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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怀念台湾女作家三毛 [打印本页]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25.9.2009 16:02
标题: 怀念台湾女作家三毛
本帖最后由 蜜糖夭夭 于 26.9.2009 14:17 编辑

她是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的一个女作家。喜欢她的文章,也想着成为她那样的人。

尽管关于她,有着不少的非议和猜测。

但我始终相信,她是一个率真的女子。

她的文字总是在讲故事,讲自己。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把她的世界敞开给她的读者。

一直把文学版当做一片净土,这里没有交易,没有寻也没有找,没有祈求也没有希翼。

有的,只是指尖,心灵和文字的舞蹈。。。。。。

因此,我只是想和大家一起,在这个安静的夜晚,坐在电脑前,分享这些我爱的故事。

这些曾经陪伴过我的故事,也许也曾经温暖过你。。。

怀念三毛,让我们一起重温往事,分享她的故事。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25.9.2009 16:10
本帖最后由 蜜糖夭夭 于 26.9.2009 14:25 编辑

很早以前就想做一些专题,请大家把自己喜欢的文字或者其他艺术载体,贴出来,一起欣赏,一起品评。9月快要过去,终于动手开始来做这件想做了很久的事。洗尽所有的铅华,重温那些美好的记忆。文字总是可以把我们带回到从前,那一天,那一刻。我捧着某本书读的心情,如今回忆起来,依然恍如昨日。分享这些文字,整理自己的思绪,也顺便一起感受这种微妙的心情,希望有人能够喜欢这个贴。:)

为了方便大家根据自己的喜好来欣赏,在这里简单介绍几个故事的情节:

第一个故事《沙漠中的饭店》,讲述了很有意思的生活趣事,是关于吃的。里面提到的中国食品非常吸引人,我曾经看过以后也学她把牛肉干切成小方块,然后装在瓶子里带在身边吃,呵呵。不过当然是我上小学的时候。。。

第二个故事《娃娃新娘》,是讲非洲大陆上的风土人情,邻居家的女儿——10岁的小姑娘要出嫁了。。。

第三个故事《哑奴》,看题目就知道,讲的是一个聪明的哑巴奴隶的故事。虽然凄惨,但是写的很温情。让我们发觉,即使是身无分文的人,只要他还有一个家庭,能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也是非常幸福的。这个故事当时把我看哭了。。。觉得哑巴,好可怜,好可怜。

第四个故事《哭泣的骆驼》,这是三毛的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它给我个人的启示就是鲁迅先生说的没错,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们看!那些无能为力的挣扎,美丽的女主人公悲惨的命运,在可怕的大环境下,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我打赌,看完以后,你的心里会和我一样酸楚。。。

先做个预告,有空会慢慢写。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25.9.2009 16:11
本帖最后由 蜜糖夭夭 于 25.9.2009 17:14 编辑

                       沙漠中的饭店

      我的先生很可惜是一个外国人。这样来称呼自己的先生不免有排外的味道,但是因为语文和风俗在各国之间确有大不相同之处,我们的婚姻生活也实在有许多无法共通的地方。
  当初决定下嫁给荷西时,我明白的告诉他,我们不但国籍不同,个性也不相同,将来婚后可能会吵架甚至于打架。他回答我:“我知道你性情不好,心地却是很好的,吵架打架都可能发生,不过我们还是要结婚。”于是我们认识七年之后终于结婚了。我不是妇女解放运动的支持者,但是我极不愿在婚后失去独立的人格和内心的自由自在化,所以我一再强调,婚后我还是“我行我素”,要不然不结婚。荷西当时对我说:“我就是要你‘你行你素’,失去了你的个性和作风,我何必娶你呢!”好,大丈夫的论调,我十分安慰。做荷西的太太,语文将就他。可怜的外国人,“人”和“入”这两个字教了他那么多遍,他还是分不清,我只有讲他的话,这件事总算放他一马了。(但是将来孩子来了,打死也要学中文,这点他相当赞成。)
  闲话不说,做家庭主妇,第一便是下厨房。我一向对做家事十分痛恨,但对煮菜却是十分有兴趣,几只洋葱,几片肉,一炒变出一个菜来,我很欣赏这种艺术。
  母亲在台湾,知道我婚姻后因为荷西工作的关系,要到大荒漠地区的非洲去,十二分的心痛,但是因为钱是荷西赚,我只有跟了饭票走,毫无选择的余地。婚后开厨不久,我们吃的全部是西菜。后来家中航空包裹飞来接济,我收到大批粉丝、紫菜、冬菇、生力面、猪肉干等珍贵食品,我乐得爱不释手,加上欧洲女友寄来罐头酱油,我的家庭“中国饭店”马上开张,可惜食客只有一个不付钱的。(后来上门来要吃的朋友可是排长龙啊!)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25.9.2009 16:12
其实母亲寄来的东西,要开“中国饭店”实在是不够,好在荷西没有去过台湾,他看看我这个“大厨”神气活现,对我也生起信心来了。第一道菜是“粉丝煮鸡汤”。荷西下班回来总是大叫:“快开饭啊,要饿死啦!”白白被他爱了那么多年,回来只知道叫开饭,对太太却是正眼也不瞧一下,我这“黄脸婆”倒是做得放心。话说第一道菜是粉丝煮鸡汤,他喝了一口问我:“咦,什么东西?中国细面吗?”“你岳母万里迢迢替你寄细面来?不是的。”“是什么嘛?再给我一点,很好吃。”我用筷子挑起一根粉丝:“这个啊,叫做‘雨’。”“雨?”他一呆。我说过,我是婚姻自由自在化,说话自然心血来潮随我高兴,“这个啊,是春天下的第一场雨,下在高山上,被一根一根冻住了,山胞札好了背到山下来一束一束卖了米酒喝,不容易买到哦!”荷西还是呆呆的,研究性的看看我,又去看看盆内的“雨”,然后说:“你当我是白痴?”我不置可否。“你还要不要?”回答我:“吹牛大王,我还要。”以后他常吃“春雨”,到现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有时想想荷西很笨,所以心里有点悲伤。第二次吃粉丝是做“蚂蚁上树”,将粉丝在平底锅内一炸,再洒上绞碎的肉和汁。荷西下班回来一向是饿的,咬了一大口粉丝,“什么东西?好像是白色的毛线,又好像是塑胶的?”“都不是,是你钓鱼的那种尼龙线,中国人加工变成白白软软的了。”我回答他。他又吃了一口,莞尔一笑,口里说道:“怪名堂真多,如果我们真开饭店,这个菜可卖个好价钱,乖乖!”那天他吃了好多尼龙加工白线。第三次吃粉丝,是夹在东北人的“合子饼”内与菠菜和肉绞得很碎当饼馅。他说:“这个小饼里面你放了沙鱼的翅膀对不对?我听说这种东西很贵,难怪你只放了一点点。”我笑得躺在地上。“以后这只很贵的鱼翅膀,请妈妈不要买了,我要去信谢谢妈妈。”我大乐,回答他:“快去写,我来译信,哈哈!”
  有一天他快下班了,我趁他忘了看猪肉干,赶快将藏好的猪肉干用剪刀剪成小小的方块,放在瓶子里,然后藏在毯子里面。恰好那天他鼻子不通,睡觉时要用毛毯,我一时里忘了我的宝贝,自在一旁看那第一千遍《水浒传》。他躺在床上,手里拿个瓶子,左看右看,我一抬头,哗,不得了,“所罗门王宝藏”被他发现了,赶快去抢,口里叫着:“这不是你吃的,是药,是中药。”我鼻子不通,正好吃中药。”他早塞了一大把放在口中,我气极了,又不能叫他吐出来,只好不响了。“怪甜的,是什么?”我没好气的回答他:“喉片,给咳嗽的人顺喉头的。”“肉做的喉片?我是白痴?”第二天醒来,发觉他偷了大半瓶去送同事们吃,从那天起,只要是他同事,看见我都假装咳嗽,想再骗猪肉干吃,包括回教徒在内。(我没再给回教朋友吃,那是不道德的。)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25.9.2009 16:15
本帖最后由 蜜糖夭夭 于 25.9.2009 17:17 编辑

 反正夫妇生活总是在吃饭,其他时间便是去忙着赚吃饭的钱,实在没多大意思。有天我做了饭卷,就是日本人的“寿司”,用紫菜包饭,里面放些唯他肉松。荷西这一下拒吃了。“什么,你居然给我吃印蓝纸,复写纸?”我慢慢问他,“你真不吃?”“不吃,不吃。”好,我大乐,吃了一大堆饭卷。“张开口来我看?”他命令我。“你看,没有蓝色,我是用反面复写纸卷的,不会染到口里去。”反正平日说的是唬人的话,所以常常胡说八道。“你是吹牛大王,虚虚实实,我真恨你,从实招来,是什么嘛?”“你对中国完全不认识,我对我的先生相当失望。”我回答他,又吃一个饭卷。他生气了,用筷子一夹夹了一个,面部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表情,咬了半天,吞下去。“是了,是海苔。”我跳起来,大叫:“对了,对了,真聪明!”又要跳,头上吃了他一记老大爆栗。
  中国东西快吃完了,我的“中国饭店”也舍不得出菜了,西菜又开始上桌。荷西下班来,看见我居然在做牛排,很意外,又高兴,大叫:“要半生的。马铃薯也炸了吗?”连给他吃了三天牛排,他却好似没有胃口,切一块就不吃了。“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要不要去睡一下再起来吃?”“黄脸婆”有时也温柔。“不是生病,是吃得不好。”我一听唬一下跳起来。“吃得不好?吃得不好?你知道牛排多少钱一斤?”“不是的,太太,想吃‘雨’,还是岳母寄来的菜好。”“好啦,中国饭店一星期开张两次,如何?你要多久下一次‘雨’?”
  有一天荷西回来对我说:“了不得,今天大老板叫我去。”“加你薪水?”我眼睛一亮。“不是——”我一把抓住他,指甲掐到他肉里去。“不是?完了,你给开除了?天啊,我们——”“别抓我嘛,神经兮兮的,你听我讲,大老板说,我们公司谁都被请过到我家吃饭,就是他们夫妇不请,他在等你请他吃中国菜——”“大老板要我做菜?不干不干,不请他,请同事工友我都乐意,请上司吃饭未免太没骨气,我这个人啊,还谈些气节,你知道,我——”我正要大大宣扬中国人的所谓骨气,又讲不明白,再一接触到荷西的面部表情,这个骨气只好梗在喉咙里啦!
  第二日他问我,“喂,我们有没有笋?”家里筷子那么多,不都是笋吗?”他白了我一眼。“大老板说要吃笋片炒冬菇。”乖乖,真是见过世面的老板,不要小看外国人。“好,明天晚上请他们夫妇来吃饭,没问题,笋会长出来的。”荷西含情脉脉的望了我一眼,婚后他第一次如情人一样的望着我,使我受宠若惊,不巧那天辫子飞散,状如女鬼。
  第二天晚上,我先做好三道菜,用文火热着,布置了有蜡炬的桌子,桌上铺了白色的桌布,又加了一块红的铺成斜角,十分美丽。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不但菜是色香味俱全,我这个太太也打扮得十分干净,居然还穿了长裙子。饭后老板夫妇上车时特别对我说:“如果公共关系室将来有缺,希望你也来参加工作,做公司的一份子。”我眼睛一亮。这全是“笋片炒冬菇”的功劳。
  送走老板,夜已深了,我赶快脱下长裙,换上牛仔裤,头发用橡皮筋一绑,大力洗碗洗盆,重做灰姑娘状使我身心自由。荷西十分满意,在我背后问,“喂,这个‘笋片炒冬菇’真好吃,你哪里弄来的笋?”我一面洗碗,一面问他:“什么笋?”今天晚上做的笋片啊!”我哈哈大笑:“哦,你是说小黄瓜炒冬菇吗?”“什么,你,你,你骗了我不算,还敢去骗老板——?”“我没有骗他,这是他一生吃得最好的一次‘嫩笋片炒冬菇’,是他自己说的。”
  荷西将我一把抱起来,肥皂水洒了他一头一胡子,口里大叫:“万岁,万岁,你是那只猴子,那只七十二变的,叫什么,什么……。”我拍了一下他的头,“齐天大圣孙悟空。这次不要忘记了。”
                                                       (沙漠中的饭店  完)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25.9.2009 16:33
本帖最后由 蜜糖夭夭 于 25.9.2009 17:40 编辑

