爱玲叹息道,这怎么可能!这样委屈,但是心甘情愿,为了他,如同为一代江山,而亦真是这样的。

  爱玲与我说赵飞燕,汉成帝说飞燕是“谦畏礼义人也”,她回味这谦畏两字,只觉得无限的喜悦,无限的美,女人真像丝棉蘸着胭脂,都渗开化开了,柔艳到如此,但又只是礼义的清嘉。爱玲又说赵飞燕与宫女踏歌《赤凤来》,一阵风起,她的人想要飞去,忽然觉得非常悲哀,后来我重翻《飞燕外传》,原文却并没有写得这样好,爱玲是她自己有这样一种欲仙欲死,她的人还比倚新妆的飞燕更美。

  爱玲真是锦心绣口。房里两人排排坐在沙发上,从姓胡姓张说起,她道:“姓崔好,我母亲姓黄亦好,《红楼梦》里有黄金莺,非常好的名字,而且写的她与藕官在河边柳阴下编花篮儿,就更见这个名字好了。”她说姓胡好,我问姓张呢?她道:“张字没有颜色气味,亦还不算坏。牛僧孺有给刘禹锡的诗,是这样一个好人,却姓了牛,名字又叫僧孺,真要命。”我说胡姓来自陇西,称安定胡,我的上代也许是羌,羌与羯氐鲜卑等是五胡。爱玲道:“羌好。羯很恶,面孔黑黑的。氐有股气味。鲜卑黄胡须。羌字像只小山羊走路,头上两只角。”

  她只管看着我,不胜之喜,用手指抚我的眉毛,说:“你的眉毛。”抚到眼睛,说:“你的眼睛。”抚到嘴上,说:“你的嘴。你嘴角这里的涡我喜欢。”她叫我“兰成”,我当时竟不知道如何答应。我总不当面叫她名字,与人是说张爱玲,她今要我叫来听听,我十分无奈,只叫得一声“爱玲”,登时很狼狈,她也听了诧异,道:“啊?”对人如对花,虽日日相见,亦竟是新相知,何花娇欲语,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当真叫了出来,又怕要惊动三世十方。

  房里墙壁上一点斜阳,如梦如幻,两人像金箔银纸剪贴的人形。但是我们又很俗气。爱玲的书销路最多,稿费比别人高,不靠我养她,我只给过她一点钱,她去做一件皮袄,式样是她自出心裁,做得来很宽大,她心里欢喜,因为世人都是丈夫给妻子钱用,她也要。又两人去看崔承禧的舞,回来时下雨,从戏院门口讨得一辆黄包车,雨篷放下,她坐在我身上,可是她生得这样长大,且穿的雨衣,我抱着她只觉诸般不宜,但真是难忘的实感。

  且我们所处的时局亦是这样实感的,有朝一日,夫妻亦要大限来时各自飞。但我说:“我必定逃得过,惟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我得见。”爱玲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2.11.2007 16:44
汉皋解佩·西飞
  ?南京政府日觉冷落。我亦越发与政府中人断绝了往来,却办了个月刊叫《苦竹》,炎樱画的封面,满幅竹枝竹叶。虽只出了四期,却有张爱玲的三篇文章,说图画,说音乐,及桂花蒸阿小悲秋。是时日本的战局已入急景凋年,南京政府即令再要翻腾一个局面,也是来不及的了。我办《苦竹》,心里有着一种庆幸,因为在日常饮食起居及衣饰器皿,池田给我典型,而爱玲又给了我新意。池田的侠义生于现代,这就使人神旺,而且好处直接到得我身上,爱玲更是我的妻,天下的好都成了私情,本来如此,无论怎样的好东西,它若与我不切身,就也不能有这样的相知的喜气。其后不久,因时局变幻莫测,便决定飞往武汉。
  飞机飞过江西时,天边有一脉灰暗的云低垂,下界是南昌在落雷雨,飞机前面却白云如海,云上面一轮皓日,太空中没有水汽与尘埃的微粒反射,这日光竟是无色的,且亦分不出是春夏秋冬。有时飞在云层下面,才又看见闾阎在缓缓栘过,白云朵朵着地生在田畴上。但那洪泽湖诸脉水,大别山众峰峦,使人只觉其如陈列馆里的地形模型,有太古洪荒时代的寒冷。飞机如此定定的在空中飞,我宁是多眺望窗外的翼背,风吹日晒中,惟有它与我近。
  及至望得见武汉了,飞机渐渐低下,武汉的万瓦鳞次迤逦展开,我即刻好像到得家里。下机后坐报道部来接的汽车,只觉街道如波涛,泥土与路边的篱落草树都于人亲,而灯火辉煌处,是还比天上的星辰灿烂更好。
  我此来亦岂有为一代大事,却只是承众人的盛情,我亦就无可无不可。我也许连豪杰的气概亦没有,每于人世的真实处,我宁只是婉约而已。我若有为国为民,亦不过是像:
  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
  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
  龚定庵这首诗,被王国维评为轻薄,但王国维是以尼釆哲学附会《红楼梦》的人,他不知汉文明是连楚辞都嫌太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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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3.11.2007 19:49
汉皋解佩·新闲情赋

  ?我到汉口即接收了《大楚报》,可是要办好《大楚报》亦并非容易,一则沦陷区的报纸人民不喜看,二则编辑人员的技术水准很差,三则空袭下长江的船舶渐已断绝,四则现有的发行网在日本人与朝鲜人手中。

  十二月初,武汉的空袭渐来渐密,且第一次掼了烧夷弹,武汉灰尘蒙蒙,衣裳才换洗就又龌龊,人的面目都洗染,真像四郎探母里唱的“黄沙盖脸,尸骨不全”。大家都一身烟火气,暴躁难禁,见面无别话,只讲说炸弹,像梦中呓语,越是要说,越咬不清字眼。

  关永吉眼爆气粗,与沈启无两个一唱一和埋怨这地方不行,种种不及上海北京,非常之想念吃食与女人。沈启无是怀恋他在北京家里的太太,他对此地的日常满目不堪。我却想我有张爱玲,虽然她也远在上海,我必不像他们的有怨怼与贪欲。

  空袭从汉口渐渐波及汉阳,汉阳医院虽然药品短绌,也忙于救死扶伤,但我每日去报馆早出晚归,不甚留意。一次我通过医院的一间侧屋,出后门到江边走走,那侧屋我不知是太平间,只见有两个人睡在泥地上,一个是中年男子,头蒙着棉被,一个是十二三岁的男孩,棉被褪到胸膛,看样子不是渔夫即是乡下人,两人都沉沉的好睡,我心里想那男孩不要着凉。及散步回来又经过,我就俯身下去给那男孩把棉被盖盖好,只是我心里微觉异样。到得廊下我与医院的人说起,才知两人都是被炸弹震死的,我大大惊骇,此后有好些日子不敢再走那后门。

  汉口是每隔几天来一次空袭,美国飞机三只四只。晚间灯光全熄,地上的高射炮与高射机关枪像放烟火,照见对面一排楼窗紧闭,晾有衣裳未收,马路上有人群啦啦跑过,想是日本居留民团。那飞机在高空打大圈子,一时被探照灯照住,一时又穿入云层,忽听得在头上唔唔的像重病人的呻吟,就是要俯冲投弹了。一听见这种声音,就感觉不吉。但空袭从七月开始到现在,汉口人亦不疏散。

  及到十二月二十日左右,汉口人忽然扶老携幼,挑箩挟筐,纷纷避往乡下,像天气潮变,蚂蚁会晓得洪水要来,忙忙的搬窠一样。二十八日果然大空袭,美国飞机近二百只,反复波状轰炸,四小时之内把汉口市区的五分之一炸成了白地。是日我从汉阳赶去报馆,飞机正投弹,半路我避在临江边的人家檐下,街上都闭门息影,惟见日色淡黄,竟如世外悠悠,无有历史。一家南货店的排门半开,我闪了进去,看店里的人正在吃午饭。我到得江汉路《大楚报》,警报尚未解除,但飞机已去,报馆屋顶及二楼编辑部落的烧夷弹当即救熄了,但汤汤的都是水。

  这一下可是把汉口人吓坏了,翌日全市逃避一空。自此一星期,街上不见一辆黄包车,或一个卖油条卖面饼的摊,且连警察亦没有一个。那景象,就只是“大灾大难”四个字,此外什么形容与想像都按不上。

