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张三今儿在回家的路上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可是如果去细想究竟是什么不对劲,却又想不出来。张三是这座城市中学的数学老师,每天放学后张三习惯于步行回家,顺便在回家的路上思考一天中的问题。从校门口出发,张三要经过一座茶馆,一家超市,一家发廊,最后才能到家。张三的回家路径是这样的:
这是座繁华热闹的城市,但又还保留着一些古朴的风貌。就象这座茶馆,有着暗红色的木门,每天下午的这个时候,总是有个胡须斑白的老者坐在临街的窗前慢慢啜饮。过了茶馆,张三往往会径直拐进右手路边的超市,走到右边第三排的冷冻柜,拿起第二层的左边第三盒牛奶。买牛奶,这是妻子每天交待的任务。出了超市,再拐个弯,就是发廊,长着一对大胸脯的发廊老板娘常常坐在门口晒太阳。张三的眼光也常常会在那对让人想入非非的胸脯上停留一会儿,然后才转身上楼回家。
这天晚上,半夜的时候张三忽然醒了过来。身边的妻子仍在沉睡,可是张三的意识已经如刀锋般清晰,再也无法入睡。张三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棉绒窗帘。身下的城市一片漆黑,西方的天际却弥漫著浅浅的亮光。张三看看表,早上3点15分。在这个时间,怎么天空就开始发亮了?张三又想起昨天回家路上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可是还是琢磨不出来究竟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在厕所抽了支烟,张三打开电脑,想找找昨天那个让自己发窘的问题。昨天的数学课内容是对矩阵的介绍。坐在前排的叫王零的女生提了个怪怪的问题:“张老师,什么是矩阵的本征向量?”这把张三一下给噎住了,离开学校那么多年,说实话这些用不着的概念都忘了。好在现在有了维基百科,在网上查一查就好了。
Mx=λx,M是一个矩阵,x是一个向量,λ是个标量。如果把M看作作用在向量x上的一个变换的话,那么这个变换的结果只是相当于延长或者缩小了向量x的幅度,而不改变它的方向。如果这样的话,向量x就是矩阵M的一个本征向量。张三想,哦,原来是这样的。王零这小姑娘又从哪里知道这么一个概念的呢?真是奇怪。如果把世界看作是一个变换矩阵M,那么自己的生活就是世界的本征向量x吧。无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做些什么,遇见些什么人,生活的方向却始终不曾有什么改变,日子每天都差不多,只是自己一天天在变老。想到这里,张三回到卧室,看到妻子沉睡中的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张三仿佛能看到时间在黑暗中从妻子的身体上缓缓拂过。“本征向量”,张三又嘀咕了一下。这个凌晨是如此的寂静,寂静得有几分不寻常。
一
“同学们,上课了。”
张三站在讲台上,眼睛却在搜寻王零。奇怪,王零今天没有来,她的座位上坐着另外一个学生。仔细看的话,事实上所有在王零左边的同学都朝右顺移了一位,填补了她的空缺,就象初中物理课里对电子在金属导体里运动的描述一样,而最后教室后面多出来的那副桌椅,却凭空不见了。
“王零同学今天怎么没来?”张三问那个坐在她座位上的男孩。男孩眨巴眨巴眼,很困惑地回答说,“王零是谁?”张三转头看看他旁边的其他同学,每个人似乎都显出很困惑的表情。“那教室最后一排怎么少了副桌椅?”顿时所有的同学都回头往后看去。“咦,那里本来就是这样的呀。”有人说。“张老师睡糊涂了吧,”同学们开始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张三觉得有些尴尬,不过更多的是迷惑不解。才一个晚上,怎么王零就象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了呢?