                   娃娃新娘


      初次看见姑卡正是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她一家人住在我小屋附近的一幢大房子内,是警官罕地的大女儿。
  那时的姑卡梳着粗粗的辫子,穿着非洲大花的连身长裙,赤足不用面纱,也不将身体用布缠起来,常常在我的屋外呼叫着赶她的羊,声音清脆而活泼,俨然是一个快乐的小女孩。
  后来她来跟我念书,我问她几岁,她说:“这个你得去问罕地,我们沙哈拉威女人是不知道自己几岁的。”她和她的兄妹都不称呼罕地父亲,他们直接叫他的名字。罕地告诉我姑卡十岁,同时反问我:“你大概也十几岁吧?姑卡跟你很合得来呢。”我无法回答他这个荒谬的问题,只好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半年多过去了,我跟罕地全家已成了很好的朋友,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煮茶喝。有一天喝茶时,只有罕地和他的太太葛柏在房内。罕地突然说:“我女儿快要结婚了,请你有便时告诉她。”我咽下一口茶,很困难的问他:“你指姑卡吗?”他是:“是,过完拉麻丹再十日就结婚。”拉麻丹是回教的斋月,那时已快开始了。
  我们沉默地又喝了一道茶,最后我忍不住问罕地:“你不觉得姑卡还太小吗?她才十岁。”罕地很不以为然的说:“小什么,我太太嫁给我时才八岁。”我想那是他们沙哈拉威的风俗,我不能用太主观的眼光去批评这件事情,所以也不再说话了。“请你对姑卡说,她还不知道。”姑卡的母亲又对我拜托了一次。“你们自己为什么不讲?”我奇怪的反问他们。“这种事怎么好直讲?”罕地理直气壮的回答我,我觉得他们有时真是迂腐得很。第二天上完了算术课,我叫姑卡留下来生炭火煮茶喝。“姑卡,这次轮到你了。”我一面将茶递给她一面说。“什么?”她不解的反问我。“傻子,你要结婚了。”我直接了当的说出来。她显然吃了一惊,脸突然涨红了,小声地问:“什么时候?”我说:“拉麻丹过后再十天,你知道大概是谁吗?”她摇摇头,放下茶杯不语而去,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面有忧容。
  又过了一段日子,我在镇上买东西,碰到姑卡的哥哥和另外一个青年,他介绍时说:“阿布弟是警察,罕地的部下,我的好朋友,也是姑卡未来的丈夫。”我听见是姑卡的未婚夫,便刻意的看了他好几眼。阿布弟长得不黑,十分高大英俊,说话有礼,目光温和,给人非常好的第一印象。我回去时便去找姑卡,对她说:“放心吧!你未婚夫是阿布弟,很年轻漂亮,不是粗鲁的人,罕地没有替你乱挑。”姑卡听了我的话,很羞涩的低下头去不响,不过从眼神上看去,她已经接受结婚这个事实了。在沙哈拉威的风俗,聘礼是父母嫁女儿时很大的一笔收入。过去沙漠中没有钱币,女方所索取的聘礼是用羊群、骆驼、布匹、奴隶、面粉、糖、茶叶……等等来算的。现在文明些了,他们开出来的单子仍是这些东西,不过是用钞票来代替了。姑卡的聘礼送来那一天,荷西被请去喝茶,我是女人,只有留在家中。不到一小时,荷西回来对我说:“那个阿布弟给了罕地二十万西币,想不到姑卡值那么多钱。”(二十万西币合台币十三万多。)“这简直是贩卖人口嘛!”我不以为然的说,心中又不知怎的有点羡慕姑卡,我结婚时一条羊也没有为父母赚进来过。不到一个月,姑卡的装扮也改变了。罕地替她买了好几块布料,颜色不外是黑、蓝的单色。因为料子染得很不好,所以颜色都褪到皮肤上,姑卡用深蓝布包着自己时全身便成了蓝色,另有一种气氛。虽然她仍然赤足,但是脚上已套上了金银的镯子,头发开始盘上去,身体被涂上刺鼻的香料,混着常年不洗澡的怪味,令人觉得她的确是一个沙哈拉威女人了。拉麻丹的最后一日,罕地给他两个小儿子受割礼,我自然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那时姑卡已经很少出来了,我去她房内看看,仍然只有一地的脏破席子,唯一的新东西就是姑卡的几件衣服。我问她:“你结婚后带什么走?没有锅也没有新炉子嘛!”她说:“我不走,罕地留我住下来。”我很意外的问她:“你先生呢?”她说:“也住进来。”我实在是羡慕她。“可以住多久才出去?”我问她。“习俗是可以住到六年满才走。”难怪罕地要那么多钱的聘礼,原来女婿婚后是住岳家的。
  姑卡结婚的前一日照例是要离家,到结婚那日才由新郎将她接回来。我将一只假玉的手镯送给姑卡算礼物,那是她过去一直向我要的。那天下午要离家之前,姑卡的大姨来了,她是一个很老的沙哈拉威女人,姑卡坐在她面前开始被打扮起来。她的头发被放下来编成三十几条很细的小辫子,头顶上再装一个假发做的小堆,如同中国古时的宫女头一般。每一根小辫子上再编入彩色的珠子,头顶上也插满了发亮的假珠宝,脸上是不用化妆品的。头发梳好后,姑卡的母亲拿了新衣服来。等姑卡穿上那件打了许多褶的大白裙子后,上身就用黑布缠起来,本来就很胖的身材这时显得更肿了。“那么胖!”我叹了一口气。她的大姨回答我:“胖,好看,就是要胖。”穿好了衣服,姑卡静静的坐在地上,她的脸非常的美丽,一头的珠宝使得这个暗淡的房间也有了光辉。
  “好了,我们走吧!”姑卡的大姨和表姐将她带出门去,她要在大姨家留一夜,明天才能回来。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咦,姑卡没有洗澡啊,难道结婚前也不洗澡的吗?
  婚礼那天,罕地的家有了一点改变,肮脏的草席不见了,山羊被赶了出去,大门口放了一条杀好的骆驼,房间大厅内铺了许多条红色的阿拉伯地毯,最有趣的是屋角放了一面羊皮的大鼓,这面鼓看上去起码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黄昏了,太阳正落下地平线,辽阔的沙漠被染成一片血色的红。这时鼓声响了起来,它的声音响得很沉郁,很单调,传得很远,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是婚礼,这种神秘的节奏实在有些恐怖。我一面穿毛衣一面往罕地家走去,同时幻想着,我正跑进天方夜谭的美丽故事中去。
  走进屋子里气氛就不好了,大厅内坐了一大群沙哈拉威男人,都在吸烟。空气坏极了。这个阿布弟也跟这许多人挤在一起,如果不是以前见过他,实在看不出他今夜有哪一点像新郎。屋角坐着一个黑得像炭似的女人,她是唯一坐在男人群中的女人,她不蒙头,披了一大块黑布,仰着头专心用力的在打鼓,打几十下就站起来,摇晃着身体,口中尖声呼啸,叫声原始极了,一如北美的印地安人,全屋子里数她最出色。“她是谁?”我问姑卡的哥哥。“是我祖母处借来的奴隶,她打鼓出名的。”“真是了不起的奴隶。”我啧啧赞叹着。
  这时房内又坐进来三个老年女人,她们随着鼓声开始唱起没有起伏的歌,调子如哭泣一般,同时男人全部随着歌调拍起手来。我因是女人,只有在窗外看着这一切,所有的年轻女人都挤在窗外,不过她们的脸完全蒙起来了,只有美丽的大眼睛露在外面。看了快两小时,天已黑了,鼓声仍然不变,拍手唱歌的人也是一个调子。我问姑卡的母亲,“这样要拍到几点?”她说:“早呢,你回去睡觉吧!”我回去时千叮万嘱姑卡的小妹妹,清早去迎亲时要来叫醒我。
  清晨三时的沙漠还是冷得令人发抖。姑卡的哥哥正与荷西在弄照相机谈话。我披了大衣出来时,始卡的哥哥很不以为然的说:“她也要去啊?”我赶紧求他带我去,总算答应我了。女人在此地总是没有地位。
  我们住的这条街上布满了吉普车,新的旧的都有,看情形罕地在族人里还有点声望,我与荷西上了一辆迎亲的车子,这一大排车不停的按着喇叭在沙地上打转,男人口中原始的呼叫着往姑卡的姨母家开去。
  据说过去习俗是骑骆驼,放空枪,去帐篷中迎亲,现在吉普车代替了骆驼,喇叭代替了空枪,但是喧哗吵闹仍是一样的。最气人的要算看迎亲了,阿布弟下了车,跟着一群年轻朋友冲进姑卡坐着的房间,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上去就抓住姑卡的手臂硬往外拖,大家都在笑,只有姑卡低了头在挣扎。因为她很胖,阿布弟的朋友们也上去帮忙拖她,这时她开始哭叫起来,我并不知她是真哭假哭,但是,看见这批人如此粗暴的去抓她,使人非常激动。我咬住下唇看这场闹剧如何下场,虽然我已经看得愤怒起来。
  这时姑卡已在门外了,她突然伸手去抓阿布弟的脸,一把抓下去,脸上出现好几道血痕,阿布弟也不示弱,他用手反扭姑卡的手指。这时四周都静下来了,只有姑卡口中偶尔发出的短促哭声在夜空中回响。
  他们一面打,姑卡一面被拖到吉普车旁去,我紧张极了,对姑卡高声叫:“傻瓜,上车啊,你打不过的。”姑卡的哥哥对我笑着说:“不要紧张,这是风俗,结婚不挣扎,事后要被人笑的。这样拚命打才是好女子。”
  “既然要拚命打,不如不结婚。”我口中叹着气。
  “等一下入洞房还得哭叫,你等着看好了,有趣得很。”
  实在是有趣,但是我不喜欢这种结婚的方式。
  总算回到姑卡的家里了,这时已是早晨五点钟。罕地已经避出去,但是姑卡的母亲和弟妹,亲友都没有睡,我们被请入大厅与阿布弟的亲友们坐在一起,开始有茶和骆驼肉吃。姑卡已被送入另外一间小房间内去独自坐着。
  吃了一些东西,鼓声又响起来,男客们又开始拍着手呻吟。我一夜没睡实在是累了,但是又舍不得离去。“三毛,你先回去睡,我看了回来告诉你。”荷西对我说,我想了一下,最精彩的还没有来,我不回去。
  唱歌拍手一直闹到天快亮了,我方看见阿布弟站起来,等他一站起来,鼓声马上也停了,大家都望着他,他的朋友们开始很无聊的向他调笑起来。
  等阿布弟往姑卡房间走去时,我开始非常紧张,心里不知怎的不舒服,想到姑卡哥哥对我说的话——“入洞房还得哭叫——”我觉得在外面等着的人包括我在内,都是混帐得可以了,奇怪的是藉口风俗就没有人改变它。
  阿布弟拉开布帘进去了很久,我一直垂着头坐在大厅里,不知过了几世纪,听见姑卡——“啊——”一声如哭泣似的叫声,然后就没有声息了。虽然风俗要她叫,但是那声音叫得那么的痛,那么的真,那么的无助而幽长,我静静的坐着,眼眶开始润湿起来。“想想看,她到底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残忍!”我愤怒的对荷西说。他仰头望着天花板,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那天我们是唯一在场的两个外地人。
  等到阿布弟拿着一块染着血迹的白布走出房来时,他的朋友们就开始呼叫起来,声音里形容不出的暧昧。在他们的观念里,结婚初夜只是公然用暴力去夺取一个小女孩的贞操而已。我对婚礼这样的结束觉得失望而可笑,我站起来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就大步走出去。
  婚礼的庆祝一共举行了六天,这六天内,每天下午五点开始便有客人去罕地家喝茶吃饭,同时唱歌击鼓到半夜。
  因为他们的节目每天都是一个样子,所以我也不再去了,第五日罕地的另外一个小女孩来叫我,她说:“姑卡在找你,你怎么不来。”我只好换了衣服去看姑卡。
  这六日的庆祝,姑卡照例被隔离在小房间里,客人一概不许看她,只有新郎可以出出进进。我因为是外地人,所以去了姑卡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拉开布帘进去。
  房内的光线很暗,空气非常混浊,姑卡坐在墙角内一堆毯子上。她看见我非常高兴,爬上来亲我的脸颊,同时说:“三毛,你不要走。”“我不走,我去拿东西来给你吃。”我跑出去抓了一大块肉进来给她啃。“三毛,你想我这样很快会有小孩吗?”她轻轻的问我。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看见她过去胖胖的脸在五天之内瘦得眼眶都陷下去了,我心里一抽,呆呆的望着她。
  “给我药好吗?那种吃了没有小孩的药?”她急急的低声请求我。我一直移不开自己的视线,定定的看着她十岁的脸。
  “好,我给你,不要担心,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我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现在可以睡一下,婚礼已经过去了。”(完)
作者: 西江月    时间: 25.9.2009 17:53
我也很喜欢三毛,尽管有些人说她写的东西不真实,但理想跟现实毕竟有很大的差距,能让所有读者都向往她所描写的生活也不错啊.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26.9.2009 13:18
月月总结的真好!呵呵,我继续了哦! 7# 西江月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26.9.2009 13:23
                                                        哑奴