  此后逃往乡下的人渐渐归来,街上才又成个市面。空袭仍旧有,地上的对空炮火却静寂了,每拉警报,人们便四处逃躲。我先总是夹在人队里逃过铁路线到郊外。一次正到达铁路线,路边炸成两个大穴,有尸体倒植在内,我不敢看它,但是已经看见了,在人群跑步的啦啦声里,一架飞机就在头顶上俯冲下来,发出那样凄厉的音响,我直惊得被掣去了魂魄,只叫得一声“爱玲”。旧小说里描写这样的境地,只叫得一声“苦也”,或“我命休矣”,真是这样的。

  但我到底逃到了郊外,直等到警报解除了。阡陌上都是人,像清明节踏青,现在他们都四散归去。有一妇女与我同行一条田塍路,看她二十几岁,是个小家小户的人家人,我问她的姓名,住在汉口那一条街,家里可有些什么人,又是做的什么生意,而且告诉了她我是谁。我怎么竟这样的多说多话起来,只觉人世非常可得意。

  逃过铁路线其实最危险,此后我改到近地的防空洞里躲避。洞里白日幽暗,只听见外面闷钝的飞机投弹,我万念俱寂,似乎面前涌起一朵莲花,它是历史的无尽灯。随后警报解除,我出来到汉阳江皋闲游,但见晴日田畴村落,皆成金色世界,那警报解除的声音也与刚才的凄厉大不相同,直是繁华得山鸣谷应。靠近薛家嘴渡头的小村落有卖酒食的,我进去吃饭,汉水的鱼极新鲜。

  空袭使我直见性命,晓得了什么是苦,什么是喜,什么是本色,什么是繁华,又什么是骨力。爱玲原已这样开导我,但空袭则更是不留情面的鞭挞。天目山有个寺,和尚先要挨毛竹板夹头夹脑很厉害的一顿打,把他心里的渣滓都打掉,又史上记曹操为县令,悬五色棒于门,专打强豪,今世要开太平,真亦要有这样的峻烈。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3.11.2007 19:49
汉皋解佩·戒定真香

  ?《庄子》里写几个形骸有残疾的人,都非常美,至治之世,各正性命,是李铁拐那样的丑怪,亦可与年轻漂亮的韩湘子、何仙姑同列为八仙的,但乱世情意漂失,便道德文章学问亦于身不亲,不能得我敬重。他人看起来,我倒成了个落落难合的人了。

  我这样随和,但与侪辈从来没有意思合作,以此每受期望我的人的谴责,我亦怕这是我行动的条件不具。但与现在的贤达们,实在亦没有什么好弄头。即古来志存天下,开基创业之主,亦是与市井之徒,连字都不识得几个的人们共举大事,而缙绅先生则于他们完全无用。他们不得于侪辈,但是能与天下人为知己。我不如他们,宁是因我对侪辈尚恋恋多有顾惜。

  《大楚报》便也是排字铸字印刷的工人、小编辑、小事务员等与我彼此相安,不费心机,他们之中虽有笨的坏的调皮的,都不致弄到我不乐。我对他们,还比对沈启无、关永吉、潘龙潜更有个朋友之意。沈、关、潘三人是我带来,一个当副社长,一个当总编辑,一个当撰述主任,对这三人是我也爱才,而他们也敬我惮我,但总不得投机。

  潘龙潜不过三十年纪,他的小智小巧,沾沾自喜,原都可爱,且又细致,又活泼,本性也诚实,做事也还施展得开。但他必要做个非凡的人,不知从那里学来了Cynical。我与他说,你就不要学Cynical好不好?他每在情意上忽然又有了新发现,我说你只好比一只小鸡在院子里啄草觅食,忽然瞥见一条青虫或什么了,侧起头唧唧叫,兀自惊疑不已。他爱机锋,我说话就用机锋逼他,他着实佩服,但知道我并不看重他所辛苦学得来的东西,他总想从我面前避开。

  关永吉则是进步分子,但又只是读了苏俄的小说,因他原是个忠厚人,就当真学起斯拉夫人下层社会的粗暴来。一桩事上他手,他就浑身紧张。他又要出周刊,又要出丛书,又要领导编辑部同人,又要发展报馆的社会服务,加上空袭,更使他气急败坏。连他去延安的事,亦因他把自己弄得太忙,编辑部走不开,延期又延期。我与他说,你把什么事都必定要做成像《拍案惊奇》,编辑部已被你杀得人仰马翻了,你还不够。从今起只许你听令,不许你再贪多造作!他虽然知道被我这样说了就要当心,但是他不能静,因为一静下来他就要变得什么都没有。

  沈启无风度凝庄,可是眼睛常从眼镜边框外瞟人。他会做诗,原与废名、俞平伯及还有一个谁是周作人的四大弟子,北京的学术空气及住家的舒服温暖,在他都成了一种沉湎的嗜好。他的人是个既成艺术品,可以摆在桌上供神,但他的血肉之躯在艺术边外的就只是贪婪。他要人供奉他,可是他从来亦不顾别人。

  我与启无初来时未带冬衣,不知汉口大冷,头几天《大楚报》尚未接收,一个朋友送来五万元,我先给启无做了一件丝棉袍子,刚好如数。每日渡汉水,在汉阳堤岸上走时,启无尽埋怨丝棉袍子不够热,这也是不行呀,那也是不行呀,我听他念诵得多了,因道:“我还只穿夹衣,你可是问亦不问一声。”又行李搬来汉阳,一只皮箱我与池田替换拎,启无竟能安然,我拎了几段路气起来,说:“这箱子里多是你的东西,你也拎!”他只得拎了。

  汉阳县长张人骏为我们在县立医院清出楼下两个大房间,我与启无永吉龙潜四人居住,每日渡汉水去《大楚报》,早出晚归。启无每去朋友家坐夜晤言,寻找温暖,深更提灯笼回来,作诗有云“大江隔断人语”,与他前时的塞外诗“五百年有王者兴”,皆是佳句。但我很少去朋友家,且不爱冗谈,他说我是个难亲近的人。报馆营业部的人亦奉承他,不奉承我,给他在汉口德明饭店开有个房间,下班后他与永吉就去那里纳福,自有那营业主任来趋候,总是有情有味的。但我只到过一次,略坐坐就走了,我真是个淡而无味的人。

  启无、永吉、龙潜都觉得我最能了解他们,但在我面前,他们总有一种不安。还是龙潜晓得人情世故,但他逃了两个月空袭,就回南京去了,剩下我与启无、永吉。那关永吉,一日傍晚与沈启无两个回医院,才走进房里,我问得一问为什么弄得这样迟,他目睛 如牛,大声道:“你可知道人家的死活!”我不响,当即明白是启无利用他向我报复。那次我差一点开除了永吉。我原想把《大楚报》交给他们两人,自己可以放开手去创办军事政治学校,但永吉戾气,启无僭越,他们总是在人世没有位份,所以要霸占,遂见了我,像鬼神见了人似的有憎嫉,倒不是为事务上的理由。沈启无后来我还发觉他在钱财上欺心,我就一下斩断了情缘。

  原来道德学问文章亦可以是伪的。真的好文章,必是他的人比他的文章更好,而若他的人不及他的文章,那文章虽看似很好,其实并不曾直见性命,何尝是真的格物致知。不但文章,道德学问亦如此。永吉的技术水准与其向上之心,启无的诗才与其风度凝庄,便皆不曾与人世肝胆相见。还有别的人如叶蓬,你听他口如悬河,对现代军事知识很条理清楚,且悲愤不可一世,其实他很不聪明,单是霸气,且秽亵下流。

  张爱玲来信,说上海亦开始防空灯火管制,她与姑姑在房里拿黑布用包香烟的锡纸衬里做灯罩,她高高的爬上桌子去遮好,一面说:“我轻轻挂起我的镜,静静点上我的灯。”姑姑大笑。她写道:“这样冒渎沈启无的诗真不该,但是对于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亦不妨开个小玩笑。”我读了只觉非常好,像刘邦的喜欢狎侮人,而我服善爱才,却每被鬼神戏弄,以后我还应当学学她。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3.11.2007 19:50
汉皋解佩·竹叶水色

  ?汉阳医院有女护士六七人,除了护士长是山东籍,年纪已三十出头,其余皆本地人,二十前后年纪。她们单是本色,没有北平上海那种淑女或前进女性的,初初打得一个照面即使人刮目相看。我们住进来的头几天,关永吉即已看伤了,潘龙潜也摇头,把她们说成恶形恶状,沈启无很少插言,但是他喜欢听,眼睛很秽亵。