下了课张三一头扎进旁边的物理教研室。物理老师李四是他无话不谈的好哥们。“李四,你认识我们班上那个小姑娘王零吧?”张三劈头就说。“认识,咋啦?”“咋啦,不见了!”张三坐到了李四的对面。“你说,这事儿怎么象是人间蒸发呢?”“嗨,别提蒸发这事了,我好不容易泡上一女网友,昨儿晚上怎么也找不着了,不但qq黑了,打手机竟然告诉我是空号!”李四明显地睡眠不足。“得了,你就继续YY吧。”张三没好气地出了物理教研室,朝教导处走去。
“嗯,学校里没有这么个学生呀。”教导处主任抬头疑惑地看着张三。“你看,这是去年和前年你们班的花名册,上面都没有王零这个名字。这里还有这个年级另外两个班的花名册,你自己可以找找看。不过我看着这批孩子从入校到现在,印象中确实没有这么个学生呀。”教导主任说着将厚厚的花名册从办公桌上推过来,同时用关切的眼光看着张三说,“张老师,最近带毕业班比较辛苦,要注意休息呀。”
从教导处那里打听王零家长信息的想法落空后,张三一下子也无计可施。下午学校结束后张三勾着头,慢慢往家走。经过路边的茶馆的时候,那个老者照例坐在茶馆里,照旧慢慢地喝茶。张三想,这个世界,有的人可以忽然消失,有的人却好象时间对他没有任何意义,真是怪异。茶馆的木门昨天还是深红色,今天却被老板漆成了深绿色,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这老板真是吃饱了撑的,张三想。
买牛奶的时候,张三发现超市放牛奶的柜子移到左边去了,找了一大圈才找着。本来想问问超市老板为什么要挪这么大一圈,可是话到嘴边张三又给咽了回去。又走到楼下的发廊门口,张三照例盯上老板娘的大胸看上两眼,忽然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但是张三没来得及多想,惯性使着他不由自主地掏出钥匙开门上楼了。
妻子已经在家,见到张三进来,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说了声吃饭吧。两个人坐在桌前,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没有说一句话。张三努力想找个话题,可是想来想去发现自己其实也没有说话的兴趣。和妻子结婚5年了,算上谈恋爱的两年,两个人在一起也有七年了。七年之痒,还真是这么回事,张三低头想,如今是左手摸右手,摸哪里都不痒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张三从背后抱住妻子,把手伸进了妻子的睡衣。当他进入妻子的身体的时候,感觉到妻子的身体颤了一下,微微有些本能的抗拒。张三想,妻子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不过这也许是人生的规律,他并不怨恨妻子。或许这些都是在那个人生矩阵M里都写好了的,张三迷迷糊糊地这么想着,然后在一片沉默中翻身睡去。
二
这几天张三都没有再想王零失踪这件事。既然大家都说这个人不曾存在过,那么这个人就确实不曾存在。如果大家都对你视而不见,那么你存不存在也就无人关心,也就是说你的存在与否就是个十足的伪命题。
不过这天张三发现教室后面缺的那张桌椅又无声无息地回来了,上面还坐着一个从没见过的女孩。“呵呵,今天有新同学啊,大家欢迎。”张三大声说。同学们又齐刷刷地往教室后排看去,然后回过头来再以疑惑的眼光看着张三,和几天前一模一样的眼光。很快那种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又响了起来。“张老师今儿又怎么着了,哪有什么新同学呀。”“那个,坐最后右手角的那个同学,不是新来的吗?”张三不服气地说。女孩很吃惊地站了起来,对着张三说,“张老师是说我吗?”“对啊,你叫什么名字啊?”“张老师怎么了?我是赵六啊,上个周末班级郊游您还和我说话呢。”张三想,坏了,怎么又不对劲了。
张三冲进物理教研室的时候,李四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看样子是失踪的网友没有再出现。没等到张三开口说话,李四倒反而一把抓住张三,连声说道,“怪事啊,怪事。”“什么事?慢慢说。”张三反过来安慰李四。
“我们班今天也有两个学生不见了。”李四瞪着眼睛说。“而且更离奇的是,和你前几天的经历一样,除了我,没有任何别的人留意到这件事情,在他们看来这几个人就压根儿没存在过!”
“喔!看样子这不是一个孤立事件啊,可是为什么就你我发现这种离奇的事情呢?”张三蹙着眉头,若有所思。
“还有啊,我今天给老爸打电话,手机成了空号。”李四喝了口茶,“所以我一下特着急,以为我爸被双规了。”“然后呢?”“然后我就给我们家打,老太接的,说老头挺好呢,屁事没有,手机也好好的。我不信,再打他手机,结果居然又不是空号了,真他妈的怪事。”
“这几件事情,说不定都在告诉我们什么。”张三背着手在房子里转了几圈,“我得好好想想这几件事,先走了。”
张三回到家,发现妻子正往外走。张三心念一动,在妻子下楼后悄悄地跟在后面。这半年来妻子对自己的感情明显淡薄了好多,张三觉得夫妻间的感觉就像春天放的风筝,在时间的风里越飞越远,慢慢就淡得和天上的云彩一样薄了,不知道哪天一不留神,手里最后攥着的线头也会哧溜一下彻底滑走,再也抓不住什么。
可是妻子只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散步,既没有和人搭话也没有去哪里购物。张三跟了几个街区后,虽然心下满腹狐疑,可是觉得再跟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正在张三打算往回走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入他的视野。前边的H&M店里走出两个手挽手的中学生,其中一个正是王零!张三大步上前,一把揪住王零的袖口,似乎害怕王零一眨眼又会消失不见了。随着啊的一声尖叫张三看到一张受惊的脸孔,随后是一声大喊“色狼!”“嗨,王零,你怎么啦?”张三有些惊慌失措,一瞬间周围已经围起一圈看热闹的人群。“张老师,怎么是你呀?”张三转头一看,发现刚才和王零手挽手的姑娘却是赵六。
发现王零已经完全不认识自己,对张三而言象是当头一棒。雪上加霜的是,赵六坚持说那是她的小学同学钱一。这一切都让张三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错乱了。看看旁边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张三赶紧抽身出来,转身往家走。经过发廊门口的时候,里面飘出一丝丝似乎熟悉却又说不清楚的味道,把本来无精打采的张三撩得浑身上下蠢蠢欲动。
在发廊狭窄的隔间里,老板娘挑逗地褪下身上的衣服,挑衅般地将那一对豪乳横在张三的鼻子前。张三目瞪口呆地盯着老板娘那一对尤物,伸手摸去。可是这一刹那间,如电光石火,张三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下豁然开朗。他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觉得不对劲了。
三
“李四,李四,在不在,在不在?”张三拍着李四宿舍的房门。
李四关掉正玩着的Wii,打开房门。
“李四,这几天的这些怪事情,我想我开始接近问题的真相了。”
“是吗?”李四显得有些不太相信。
“我今天在街上看见王零了,”张三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可是王零变成了钱一,而且从来就不认识我。”
“你是说王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她自己不知道?”