  我第一次被请到镇上一个极有钱的沙哈拉威财主家去吃饭时,并不认识那家的主人。
  据这个财主堂兄太太的弟弟阿里告诉我们,这个富翁是不轻易请人去他家里的,我们以及另外三对西籍夫妇,因为是阿里的朋友,所以才能吃到驼峰和驼肝做的烤肉串。
  进了财主像迷宫也似宽大的白房子之后,我并没有像其他客人一样,静坐在美丽的阿拉伯地毯上,等着吃也许会令人呕吐的好东西。
  财主只出来应酬了一会儿,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
  他是一个年老而看上去十分精明的沙哈拉威人,吸着水烟,说着优雅流畅的法语和西班牙话,态度自在而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骄傲。
  应酬我们这批食客的事情,他留下来给阿里来做。
  等我看完了这家人美丽的书籍封面之后,我很有礼的问阿里,我可不可以去内房看看财主美丽的太太们。“可以,请你进去,她们也想看你,就是不好意思出来。”我一个人在后房里转来转去,看见了一间间华丽的卧室,落地的大镜子,美丽的女人,席梦思大床,还看见了无数平日在沙漠里少见的夹着金丝银线的包身布。
  我很希望荷西能见见这财主四个艳丽而年轻的太太,可惜她们太害羞了,不肯出来会客。
  等我穿好一个女子水红色的衣服,将脸蒙起来,慢慢走回客厅去时,里面坐着的男人都跳了起来,以为我变成了第五个太太。
  我觉得我的打扮十分合适这房间的情调,所以决定不脱掉衣服,只将蒙脸的布拉下来,就这么等着吃沙漠的大菜。
  过了不一会,烧红的炭炉子被一个还不到板凳高的小孩子拎进来,这孩子面上带着十分谦卑的笑容,看上去不会超过八、九岁。
  他小心的将炉子放在墙角,又出去了,再一会,他又捧着一个极大的银托盘摇摇摆摆的走到我们面前,放在大红色编织着五彩图案的地毯上。盘里有银的茶壶,银的糖盒子,碧绿的新鲜薄荷叶,香水,还有一个极小巧的炭炉,上面热着茶。
  我赞叹着,被那清洁华丽的茶具,着迷得神魂颠倒。
  这个孩子,对我们先轻轻的跪了一下,才站起来,拿着银白色的香水瓶,替每一个人的头发上轻轻的洒香水,这是沙漠里很隆重的礼节。
  我低着头让这孩子洒着香水,直到我的头发透湿了,他才罢手。一时里,香气充满了这个阿拉伯似的宫殿,气氛真是感人而庄重。
  这一来,沙哈拉威人强烈的体臭味,完全没有了。
  再过了一会儿,放着生骆驼肉的大碗,也被这孩子静静的捧了进来,炭炉子上架上铁丝网。我们这一群人都在高声的说着话,另外两个西班牙太太正在谈她们生孩子时的情形,只有我,默默的观察着这个身子的一举一动。
  他很有次序的在做事,先串肉,再放在火上烤,同时还照管着另一个炭炉上的茶水,茶滚了,他放进薄荷叶,加进硬块的糖,倒茶叶,他将茶壶举得比自己的头还高,茶水斜斜准准的落在小杯子里,姿势美妙极了。
  茶倒好了,他再跪在我们面前,将茶杯双手举起来给我们,那真是美味香浓的好茶。
  肉串烤熟了;第一批,这孩子托在一个大盘子里送过来。
  驼峰原来全是脂肪,驼肝和驼肉倒也勉强可以入口。男客们和我一人拿了一串吃将起来,那个小孩子注视着我,我对他笑笑,眨眨眼睛,表示好吃。
  我吃第二串时,那两个土里土气的西班牙太太开始没有分寸的乱叫起来。
  “天啊!不能吃啊!我要吐了呀!快拿汽水来啊!”
  我看见她们那样没有教养的样子,真替她们害羞。
  预备了一大批材料,女的只有我一个人在吃,我想,叫一个小孩子来侍候我们,而我们像废物一样的坐食,实在没有意思,所以我干脆移到这孩子旁边去,跟他坐在一起,帮他串肉,自烤自吃。骆驼的味道,多洒一点盐也就不大觉得了。
  这个孩子,一直低着头默默的做事,嘴角总是浮着一丝微笑,样子伶俐极了。
  我问他:“这样一块肉,一块驼峰,再一块肝,穿在一起,再放盐,对不对?”
  他低声说:“哈克!”(对的、是的等意思。)
  我很尊重他,扇火、翻肉,都先问他,因为他的确是一个能干的孩子。我看他高兴得脸都红起来了,想来很少有人使他觉得自己那么重要过。
  火那边坐着的一群人,却很不起劲。阿里请我们吃道地的沙漠菜,这两个讨厌的女客还不断的轻视的在怪叫。茶不要喝,要汽水;地下不会坐,要讨椅子。
  这些事情,阿里都大声叱喝着这个小孩子去做。
  他又得管火,又不得不飞奔出去买汽水,买了汽水,又去扛椅子,放下椅子,又赶快再来烤肉,忙得满脸惶惑的样子。
  “阿里,你自己不做事,那些女人不做事,叫这个最小的忙成这副样子,不太公平吧!”我对阿里大叫过去。阿里吃下一块肉,用烤肉叉指指那个孩子,说:“他要做的还不止这些呢,今天算他运气。”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事?”
  荷西马上将话题扯开去。
  等荷西他们说完了,我又隔着火坚持我的问话。“他是谁?阿里,说嘛!”
  “他不是这家里的人。”阿里有点窘。
  “他不是家里的人,为什么在这里?他是邻居的小孩?”“不是。”
  室内静了下来,大家都不响,我因为那时方去沙漠不久,自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好似很窘,连荷西都不响。“到底是谁嘛?”我也不耐烦了,怎么那么拖泥带水的呢。“三毛,你过来,”荷西招招手叫我,我放下肉串走过去。
  “他,是奴隶。”荷西轻轻的说,生怕那个孩子听见。我捂住嘴,盯着阿里看,再静静的看看那低着头的孩子,就不再说话了。
  “奴隶怎么来的?”我冷着脸问阿里。
  “他们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生来就是奴隶。”
  “难道第一个生下来的黑人脸上写着——我是奴隶?”我望着阿里淡棕色的脸不放过对他的追问。
  “当然不是,是捉来的。沙漠里看见有黑人住着,就去捉,打昏了,用绳子绑一个月,就不逃了;全家捉来,更不会逃,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就成了财产,现在也可以买卖。”见我面有不平不忍的表情,阿里马上说:“我们对待奴隶也没有不好,像他,这小孩子,晚上就回去跟父母住帐篷,他住在镇外,很幸福的,每天回家。”
  “这家主人有几个奴隶?”
  “有两百多个,都放出去替西班牙政府筑路,到月初,主人去收工钱,就这么暴富了。”
  “奴隶吃什么?”
  “西班牙承包工程的机关会给饭吃。”
  “所以,你们用奴隶替你们赚钱,而不养他们。”我斜着眼眇着阿里。
  “喂!我们也弄几个来养。”一个女客对她先生轻轻的说。
  “你他妈的闭嘴!”我听见她被先生臭骂了一句。告别这家财主时,我脱下了本地衣服还给他美丽的妻子。大财主送出门来,我谢谢了他,但不要再跟他握手,这种人我不要跟他再见面。
  我们这一群人走了一条街,我才看见,小黑奴追出来,躲在墙角看我。伶俐的大眼睛,像小鹿一样温柔。我丢下了众人,轻轻的向他跑去,皮包里找出两百块钱,将他的手拉过来,塞在他掌心里,对他说:“谢谢你!”才又转身走开了。
  我很为自己羞耻。金钱能代表什么,我向这孩子表达的,就是用钱这一种方式吗?我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但这实在是很低级的亲善形式。
  第二天我去邮局取信,想到奴隶的事,顺便就上楼去法院看看秘书老先生。
  “哈,三毛,久不来了,总算还记得我。”
  “秘书先生,在西班牙的殖民地上,你们公然允许蓄奴,真是令人感佩。”
  秘书听了,唉的叹了一口长气,他说:“别谈了,每次沙哈拉威人跟西班牙人打架,我们都把西班牙人关起来,对付这批暴民,我们安抚还来不及,那里敢去过问他们自己的事,怕都怕死了。”
  “你们是帮凶,何止是不管,用奴隶筑路,发主人工钱,这是笑话!”
  “唉,干你什么事?那些主人都是部落里的首长,马德里国会,都是那些有势力的沙哈拉威人去代表,我们能说什么。”“堂堂天主教大国,不许离婚,偏偏可以养奴隶,天下奇闻,真是可喜可贺。嗯!我的第二祖国,天哦……”“三毛,不要烦啦!天那么热……”
  “好啦!我走啦!再见!”我大步走出法院的楼。
  那天的傍晚,有人敲我的门,很有礼貌,轻轻的叩了三下就不再敲了,我很纳闷,哪有这么文明的人来看我呢!
  开门一看,一个不认识的中年黑人站在我门口。
  他穿得很破很烂,几乎是破布片挂在身上,裹头巾也没有,满头花白了的头发在风里飘拂着。
  他看见我,马上很谦卑的弯下了腰,双手交握在胸前,好似在拜我似的。他的举止,跟沙哈拉威人的无礼,成了很大的对比。
  “您是?”我等着他说话。
  他不会说话,口内发出沙哑的声音,比着一个小孩身形的手势,又指指他自己。
  我不能领悟他的意思,只有很和气的对他问:“什么?我不懂,什么?”
  他看我不懂,马上掏出了两百块钱来,又指指财主住的房子的方向,又比小孩的样子。啊!我懂了,原来是那小孩子的爸爸来了。
  他硬要把钱塞还给我,我一定不肯,我也打手势,说是我送给小孩子的,因为他烤肉给我吃。
  他很聪明,马上懂了,这个奴隶显然不是先天性的哑巴,因为他口里会发声,只是聋了,所以不会说话。
  他看看钱,好似那是天大的数目,他想了一会儿,又要交还我,我们推了好久,他才又好似拜了我一下的弯下了身,合上手,才对我笑了起来,又谢又谢,才离开了。那是我第一次碰见哑奴的情景。
  过了不到一星期,我照例清早起床,开门目送荷西在满天的星空下去上早班,总是五点一刻左右。
  那天开门,我们发现门外居然放了一棵青翠碧绿的生菜,上面还洒了水。我将这生莱小心的捡起来,等荷西走远了,才关上门,找出一个大口水瓶来,将这棵菜像花一样竖起来插着,才放在客厅里,舍不得吃它。
  我知道这是谁给的礼物。
  我们在这一带每天借送无数东西给沙哈拉威邻居,但是来回报我的,却是一个穷得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奴隶。
  这比圣经故事上那个奉献两个小钱的寡妇还要感动着我的心。
  我很想再有哑奴的消息,但是他没有再出现过。过了两个月左右,我的后邻要在天台上加盖一间房子,他们的空心砖都运来堆在我的门口,再吊到天台上去。
  我的家门口被弄得一塌糊涂,我们粉白的墙也被砖块擦得不成样子。荷西回家来了,我都不敢提,免得他大发脾气,伤了邻居的感情。我只等着他们快快动工,好让我们再有安宁的日子过。
  等了好一阵,没有动工的迹象,我去晒衣服时,也会到邻居四方的洞口往下望,问他们怎么还不动工。“快了,我们在租一个奴隶,过几天价钱讲好了,就会来。他主人对这个奴隶,要价好贵,他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
  过了几天,一流的泥水匠来了,我上天台去看,居然是那个哑奴正蹲着调水泥。
  我惊喜的向他走去,他看见我的影子,抬起头来,看见是我,真诚的笑容,像一朵绽开的花一样在脸上露出来。
  这一次,他才弯下腰来,我马上伸手过去,跟他握了一握,又打手势,谢谢他送的生莱。他知道我猜出是他送的,脸都胀红了,又打手势问我:“好吃吗?”
  我用力点点头,说荷西与我吃掉了。他再度欢喜的笑了,又说:“你们这种人,不吃生菜,牙龈会流血。”我呆了一下,这种常识,一个沙漠的奴隶怎么可能知道。哑奴说的是简单明了的手势,这种万国语,实在是方便。他又会表达,一看就知道他的意思。
  哑奴工作了几天之后,半人高的墙已经砌起来了。
  那一阵是火热的八月,到了正午,毒热的太阳像火山的岩浆一样的流泻下来。我在房子里,将门窗紧闭,再将窗缝用纸条糊起来,不让热浪冲进房间里,再在室内用水擦席子,再将冰块用毛巾包着放在头上,但是那近五十五度的气温,还是令人发狂。
  每到这么疯狂的酷热在煎熬我时,我总是躺在草席上,一分一秒的等候着黄昏的来临,那时候,只有黄昏凉爽的风来了,使我能在门外坐一会,就是我所盼望着的最大的幸福了。
  那好几日过去了,我才想到在天台上工作的哑奴,我居然忘记了他,在这样酷热的正午,哑奴在做什么?
  我马上顶着热跑上了天台,打开天台的门,一阵热浪冲过来,我的头马上剧烈的痛起来,我快步冲出去找哑奴,空旷的天台上没有一片可以藏身的阴影。
  哑奴,半靠在墙边,身上盖了一块羊栏上捡来的破草席,像一个不会挣扎了的老狗一样,趴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快步过去叫他,推他,阳光像熔化了的铁一样烫着我的皮肤,才几秒钟,我就旋转着支持不住了。
  我拉掉哑奴的草席,用手推他,他可怜的脸,好似哭泣似的慢慢的抬起来,望着我。
  我指指我的家,对他说:“下去,快点,我们下去。”
  他软弱的站了起来,苍白的脸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受不了那个热,又用力推他,他才很不好意思的弯下腰,穿过荷西盖上的天棚,慢慢走下石阶来,我关上了天台的门,也快步下来了。
  哑奴,站在我厨房外面的天棚下,手里拿着一个硬得好似石头似的干面包。我认出来,那是沙哈拉威人,去军营里要来的旧面包,平日磨碎了给山羊吃的。现在这个租哑奴来做工的邻居,就给他吃这个东西维持生命。
  哑奴很紧张,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天棚下仍是很热,我叫他进客厅去,他死也不肯,指指自己,又指指自己的肤色,一定不肯跨进去。
  我再打手势:“你,我,都是一样的,请进去。”从来没有人当他是人看待,他怎么不吓坏了。
  最后我看他拘谨成那个可怜的样子,就不再勉强他了,将他安排在走廊上的阴凉处,替他铺了一块草席。冰箱里我拿出一瓶冰冻的桔子水,一个新鲜的软面包,一块干乳酪,还有早晨荷西来不及吃的白水煮蛋,放在他身旁,请他吃。然后我就走掉了,去客厅关上门,免得哑奴不能坦然的吃饭。
  到了下午三点半,岩浆仍是从天上倒下来,室内都是滚烫的,室外更不知如何热了。
  我,担心哑奴的主人会骂他,才又出来叫他上去工作。他,在走廊上坐得好似一尊石像,桔子水喝了一点点,自己的干面包吃下了,其他的东西动都不动。我看他不吃,叉着手静静的望着他。
  哑奴真懂,他马上站起来,对我打手势:“不要生气,我不吃,我想带回去给我的女人和孩子吃。”他比了三个小孩子,两男一女。
  我这才明白了,马上找了一个口袋,把东西都替他装进去,又切了一大块乳酪和半只西瓜,还再放了两瓶可乐,我自己存的也不多了,不然可以多给他一点。
  他看见我在袋子里放东西,垂着头,脸上又羞愧又高兴的复杂表情,使我看了真是不忍。
  我将袋子再全塞在半空的冰箱里,对他指指太阳,说:“太阳下山了,你再来拿,现在先存在在这里。”他拚命点头,又向我弯下了腰,脸上喜得都快哭了似的,就快步上去工作了。
  我想,哑奴一定很爱他的孩子,他一定有一个快乐的家,不然他不会为了这一点点食物高兴。我犹豫了一下,把荷西最爱吃的太妃糖盒子打开,抓了一大把放在给哑奴的食物口袋里。
  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食物,我能给他的实在太贫乏了。
  星期天,哑奴也在工作,荷西上天台去看他。哑奴第一次看见我的丈夫,他丢下了工作,快步跨过砖块,口里呀呀的叫着,还差几步,他就伸长了手,要跟荷西握手,我看他先伸出手来给荷西,而没有弯下腰去,真是替他高兴。在我们面前,他的自卑感一点一点自然的在减少,相对的人与人的情感在他心里一点一点的建立起来。我笑着下天台去,荷西跟他打手语的影子,斜斜的映在天棚上。
  到了中午,荷西下来了,哑奴高高兴兴的跟在后面。荷西一头的粉,想来他一定在跟哑奴一起做起泥工来了。“三毛,我请哑巴吃饭。”
  “荷西,不要叫他哑巴!”
  “他听不见。”
  “他眼睛听得见。”
  我拿着锅铲,对哑奴用阿拉伯哈萨尼亚语,慢慢的夸大着口形说:“沙——黑——毕。”(朋友)
  又指指荷西,再说:“沙——黑——毕。”
  又指我自己:“沙——黑——布——蒂。”(女朋友)再将三个人做一个圈圈,他完全懂了,他不设防的笑容,又一度感动了我。他很兴奋,又有点紧张,荷西推推他,他一步跨进了客厅,又对我指指他很脏的光脚,我对他摇摇手,说不要紧的,就不去睬他了,让两个男人去说话。
  过了一会儿,荷西来厨房告诉我:“哑奴懂星象。”“你怎么知道?”
  “他画的,他看见我们那本画上的星,他一画就画出了差不多的位置。”
  过一会,我进客厅去放刀叉,看见荷西跟哑奴趴在世界地图上。
  哑奴找也不找,一手就指在撒哈拉上,我呆了一下,他又一指指在西班牙,又指指荷西,我问他:“我呢?”
  他看看我,我恶作剧的也指指西班牙,他做出大笑的样子,摇手,开始去亚洲地图那一带找,这一下找不到了,交了白卷。
  我指指他的太阳穴,做出一个表情——笨!
  他笑得要翻倒了似的开心。
  哑奴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
  青椒炒牛肉拌饭,哑奴实在吃不下去,我想,他这一生,也许连骆驼山羊肉都吃不到几次,牛肉的味道一定受不了。我叫他吃白饭酒盥,他又不肯动手,拘谨的样子又回来了。
  我叫他用手吃,他低着头将饭吃掉了。我决定下次不再叫他一同吃饭,免得他受罪。
  消息传得很快,邻居小孩看见哑奴在我们家吃饭,马上去告诉大人,大人再告诉大人,一下四周都知道了。这些人对哑奴及我们产生的敌意,我们很快的觉察到了。“三毛,你不要理他,他是‘哈鲁佛’!脏人!”(哈鲁佛是猪的意思)
  邻居中我最讨厌的一个小女孩第一个又妒又恨的来对我警告。
  “你少管闲事,你再叫他‘哈鲁佛’,荷西把你捉来倒吊在天台上。”
  “他就是猪,他太太是疯子,他是替我们做工的猪!”说完她故意过去吐口水在哑奴身上,然后挑战的望着我。
  荷西冲过去捉这个小女鬼,她尖叫着逃下天台,躲进自己的家里去。
  我很难过,哑奴一声也不响的拾起工具,抬起头来,我发觉我的邻居正阴沉的盯着荷西和我,我们什么都不说,就下了天台去。
  有一个黄昏,我上去收晾着的衣服,又跟哑奴挥挥手,他已在砌屋顶了,他也对我挥挥手。恰巧荷西也下班了,他进了门也上天台来。
  哑奴放下了工具,走过来。
  那天没有风沙,我们的电线上停了一串小鸟,我指着鸟叫哑奴看,又做出飞翔的样子,再指指他,做了一个手势:“你——不自由,做工做得半死,一毛钱也没有。”
  “三毛,你好啦!何苦去激他。”荷西在骂我。“我就是要激他,他有本事在身,如果自由了,可以养活一家人不成问题。”
  哑奴呆呆的望了一会儿天空,比比自己肤色,叹了口气。过一会,他又笑了,他对我们指指他的心,再指指小鸟,又做了飞翔的动作。
  我知道,他要说的是:“我的身体虽是不自由的,但是我的心是自由的。”
  他说出如此有智慧的话来,令我们大吃一惊。
  那天黄昏,他坚持要请我们去他家。我赶快下去找了些吃的东西,又装了一瓶奶粉和白糖跟着他一同回去。
  他的家,在镇外沙谷的边缘,孤伶伶的一个很破的帐篷在夕阳下显得如此的寂寞而悲凉。
  我们方才走近,帐篷里扑出来两个光身子的小孩,大叫欢笑着冲到哑奴身边,哑奴马上笑呵呵的把他们抱起来。帐篷里又出来了一个女人,她可怜得缠身的包布都没有,只穿了一条两只脚都露在外面的破裙了。
  哑奴一再的请我们进去坐,我们弯下了身子进去,才发觉,这个帐篷里只有几个麻布口袋铺在地上,铺不满,有一半都是沙地。帐篷外,有一个汽油桶,里面有半桶水。
  哑奴的太太羞得背对着帐篷布,不敢看我们。哑奴马上去打水、生火,用一个很旧的茶壶煮了水,又没有杯子给我们喝,他窘得不得了,急得满头大汗。荷西笑笑,叫他不要急,我们等水凉了一点,就从茶壶里传着喝,他才放心了似的笑了,这已是他最好的招待,我们十分感动。
  大孩子显然还在财主家做工,没有回来,小的两个,依在父亲的怀里,吃着手指看我们。我赶快把东西拿出来分给他们,哑奴也马上把面包递给背坐着的太太。
  坐了一会儿,我们要走了,哑奴抱着孩子站在帐篷外向我们挥手。荷西紧紧的握住我的手,再回头去看那个苦得没有立锥之地的一家人,我们不知怎的觉得更亲密起来。“起码,哑奴有一个幸福的家,他不是太贫穷的人啊!”我对荷西说。
  家,对每一个人,都是欢乐的泉源啊!再苦也是温暖的,连奴隶有了家,都不觉得他过份可怜了。
  以后,我们替他的孩子和太太买了一些廉价的布,等哑奴下工了,悄悄的塞给他,叫他快走,免得又要给主人骂。
  回教人过节时,我们送给他一麻袋的炭,又买了几斤肉给他。我总很羞愧这样施舍他,总是白天去,他不在家,我放在他帐篷外,就跑掉。哑奴的太太,是个和气的白痴,她总是对我笑,身上包着我替她买的蓝布。
  哑奴不是没有教养的沙哈拉威人,他没有东西回报我们,可是,他会悄悄的替我们补山羊踩坏了的天棚;夜间偷了水,来替我们洗车;刮大风了,他马上替我收衣服,再放在一个洗干净的袋子里,才拉起天棚的板,替我丢下来。
  荷西跟我一直想替哑奴找获得自由的方法,可是完全不得要领,都说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们不知道,如果替他争取到自由,又要怎么负担他,万一我们走了,他又怎么办。
  其实,我们并没有认真的想到,哑奴的命运会比现况更悲惨,所以也没有积极的设法使他自由了。
  有一天,沙漠里开始下起大雨来,雨滴重重的敲打在天棚上,我醒了,推着荷西,他也起来了。
  “听!在下雨,在下大雨。”我怕得要命。
  荷西跳起来,打开门冲到雨里去,邻居都醒了,大家都跑出来看雨,口里叫着:“神水!神水!”
  我因为这种沙漠里的异象,吓得心里冰冷,那么久没有看见雨,我怕得缩在门内,不敢出去。
  大家都拿了水桶来接雨,他们说这是神赐的水,喝了可以治病。
  豪雨不停的下着,沙漠成了一片泥泞。我们的家漏得不成样子。沙漠的雨,是那么的恐怖。
  雨下了一天一夜,西班牙的报纸,都刊登了沙漠大雨的消息。
  哑奴的工程,在雨后的第二星期,也落成了。
  那一天,我在看书,黄昏又来了,而荷西当天加班,要到第二日清晨才能回来。
  突然我听见门外有小孩子异常吵闹的声音,又有大人在说话的声音。
  邻居姑卡用力敲我的门,我一开门,他就很激动的告诉我:“快来看,哑巴被卖掉了,正要走了。”
  我耳朵里轰的一响,捉住姑卡问:“为什么卖了?怎么突然卖了?是去哪里?”
  姑卡说:“下过雨后,‘茅里他尼亚’长出了很多草,哑巴会管羊,会管接生小骆驼,人家来买他,叫他去。”“他现在在哪里?”
  “在建房子的人家门口,他主人也来了,在里面算钱。”
  我匆匆忙忙的跑去,急得气得脸都变了,我拚命的跑到邻居的门外,看见一辆吉普车,驾驶座旁坐了哑奴。
  我冲到车子旁去,看见他呆望着前方,好似一尊泥塑的人一样,面上没有表情。我再看他的手,被绳子绑了起来,脚踝上也绑了松松的一段麻绳。
  我捂住嘴,望着他,他不看我。我四顾一看,都是小孩子围着。我冲进邻居的家,看见有地位的财主悠然的在跟一群穿着很好的人在喝茶,我知道这生意是成交了,没有希望救他了。
  我再冲出去,看着哑奴,他的嘴唇在发抖,眼眶干干的。我冲回家去,拿了仅有的现钱,又四周看了一看,我看见自己那块铺在床上的大沙漠彩色毯子,我没有考虑的把它拉下来,抱着这床毯子再往哑奴的吉普车跑去。
  “沙黑毕,给你钱,给你毯子,”我把这些东西堆在他怀里,大声叫着。
  哑奴,这才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毯子。他突然抱住了毯子,口里哭也似的叫起来,跳下车子,抱着这床美丽的毯子,没命的往他家的方向奔去,因为他脚上的绳子是松松的挂着,他可以小步的跑,我看着他以不可能的速度往家奔去。
  小孩们看见他跑了,马上叫起来。“逃啦!逃啦!”
  里面的大人追出来,年轻的顺手抓了一条大木板,也开始追去。
  “不要打!不要打!”
  我紧张得要昏了过去,一面叫着一面也跑起来,大家都去追哑奴,我舍命的跑着,忘了自己有车停在门口。
  跑到了快到哑奴的帐篷,我们大家都看见,哑奴远远的就迎风打开了那条彩色缤纷的毯子,跌跌撞撞的扑向他的太太和孩子,手上绑的绳子被他扭断了,他一面呵呵不成声的叫着,一面把毛毯用力围在他太太孩子们的身上,又拚命拉着他白痴太太的手,叫她摸摸毯子有多软多好,又把我塞给他的钱给太太。风里面,只有哑巴的声音和那条红色的毛毯在拍打着我的心。
  几个年轻人上去捉住哑奴,远远吉普车也开来了,他茫茫然的上了车,手紧紧的握在车窗上,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白发在风里翻飞着,他看得老远的,眼眶里干干的没有半滴泪水,只有嘴唇,仍然不能控制的抖着。
  车开了,人群让开来。哑奴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夕阳里,他的家人,没有哭叫,拥抱成一团,缩在大红的毯子下像三个风沙凝成的石块。
  我的泪,像小河一样的流满了面颊。我慢慢的走回去,关上门,躺在床上,不知何时鸡已叫了。
作者: 羊羊    时间: 26.9.2009 22:53
关注中~蜜糖mm加油~
作者: 有容乃大    时间: 27.9.2009 11:12
好东东。
作者: 雨薇    时间: 27.9.2009 11:26
一起分享!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6.10.2009 12:12
哭泣的骆驼