  我们初到是客,开了个茶会请请护士小姐们,就在我房里,而她们也都来了。虽是茶会,却也有酒,永吉提议行一种酒令,拈阄定出各人是几球,如甲是一球,乙是二球,丙是三球,甲说我的一球碰二球,乙即须接口说我的二球碰三球,迟顿者罚饮一杯,碰几球由你的便。当下主客九人,其中惟有个周小姐、永吉、龙潜认为还看得过,她是四球,他们就只碰她。我见永吉一股傲慢,留心怕他出口伤人,留心座中有谁被冷落,行令时我就不拣才貌,被我说碰的不注意,且一惊喜,她就迟顿被罚。那周小姐,女伴都叫她小周,我不觉她有怎样美貌,却是见了她,当即浮花浪蕊都尽,且护士小姐们都是脂粉不施的,小周穿的一件蓝布旗袍,我只是对众人都有敬。

  此后关永吉找到了一个爱人,是王小姐,也当看护,但在汉口一家教会医院。这王小姐,惯会装模装样,乔张乔致,面对面立近男人身跟前,眼睛大大的,眼乌珠很黑,可以定定的看你,痴痴迷迷一往情深,好像即刻就要气绝。永吉浑身都是学得来的夸张东西,与她正好相配。启无是正统派的学者风度,与永吉别一路,但永吉与王小姐的热闹他亦要在场,我乡下忌嫌木偶戏,因其对于人是冒渎,有一种鬼神的不吉感,木偶做毕戏到后台,要用手帕把它的脸盖好,否则它会走到台下人丛中买豆腐浆吃,启无亦如此对人气有惊讶与贪婪。他虽在场,亦仍是那风度庄凝,他是神道尚飨,闻闻祭馔的馨香罢了。潘龙潜则有些不入他们的队,他看眼前的女性总难合他的标准。他样样东西都要不同凡响。惟我是个平常之人,与护士小姐们接近,亦只是平常日子里与闾阎街坊人家的朝夕相见。

  一晚在医院后门口江边看对岸武昌空袭,我与护士小姐们都立在星月水光里,四球又害怕、又高兴,惟她说话最嘹亮,旁边有人道:“小周小周,莫给飞机听见。”众人都笑了。武昌已起火,飞机在云端几次掠过江这边来,又转到对岸去,汉口汉阳亦灯光全熄。护士长说可怜,小周笑道,“我说好看。”梅小姐道:“您家良心恁坏。”护士长道:“我们这些人里就只小周顶刁。”小周不理,人影里瞥见我在身边就叫一声“胡社长”,她叫得这样笑吟吟就是调皮。我因问她的名字,她道:“我叫周训德。”我也好玩,接口道:“我叫胡兰成。”一语未了,武昌投下炸弹,爆声沿江水的波浪直滚到这边大堤下,像一连串霹雳。这是初次问名,就有这样惊动。

  后来事隔多日,我问训德:“你因何就与我好起来了?”她答没有因何。我必要她说,她想了想道:“因为与你朝夕相见。”我从报馆回医院,无事就去护士小姐们的房里,她们亦来我房里。我在人前只能不是个霸占的存在,没有野性、没有性的魅力那种刻激不安,彼此可以无嫌猜。我不喜见忧国忧时的志士,宁可听听她们的说话,看看她们的行事。战时医院设备不周,护士的待遇十分微薄,她们却没有贫寒相,仍对现世这样珍惜,各人的环境心事都恩深义重,而又洒然如山边溪边的春花秋花,纷纷自开落。他们使我相信民间虽当天下大乱,亦不凄惨破落,所以中国历朝革命皆必有歌舞。

  其中小周最小,是年她十七岁。她是见习护士,学产科,风雪天夜里常出去接生,日里又要帮同医生门诊与配药,女儿家的志气,做事不肯落人后。她的做事即是做人,她虽穿一件布衣,亦洗得比别人的洁白,烧一碗菜,亦捧来时端端正正。她闲了来我房里,我教她唐诗她帮我抄文章。她看人世皆是繁华正经的,对个人她都敬重,且知道人家亦都是喜欢她的。有时我与她出去走走,江边人家因接生都认得她,她一路叫应问讯,声音的华丽只觉一片艳阳,她的人就像江边新湿的沙滩,踏一脚都印得出水来。

  小周喜欢说做人的道理,沈启无说她一身都是理数。年轻人是以理为诗,所以你总不能辩折她。她的人是这样鲜洁,鲜洁得如有锋棱,连不可妥协,连不可叛逆,但她又处处留心好,怕被人议论,如《诗经》里的:

  将仲子兮,无足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只因为她看重世人。她亦总顾到对方的体面。我生平所见民间几个妇人女子,如斯太太袁珺,吴太太佘爱珍,以及小周,都是亮烈的,是非分明的性情,似说话行事总给对方留余地,不弄到拉破脸皮,如天网恢恢。人世的庄严,如佳节良辰,总要吉利,岂可以被人议论,岂可以拉破对方的脸皮。她们三个,都度量大,做人华丽,其豁达明艳正因其是“谦畏礼义人也”。世界上惟中国文明有对于现世的知恩,日日是好日,人人是好人,连对贤与不屑亦有一种平等,此所以能是王天下。

  小周长身苗条,肩圆圆的,在一字肩与削肩之中,生得瘦不见骨,丰不余肉,相貌像佘爱珍,但她自己从来不去想像美不美。她衣裳单薄,十二月大冷天亦只穿夹旗袍,不怕冷,年轻人有三斗三升火,而亦因她的做人,心思清坚。她使我懂得左宗棠在塞外,夜分秉烛处理军机,冰雪有声,神情自如,弘一法师修律宗,冬天单衣赤脚着草鞋,而满面春风,他们亦岂是异人,不过做人有志气,如孟子说的“志帅气,气帅体”。所以小周的美不是诱惑的,而是她的人神清气爽,文定吉祥。一次吃过夜饭,桌上收拾了碗盏,她坐在灯下,脸如牡丹初放,自然的又红又白,眼睛里都是笑,我看得呆了,只觉她正如六朝人铭志里的:“若生天上,生于诸佛之所,若生人世,生于自在妙乐之处。”

  小周家里有娘,有一个妹妹叫训智,比她小两岁,一个弟弟还在小学读书。她父亲已于战时逃难到乡下病故,生前在银行当秘书。她的娘才四十岁,是妾,还有嫡母已去世。小周每与我说嫡母,如生身的娘一样亲,最是耐心耐想,笑颜向人,连对家里自己人亦总是含笑说话,她去世时小周十四岁。小周道:“小时我见了棺材店几惊心,宁可绕道走,但我母亲死时我竟不怕,我还给母亲赶做了入殓穿的大红绣花鞋。”说时她眼眶一红,却又眼波一横,用手比给我看那鞋的形状,我听着只觉非常艳,艳得如同生,如同死。

  我又听她说初进医院看护一个重病人,那人没有亲属在近,心里当她如女儿,过得几天到底死了。半夜里她被叫醒,去服侍亡者断气,病是嫌,死是凶,她当然害怕,但她是见习护士,便亦约制自己,于嫌凶怖畏之上有人事的贞吉。她又说接生:“分娩时好可怜的,产门开得恁大。”她用手势比给我看,眼波一横,不胜清怨,她每凡用手势比物,极像印度舞里的指法,又她每有像小女孩的眼睛一横,几乎是敌意的,因为心事庄严,在人世最真实的面前,即刻变得她是她,我是我,好像我对她未必知心,可是我觉她说生老病死,还比释迦说得好。

  小周的父亲在时,当她这个女儿是宝贝,她娘现在亦样样都听她,因为她晓事。她提起父亲,即啧啧责怪:“我父亲嗄,几爱跑马的!”她娘又爱款待人家,小周道:“我娘现在还是一样,有什么好东西总爱给人家的!”说时亦啧啧责怪。但小周自己亦待人慷慨,宁可自己刻苦。有人是可以使你觉得非常好亦是他,非常坏亦是他,如许劭相曹操,说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但这自是中国的,没有一点Cynical,而女子则如山谷词所形容“思量模样可憎儿”,但亦自是中国的,并非西洋那种爱与恨。中国的英雄美人是使你觉得拿他无法,而虽普通人,亦各人头上一片天,“成也是你萧何,败也是你萧何”,他要这样,你只觉他如天如地,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感激也不是。小周这种宜嗔宜喜的批评人,使我晓得了原来有比基督的饶恕更好,且比释迦的慈悲亦更好的待世人的态度。