“对,王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但她自己不知道而且除了你我可能所有其他的人都不知道。”张三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起了圈子。“因为赵六认为钱一是她从小就认识的小学同学。所以王零的存在在赵六的眼里是连续的。可是赵六本身也是突然出现的,当然只是在你我的眼里。”
“那么你认为我们的时空出现了断裂?”李四打趣地问道。
“对,”张三却出人意料地严肃。“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时空断裂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只是观测到了我们这个世界出现了某种不对称。”
“你是物理老师,你应该知道,不管是伽利略变换还是洛伦兹变换,物理定律在变换前后都应该是等价的。可是王零和赵六,她们在经过某种我们不了解的变换后却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中间有某种不对称。”
“可是自然界并不是完全对称的,宇称不守恒早就被实验证明了。”李四的物理教师的本色这时显露了出来。
“是的是的,但你别忘了CPT仍然是对称的。而且宇称不守恒是在弱作用时的现象,现在在如此大的尺度内出现了不对称的现象,一定是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出了什么大问题。”
“那么你是如何想到对称这个问题的?”李四看起来快要被说服了。
“我,”张三踌躇了一下,“我今天把我们家楼下那个发廊的老板娘给嫖了。”
“哟!她那对大乳房一定很不错吧。”李四色迷迷地附和道。
“问题就在这里。”张三砸了一下拳头接着说道,“你知道人体除了少数几个器官外整体是完美对称的。”
“嗯。”
“可是老板娘的乳房一大一小,出现了明显的不对称。其实隔着衣服也能很明显得看到了,只是很难想到会出现这么荒谬的现象。所以我每次都只是觉得有什么不是很对劲,却一直没发现究竟是什么。”张三摇了摇头。
“李四,我有个很不好的预感。”张三忧虑地看着李四。“我们这个世界某一个基本的平衡被破坏了,这几天的一系列怪事就是这个平衡被破坏的结果。世界的乳房已经变得一大一小。”张三叹了口气。
“那这么说,还是会有人不断的消失?”李四也开始跟着思考。
“其实应该已经有很多的人消失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只是我们没有察觉。这种不平衡应该已经开始有一段时间了。你的网友就是你身边最先消失的一个人,还有你父亲的手机成了空号,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只是因为你的干预,空号只是短暂的出现了一下,然后又回到了正常的状态。”
“听起来象是薛定谔的猫,我一观测它,它就死啦。”李四自言自语道。
“是的,你进行观测的时候,你干预了事物的进展,这个时候波函数坍缩,事件按照一个概率稳定到某一个状态,也就是死猫或者活猫的稳定状态。如果你不进行观测,那么猫一直处在一种非死非活的状态。你给你们家老头打电话也是同样的道理。通过你对这个世界的干预,你和你们家老头又建立起了一种连接。但是这个连接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减弱,最后衰减到零。而这个时候这个人就会从你的世界里消失掉。我们可以做个简单的实验。我推测,你身边的人,离你关系越远,消失得越早。离你关系越近,则消失得越晚。就像你晚上对着夜空摇晃手电一样,离你距离越远,光柱扫过的距离越大。而你就在时间的靶心,随着时间的逼近,你周围的人消失得越来越多。最后你自己也消失,时间停止,你的世界毁灭。”
“不相信的话,想想谁和你有关系,但是距离又比较远。给他打个电话,看看他是不是还在这个世界上。”张三拿起李四的手机,把它塞到李四的手里。
李四想了想说,“我给我表哥打个电话,有段时间没见他了。”李四翻着手机上的电话簿,找到表哥的记录,摁下呼叫键。
“他活得好好的呢,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我是谁,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这表示你表哥和你的关系已经很弱了,大概很快就要消失。你找一个比你表哥离你关系再远一层的人,他一定已经消失了。”
李四想了会儿,“有了,我表哥的前妻。他们还没离婚的时候,我和她有过一腿。后来离了婚,我们刚开始还有来往,不过后来疏远了。但是她前两天还用短信给我发黄色笑话来着,证明她的手机号码还是对的。”
李四等了会儿,挂掉电话,目光显得有些空洞。“你说对了,她的号码已经成了空号。”
张三深深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李四的肩膀。“回去看看老头老太太吧,趁他们消失之前。”张三说完,轻轻地走了出来。