        这不知是一天里的第几次了。我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张开眼睛,屋内已经一片漆 黑,街道上没有人声也没有车声,只听见桌上的闹钟,像每一次醒来时一样,清晰而漠然地 走动着。

  那么,我是醒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终究不只是一场噩梦。每一次的清醒,记忆就逼 着我,像在奔流错乱的镜头面前一般,再一次又一次地去重新经历那场令我当时狂叫出来的  


惨剧。

  我闭上了眼睛,巴西里、奥菲鲁阿、沙伊达他们的脸孔,荡漾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 波又一波地在我面前飘过。我跳了起来,开了灯,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才一天的工夫,已经 舌燥唇干,双眼发肿,憔悴不堪了。

    打开临街的木板窗,窗外的沙漠,竟像冰天雪地里无人世界般的寒冷孤寂。突然看见这 没有预期的凄凉景致,我吃了一惊,痴痴地凝望着这渺渺茫茫的无情天地,忘了身在何处。

  是的,总是死了,真是死了。无论是短短的几日,长长的一生,哭、笑、爱、憎,梦 里梦外颠颠倒倒,竟都有它消失的一日。洁白如雪的沙地上,看不见死去的人影,就连夜晚 的风都没有送来他们的叹息。

    回身向着这空寂如死的房间。暗淡的灯火下,好似又见巴西里盘膝坐着,慢慢将他蒙头 蒙脸的黑布一层一层地解开。在我惊讶得不知所措的注视下,晒成棕黑色的脸孔,衬着两颗 寒星般的眼睛,突然闪出一丝近乎诱人的笑容。

    我眨了一下眼睛,又突然看见沙伊达侧着脸静坐在书架下面。长长的睫毛像一片云,投 影在她优美而削瘦的面颊上。我呆望着她,她一般的不知不觉,就好似不在这个世界上似的 漠然。

  门外什么时候停了车子,什么人在剥剥地敲着门,我都没有感觉;直到有人轻轻地喊 我:"三毛!"我才被惊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我在这里。"我抓着窗棂对门边的人说着。

    "三毛,机票没有,可是明天早晨我还是来带你去机场。候补的位子我讲好了两个,也 许能挤上去。你先预备好。荷西知道了,叫你走的时候锁上门。另外一个位子给谁?"

    荷西公司的总务主任站在窗外低低地对我说。

     "我走。另外一个位子不要了,谢谢你!"

    "怎么了?千托万托的,现在又不要了?"

    "死了,不走了。"我干涩地回答着。

    总务主任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紧张地看了一下四周。

  "听说本地人出了事,你要不要去镇上我家里住一晚?这里没有西班牙人,不安全。"

    我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还要理东西,不会有事的,谢谢你!"

  这人又呆站了一会儿,然后丢掉了手上的烟蒂,对我点点头,说:"那么门窗都关好 ,明天早晨九点钟我来接你去机场。"

  我关上木窗,将双重铰链扣住。吉普车声慢慢地远去,终于听不见了。重沉沉的寂静 ,把小小的一间屋子弄得空空洞洞,怎么也不像从前的气氛了。

    好似昨日才过去的时光,我一样站在这窗前。身上只穿了一件长长的睡袍,窗外大群的 撒哈拉威女孩们嘻嘻哈哈地在同我说着话:"三毛,快开门吧!我们等了半天了,怎么还睡 着呢?"

  "今天不上课,放假。"我撑着懒腰深呼吸了几口,将目光悠然地投入远方明净清丽 的沙丘上去。

    "又不上课。"女孩子们惋惜地喧嚷起来。

    "半夜三更,那几个炸弹震得我们快从床上跌了下来。开门跑出来看,又看不到什么。 这么一来,弄到天亮才睡了一会,所以,嘿,不上课,你们不用来吵了。"

    "不上也让我们进来嘛!反正是玩的。"女孩子们又啪啪地乱打着门,我只好开了。

    "你们睡死了,难道那么响的声音都没听见?"

    我喝着茶笑问着她们。

    "怎么没有,一共三次爆炸:一个炸在军营门口,一个炸在磷矿公司的小学校,一个在 阿吉比爸爸的店门口--"她们七嘴八舌兴奋地告诉我。

    "消息倒快,你们不出这条街,什么都打听来了。"

    "又是游击队,越闹越凶了。"说着的人像在看好戏,完全没有惧怕,叽叽喳喳指手画 脚活泼非凡,小屋里一时笑语喧哗。

  "其实,西班牙政府一再保证要让民族自决了,闹什么呢!"我叹了口气,拿起一把 梳子开始梳头。

    "我来替你编辫子。"一个女孩蹲在我身后把口水涂在自己手上,细心地替我绞起麻花 粗辫子来。

    "这次全是那个沙伊达弄出来的,男人、女人爱来爱去,结果炸了阿吉比的店。"我背 后的女孩大声说着。说到"爱"字,一地的人都推来推去地笑。

    "医院做事的沙伊达?"我问着。

    "还有谁?不要脸的女人。阿吉比爱她,她不爱他,还跟他讲话;阿吉比拼命去找她, 她又变心了,跟奥菲鲁阿突然好起来。阿吉比找了一群人去整她,她居然告诉奥菲鲁阿。前 几天打了一场,昨天晚上,阿吉比爸爸的店门口就吃了炸弹。"

    "又乱讲了,奥菲鲁阿不是那样的人。"我最不喜欢这群女孩子的,就是她们动不动就 要用自己的想像力去判断一些完全不是她们智力所能判断的事情。

    "咦!奥菲鲁阿不是,沙伊达可是的啊!那个婊子,认识游击队……"

  我刷一下把编好的辫子抽回来,正色向这些女孩子说:"婊子这个字,只可以用在无 情无义、没有廉耻的女人身上。沙伊达是你们撒哈拉威女子里,数一数二的助产士,怎么可 以叫她婊子呢!这个字太难听了,以后再也不要这么说她了。"

    "她跟每一个男人说话。"坐在我前面姑卡的大妹妹法蒂玛啃着乌黑的指甲,披着一头 涂满了红泥巴的硬头发,无知邋遢得像个鬼似的说着。

  "跟男人说话有什么不对?我不是天天在跟男人说

  话,我也是婊子?"我凶着她们,恨不得有一天把她们这么封闭的死脑筋敲开来。

  "不止这个,沙伊达,她……她……"一个较老实的女孩羞红了脸,说不下去。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6.10.2009 12:15
"她还跟不同的男人睡觉。"法蒂玛翻着大白眼,慢吞吞地说着,同时冷笑了两声。

    "她跟人睡觉,你们亲眼看见的吗?"我叹了口气,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地望着这群女 孩子们。

    "啧!当然有的嘛!大家都那么说,镇上谁肯跟她来往,除了男人们。男人也不肯娶她的啊,不过是整她罢了……"

    "好啦!不要再讲了,小小年纪,怎么像长舌妇一样。"我反身去厨房把茶倒掉,心里 无端地厌烦起来,大清早,说的就是这些无聊的事。

  女孩子们横七竖八地坐了一地,有乌黑的赤着腿的,有浑身臭味的,有披头散发的, 每一张嘴都在忙着说话。哈萨尼亚语我听不懂,但是沙伊达的名字,常常从她们的句子里跳 出来;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满是愤恨和不屑,那副脸难看极了,说不出的妒和恨。