  我变得每天去报馆之前总要看见小周,去了报馆回来,第一桩事亦是先找小周。有几次午后我回医院,刚刚还见她在廊下,等我进房里放了东西,跟脚又出来,她已逃上楼去了。我追上楼,又转过二楼大礼堂,四处护士的房门口张过,都不见她,我从前楼梯上去,往后楼梯下来,也到前诊疗室配药间都去张了,只得回转,却见她已好好的坐在我房里像个无事人一样。她就有这样淘气。

  饭前饭后,我常与她到后门口沙滩上去走。长江天险,古来多少豪杰,但我们只是这样平常的两人。我见唐末以来的画册,画古今江山,从来亦不画赤壁鏖兵,却画的现前渔樵人家,贾舶客帆,原来是这样的,人世虚实相生,故能不被赤壁鏖兵那样的大事塞满,而平常人并无事故,倒反如实,是人世的贞观。沙滩上可以坐,两人坐了说话,又蹲到水边玩水。我只管看她,如绍兴媒婆说的越看越滋味,我说你做我的学生罢。但过得多少日子,又说你还是做我的女儿。后来又说要她做我的妹妹,但到底觉得诸般都不宜。《诗经》里“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没有法子,只好拿她做老婆,只怕做了老婆亦仍觉拿她没有法子。我道:“我看着你看着你,想要爱起你来了。”她道:“瞎说!”我仍说:“我们就来爱好不好?”她道:“瞎说!”两人这样的说话,她可是亦不惊,我可是亦没有心思沉重。

  我们的连不像是爱,不但她未经惯,我亦未经惯。她早就曾说要离开此地,到武穴医院,为什么要离开呢?她却不分明,我当然亦木肤肤,只觉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而我劝劝她,她遂亦又留下来了。她这一晌,早晨醒来已在床上唱歌,及下楼看见我,笑吟吟道:“我唱过歌了。”说时忽又叹一气,她自己也诧异,无可奈何地笑道:“我近来有了个叹气的毛病了!”她的烦恼是像三春花事的无收管。

  一日,我忽然决心要斩绝情缘,早晨起来亦不找小周,晚上回来亦不找小周。是日去报馆时在汉水渡船上顿觉天地清旷,且汉水上游的风景非常好。可是只过得两天,两人又照常了。我今这样,对爱玲是否不应该,我亦憬然思省,但思省了一大通,仍是既不肯认错,又不能自圆其说。真的事情,连单是说明都难,何况再加议论。小周亦说:“我怎么会和你好,自己想想也好气又好笑的。”一又啧啧责怪道:“若是别人这样做,我一定要不以为然,但到得自己身上,糊涂了!”说时她又笑起来,真真的是无可奈何。

  阳历一月,我与她渡江去汉口,另外一位护士小姐同行,就在医院后门口下船。在这样的小船上,我才晓得了长江的壮阔浩渺,叫人难以相信这是长江,真的东西反为像是假的。小周坐在船头,穿件青布旗袍,今天她的脸如此俊秀,变得好像没有感情,她的人就如同《旧约·创世纪》的第一句:“太初有字”。只是一个字。风吹衣裳,江流无尽,她只是唱歌,唱了一支又一支,无止无休,今生今世呵,端的此时心意难说。

  小周给我的一张照相,我要她题字,她就题了前日读过的隋乐府诗!

  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

  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3.11.2007 19:52
汉皋解佩·开岁游春

  ?小周虽恤人言,但她照样来我房里,没有遮掩,亦自然没有刺激,所以亦无人说我们的闲话。原来想望天下太平岁月不惊,江山无恙,是要人们闲常都有这样的德性。

  中国人并无西洋那种刺激的革命与恋爱,因为自有好的泼刺。一次有个青年要见小周,那人是向她求爱不得,到南京进了警官学校,不知因何又返来了。我说不必睬他,小周却出去见了,好言相劝,解脱了他。本来如此,不爱他亦只消好好的说,用不着为难,亦不必伤他人的心。中国人男女之际亦只是人事,远离圣灵与罪恶那样的巫魇,女儿家亦明理无禁忌,所以有这样泼剌。

  小周待人厚道。我怕她吃亏,但她倒是不可被欺侮的。一日午后小周在我房里,听见窗外院子里有两位护士小姐说话,比较各人值班勤惰,焉知小周当即出去对口,几句话塞住了说话的人的嘴。及她回到房里,我笑说:“你好厉害,我可以放心了。”她的直心竟是杀伐之气,所以她的待人厚道是谦逊婉转,还比古印度的忍辱仙人更好。忍辱仙人不正常。

  君子直谅,是惟中国文明才有。佛经里必说世间苦是无明,西洋人更一苦就阴惨残忍,惟中国人苦亦苦得有情有义,以苦来激发志气,来晓事知礼。小周我以为她总不言苦,一日傍晚她从外面回来,见我就热泪如泻,说道:“这样大雪天去汉口收账,院长不派别人,却必定派我,下午两次拉警报,一次我正在汉水渡船上,一次我正在汉口街上,飞机就在头顶上急降又上升,炸死了也无人知!”她的流泪使我只觉得艳,她是苦亦苦得如火如荼,艳得激烈。但我要与院长说去,她又拦阻了我。

  小周给我抄写文章,我给她酬劳她必不要,遂给她在《大楚报》社长室兼了个文书的职,但是不必去办公,因为不想妨碍她在医院的工作。她虽淘气,但交给她一桩事,她当即变得正经听话,限时限刻把来做得好好的。我与启无、永吉住在医院里,雇有车夫、听差及女佣,自有厨房,我叫小周与我们一桌吃饭。小周本来极会收拾房间及做菜等家务,但是她总不插言插手。有时我不免怨怅,她道:“我当然愿意服侍你的,且我自信亦会得服侍,但是现在我来干涉,人家会说出怎样难听的话来呢?”苏轼诗:“乃知天壤间,何处不清安。”只因为她的人不霸占。

  小周我与她说张爱玲,她听着亦只觉得是好的。我问她可妒忌?她答:“张小姐妒忌我是应该的,我妒忌她不应该。”她说的只是这样平正,而且谦逊。她连不以为她是有了我。她待沈启无、关永吉不生差别,给我做针线,也给他们做针线。她这人是她自己的,我亦不得把来占有,这就是真的大方。

  她的娘去邻县,个把月没有信息,一日小周进来我房里,她说:“刚才我出街,鸟粪落在我衣上,我娘会死的。”我安慰她,路上船舶常有空袭,是要担心,但亦必不会有意外的。《子夜歌》里的“端然有忧色”,爱玲惊叹说好,我却今在小周脸上才看见,是这样的人与忧患素面相见。小周每当大事,她脸上就变得好像什么表情亦不是,连美与不美亦不是,而只是她的人,只是个天地贞信。转瞬旧历年关,十二月廿三日,她的娘回家了。

  我说:“训德,日后你嫁给我。”小周道:“不。”问有什么不好?她道:“你大我廿二岁。”又道:“我娘是妾,我做女儿的不能又是妾。”我当时听了也憬然,不即拿话来辩解。但怎样的立心也是枉然。小时见喜事人家大红帖子上多写“天作之合”,原来男女相悦与婚配之事,亦如一代江山,是绍兴戏《渔樵会》里完颜丞相唱的:“此乃天意当然也。”人家说刻骨相思,我们却天天在一起,亦一时不见就我寻她,她寻我。但又做得来不过是淘气,连不像个郑重的样子。人家男子向女的求爱,费千斤之力,若被拒绝,即刻破裂,我们没有那样。两人在房里说话,我忽又要她说爱我,她道:“不。”我必要地说,她就嘴巴闭得紧紧的,但亦到底强我不过,只得说“爱”。随又两人对面安稳舒齐的坐好,我道:“一言为定,你既说过是爱我的了。”她掠掠头发,说道:“假的。”我拿她无奈,但亦不以为意。

  两人在后门口江滩上走走,小周道:“人家会说我和你好是贪图虚荣。”我道:“我今不做官,又且从来没有钱,你理他们?”小周道:“人家也会说你是贪图女色,志气低了。”我道:“我做人自己明白,由他们说去,且也不会有人说我们的。”小周道:“你不怕?”我道:“不怕,我是厚脸皮。”小周听了啧啧责怪道:“也没有你这样的人。”她又道:“你也不可简慢朋友。”我道:“简是简了些,傲慢我可没有。”因评论现地的显达,我道:“他们有个共通点,即他们的人总不能平帖,只见其是浮气浪气戾气霸气。”又讲到启无与永吉,我道:“他们近来有点发昏,因为我待他们平等,而我又比他们好。”小周道:“做人要人家说你好,你不可能自称自。”我道:“我到时候一高兴起来,就不禁又要自夸自赞了。”小周又啧啧责怪道:“你怎么可以!”