  我靠在门边望着她们,沙伊达那洁白高雅、丽如春花似的影子忽而在我眼前晃过。那 个受过高度文明教育的可爱沙漠女子,却在她自己风俗下被人如此地鄙视着,实是令人难以 解释。

  在这个镇上,我们有很多撒哈拉威人的朋友。邮局卖邮票的,法院看门的,公司的司 机,商店的店员,装瞎子讨钱的,拉驴子送水的,有势的部族酋长,没钱的奴隶,邻居男女 老幼,警察,小偷,三教九流都是我们的"沙黑毕"(朋友)。

  奥菲鲁阿是我们的爱友,做警察的年轻人。他一直受到高中教育,做了警察,不再念 书;孩儿气的脸,一口白牙齿,对人敦敦厚厚的,和气开朗得叫人见了面就喜欢。

    镇上爆了炸弹是常事,市面一样繁荣。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说着时局,却没有人认真感 到这些纷扰的危机,好似它还远着似的淡然。

  那日我步行去买了菜回来,恰好看见奥菲鲁阿坐在警察车里开过。我向他招招手,他 刷一下地跳下车来。

    "鲁阿,怎么好久不上家里来了?"我问他。

    他嘻嘻地笑着,也不说话,伴着我走路。

    "这星期荷西上早班,下午三点以后都在家。你来,我们谈谈。"

  "好,这几天一定来。"他仍然笑着,帮我把菜篮放在叫到的计程车上就走了。

  没过了几日,奥菲鲁阿果然在一个晚上来了,不巧我们家里坐满了荷西的同事,正在 烤肉串吃。

    他在窗外张望了一下,马上说:"啊!有客人,下次再来吧。"

  我马上迎了出去,硬拉他进来:"烤的是牛肉,你也来吃,都是熟人,不妨事的。"

  奥菲鲁阿笑着指指身后,我这才看见他的车上,正慢慢地下来了一个穿着淡蓝色沙漠 衣服的女子,蒙着脸,一双秋水似的眼睛向我微笑着。

  "沙伊达?"我轻笑着问他。

    "你怎么知道?"他惊奇地望着我。不及回答他,我快步地出去迎接这个求也求不到的 稀客。

    如果不是沙伊达,屋里都是男人,我亦不会强拉她了。沙伊达是开通大方的女子,她略 一迟疑,也就跨进来了。

    荷西的同事们,从来没有这么近地面对一个撒哈拉威女子,他们全都礼貌地站了起来。

    "请坐,不要客气。"沙伊达大方地点点头。我拉了她坐在席子上,马上转身去倒汽水 给奥菲鲁阿和她。再看她时,她的头纱已经自然地拿了下来。

    灯光下,沙伊达的脸孔不知怎地散发着那么吓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双颊上,衬 着两个漆黑得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削瘦的线条,像 一件无懈可击的塑像那么的优美。目光无意识地转了一个角度,沉静的微笑,像一轮初升的 明月,突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众人不知不觉地失了神态。连我,也在那一瞬间,被她的光 芒震得呆住了。

  穿着本地服装的沙伊达,跟医院里明丽的她,又是一番不同的风韵。坐在那儿的她, 也不说话,却一下子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古老的梦境里去。

    大家勉强地恢复了谈话,为着沙伊达在,竟都有些心不在焉。奥菲鲁阿坐了一会儿,就 带着沙伊达告辞了。

    沙伊达走了很久,室内还是一片沉寂。一种永恒的美,留给人的感动,大概是这样的吧 !

    "这么美,这么美的女人,世上真会有的,不是神话。"我感叹着说。

  "是奥菲鲁阿的女友?"有人轻轻地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哪里来的?"

  "听说是孤女,父母都死了,她跟着医院的嬷嬷们几年,学了助产士。"

  "挑了奥菲鲁阿总算有眼光,这个人正派。"

    "奥菲鲁阿还是配不上她,总差了那么一点,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差了一点。"我摇着 头。

  "三毛,你这是以貌取人吗?"荷西说。

    "不是外貌,我有自觉的,她不会是他的。"

    "奥菲鲁阿亦是个世家子,他父亲在南部有成千上万的山羊和骆驼--"

  "我虽然认识沙伊达不深,可是她不会是计较财富的人,这片沙漠,竟似没有认真配得上她的人呢!"

    "阿吉比不是也找她,前一阵子还为了她跟奥菲鲁阿打了一架!"荷西又说。

  "那个商人的孩子,整天无所事事,在镇上仗着父亲,作威作福。这种恶人怎么跟沙伊达扯在一起。"我鄙夷地说。

    沙伊达第一次来家里的那个晚上,惊鸿一瞥,留给大家地震似的感动,话题竟舍不得从 她的身上转开去。连我也从来没有那么地为一个绝色的女子如痴如醉过。

    

  "那个婊子,你怎么让她进来,这样下去邻居都要不理你了。"姑卡第二日忐忑不安 地来劝我,我只笑着不理。

    "她跟男人下车的时候,我们都在门口看。她居然笑着跟我妈妈打招呼,我妈妈把我们 都拉进去,把门砰一关。奥菲鲁阿脸都红了。"

  "你们也太过分了。"我怔住了,想不到昨天进我们家之前还有这一幕。

  "听说她不信回教,信天主教。这种人,死了要下地狱的。"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6.10.2009 12:17
我默默地看着姑卡,不知如何开导她才好。跟了她走出门,罕地刚巧下了班回来。西班 牙军官制服衬着他灰白头发的棕色脸,竟也有几分神气。

    "三毛,不是我讲你,我的女孩子们天天在你们家,总也希望你教教她们学好。现在你 们夫妇交上了镇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撒哈拉威人,我怎么放心让她们跟你做朋友。"




    他这么重的话,像一个耳光似的刮过来;我涨紫了脸,说不出话来。

    "罕地,你跟了西班牙政府二十多年了,总也要开通些,时代在变……"

  "时代变,撒哈拉威人的传统风俗不能改。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

  "沙伊达不是坏女人。罕地,你是中年人了,总比他们看得清楚……"我气得打结, 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背叛自己族人的宗教,还有比这更可耻的事吗?唉……"罕地跺了一下脚, 带了低着头的姑卡,往自己家门走去。

  "死脑筋!"我骂了一句,也进来把门用力带上了。

    "这个民族,要开化他们,还要很多的耐性和时间。"吃饭的时候跟荷西不免谈起这事 来。

    "游击队自己天天在广播里跟他们讲要解放奴隶,要给女孩们念书。他们只听得进独立 ,别的都不理会。"

    "游击队在哪里广播?我们怎么听不见?"

    "哈萨尼亚语,每天晚上都从阿尔及利亚那边播过来,这里当地人都听的。"

  "荷西,你看这局势还要拖多久?"我心事重重地说着。

    "不知道,西班牙总督也说答应他们民族自决了。"

    "摩洛哥方面不答应,又怎样?"我歪着头把玩着筷子。

    "唉!吃饭吧!"

  "我是不想走的。"我叹着气坚持着说。

    荷西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夏日的撒哈拉就似它漫天飞扬、永不止息的尘埃,好似再也没有过去的一天。岁月在 令人欲死的炎热下黏了起来。缓慢而无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懒散和疲倦之外,竟对什么都迷 迷糊糊的不起劲。心里空空洞洞地熬着汗渍渍的日子。

    镇上大半的西班牙人都离开了沙漠,回到故乡去避热,小镇上竟如死城似的荒凉。

  报上天天有撒哈拉的消息。镇上偶尔还是有间歇的不伤人的爆炸。摩洛哥方面,哈桑 国王的叫嚣一天狂似一天,西属撒哈拉眼看是要不保了,而真正生活在它里面的居民,却似 摸触不着边际地漠然。

  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 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生的名词,在许 多真正生活在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烟似的淡薄而不真实罢了。

  我们,也照样地生活着。心存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一天跟 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炎热的下午,如果有车在家,我总会包了一些零食,开车到医院去找沙伊达。两个人 躲在最阴凉的地下室里,闻着消毒药水的味道,盘膝坐着,一起缝衣服,吃东西,上下古今 ,天文地理,胡说八道,竟然亲如姊妹似的无拘无束。沙伊达常常说她小时候住帐篷的好日 子给我听,她的故事,讲到父母双亡,就幽然打住了,以后好似一片空白似的,她从不说, 我亦不问。

  "沙伊达,如果西班牙人退走了,你怎么办?"有一日我忽然问她。

  "怎么个退法?给我们独立?让摩洛哥瓜分?"

    "都有可能。"我耸耸肩,无可无不可地说。

    "独立,我留下来。瓜分,不干。"

  "我以为,你的心,是西班牙的。"我慢慢地说。

    "这儿是我的土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沙伊达的眼光突然蒙 了起来,好似内心 有什么难言的秘密和隐痛,她竟痴了似的静坐着忘了再说话。

    "你呢?三毛?"过了好一会,她才问我。

    "我是不想走的,我喜欢这里。"

    "这儿有什么吸引你?"她奇怪地问我。

    "这儿有什么吸引我?天高地阔、烈日、风暴,孤寂的生活有欢喜,有悲伤,连这些无 知的人,我对他们一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会怎么样?"

    "大概跟你一样,学了护理医疗。其实--不是我的和是我的又怎么分别?"我叹息着 。

    "你没有想过独立?"沙伊达静静地说。

    "殖民主义迟早是要过去的。问题是,独立了之后,这群无知的暴民,要多少年才能建 设他们?一点也不乐观。"

    "会有一天的。"

  "沙伊达,你这话只能跟我讲,千万不要跟人去乱说。"

    "不要紧张,嬷嬷也知道。"她笑了起来,突然又开朗起来,笑望着我,一点也不在乎 。

    "你知道镇上抓游击队?"我紧张地问。

    她心事重重地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眼眶突然湿了。

  一天下午,荷西回家来,进门就说:"三毛,看见了没有?"

  "什么事?今天没出去。"我擦着脖子上淌着的汗闷闷地问着他。

  "来,上车,我们去看。"荷西神色凝重地拉了我就走。

    他闷声不响地开着车,绕着镇上外围的建筑走。一片洪流似的血字,像决堤的河水一般 在所有看得见的墙上泛滥着。

    "怎么?"我呆掉了。

  "你仔细看看。"

  --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

    --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

    --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决万岁--

    --西班牙强盗!强盗!凶手!--

    --我们爱巴西里!西班牙滚出去--

    这一道一道白墙,流着血,向我们扑过来,一句一句阴森森的控诉,在烈日下使人冷汗 如浆。这好似一个正在安稳睡大觉的人,醒来突然发觉被人用刺刀逼着似的惊慌失措。

    "游击队回来了?"我轻轻地问荷西。

    "不必回来,镇上的撒哈拉威,哪一个不是向着他们的。"

    "镇里面也涂满了?"

  "连军营的墙上,一夜之间,都涂上了。这个哨也不知是怎么放的。"

  恐惧突然抓住了我们。车子开过的街道,看见每一个撒哈拉威人,都使我心惊肉跳, 草木皆兵。

  我们没有回家,荷西将车开到公司的咖啡馆去。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6.10.2009 12:18
公司的同事们聚了黑压压的一屋,彼此招呼的笑容,竟是那么的僵硬。沉睡的夏日,在 这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个人的表情,除了惊慌和紧张之外,又带了或多或少受了侮 辱的羞愧和难堪。

  "联合国观察团要来了,他们当然要干一场,拼了命也要表达他们对撒哈拉的意见。 "




    "巴西里听说受的是西班牙教育,一直念到法学院毕业,在西班牙好多年,怎么回来打 游击,反对起我们来了?"

    "公司到底怎么办?我们是守是散?"

    "我的太太明天就送走了,不等乱了起来。"

    "听说不只是他们自己游击队,摩洛哥那边早也混进来了好多。"

  四周一片模糊的说话声忽高忽低地传来,说的却似瞎子摸象似的不着边际。

  "妈的,这批家伙,饭不会吃,屎不会拉,也妄想要独立,我们西班牙太宽大了。照 我说,他们敢骂我们,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打死,呸!才七万多人,机关枪扫死也不麻烦,当 年希特勒怎么对待犹太人……"

    突然有一个不认识的西班牙老粗,捶着台子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激动地演说着。他说 得口沫横飞,气得双眼要炸了似的弹出着,两手又挥又举,恨不能表达他的愤怒。

    "宰个撒哈拉威,跟杀了一条狗没有两样。狗也比他们强,还知道向给饭吃的人摇尾巴 ……"

    "哦--哦--"我听他说得不像人话,本来向着西班牙人的心,被他偏激的言论撞得 偏了方向。荷西呆住了,仰头望着那人。

  四周竟有大半的人听了这人的疯话,居然拍手鼓掌叫起好来。

  那个人咽了一下口水,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突然看见我,他马上又说:"殖民 主义又不是只有我们西班牙,人家香港的华人,巴不得讨好英国,这么多年来,惟命是从, 这种榜样,撒哈拉威人是看不见,我们是看得见……"

    我还没有跳起来,荷西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站起来就要上去揪那个人打架。

    大家突然都看着我们。

    我死命地拉了荷西往外走,"他不过是个老粗,没有见识,你何苦跟他计较。"

  "这个疯子乱说什么,你还叫我走?不受异族统治的人,照他说,就该像苍蝇一样一 批一批死掉。台湾当年怎么抗日的?他知道吗?"荷西叫嚷起来,我跺了脚推他出门。

    "荷西,我也不赞成殖民主义,可是我们在西班牙这面,有什么好说的,你跟自己人冲 突起来,总也落个不爱国的名声,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种害群之马……唉,怎能怪撒哈拉威不喜欢我们。"荷西竟然感伤起来。

  "我们是两边不讨好,那边给游击队叫狗,这边听了自己人的话又要暴跳。唉!天哪!"

    "本来可以和平解决的事,如果不是摩洛哥要瓜分他们,也不会急成这个样子要独立了 。"

    "观察团马上要来,三毛,你要不要离开一阵,躲过了动乱再回来?"

  "我?"我哈哈地冷笑了起来。

    "我不走,西班牙占领一天,我留一天,西班牙走了,我还可能不走呢。"

  当天晚上,市镇全面戒严了,骚乱的气氛像水似的淹过了街头巷尾,白天的街上,西 班牙警察拿着枪比着行路的撒哈拉威人,一个一个趴在墙上,宽大的袍子,被叫着脱下来搜 身。年轻人早不见了,只有些可怜巴巴的老人,眼睛一眨一眨地举着手,给人摸上摸下。这 种搜法除了令人反感之外,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收获,游击队那么笨,带了手枪给人搜吗?

    去医院找沙伊达,门房告诉我她在二楼接生呢。

    上了二楼,还没走几步,沙伊达气急败坏地走过来,几乎跟我撞了个满怀。

  "什么事?"

  "没事,走!"她拉了我就下楼。

    "不是要接生吗?"

  "那个女人的家属不要我。"她下唇颤抖地说。

    "是难产,送来快死了,我一进去,他们开口就骂,我……"

  "他们跟你有什么过不去?"