  但是小周到家里去了回医院,与我说:“我对娘说起你了的。”我问娘听了怎么说,小周道:“娘说要我报你的恩。”她这样告诉我,显然心里欢喜,她的人立在我身跟前,只觉得更亲了。我没有帮小周做过一桩什么事,财物更谈不到,连送她一块手帕,我亦店头看了想过几天才决定,因我不轻易送东西,而她亦总不肯要人的。她娘说的恩都不是这些,而是中国女子才有的感激,如《桃叶歌》: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

  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又如说一夜夫妻百夜恩,只因为是这样的亲,又如说女为悦己者容,与士为知己者死一样的有侠意。

  人世如高山流水,我真庆幸能与小周为知音。辛稼轩词:“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往。”中国文明便是在于寻常巷陌人家,所以出来得帝王将相。但如沈启无、关永吉,即不能与护士小姐们素面相见,而以启无为尤甚,因为他已成了像一尊神道。

  一日傍晚,小周去汉口买东西回来,告诉我沈副社长也要买东西,叫她陪同走了几条街,路上与她说我是有太太的,说她好比一棵桃树被砍了一刀。她听了当然不乐。我顿即大怒,小周急道:“你必不可以说他的。他也是为我好。”但我看小周的金面,亦随又撇开了。我与小周所在的地方,启无自是夹不进来,犯不着拿他当话题。启无是像《白蛇传》里的法海和尚,他妒忌,是因为他没有。

  第二天我与启无从报馆回来,在汉阳路上走时,我责问他:“你对小周怎么说话这样龌龊!”启无道:“小周都告诉你了么!”我叱道:“卑鄙!”他见我盛怒,不敢作声,只挟着公事皮包走路,仍是那种风度端凝,我连不忍看他的脸。两人如此默默的一直走到医院,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头,像拖了一只在沉没的船。启无从此惧怕我,出入只与永吉同行,有几次我在汉水渡船上望见他们两人已上岸先走了,像《红楼梦》里的一僧一道,飘然而去。

  我与小周自然简静,连不曾同她去过武昌黄鹤楼。闲常只在后门口沙滩上走走,对着大江东去,亦不生古今兴亡之感。汉口大轰炸后,我与她去看过被炸了的一带街道,断砖颓垣,不见行人,可是亦没有悲凉意。有一种境界,如天如地,没有兴亡成败,果然是这样的。小周又胆大,冬天月亮夜,有时与我散步到人家背后小山下荒旷地上,她亦不怕。一年又尽,月亮无声自圆缺,我们对这亦不心惊。

  旧历除夕,小周去家里转了一转,即回医院,来陪我过年。她下午到汉口街上买得的年纸是一张门神,一张和合二仙,傍晚把来贴在我房里的墙壁上和门上,贴好了,两人并肩立着看那张和合二仙看了很久。是木版印,面孔像糯米汤圆,颊上两搭胭脂,连同袍带的着色,在蜡烛火里都是一种清冷冷的喜气。随后启无与永吉也回来了,我们就请护士长下来一道吃年夜饭。吃过饭,桌上仍摆起几色茶食。

  我们也到二楼护士长房里坐了一回,护士长没有什么张罗,单比平日换上了一件湖绿色的旗袍,成了个家庭妇女了,她从床前抽屉里取出茶食款待我们。除夕就是这样的没有事情,竟亦没有什么可玩,连感触年华,关山伤远的话,亦不过是应景就说说,其实并不觉得怎么样。因为这真的是除夕,真的是佳节良辰。

  惟启无与永吉,一个要找慰藉,一个要找满足,他们提了灯笼出去了。我与小周则只在房里清坐守岁,将近半夜,灯下惺忪迷离,人成了像壁上的和合二仙。后来说还是去睡罢,上床即刻就睡着了,连梦亦没有一个,也不知启无永吉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翌晨醒来,已是正月初一,星夜的除夕好像是假的,过得连不成名色。

  正月初五,小周生日,请护士小姐们吃面。小周见我给她做生日,在人前有我是她的亲人,她心里当然欢喜,可是反为淡然。我可以想像去年她生日请人吃面,又或是他人的生日她到场,她总第一个高兴,笑语如桃花李花,今天她却只在厨房里照看,见人只简单的招待,连不肯坐席,她的人又变得没有表情,只是素面,而今天亦只是个平常的日子。

  护士小姐们都知我与小周好,她们却不妒忌,不说是非。有时我去她们房里玩,她们对我亦照常无嫌猜。小周都看在眼里,只觉我的人都是好的。而我是与凡人亦相悦,所以能遇仙。护士中有个刘小姐,是院长的妹妹,有旧式女子的安静,平时少与人往来,出入见我只点头招呼,不曾交言,可是姑嫂不和,她哥哥又不知体谅。一日刚过正午,小周说刘小姐气得早饭午饭都不吃,一人在房里,我叫小周去请她下来吃饭,请了几回她才下楼。她才梳妆了,但仍看得出她哭过。我们原已吃过饭收拾了碗盏,特地为她另做,是蛋炒饭,二菜一汤,我与小周服侍她吃了。她不诉说,我亦不说安慰的话,但我知道她心里感激。她单是变得柔顺听话。一饭何足道,难得是对她的爱惜,便女子之心亦如韩信的难酬知己之恩。这对人世的知恩,原来只在寻常之际。后来有一次,刘小姐对小周说我好,心思真,小周知道这是专为对她说的,心里欢喜,像在听姊姊的教言。

  随又二月将尽,一天比一天晴和。我与小周及护士长游归元寺。归元寺在汉阳鹦鹉洲边,我们走了去,到了时只见山门外沙堤上游人甚众,而小周则使我想起唐诗:

  阳春三月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

  舞袖弓腰浑不识,蛾眉犹带九秋霜。

  只觉那浑不识与九秋霜与艳阳天气用在一道,真是非常好,现在小周即反为很少语笑,见了游人亦惟清目一眄。

  归元寺进去罗汉堂,当中观音文殊普贤,皆是丈六金身,回廊两龛五百尊者,烧的檀香很好闻。我们却不烧香,好像与菩萨罗汉是知人来访。俗说从踏进门槛第一步数起,各人依照自己的岁数,到得那一尊罗汉跟前,那罗汉即是他的本命。小周数到十八,是一尊抱小孩的罗汉,我与护士长笑她,她不答,只端然横了那罗汉一眼。

  回来时走路热起来,进去一家小饭店里吃饭。店堂外汉阳石板铺的街道,满是太阳,店堂里即阴凉疏朗。小周走得热气蒸腾越发面如桃花。她穿一件青布单旗袍,傍我而坐,虽然尚有护士长在一道,但我们两人好比坐在乡下路亭里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时搬来饭菜,菜是红烧鲤鱼,极新鲜。长江与汉水的鲤鱼,鹦鹉洲的野鸭与大雁,原来是有名的。我欢喜这样饭店,人与吃食皆世俗而真实,付的价钱亦一文当一文用。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3.11.2007 19:53
汉皋解佩·两地



  阳历三月里我要回上海,早几天就与小周说了。小周笑吟吟道:“这是应该的,家里人接到信,已在翘望了。你回去也看看张小姐哩,也看看青芸哩,也看看小弟弟小妹妹哩。”又道:“汉口这样地方,你此去不必再来了的。”她却不是说的反话。我说我必定就回来,她似信似疑。一晚几个人在护士长房里,护士长与王小姐她们说话玩,我与小周则并坐在护士长的床沿,我们说我们的。我又说起回上海的飞机时日,因为看她总无惜别之意,因问:“我走后你可想我。”又言:“我只去两个月,你但照常,夜里出去接生要衣服穿暖,到得五月里,你可以数数日子等我回来了。”她道:“你走后我就嫁人。”我装生气把她一推,她起去坐到一张帆布椅子上,我瞑目躺在床上,听见她咳嗽,我亦不理睬。她是前晚出去接生感冒了。后来她牵肠抖肺大嗽起来,我只得起去给她叱 ,等她咳嗽嗽止了,我笑道:“我还想拼的,拼你不过。”她不答。只安然傍着我,这里都是小姐们,她亦不避,众亦不惊。