    "不知道,我……"

  "沙伊达,结婚算 !这么跟着奥菲鲁阿出出进进,风俗不答应你的。"

  "鲁阿不是的。"她抬起头来急急地分辩着。

    "咦……"我奇怪地反问她。

    "是阿吉比他们那伙混蛋老是要整我,我不得已……"

  "我的苦,跟谁说……"她突然流下泪来,箭也似的跑掉了。

  我慢慢地穿过走廊,穿过嬷嬷们住的院落。一群小孩子正乖乖地在喝牛奶,其中的一 个撒哈拉威小人,上唇都是牛奶泡泡,像长了白胡子似的有趣。我将他抱起来往太阳下走, 一面逗着他。

  "喂,抱到哪里去?"一个年轻的修女急急地追了出来。

    "是我!"我笑着跟她打招呼。

    "啊!吓我一跳。"

  "这小人真好看,那么壮。"我深深地注视着孩子乌黑的大眼睛,用手摸摸他卷曲的头发。

    "交给我吧!来!"修女伸手接了去。

    "几岁了?"

  "四岁。"修女亲亲他。

    "沙伊达来的时候已经大了吧?"

    "她是大了才收来的,十六七岁 !"

    我笑笑跟修女道别,又亲了一下小人。他羞涩地尽低着头,那神情竟然似曾相识地在我 记忆里一掠而过,像谁呢?这小人?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6.10.2009 12:19
一路上只见军队开到镇上来,一圈圈的铁丝网把政府机构绕得密不透风,航空公司小 小的办事处站满了耐心地排队的人潮,突然涌出来的陌生脸孔的记者,像一群无业游民似的 晃来晃去,热闹而紧张的骚乱使一向安宁的小镇蒙上了风雨欲来的不祥。

  我快步走回家去,姑卡正坐在石阶上等着呢。




  "三毛,葛柏说,今天给不给哈力法洗澡?"

    哈力法是姑卡最小的弟弟,长了皮肤病。每隔几天,总是抱过来叫我用药皂清洗。

    "嗯!洗,抱过来吧!"我心不在焉地开着门锁,漫应着她。

  在澡缸里,大眼睛的哈力法不听话地扭来扭去。

    "现在站起来,乖,不要再泼水了!"我趴下去替他洗脚。他拿个湿湿的刷子,啪啪地 敲着我低下去的头。

    "先杀荷西,再杀你,先杀荷西,杀荷西……"

    一面敲一面像儿歌似的唱着,口齿清楚极了。乍一明白他在唱什么,耳朵里轰的一声巨 响。尽力稳住自己,把哈力法洗完了,用大毛巾包起来抱到卧室床上去。

    这短短的几步路,竟是踩着棉花似的不实在,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进了卧室全然不知道 。轻轻地擦着哈力法,人竟凝了呆了。

  "哈力法,你说什么?乖,再说一遍。"

    哈力法伸手去抓我枕边的书,笑嘻嘻地望着我,说着:"游击队来,嗯,嗯,杀荷西, 杀三毛,嘻嘻!"他又去抓床头小桌上的闹钟,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

    怔怔地替哈力法包了一件荷西的旧衬衫,慢慢地走进罕地开着门的家,将小孩交给他母 亲葛柏。

    "啊!谢谢!哈力法,说,谢--谢!"葛柏慈爱地马上接过了孩子,笑着对孩子说。

    "游击队杀荷西,杀三毛。"小孩在母亲的怀里活泼地跳着,用手指着我又叫起来。

  "要死口罗!"葛柏听了这话,翻过孩子就要打,忠厚的脸刷地一下涨红了。

  "打他做什么,小孩子懂什么?"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葛柏几乎流下泪来,看了我一眼马上又低下头。

  "不要分什么地方人吧!都是'穆拉那'眼下的孩子啊!"(穆拉那是阿拉伯哈萨尼亚语"神"的意思。)

    "我们没有分。姑卡,小孩子,都跟你好。我们不是那种人。请原谅,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说着,葛柏羞愧得流下泪来,不断地拉了衣角抹眼睛。

    "葛柏,你胡说什么,别闹笑话了。"姑卡的哥哥巴新突然进来喝叱着他母亲,冷笑一 声,斜斜地望了我一眼,一摔帘子,走了。

  "葛柏,不要难过,年轻人有他们的想法。你也不必抱歉。"我拍拍葛柏站了起来, 心里竟似小时候被人欺负了又不知怎么才好地委屈着,腾云驾雾似的晃了出来。

    在家里无精打采地坐着,脑子里一片空茫。荷西什么时候跟奥菲鲁阿一同进来的,都没 有听见。

    "三毛,请你们帮忙,带我星期天出镇去。"

    "什么?"我仍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着,一时听不真切。

    "帮帮忙,我要出镇回家。"鲁阿开门见山地说。

    "不去,外面有游击队。"

    "保证你们安全,拜托拜托!"

    "你自己有车不是!"那日我竟不知怎地失了魂,也失了礼貌,完全没有心情与人说话 。

    "三毛,我是撒哈拉威,车子通行证现在不发给本地人了。你平日最明白的人,今天怎 么了,像在生气似的。"奥菲鲁阿耐性地望着我说。

  "你自己不是警察吗?倒来问我。"

    "是警察,可是也是撒哈拉威。"他苦笑了一下。

    "你要出镇去,不要来连累我们。好歹总是要杀我们的,对你们的心,喂了狗吃了。" 我也不知哪来的脾气,控制不住地叫了出来。这一说,眼泪迸了出来,干脆任着性子坐在地 上希里哗啦地哭了起来。

  荷西正在换衣服,听见我叫嚷,匆匆忙忙地跑过来,跟奥菲鲁阿两人面面相觑。

  "这人怎么了?"荷西皱着眉头张着嘴。

    "不知道,我才说得好好的,她突然这个样子了。"奥菲鲁阿莫名其妙地说。

  "好了,我发神经病,不干你的事。"我抓了一张卫生纸擦鼻涕,擦了脸,喘了口气 便在长沙发上发呆。

    想到过去奥菲鲁阿的父母和弟妹对我的好处,心里又后悔自己的孟浪,不免又问起话来 :"怎么这时候偏要出镇去,乱得很的。"

  "星期天全家人再聚一天,以后再乱,更不能常去大漠里了。"

  "骆驼还在?"荷西问。

    "都卖了,哥哥们要钱用,卖光了,只有些山羊跟着。"

    "花那么多钱做什么,卖家产了?"我哭了一阵,觉得舒服多了,气也平下来了。

  "鲁阿,星期天我们带你出镇,傍晚了你保证我们回

  来,不要辜负了我们朋友一场。"荷西沉着气慢慢地说。

    "不会,真的是家人相聚,你们放心。"鲁阿在荷西肩上拍了一把,极感激诚恳地说着 。这件事是讲定了。

    "鲁阿,你不是游击队,怎么保证我们的安全?"我心事重重地问他。

  "三毛,我们是真朋友,请相信我,不得已才来求你们,如果没有把握,怎么敢累了你们,大家都是有父母的人。"

    我见他说得真诚,也不再逼问他了。

    

  检查站收去了三个人的身份证,我们蓝色的两张,奥菲鲁阿黄色的一张。

  "晚上回镇再来领,路上当心巴西里。"卫兵挥挥手,放行了,我被他最后一句话, 弄得心怦怦地乱跳着。

    "快开吧!这一去三个多钟头,早去早回。"我坐在后座,荷西跟鲁阿在前座,为了旅 途方便,都穿了沙漠衣服。

    "怎么会想起来要回家?"我又忐忑不安地说了一遍。

    "三毛,不要担心,这几天你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奥菲鲁阿笑了起来。出了镇,他 活泼多了。

    "沙伊达为什么不一起来?"

    "她上班。"

  "不如说,你怕她有危险。"

    "你们不要尽说话了,鲁阿,你指路我好开得快点。"

    四周尽是灰茫茫的天空,初升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只露出淡橘色的幽暗的光线,早晨 的沙漠仍有很重的凉意,几只孤鸟在我们车顶上呱呱地叫着绕着,更觉天地苍茫凄凉。

    "我睡一下,起太早了。"我蜷在车后面闭上了眼睛,心里像有块铅压着似的不能开朗 。这时候不看沙漠还好,看了只是觉得地平线上有什么不愿见的人突然冒出来。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6.10.2009 12:20
好似睡了才一会,觉得颠跳不止的车慢慢地停了下来。我觉得热,推开身上的毯子。突 然后座的门开了,我惊得叫了起来。

  "什么人!"

  "是弟弟,三毛,他老远来接了。"




    我模模糊糊地坐了起来,揉着眼睛,正看见一张笑脸,露着少年人纯真的清新,向我招 呼着呢!

    "真是穆罕麦?啊……"我笑着向他伸出手去。

    "快到了吗?"我坐了起来,开了窗。

    "就在前面。"

  "你们又搬了,去年不在这边住。"

    "骆驼都卖光了,哪里住都差不多。"

    远远看见奥菲鲁阿家褐色的大帐篷,我这一路上吊着的心,才突然放下了。

  鲁阿美丽的母亲带着两个妹妹,在高高的天空下,像三个小黑点似的向我们飞过来。

    "沙拉马力古!"妹妹叫喊着扑向她们的哥哥,又马上扑到我身边来,双手勾着我的颈 子。美丽纯真的脸,干净的长裙子,洁白的牙齿,梳得光滑滑的粗辫子,浑身散发着大地的 清新。

  我小步往鲁阿母亲的身边急急跑去,她也正从儿子的拥抱里脱出来。

  "沙拉马力古!哈丝明!"

    她缓缓地张着手臂,缠着一件深蓝色的衣服,梳着低低的盘花髻,慈爱地迎着我,目光 真情流露。她身后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没有了早晨的灰云,蓝得如水洗过似的清朗。

    "妹妹,去车上拿布料,还有替你们带来的玻璃五彩珠子。"我赶开跳跳蹦蹦的山羊, 向女孩子们叫着。

    "这个送给鲁阿父亲的。"荷西拿了两大罐鼻烟草出来。

    "还有一小箱饼干,去搬来,可可粉做的。"

    一切都像太平盛世,像回家,像走亲戚,像以前每一次到奥菲鲁阿家的气氛,一点也没 有改变。我丢下了人往帐篷跑去。

  "我来啦,族长!"一步跨进去,鲁阿父亲满头白发,也没站起来,只坐着举着手。

    "沙拉马力古!"我趴着,用膝盖爬过去,远远地伸着右手,在他头顶上轻轻地触了一 下。只有对这个老人,我用最尊敬的礼节问候他。

  荷西也进来了,他走近老人,也蹲下来触了他的头一下,才盘膝在对面下方坐着。

  "这次来,住几天?"老人说着法语。

    "时局不好,晚上就回去。"荷西用西班牙语回答。

    "你们也快要离开撒哈拉了?"老人叹了口气问着。

    "不得已的时候,只有走。"荷西说。

    "打仗啊!不像从前太平的日子 !"

    老人摸摸索索地在衣服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对重沉沉的银脚镯,向我做了一个 手势,我爬过去靠着他坐着。

    "戴上吧,留着给你的。"我听不懂法语,可是他的眼光我懂,马上双手接了过来,脱 下凉鞋,套上镯子,站起来笨拙地走了几步。

  "水埃呢!水埃呢!"老人改用哈萨尼亚语说着:"好看!好看!"我懂了,轻轻地 回答他:"哈克!"(是!)一面不住地看着自己美丽装饰着的脚踝。

    "每一个女儿都有一副,妹妹们还小,先给你了。"奥菲鲁阿友爱地说着。

  "我可以出去了?"我问鲁阿的父亲,他点了一下头,我马上跑出去给哈丝明看我的 双脚。

    两个妹妹正在捉一只羊要杀,枯干的荆棘已经燃起来了,冒着袅袅的青烟。

    哈丝明与我站着,望着空旷的原野。过去他们的帐篷在更南方,也围住着其他的邻人; 现在不知为什么,反而搬到了荒凉的地方。

  "撒哈拉,是这么的美丽。"哈丝明将一双手近乎优雅地举起来一摊,总也不变地赞 美着她的土地,就跟以前我来居住时一模一样。

  四周的世界,经过她魔术似的一举手,好似突然涨满了诗意的叹息,一丝丝地钻进了 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里去。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撒哈拉了,也只有对爱它的人,它才向你呈现它的美丽和温柔,将你 的爱情,用它亘古不变的大地和天空,默默地回报着你,静静地承诺着对你的保证,但愿你 的子子孙孙,都诞生在它的怀抱里。

  "要杀羊了,我去叫鲁阿。"我跑回帐篷去。

    鲁阿出去了,我静静地躺在地上,轻轻地吸着这块毯子惯有的淡淡的芋草味。这家人, 竟没有令我不惯的任何体臭,他们是不太相同的。

  过了半晌,鲁阿碰碰我:"杀好了,可以出去看了。"

    对于杀生,我总是不能克制让自己去面对它。

    "这么大的两只羔羊,吃得了吗?"我问着哈丝明,蹲在她旁边。

  "还不够呢!等一下兄弟们都要回家,你们走的时候再带一块回去,还得做一锅'古 斯古'才好吃得畅快。"(古斯古是一种用面粉做出的沙漠食物,用手压着吃。)

    "从来没有见过鲁阿的哥哥们,一次都没有。"我说。

    "都走了,好多年了。难得回来一趟,你们都来过三四次了,他们才来过一次,唉…… "

    "这时候了,还不来。"

    "来了!"哈明丝静静地说。又蹲下去工作。

    "哪里?没有人!"我奇怪地问着。

    "你听好嘛!"

  "听见他们在帐篷讲话啊?"

    "你不行啦!没有耳朵。"哈明丝笑着。

    过了一会儿,天的尽头才被我发现了一抹扬起的黄尘,像烟似的到了高空就散了,看不 见是怎么向着我们来的。是走,是跑,是骑骆驼,还是坐着车?

    哈丝明慢慢地站了起来,沙地上渐渐清楚的形象,竟是横着排成一排,浩浩荡荡向我们 笔直地开过来的土黄色吉普车。车越开越近,就在我快辨得清人形的视线上,他们又慢慢地 散了开去,远远地将帐篷围了起来,一个一个散开去,看不清了。

  "哈丝明,你确定是家人来了吗?"看那情形,那气势,竟觉得四周一片杀气,我不知不觉地拉住了哈丝明的衣角。

  这时,只有一辆车,坐着一群蒙着脸的人,向我们静静地逼过来。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6.10.2009 12:21
我打了一个寒噤,脚却像钉住了似的一步也跨不开去。我感觉到,来的人正在头巾下 像兀鹰似的盯着我。

    两个妹妹和弟弟马上尖叫着奔向车子去,妹妹好似在哭着似的欢呼着。

  "哥哥!哥哥!呜……"她们扑在这群下车的人身上竟至哭了起来。




  哈丝明张开了手臂,嘴里讷讷不清地叫着一个一个儿子的名字,瘦削优美的脸竟不知 何时布满了泪水。

    五个孩子轮流把娇小的母亲像情人似的默默地抱在手臂里,竟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地静止 了好一会儿。

    奥菲鲁阿早也出来了,他也静静地上去抱着兄弟。四周一片死寂,我仍像先前一般如同 被人点穴了似的动也动不了。

    一个一个兄弟,匍匐着进了帐篷,跪着轻触着老父亲的头顶。久别重逢,老人亦是泪水 满颊,欢喜感伤得不能自已。

    这时候他们才与荷西重重地上前握住了手,又与我重重地握着手,叫我:"三毛!"