  动身的一天,我整日在医院不出去。小周向来避嫌,我的事有僮仆佣妇在做,她总不搭手,今天她却一心在厨房给我洗衣,我说交给女佣洗好了,她必不肯。到了下半昼,衣裳都洗好晒出,我与她去后门外江边散步。现在我与她说去上海有哪些事,几时必定回来,她却只是静听,反话正话都不说。我们走到临江人家背后堆有芦蓬的沙滩上,小周千思万想,口里就只唱歌,是一支流行的:郎呀,郎呀,我的郎。

  唱时她的脸只是个端然,她的没有受过技术训练的声音里都是她的人。斜阳如金,在沙滩上移过,我与她并肩走,一面只管看她的脚,她的脚圆致致,穿的布鞋十分好式样。

  吃过夜饭收拾行装,都是小周亲手整理,替换衫裤袜子手帕,面巾牙膏,都细心折好放好。飞机是天未明起飞,因武汉附近上空,怕遭遇重庆与美国的飞机。我要到后半夜才过汉水去飞机场,此刻理好行装,且与护士长她们闲谈,恰值灯火管制,放下窗帘,房里点起蜡烛。小周因为日里辛苦,在我床上靠靠,却就和衣睡着了,也真是离愁浓重呵。春夜寒冷,我给她轻轻盖上一条被。及至要动身,我不忍叫醒她,护士长道:“小周醒来见你走了,没有叫醒她,她会哭的。”我走近去且先看一回她睡着的脸,然后俯身叫醒她。她一惊坐起,身上睡意暖香,迷迷糊糊的。她与护士长送我到大门外,此时门外已无人行,亦没有路灯,我坐上包车,她们站在门口,用手电筒一直照我转过石板铺的街道弯角,看不见为止。

  天亮时飞机已近九江。我看着身上穿的青布罩袍洁白生辉,是小周昨天所洗,想起在汉口汉阳的四个月竟是将信将疑。刘伶阮肇入天台武陵人入桃花源,其中桑竹鸡犬,往来种作,男女衣着,都与外面人一样,有这样的真实分明,且平凡得不可以想像是遇仙。



  随后我到上海,一住月余。与爱玲在一起,过的日子只觉是浩浩阴阳移。上海尘俗之事有千千万,阳台下静安寺路的电车叮当来去,亦天下世界依然像东风桃李水自流。我与爱玲说起小周,却说的来不得要领。一夫一妇原是人伦之正,但亦每有好花开出墙外,我不曾想到要避嫌,爱玲这样小气,亦糊涂得不知道妒忌。

  我们两人在一起,只觉眼前的人儿即是天下世界的真实。爱玲亦不避嫌,与我说有个外国人向她的姑姑致意,想望爱玲与他发生关系,每月可贴一点小钱,那外国人不看看爱玲是什么人。但爱玲说时竟没有一点反感,我初听不快,随亦洒然。我们原来是与众人并生。爱玲使我想起民间说观世音菩萨到一处,要醵资造桥济人,她化身为持楫女子,立在船中,宣言有能以银钱掷中其身者,许为夫妻。岸上人掷钱满船,皆不能中,不防吕洞宾出来调皮,他乔装乞丐,摸出一文钱给掷中了,观世菩萨知道不好,当即飞升。这玩笑开得有伤大雅,编这样的故事即是对观世音菩萨不敬,但是民间很喜欢这故事,没有那样的傻子追问后来观世音菩萨有没有嫁给吕洞宾,或吕洞宾该受何种处罚。

  我即欢喜爱玲生在众人面前。对于有一等乡下人与城市文化人,我只可说爱玲的英文好得了不得,西洋文学的书她读书得来像剖瓜切菜一般,他们就惊服。又有一等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她们看人看出身,我就与她们说爱玲的家世高华,母亲与姑母都西洋留学,她九岁即学钢琴,她们听了当即吃瘪。爱玲有张照片,珠光宝气,胜过任何淑女,爱玲自己很不喜欢,我却拿给一位当军长的朋友看,叫他也羡慕。爱玲的高处与简单,无法与他们说得明白,但是这样俗气的赞扬我亦引为得意。

  爱玲也是喜欢在众人前看看我,一日我说要出席一处时事座谈会。她竟亦高兴同去。我们两人同坐一辆三轮车到法租界,旧历三月艳阳天气,只见遍路柳絮舞空,纷纷扬扬如一天大雪,令人惊异。我与爱玲都穿夹衣,对自己的身体更有肌肤之亲。我在爱玲的发际与膝上捉柳絮,那柳絮成团成球,在车子前后飞绕,只管撩面拂颈,说它无赖一点也不错。及至开会的地点,是一幢有白石庭阶草地的洋房,这里柳絮越发蒙蒙的下得紧,下车付车钱,在门口立得一会儿,就扑满了一身。春光有这样明迷,我竟是第一次晓得,真的人世都成了仙境。

  开会在楼上,到有约二十人,多是青年,觉得像在教室里。开会中间,忽又拉起警报,随即听见掼炸弹,一记一记的钝声打到大地的心里,我正起立说话,几次停下来等飞机的爆音从头上过去。飞机时远时近,这天的空袭时间很长,警报久久不解除。这亦是一种真实,至少使人有切身之感,然而是非常不好的真实,如云无明亦是一种实在。



  青芸今年三十岁,因我回家之便,送她到杭州结婚。婿家姓沈,原是胡村近地清风岭下剡溪边沈家湾人,土里土气,出来跟我做做小事情。青芸仍是胡村女子的派头,不讲恋爱,单觉女大当嫁是常道,看中他,是为仍可住在我家照顾弟妹。为了我,她连终身大事亦这样阔达。她从小有我这个叔叔是亲人,对他人她就再也没有攀高之想,人世的富贵贫贱,她惟有情有义,故不作选择。她只觉有叔叔送她去成亲,已经很称心。

  在杭州凡五日,青芸成婚后,我偕新夫妇游西湖,到了三潭印月。旅馆里有省府派来的警卫,出游要放步哨,但我随即都叫免了。如此我才可以一人去浣纱路上走走。战时杭州市廛萧条惟浣纱路边杨柳如旧。想起太平时世,桐卢富阳与余杭塘栖的水陆负贩皆来于此,虽不必有严子陵钱武肃王微时那样的人,但亦尘俗稳实有一种平康安乐意。而兴亡之感,竟非嗟叹无常,倒只是反省,看见了自己的本相清真,如同那浣纱路边的杨柳,如同三潭印月的照水栏杆,如同我仍是昔年来杭州游学时的蕊生。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3.11.2007 19:54
汉皋解佩·大堤行

  ?阳历五月我又回汉阳。飞机场下来,暮色里汉口的闾阎炊烟,使我觉得真是归来了。当下我竟是归心如箭,急急渡过汉水,到得汉阳医院时,诸人已经吃过夜饭,护士小姐们及启无永吉都来我房里热闹一堂,一面厨房里吱吱喳喳又重新炒菜烧饭。我一面与他们问答,说路途行程,一面只拿眼睛向四处瞟,到底问了护士长:“小周呢?”她答才在楼上的。原来小周听见我到来,她一鼓作气飞奔下楼,到得半楼梯却突然停步,只觉十分惊吓,千思万想,总觉我是一去决不再来了的,但是现在听见楼下我竟回来了,竟似不可信,然而是千真万真的,与世上真的东西一对面,把她吓得倒退了。她退回三楼上,竟去躲在她自己房里,还自心里别别跳。

  我随即到二楼护士长房里,众护士小姐相随,她们上去叫小周,小周才来了。她却把我交给她保管的一面镜,与两条香烟都拿了来。我拉她到身边,她就挨我坐下。我见她脸儿黄黄的,简直不美,我心里竟是不喜。她没有话要说,亦没有话要问,因为她已在我身边了。及我问她,她才仰面看着我的脸道:“我瘦了。”而我当下竟亦不去想像别后她的泪珠,甚至没有怜惜,因为人眼前即是一切,这一刻的光阴草草,连不可以有感情这渣滓。小周又道:“那香烟短了两包,是一次关先生断了香烟,夜里无买处,我给了他一包。还有应城膏盐公司的董事长陈志远来看你,我说你在上海还没有回来,他坐得一歇,我也开了一包香烟敬客。”这样的小事她也要交代分明,宛如顾命之重。而别后肝胆,亦只可以是说的这些。