    "都是我哥哥们,不是外人。"鲁阿兴奋地说着。各人除去了头巾,竟跟鲁阿长得那么 相像,都是极英俊的容貌和身材,衬着一口整齐的白牙。

    他们脱宽外袍时,询问似的看了一眼鲁阿,鲁阿轻轻一点头,被我看在眼底。

  宽袍轻轻地脱下来,五件游击队土黄色的制服,突然像火似的,烫痛了我的眼睛。

    荷西与我连互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两人已化成了石像。

    我突然有了受骗的感觉,全身的血液刷一下冲到脸上来。荷西仍是动也不动,沉默得像 一道墙,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荷西,请不要误会,今天真的单纯是家族相聚,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请你们千万原 谅,千万明白我。"鲁阿涨红了脸急切地解说起来。

  "都是'娃也达',不要介意,荷西,哈丝明的'娃也达'。"这种时候,也只有女 人才能像水似的溶开了这一霎间的僵局。("娃也达"是男孩子的意思。)

    我一起身,随着哈丝明出外去割羊肉了,想想气不过,还是跑回帐篷门口去说了一句: "鲁阿,你开了我们一个大玩笑。这种事,是可以乱来的吗?"

    "其实鲁阿要出镇还不简单,也用不着特意哄你们出来。事实上,是我们兄弟想认识你 们,鲁阿又常常谈起,恰好我们难得团聚一次,就要他请了你们来。请不要介意,在这个帐 篷的下面,请做一次朋友吧!"鲁阿的一个哥哥再一次握着荷西的手,诚恳地解释着,荷西 终于释然了。

    "不谈政治!"老人突然用法语重重地喝了一声。

    "今天喝茶,吃肉,陪家人,享受一天天伦亲子的情爱。明日,再各奔东西吧!"还是 那个哥哥说着话,他站了起来,大步出了帐篷,向提着茶壶的妹妹迎上去。

    那个下午,几乎都在同做着家务的情况下度过。枯柴拾了小山般的高,羊群围进了栏栅 ,几个兄弟跟荷西替这个几乎只剩老弱的家又支了一个帐篷给弟妹们睡,水桶接出了皮带管 ,上风的地方,用石块砌成一道挡风墙,炉灶架高了,羊皮鞘成了坐垫,父亲居然欣然地叫 大儿子理了个发。

    在这些人里面,虽然鲁阿的二哥一色一样地在拼命帮忙着家事,可是他的步伐、举止、 气度和大方,竟似一个王子似的出众抢眼。谈话有礼温和,反应极快,破旧的制服,罩不住 他自然发散着的光芒,眼神专注尖锐,几乎令人不敢正视,成熟的脸孔竟是撒哈拉威人里从 来没见过的英俊脱俗。

    "我猜你们这一阵要进镇闹一场了。"荷西扎着木桩在风里向鲁阿的哥哥们说。

  "要的,观察团来那天,要回去。我们寄望联合国,要表现给他们看,撒哈拉威人自 己对这片土地的决定。"

    "当心被抓。"我插着嘴说。

    "居民接应,难抓,只要运气不太坏,不太可能。"

    "你们一个一个都是理想主义者,对建立自己的国家充满了浪漫的情怀,万一真的独立 了,对待镇上那半数无知的暴民,恐怕还真手足无措呢!"我坐在地上抱着一只小羊对工作 的人喊着。

  "开发资源、教育国民那是第一步。"

    "什么人去开发?就算这七万人全去堵边界,站都站不满,不又沦为阿尔及利亚的保护 国了,那只有比现在更糟更坏。"

    "三毛,你太悲观了。"

  "你们太浪漫,打游击可以,立国还不是时机。"

    "尽了力,成败都在所不计了。"他们安然地回答我。

    家事告了段落,哈丝明远远地招呼着大家去新帐篷喝热茶,地毯已经铺满了一地。

    "鲁阿,太阳下去了。"荷西看了一下天,悄悄地对鲁阿说,他依依不舍之情,一下子 布满了疲倦的脸。

    "走吧!总得在天全黑以前赶路。"我马上站了起来。哈丝明看我们突然要走了,拿茶 壶的手停在半空好一会,这才匆匆地包了一条羊腿出来。

    "不能再留一会儿?"她轻轻地、近乎哀求地说着。

    "哈丝明,下次再来。"我说。

    "不会有下次了,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荷西,你,要永远离开撒哈拉了。"她静静 地说。

    "万一独立了,我们还是会回来。"

    "不会独立,摩洛哥人马上要来了,我的孩子们,在做梦,做梦--"老人怅然地摇着 白发苍苍的头,自言自语地说着。

    "快走吧,太阳落得好快的啊!"我催着他们上路,老人慢慢地送了出来,一只手搭着 荷西,一只手搭着奥菲鲁阿。

  我转过身去接下了羊腿,放进车里,再反身默默地拥抱了哈丝明和妹妹们。我抬起头来 ,深深地注视着鲁阿的几个哥哥,千言万语,都尽在无奈的一眼里过去。我们毕竟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啊!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6.10.2009 12:22
我正要上车,鲁阿的二哥突然走近了我,重重地握住了我的手,悄悄地说:"三毛, 谢谢你照顾沙伊达。"

    "沙伊达?"我意外得不得了,他怎么认识沙伊达?

  "她,是我的妻,再重托你了。"这时,他的目光里突然浸满了柔情蜜意和深深的伤 感。


我们对望着,分享着一个秘密。暮色里这人怅然一笑,我兀自呆站着,他却一反身,大 步走了开去。黄昏的第一阵凉风,将我吹拂得抖了一下。

    "鲁阿,沙伊达竟是你二哥的太太。"在回程的车上,我如梦初醒。暗自点着头,心里 感叹着--是了,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那个沙伊达,天底下竟也有配得上她的撒哈拉 威人。

  "是巴西里惟一的妻子,七年了,唉!"他伤感地点着头,他的内心,可能也默默地 在爱着沙伊达吧!

    "巴西里?"荷西一踩刹车。

    "巴西里!你二哥是巴西里?"我尖叫了起来,全身的血液哗哗地乱流着。这几年来, 神出鬼没,声东击西,凶猛无比的游击队领袖,撒哈拉威人的灵魂--竟是刚刚那个叫着沙 伊达名字握着我手的人。

    我们陷在极度的震惊里,竟至再说不出话来。

    "你父母,好像不知道沙伊达。"

    "不能知道,沙伊达是天主教,我父亲知道了会叫巴西里死。再说,巴西里一直怕摩洛 哥人劫了沙伊达做要挟他的条件,也不肯向外人说。"

  "游击队三面受敌,又得打摩洛哥,又得防西班牙,再得当心南边毛里塔尼亚。这种疲于奔命的日子,到头来,恐怕是一场空吧!"荷西几乎对 游击队的梦想,已经下了断言。

    我呆望着向后飞逝的大漠,听见荷西那么说着,忽而不知怎地想到《红楼梦》里的句子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 干净!"我心里竟这么地闷闷不乐起来。

    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巴西里快要死了。这种直觉,在我的半生,常常出现,从来没有 错过。一时里,竟被这不祥的预感弄得呆住了,人竟钉在窗前不知动弹。

    "三毛,怎么了?"荷西叫醒了我。

    "我要躺一下,这一天,真够了!"我盖上毯子,将自己埋藏起来,抑郁的心情,不能 释然。

    

  联合国观察团飞来撒哈拉的那日,西班牙总督一再地保证撒哈拉威人,他们可以自由 表达他们的立场,只要守秩序,西班牙绝不为难他们,又一再地重申已经讲了两年多的撒哈 拉民族自决。

  "不要是骗人的,我如果是政府,不会那么慷慨。"我又忧心起来。

  "殖民主义是没落了,不是西班牙慷慨,西班牙,也没落了。"荷西这一阵总是伤感着。

    联合国调停西属撒哈拉的三人小组是这三个国家的代表组成的--伊朗,非洲象牙海岸 ,古巴。

    机场到镇上的公路,在清晨就站满了密密麻麻的撒哈拉威人,他们跟西班牙站岗的警察 对峙着,不吵不闹,静静地等候着车队。

  等到总督陪着代表团坐着敞篷轿车开始入镇时,这边撒哈拉威人一声令下,全部如雷 鸣似的狂喊起来:"民族自决,民族自决,请,请,民族自决,民族自决--"

    成千上万的碎布缝拼出来大大小小的游击队旗像一阵狂风似的飞扬起来,男女老幼狂舞 着他们的希望。嘶叫着,哭喊着,像天崩像地裂,随着缓慢开过的车辆,撒哈拉在怒吼,在 做最后的挣扎--

  "痴人说梦!"我站在镇上朋友的天台上感叹得疼痛起来,没有希望的事情,竟像飞 蛾扑火似的拿命去拼,竟没有看明白想明白的一天吗?

  西班牙政府竟比撒哈拉威人自己清楚万分,任着他们尽情地抓住联合国,亦不阻挡也 不反对。西班牙毕竟是要退出了,再来的是谁?不会是巴西里,永远不会是这个只有七万人 的弱小民族的领袖。

  联合国观察小组很快地离开了西属撒哈拉,转赴摩洛哥。镇上的撒哈拉威人和西班牙 人竟又一度奇怪地亲密地相处在一起,甚而比上一阵更和气,西班牙在摩洛哥的叫嚣之下, 坚持不变它对撒哈拉的承诺。民族自决眼看要实现了,两方宾主,在摩洛哥密集战鼓的威胁 下,又似兄弟似的合作无间起来。

  "关键在摩洛哥,不在西班牙。"沙伊达相反地一日阴沉一日,她不是个天真的人, 比谁都看得清楚。

    "摩洛哥,如果联合国说西属撒哈拉应该给我们民族自决,摩洛哥就不用怕它了,它算 老几。再不然,西班牙还在海牙法庭跟它打官司呢!"一般的撒哈拉威是盲目的乐观者。

    十月十七日,海牙国际法庭缠讼了不知多久的西属撒哈拉问题,在千呼万喊的等待里终 于有了了结。

    "啊!我们胜啦!我们胜啦!太平啦!有希望啦!"

    镇上的撒哈拉威听了广播,拿出所有可以敲打的东西,像疯了似的狂跳狂叫,彼此见了 面不管认不认识,西班牙人、撒哈拉威人都抱在一起大笑大跳,如同满街的疯子一般庆祝着 。

    "听见了吗?如果将来西班牙和平地跟他们解决,我们还是留下去。"荷西满面笑容地 拥抱着我,我却一样忧心忡忡,不知为何觉得大祸马上就要临头了。

    "不会那么简单,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我仍是不相信。

  当天晚上撒哈拉电台的播音员突然沉痛地报告着:"摩洛哥国王哈桑,招募志愿军。 明日开始,向西属撒哈拉和平进军。"

  荷西一拍桌子,跳了起来。

    "打!"他大喊了一声,我将脸埋在膝盖上。

    可怖的是,哈桑那个魔王只招募三十万人,第二天,已经有两百万人签了名。西班牙的 晚间电视新闻,竟开始转播摩洛哥那边和平进军的纪录片。"十月二十三日,拿下阿雍!" 他们如黄蜂似的倾巢而出,男女老幼跟着哈桑迈开第一步,载歌载舞,恐怖万分地向边界慢 慢地逼来,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在我们这边看着电视的人的心上。

    "跳,跳,跳死你们这些王八蛋!"我对着电视那边跳着舞拍着掌的男女,恨得叫骂起 来。

  "打!"沙漠军团的每一个好汉都疯了似的往边界开去。边界与阿雍镇,只有四十公里 的距离。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6.10.2009 12:23
十月十九日,摩洛哥人有增无减。

    十月二十日,报上的箭头又指近了地图一步。

    十月二十一日,西班牙政府突然用扩音器在街头巷尾,呼叫着西班牙妇女儿童紧急疏散 。民心,突然如决堤的河水般崩溃了。




  "快走!三毛,快,要来不及了。"镇上的朋友,丢了家具,匆匆忙忙地来跟我道别 ,往机场奔去。

    "三毛,快走,快走。"每一个人见了我,都这样地催着,敲打着我的门,跳上车走了 。

    街上的西班牙警察突然不见了。这个城,除了航空公司门外挤成一团之外,竟成了空的 。

    荷西在这个紧要关头,却日日夜夜地在磷矿公司的浮堤上帮着撤退军火、军团,不能回 家顾我。

    十月二十二日,罕地的屋顶平台上,突然升起一面摩洛哥国旗,接着镇上的摩洛哥旗三 三两两地飘了出来。

    "罕地,你也未免太快了。"我见了他,灰心得几乎流下泪来。

  "我有妻,有儿女,你要我怎么样?你要我死?"罕地跺着脚低头匆匆而去。

    姑卡哭得肿如核桃似的眼睛把我倒吓了一跳:"姑卡,你--"

  "我先生阿布弟走了,他去投游击队。"

    "有种,真正难得。"不偷生苟活,就去流亡吧!

    "门关好,问清楚了才开。摩洛哥人明天不会来,还差得远呢!你的机票,我重托了夏 依米,他不会漏了你的。我一有时间就回来,情况万一不好,你提了小箱子往机场跑,我再 想办法会你,要勇敢。"我点点头。荷西张着满布红丝的眼睛,又回一百多里外去撤军团。 全磷矿公司总动员,配合着军队,把最贵重的东西尽快地装船,没有一个员工离职抱怨,所 有在加那利群岛的西班牙民船都开了来等在浮台外待命。

    就在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门上被人轻轻地敲了一下。"谁?"我高声问着,马上 熄了灯火。

    "沙伊达,快开门!"

  我赶快过去开了门,沙伊达一闪进了来,身后又一闪跟进来一个蒙面的男人,我马上 把门关上锁好。

    进了屋,沙伊达无限惊恐地发着抖,环抱着自己的手臂,瞪着我喘了一口大气。跌坐在 席子上的陌生人,他慢慢地解开了头巾,对我点头一笑--巴西里!

    "你们来找死,罕地是摩洛哥的人了。"我跳起来熄了灯,将他们往没有窗的卧室推。

    "平台是公用的,屋顶有洞口,看得见。"我将卧室的门牢牢地关上,这才开了床头的 小灯。

    "快给我东西吃!"巴西里长叹了一声。沙伊达马上要去厨房。

  "我去,你留在这里。"我悄声将她按住。

    巴西里饿狠了,却只吃了几口,又吃不下去,长叹了一声,憔悴的脸累得不成人形。

    "回来做什么?这时候?"

    "看她!"巴西里望着沙伊达又长叹了一声。

    "知道和平进军的那一天开始,就从阿尔及利亚日日夜夜地赶回来,走了那么多天…… "

    "一个人?"