  刚才她听见楼下我已回来,竟这样惊动,而现在当着人前她挨近我坐着,却又这样的不怕难为情,人生原来寻常事亦可以是声裂金石,而终身大事亦可以是但有婉顺自然。我一面仍与护士长她们话契阔,一面执小周的手,见她戴有一只金指环,非常好,小周道:“是用你留给我的钱买的。”那一点点钱她却有这样的用处。

  一宿无话,翌日即又诸事如常,我从未离开过。小周亦又容貌焕发,惟比以前有了一笔心思。我说起在上海时与爱玲,小周忽然不乐道:“你有了张小姐,是你的太太?”我诧异道:“我一直都和你说的。”小周惊痛道:“我还以为是假的!”她真是像三春花事的糊涂。但是此后她亦不再有妒忌之言。我与她说结婚之事,她只是听。我因为与爱玲亦且尚未举行仪式,与小周不可越先,且亦顾虑时局变动,不可牵累小周。这事其实难安排,可是我亦不烦恼。

  记得正二月里汉阳人做棒香,一种土黄,一种深粉红,摊于竹簟上在郊原晒香,远看还当是花,我非常喜爱那颜色,原来土黄有这样好,深粉红有这样好,竟是从心底里与之相知,连人的眼睛都明亮了,而这亦即是格物。天道何亲,有人世的这格物便是亲,而许多情理上难以安排之处,但得自然,亦不用疑。便是训德,她的惯会叹气,自说好气又好笑的,其实有她的君子乐命。

  转瞬旧历端午。是日训德回家去。汉阳人家都在过节。上午日头花照进我房里,只觉是湿湿的,庭中轻烟疏淡,节气就有这样的正。训德下午即又来医院,虽小小的往返,亦是人归娘家,心在夫家。她却买来一块手帕送给我,这手帕与她的心思,亦像节气的正。

  五月里医院后门口江水平阳,水气寒森森。唐宋人诗文里有一句是“大江流日夜”,看它满满的流去,却因浩渺,成为回环杂沓奔走,而江心云日下照,又疑是万顷新耕的田地,犁翻赭黄土块无数,有这样的静谧。又一句是“浊浪排空”,虽是晴天,医院的后院门开向江水,亦院子里的石砌地悄然似在思省,连坐在房里的人亦变得容貌端敬,只觉是不可以玩物。此时却仍有船傍岸行驶,驶过医院后门口时,那黯赭色的风篷就像一只大鸟,翼若垂天之云,遮影了我房里。

  汉水本来碧清,与长江会台,好像女子投奔男人,只觉心里委屈难受,还沿汉口迤逦数里,两种水色不相混。我又喜汉水的渡船,一船搭客七八人,多是肩挑负贩之徒,箩箩担担,我来去报馆渡河,总与他们一道。但现在汉水亦因上游山洪大至,变成混浊的急流,渡河很危险,渡船的梢公由一人增为二人,撑篙又摇橹,搭客都要坐好,不可以轻举妄动。此地离长江口不到半里,是汉水最下游处,水流的急势被长江的主力一阻,发生许多乱流与漩涡,在渡船的船舷外沸腾,那赭黄的水看着厚厚的,使人不能相信翻了船会死。

  那梢公与水争持,驾船如驭劣马,到了千钧一发处,连吃奶的气力都使了出来,我留心看他的脸,却不见有惨厉之色,他脸上的是圣贤当着大事,诚意正心的泼剌,这泼剌是斩断一切思虑感情的奢侈,何况神鬼。中国即这样的凡人驾船驭车,亦心正力正,与万物可以如击鼓催花,记记中节。

  五月将尽,才又连日好天气,江水汉水都退落。忽一日半下昼我到三楼小周房里,这还是初次。小周的从来不施脂粉,不穿花式衣裳,她房里亦简单到只是一床一桌一椅,没有女人气,却窗外长江接天,一片光明空阔,连爱情亦不可以有。可惜那房间太小,虽然房门口还有栏杆可立。不如下去我房里,又或是去江边沙滩上走走。我们并肩在沙滩上走时,我总爱看她的脚,穿着圆口布鞋,合人的心意,不禁又要赞好。

  别的地方我们很少去。我是来了这么久,连武昌的黄鹤楼也没有到过,惟鹦鹉洲一人去过几次,起先也是信步,像武陵人的缘溪行,忘路之远近,走到了才知是鹦鹉洲。鹦鹉洲尚有沤钉兽环之家,是木商,向来潇湘江沿流而下的木材皆集于此,现在战时虽冷落了,亦感情上仍有太平时世的物阜民殷。弥衡墓我走过看见,因已薄暮,瞑色四合,我只从祠栅门口张了张,不曾进去得,但也为之稍稍伫立了一会。其后虽又几次走过,但我都没有进去。弥衡其人,是汉朝日月山川的使人憬然不可以近玩,他墓前的大路单是走走过,已经心里满满的,哪里还可以近拢去游观。惟中国历史上有这样的人,不像西洋那种殉教徒或先知的傲慢,却自然韵裂金石,声满天地。

  此外是琴台,又叫伯牙台,我亦来了汉阳很久,才发兴一人去寻访。西洋历史上没有类似的故事,一则二千年前的他们的大夫不能想像可与樵夫为友,二则高山流水有知音,先要有人世如高山流水,而西洋只有社会。且他们多着个神,又焉能与人为知音。印度亦枉为有他心通,但动不动说五浊恶世,有了个慈悲,就不能有义结金兰。日本人忠义,但是不懂得他人的心意,纵有侠情亦非知音,他们且又必定造起深邃的神社,竖了许多石灯,叫人感动,也不能有像琴台的建筑。俞伯牙钟子期的故事可歌可泣,但是琴台造得这样轩畅响亮,筑基郊原上,下临月牙湖,四面大风吹来,只觉是在青天白日里,无迹可求。我记得好像是连碑记题咏亦没有。

  六月荷花开,下午五点钟医院里下了班,我与训德去琴台,先到月牙湖坐小船。撑入荷花深处,船舷与水面这样近,荷花荷叶与人这样近。回棹时天已昏黑,琴台的灯火鼓乐来水面,我们便上岸到了那里。琴台暑天有茶座,游人如织,遇见李师长带了卫兵亦来吃茶,对我招呼,但我只与训德到廊下一角拣个座位,叫了一壶茶,分两个杯,恰像店铺的年轻伙计的行事。元明剧曲小说里常有说“天可怜见”,我们就是天可怜见儿的两人,在灯人火丛中只是觉得亲。

  我们才斟得两杯茶喝了,忽听得拉起警报,灯火一齐熄灭,众人都散。我们出来到星月下,在琴台的侧门口石磴道那里还立了一会儿,等等警报仍不解除,才亦走回家去。到得街上,店家都已关门早睡,月亮下两人牵着走,训德手里执一枝荷花。及至医院,护士长她们还在楼下我房里等警报解除,大家说话儿。我房里有月亮照进来,紧张空气中,光阴在无声的流过,大家说的亦不过是里巷新文,乃至鞋头脚面之事,而眼前这些寻常儿女亦正是江山一代人。“月亮弯弯照九州”,是这样的民间,所以才出来得八年抗战,后来还出来得人民解放军,击鼓渡长江。

  
作者: steve2046    时间: 23.11.2007 19:55
汉皋解佩·抗战胜利

  ?夏天池田来,留数日又回南京,他来是助我筹商开办军事政治学校,打算于十一月里成立。池田去后,我忽身体不佳,想是前此五月里多暴风雨,日日来去报馆,被雨淋了之故,但自己尚不觉得。一日下午,医院里静得好像天下世界毫无事故,我一人正在房里写社论,也没有拉警报,忽然一个炸弹落在对岸武汉,像居庸关赶骆驼的人用的绳鞭一挥,打着江水,打着空气,连这边医院院子里的石砌地,连开着窗门的我房里,都平地一声响亮,我大大的震骇,看窗外时,青天白日,院子里及廊下没有人。听见远处有一只飞机飞去。自此我变得无故胆怯,夜里睡在床上,风吹房门开动,我也害怕。这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有是因为时局急转直下的预感。

  我不想到有病,故亦不说。惟嫌女佣烧的小菜不合口味,有时要训德烧一只,但亦没有想要她服侍我,我虽或对她口出怨言,原不过是说说好玩。训德在诊疗室工作时,每抽身来我房里喝茶,转身又去,一次我写社论写得一半,倚在床上休憩,见训德进来,我叫她小丫头,要她给我倒杯茶,她不理,再问再不理,我觉不乐,这一半是因身体不好,肝火旺,一半亦是假装生气,遂冷然道:“那你就出去!”训德翻身径出。

  我随亦起身去报馆,训德立在诊疗室面前的廊下,我一直走过,连正眼儿亦不看她。出了医院大门,走得几步路,我想想却又转回,楼上楼下找了一回,都不见训德。我就在房里且把那半篇社论来写完它。记得是正午,诊疗室已下班,我耳畔仿佛有啼哭之声,疑心是训德,几次停笔细听,一跳跳起来又去找,这回找到了地下防空室,这防空室还是新的,有太阳光照进来,果见训德一人坐在长条凳上哭,见我才住声,抬眼看着我道:“你不来,我还要哭的。”说时泪花晶莹的一笑。我道:“你也不好,我也不好。”两人还并肩在凳上排排坐了一回,才携手出来,回到我房里。

  忽一日,两人正在房里,飞机就在相距不过千步的凤凰山上俯冲下来,用机关枪扫射,掠过医院屋顶,向江面而去。我与训德避到后间厨房里,望着房门口阶沿,好像乱兵杀人或洪水大至,又一阵机关枪响,飞机的翅膀险不把屋顶都带翻了,说时迟,那时快,训德将我又一把拖进灶间堆柴处,以身翼蔽我。生死一发之际,她这样的刚烈为我,可以没有选择,如天如地,在她的面前,虽空袭这样超自然的大力亦为之辟易,我连感激的话后来亦一直不曾对她说,大恩不谢,真是这样的。飞机去后,汉阳街上捡得机关枪弹的弹头,像罐头芦笋一样粗与长,人人咋舌。我们到医院楼上去看,二楼三楼的楼板上亦落有两粒,是从东边的水泥钢骨的墙壁外侧穿进来,打到西边墙壁的里侧,一半嵌进在那里。

  其后我的健康自然恢复了,便不再那样的惊骇。启无已于旧历六月中旬离去,报馆的总务我亲自来管,倒也不觉得缺少了一个人。启无原是请假回家里去看看,要再来的,我顺便托他在南京上海北平物色军政学校的教官人才,但他走后我即发见了他在银钱上头欺心,他来信我就不理。这倒是好了他,免得回来吃官司,因距抗战胜利已只有一个月,他去时搭的长江船也是最后的一只,他像希腊的半马人,倒是不死之身。

  我对世人的贤不屑有一种平等观,惟神道的霸占贪婪与秽亵,及巫魇的禁忌,则我对之决不留情。而且我对于凡是风格化的东西亦不喜。但是我向训德批评启无,训德只是听,不怒亦不言。上次我回上海,启无与训德说我是决不来了的,训德虽不听,亦不去想像他的卑鄙,她是对世人都有这样的尊重,甚至对于神道,亦只以人情处之,且并不当他是神道,所以她的眼睛里不惹邪祟,如言“圣人出而万物睹”,自然没有鬼神。

  于是来了决定的一天,八月十五,日本天皇广播降伏诏书。是向午时分,我在江汉路街上人丛中听见,出了一身大汗,走到报馆,日军报道班已送来电讯,《大楚报》都把来登出了。随即我去看报道班的某上尉,他患登革热新愈,坐着与我说话,一点气力也没有,壁上挂着一幅太平洋的地图,他无意中抬头瞧着,那缓慢的眼光随又移开,心里似明似暗。

  我与训德说:“我不带你走,是不愿你陪我也受苦,此去我要改姓换名,我与你相约,我必志气如平时,你也要当心身体,不可哭坏了。你的笑非常美,要为我保持,到将来再见时,你仍像今天的美目流盼。我只忧念此后将继续通货贬值,你家里生计艰难。往常我给你钱物,你总不肯要,我心里敬重,但总随时留心你,因为太贫穷了也是要毁伤身体的。你知道我节俭,薪水用了尚有得多,现在我都给你,约够你添补家用两年。我此去什么都不带,你不可再说不要。还有一箱衣裳留在你处,穷乏时你也可卖了用,虽然不值几个钱。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交给你的哪怕是一根草,你亦重之如千钧,但你不要固执,东西算得什么呢?总是人要紧,既做了夫妻,且不在乎定情了物,何况这些。我们虽未举行仪式,亦名分已经定了。此番离别,譬如人家出门做生意,三年五年在外,亦是常事,家里妻子也安心等待。好花总也看不尽,又如衣裳不可一日都着尽,要留到慢慢着,我们为欢方未央,亦且留到将来,我们还有长长的日子。”

  前些日子我给钱训德买衣裳,但她去到汉口街上回来,仍是给我买了一套羊毛衬衫裤,及一块浴巾,一只闹钟,她自己的东西什么亦没有买。现在我好好的向她开说,把我的薪水买了金子给她,连同上次陆续交与她收藏的几只戒指,凑起约有十两,她只得接受,但是她说等时局稍为平定,要把这钱交给我上海家里的。我又把一包半食米叫车夫载在包车上送到训德家里,也吃得三两个月。时已薄暮,医院里暝色荒愁,装米的麻包有洞,抬出我房门外阶沿时漏出许多米,训德执灯,与我在地上捡米,一粒粒沉甸甸的,好像两人的心意。

  我最后一次议集报馆全体职工,诸人见我端坐饮酒如平时,他们遂亦不起复杂的感情。有支儿歌:

  踢脚班班,班过南山,南山扑碌,四龙环环,新官上任,旧官请出。

  重庆的人来了,我要让位,亦不过是如此。

  我少年时有诗:“神鹰施一击,堕甄不再视。”如今一击不中,即当远扬。我对于邹平凡亦不恼怒,对于起事诸人的坐以待擒,亦不同情,对于袁雍他们亦不鄙夷。我连对于自己此去干辛万苦,亦只平然。

  训德自上回我病,她昼夜服侍,即不再避人,如今时局这个样子,她更觉得亲的只是亲,大难当头,女子有爱,是会有这样的豪横绝世。我好比兵败垓下,但我自然不会像项王的悲歌慷慨,却与训德一似平日,吃饭时我留心她劝她加餐。是时八月向尽,天气仍暑热,晚餐后早寝,窗门开着,关熄电灯,月亮照在床前地板上,还照进帐子里,永吉房在隔壁,他回来穿过我房里,训德在帐子里坐起来叫了声关先生。我登革热初愈,身体无力,心里只是安静,但待训德仍如新妇。训德见我如此,忽然悲恸道:“兰成,我爱你!”她这样叫我,说出爱字,还是第一次。我十分懂得这一声的重量,但我没有一点凄凉,心里仍是静静的,亦不说安慰她的话。

  是日半早晨,训德为我烧榨面干,我小时出门母亲每烧给我吃,是像粉丝的米面,浇头只用鸡蛋与笋干,却不知汉阳亦有。我必要训德也吃,她哪里吃得下。我道:“你看我不惜别伤离,因为我有这样的自信,我们必定可以重圆。时光也是糊涂物,古人说三载为千秋,我与你相聚只九个月,但好像自从天地开辟时起已有我们两人,不但今世,前生已经相识了。而别后的岁月,则反会觉得昨日今晨还两人在一起,相隔只如我在楼下房里,你在廊下与人说话儿,焉有个嗟阔伤远的。”训德听我这样说,想要答应,却怕一出声就要泪落。

  等我在房里吃过面,起身要走,训德撑不住痛哭道:“你平日只顾我,自己无享受,你此去吃苦,无人服侍!”我安慰她,因笑道:“天相吉人,出门要讲顺经,我要你对我一笑。”她只得忍泪,抬眼看着我的脸,嫣然一笑,比平日更艳得惊心动魄。她随又痛哭道:“我不能送你了。”这样泪人儿似的送出去给人家看见了不好。我忙说你不要送。她只送到房门口。我走到廊下还回头她一下,知她转身必哭倒在我床上,但是我竟出医院而去了。

  渡汉水时,我把随身带的一枝手枪沉于中流。人影在水,白日照汉阳城,对岸汉口的街市,与渡船上挑箩挟担的贩夫贩妇,使人缅想《诗经》里文王软化南国当年,且喜今天皆这样的现前,无有沧桑,亦无生离死别。我只觉此身甚亲,训德甚亲,故又离别亦是真的,如嵊县戏梁山伯、祝英台《十八里相送》唱的:

  前面来到清水湾,只见双雁戏沙滩。

  雄雁一翅飞千里,雌雁难过万重山。
作者: 非天梦魇    时间: 12.12.2007 19:25
有那么点才情,有那么点造作
人品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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