  他点点头。

  "其他的游击队呢?"

  "赶去边界堵摩洛哥人了。"

    "一共有多少?"

  "才两千多人。"

  "镇上有多少是你们的人?"

    "现在恐怕吓得一个也没有了。唉,人心啊!"

    "戒严之前我得走。"巴西里坐了起来。

    "鲁阿呢?"

  "这就去会他。"

  "在哪里?"

  "朋友家。"

  "靠得住吗?朋友信得过吗?"

    巴西里点点头。

  我沉吟了一下,伸手开了抽屉,拿出一把钥匙来:"巴西里,这是幢朋友交给我的空 房子,在酒店旁边,屋顶是半圆形的,漆鲜黄色,错不了。要是没有地方收容你,你去那里 躲。西班牙人的房子,不会有人怀疑。"

    "不能累你,不能去。"

    他不肯拿钥匙,沙伊达苦苦地求他:"你拿了钥匙,好歹多一个去处。这一会儿镇上都 是摩洛哥间谍,你听三毛说的不会错。"

  "我有去处。"

  "三毛,沙伊达还有点钱,她也会护理。你带她走,孩子跟嬷嬷走,分开两边,不会 引人注视,摩洛哥人知道我有妻子在镇上。"

  "孩子?"我望着沙伊达,呆住了。

    "再跟你解释。"沙伊达拉着要走的巴西里,抖得说不出话来。

  巴西里捧住沙伊达的脸,静静地注视了几秒钟,长叹了一声,温柔地将她的头发拢一 拢,突然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沙伊达与我静静地躺着,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天亮了,她坚持去上班。

  "孩子今天跟嬷嬷去西班牙,我要去见见他。"

    "下午我去找你,一有机票消息,我们就走。"

    她失神地点点头,慢慢地走出去。

    "等一下,我开车送你。"竟然忘了自己还有车。

    昏昏沉沉地过了一天。下午五点多钟,我开车去医院,上了车,发觉汽油已快用光了, 只得先去加油站。一个夜晚没睡,我只觉头晕耳鸣,一直流着虚汗,竟似要病倒了下来似的 虚弱。车子开得迷迷糊糊,突然快撞到了镇外的拒马,才吓出一身冷汗来,紧急刹了车。

    "怎么,这边又挡了?"我向一个放哨的西班牙兵问着。

    "出了事,在埋人。"

  "埋人何必管制交通呢!"我疲倦欲死地问着。

    "死的是巴西里,那个游击队领袖!"

    "你--你说谎!"我叫了出来。

  "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来?"

    "弄错了,一定弄错了。"我又叫了起来。

    "怎么弄得错,团部验的尸,他弟弟认的,认完也扣起来了,不知放不放呢!"

  "怎么可能?怎么会?"我近乎哀求着这个年轻的小兵,要他否认刚刚说的事实。

  "他们自己人打了起来,杀掉了。唉,血肉模糊哦,脸都不像了。"我发着抖,要倒 车,排档卡不进去,人不停地抖着。

    "我不舒服,你来替我倒倒车。"我软软地下了车,叫那个小兵替我弄。他奇怪地看了 我一眼,顺从地把车弄好。

  "当心开!快回去吧!"

    我仍在抖着,一直抖到医院,拖着步子下了车,见到老门房,语不成声。

  "沙伊达呢?"

  "走了!"他静静地看着我。

    "去了哪里,是不是去找我了?"我结结巴巴地问他。

    "不知道。"

  "嬷嬷呢?"

  "带了几个小孩,一早也走了。"

    "沙伊达是不是在宿舍?"

    "不在,跟你说不在,下午三点多,她白着脸走了,跟谁都不说话。"

  "奥菲鲁阿呢?"

  "我怎么知道。"门房不耐烦地回答着。我只好走了,开了车子在镇上乱转,经过另 外加油站,又梦游似的去加了油。

    "太太,快走吧!摩洛哥人不出这几天了。"

    我不理加油站的人,又开了车不停地在警察部队附近问人。

  "看见奥菲鲁阿没有?请问看见鲁阿没有?"

    每一个人都阴沉地摇摇头。

    "撒哈拉威警察已经散了好几天了。"

    我又开到撒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去,一家半开的商店内坐着个老头,我以前常向他买土 产的。

    "请问,看见沙伊达没有?看见奥菲鲁阿没有?"

    老人怕事地将我轻轻推出去,欲说还休地叹了口气。

    "请告诉我--"

  "快离开吧!不是你的事。"

    "你说了我马上走,我答应你。"我哀求着他。

    "今天晚上,大家会审沙伊达。"他四周张望了一下说。

    "为什么?为什么?"我再度惊吓得不知所措。

    "她出卖了巴西里。她告诉了摩洛哥人,巴西里回来了。他们在巷子里,把巴西里干了 。"

    "不可能的,是谁关了她,我去说。沙伊达昨天住在我家里,她不可能的,而且,而且 ,她是巴西里的太太--"

    老人又轻轻地推我出店,我回到车里,将自己趴在驾驶盘上再也累不动了。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6.10.2009 12:24
回到家门口,姑卡马上从一群谈论的人里面向我跑来。

    "进去说。"她推着我。

  "巴西里死了,你要说这个。"我倒在地上问她。




    "不止这个,他们晚上要杀沙伊达。"

    "我知道了,在哪里?"

    "在杀骆驼的地方。"姑卡惊慌地说。

    "是些谁?"

  "阿吉比他们那群人。"

    "他们故意的,冤枉她,沙伊达昨天晚上在我家里。"我又叫了起来。

  姑卡静坐着,惊慌的脸竟似白痴一般。

    "姑卡,替我按摩一下吧!我全身酸痛。"

    "天啊!天啊!"我趴在地上长长地叹息着。

    姑卡伏在我身边替我按摩起来。

    "他们叫大家都去看。"姑卡说。

    "晚上几点钟?"

  "八点半,叫大家都去,说不去叫人好看!"

    "阿吉比才是摩洛哥的人啊!你弄不清楚吗?"

    "他什么都不是,他是流氓!"姑卡说。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在转。谁可以救沙伊达,嬷嬷走了,西班牙军队不会管 这闲事,鲁阿不见了,我没有能力,荷西不回来,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我竟是完全孤单了 。

  "几点了?姑卡,去拿钟来。"

    姑卡把钟递给我,我看了一下,已经七点十分了。

    "摩洛哥人今天到了哪里?有消息吗?"我问。

    "不知道,听说边界的沙漠军团已经撤了地雷,要放他们过来了。"

  "沙漠军团有一部分人不肯退,跟游击队混合着往沙漠走了。"姑卡又说。

  "你怎么知道?"

  "罕地说的。"

  "姑卡,想想办法,怎么救沙伊达。"

    "不知道。"

  "我晚上去,你去不去?我去作证她昨天晚上住在我们家--"

  "不好,不好,三毛,不要讲,讲了连你也不得了的。"姑卡急着阻止我,几乎哭了 起来。

    我闭上眼睛,筋疲力尽地撑着,等着八点半快快来临,好歹要见着沙伊达,如果是会审 ,应该可以给人说话的余地,只怕是残酷的私刑,那会有什么会审呢!不过是一口咬定是沙 伊达,故意要整死这个阿吉比平日追求不到的女子罢了。乱世,才会有这种没有天理的事情 啊!

    八点多钟,我听见屋外一片的人潮声,大家沉着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有走路的, 有坐车的,都往镇外远远的沙谷边的屠宰房走去。

  我上了车,慢慢地在撒哈拉威人里开着。路尽了,沙地接着来了,我丢了车子下来跟 着人走。

    屠宰房是平时我最不愿来的一个地带,那儿经年回响着待宰骆驼的哀鸣,死骆驼的腐肉 白骨,丢满了一个浅浅的沙谷。风,在这一带一向是厉冽的,即使是白天来,亦使人觉得阴 森不乐,现在近黄昏的尾声了,夕阳只拉着一条淡色的尾巴在地平线上弱弱地照着。

    屠宰场长长方方的水泥房,在薄暮里,竟像是天空中一只巨手从云层里轻轻放在沙地上 的一座大棺材,斜斜地投影在沙地上,恐怖得令人不敢正视。

    人,已经聚得很多了,看热闹的样子,不像惊慌失措得像一群绵羊似的挤着推去,那么 多的人,却一点声息都没有。

    八点半还不到,一辆中型吉普车匆匆向人群霸气地开来。大家急着往后退,让出一条路 来。高高的前座,驾驶座的旁边,竟坐着动也不动好似已经苍白得死去了一般的沙伊达。

  我推着人,伸出手去,要叫沙伊达,可是我靠不近她,人群将我如海浪似的挤来挤去 ,多少人踩在我的脚上,推着我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

  我四顾茫茫,看不见一个认识的人,跳起脚来看,沙伊达正被阿吉比从车上倒拖着头 发跌下来。人群里又一阵骚乱,大家拼命往前挤。

  沙伊达闭着眼睛,动也不动。我想,在她听见巴西里的死讯时,已经心碎了,这会儿 ,不过是求死得死罢了。

    嬷嬷安全地带走了他们的孩子,她对这个世界惟一的留恋应该是不多了。

  这哪里来的会审,哪里有人说话,哪里有人提巴西里,哪里有人在主持正义。沙伊达 一被拉下来,就开始被几个人撕下了前襟,她赤裸的胸部可怜地暴露在这么多人的面前。

    她仰着头,闭着眼睛,咬着牙,一动也不动,这时阿吉比用哈萨尼亚语高叫起来。人群 里又一阵骚乱,我听不懂,抓住了一个旁边的男人死命地问他,他摇摇头,不肯翻译。我又 挤过去问一个女孩子,她语不成声地说:"要强暴她再死,阿吉比问,谁要强暴她,她是天 主教,干了她不犯罪的。"

    "哎!天啊!天啊!让我过去,让路,我要过去。"我死命地推着前面的人。那几步路 竟似一世纪的长,好似永远也挤不到了。

  我跳起来看沙伊达,仍是阿吉比他们七八个人在撕她的裙子,沙伊达要跑,几个人扑 了上去,用力一拉,她的裙子也掉了,她近乎全裸的身体在沙地上打着滚。几个人跳上去捉 住了她的手和脚硬按下去,拉开来,这时沙伊达惨叫的哭声像野兽似的传来……啊……不… …不……啊……啊……

    我要叫,叫不出来;要哭,哽不成声;要看,不忍心;要不看,眼睛又直直地对着沙伊 达动都不能动……不要……啊……不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哑不成声地在嚷着……

    这时我觉得身后有人像一只豹子似的扑进来,扑过人群,拉开一个一个人,像一道闪电 似的扑进了场子里。他拉开了压在沙伊达身上的人,拖了沙伊达的头发向身后没有人的屠宰 场高地退。鲁阿,拿着一枝手枪,人似疯了似的,吐着白沫,他拿枪比着要扑上去抢的人群 。那七八个浪荡子亮出了刀。人群又同时惊呼起来,开始向外逃,我拼命往里面挤,却被人 推着向后踉跄地退着,我睁大着眼睛,望见鲁阿四周都是围着要上的人,他一手拉着地上的 沙伊达,一面机警地像豹似的眼露凶光用手跟着逼向他的人晃动着手枪。这时,绕到他身后 的一个跳起来扑向他,他放了一枪,其他的人乘机会扑上来--"杀我,杀我,鲁阿……杀 啊……"沙伊达狂叫起来,不停地叫着。我惊恐得噎着气哭了出来,又听见响了好几枪,人 们惊叫推挤奔逃。我跌了下去,被人踩着。四周一会儿突然空旷了,安静了。我翻身坐起来 ,看见阿吉比他们匆匆扶了一个人在上车,地上两具尸体,鲁阿张着眼睛死在那里,沙伊达 趴着,鲁阿死的姿势,好似正在向沙伊达爬过去,要用他的身体去覆盖她。

    我蹲在远远的沙地上,不停地发着抖,发着抖,四周暗得快看不清他们了。风,突然没有了声音。我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屠宰房里骆驼嘶叫的悲鸣越来越响,越来越高, 整个的天空,渐渐充满了骆驼们哭泣的巨大的回声,像雷鸣似的向我罩下来。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6.10.2009 12:26
最后一个好长啊,终于粘完了。
作者: apex    时间: 7.10.2009 19:39
去年去了大加那利岛,路过她和荷西的故镇。。。
作者: 有容乃大    时间: 7.10.2009 20:26
去年去了大加那利岛,路过她和荷西的故镇。。。
kurz 发表于 7.10.2009 20:39

und?
作者: apex    时间: 7.10.2009 20:41
und?
有容乃大 发表于 7-10-2009 20:26

没啥,缅怀一下,

那边有海,有很蓝的天,有白色房子,三毛他们很会选地方啊,北非风格的白房子看起很舒服。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8.10.2009 08:46
我也好想去看看。。。 26# kurz
作者: 有容乃大    时间: 8.10.2009 14:55
真浪漫。
作者: apex    时间: 8.10.2009 15:24
我也好想去看看。。。 26# kurz
蜜糖夭夭 发表于 8-10-2009 08:46


有空就去看看吧,那是个很纯净的地方,特别是那些小镇,其实和去别的欧洲国家旅行(费用也是)差不多,是西班牙的北非属岛,欧盟签证可以到。

三毛和荷西原本在西属沙
哈拉的北非流浪,由于发生政变,就移居到了加纳利群岛的大加纳利岛,在岛上居住多年,直到荷西潜水意外身亡后才把房子卖了,回到台湾。其中的《哭泣的骆
驼》、《背影》等书就收集了不少在加纳利群岛写成的作品。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8.10.2009 16:27
谢谢你的照片,太漂亮了!你们去了几天啊?那里真的和三毛写的一样,白天超热,晚上又奇冷吗?好奇ing~ 29# kurz
作者: ELF1988    时间: 8.10.2009 17:29
29# kurz 那里的房子真的是白白的啊?水天一色,云和房也一色。真美
作者: ELFE1989    时间: 8.10.2009 17:50

作者: apex    时间: 8.10.2009 18:33
谢谢你的照片,太漂亮了!你们去了几天啊?那里真的和三毛写的一样,白天超热,晚上又奇冷吗?好奇ing~ 29# kurz
蜜糖夭夭 发表于 8-10-2009 16:27


一共8天,我们大冬天去的,德国这边零下十几度,那边平均是20几度,晚上可能冷,但也没奇冷,怎么说也是大西洋海洋性气候,三毛说的可能是西撒哈拉那边吧。
作者: apex    时间: 8.10.2009 18:49
29# kurz  那里的房子真的是白白的啊?水天一色,云和房也一色。真美
ELF1988 发表于 8-10-2009 17:29

是的,连教堂也是的,不过话说回来,像三毛这样在那边住这么久的话,这种色调看得人都会淡了吧。


作者: 蜜糖夭夭    时间: 8.10.2009 20:41
是的,连教堂也是的,不过话说回来,像三毛这样在那边住这么久的话,这种色调看得人都会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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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urz 发表于 8.10.2009 19:49
我记得三毛好像在她的文章里说过:“我见大漠都妩媚,大漠见我应不是”嘿。不过那个地方经她的描写后真的很让人向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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