外面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了,冬天来得真快,不知道今年的第一场雪会什么时候到来。张三想起在南方的父母,忽然无比地思念他们。到这个城市打拼这么些年,一直都没有怎么回去过。电话里父母的声音一天天变老,自己却从来没有在意过。张三深深的吸了一口晚空里寒冷的空气,心底忽然有一种遏制不住的冲动,他要马上回家,要去看看他们,趁他们还没有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或者趁自己还没有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
六
“人择原理?因为我们能观测到它,所以我们的世界必然要演化成现在这个样子?否则的话就不会出现能观测到它的我们?而我们不能观测的世界对我们就没有任何意义?”李四仍在苦苦思索自己存在的意义。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符合所谓的人择原理。史蒂芬·霍金曾经用它来解释时空的本性,可是既然我们的时空是被虚拟的,我想事情的本质可能不在这里。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们两个成了一个自洽的系统,似乎不太受我们身外的这个大系统的影响。所以我们看起来可以超然物外地观测到别人的消失,而自己却不会消失。这么说起来,也许我们能找到这个世界的出口,因为我们有了自我的意识。”张三紧张地接着思索。
“呃,虚拟人生的自觉?象是古诗十九首里的那样?”李四抓起本来给张三的啤酒,咕咕地喝了一大口。
“你跟我来,我有个想法。”张三没有理会李四的酸腐,抓起放在桌上的手机,直接了当地走了出去。
李四的宿舍在学校的西墙脚下。张三带着李四穿过整个操场,然后走出校门,再沿着学校东边的围墙溜着墙根儿往南走。走着走着就进了一片居民小区,密密麻麻的居民楼一幢接一幢,一眼看不到头,仿佛是一座巨大的城中之城。一路上有不少居民在马路上行色匆匆,李四放眼看去,没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人,这些如鬼魅般的陌生人,不知道从哪幢楼房钻出来然后又消失在哪幢楼房里。
“我们这是去哪里?”李四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忍不住问到。
“我曾经顺着学校的围墙一直往前走,却发现怎么也绕不到学校的后面去。最后我就到了这个地方。”张三回答说。“我想要指给你看的是,这里就是世界的边缘,我们的世界到此为止。”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这个小区的尽头。这最后一排楼房有些奇特,楼房和楼房之间没有一点楼间距,而是紧密地挨在一起,看起来象是一座巨大无边的城堡的外墙。在这一排楼房的东边是学校的围墙,在围墙的后面应该是操场后面的那条河流,隔着围墙仍能听见淙淙的流水声。往西这排楼房则无边无际地绵延开去,一眼忘不到尽头。
李四似乎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半天之后才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我们顺着楼往西边一直走,总是能找到一个缺口吧?”
“没用的,”张三摇了摇头。“我早试过了。往西走一段距离后就会碰到这个小区的围墙。如果你顺着围墙往回走,就会又回到小区的入口。出了这个小区下面紧接着就是另一个小区。如果在那个小区一直往里走,最后你会看到和这一模一样的一排没有间隔的房子。更要命的是,这些小区看起来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复制出来的,彼此之间极其相似,走不了多久就会迷失方向。我的感觉是这些小区无穷无尽,是个无限大的迷魂阵。”
“那我们为什么不走到这个楼房里面去看看它的后面究竟是什么呢?”李四说。
“是个好主意。”张三点了点头。
因为人口的大量消失,整座大楼已经没有多少居民。整座城市的电力供应早已中断,黑黢黢的楼房里只有有限的几户人家的窗口闪烁着摇曳的烛光。张三和李四随便找了一户无人的单位,用力踹开门走了进去。这是个三居室的单位,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餐桌上甚至还遗留着未吃完的早餐,沙发上散落着几件孩童的玩具,看起来这里曾经是一个温馨之家。但是当张三和李四从每一个窗户探头看过之后,他们沮丧地发现所有的窗户都是朝着一面开的,也就是他们进来之前站立过的那一面。
“也许这只是个巧合,刚好这个单位的窗户都是朝这一面开的。我们再去看看别的单位。”张三既象在安慰李四,同时似乎也在安慰自己。但是事实却令人失望。所有的窗户,不管在哪个单位,都是朝着向内的一面开的,而整个楼房的设计巧妙地将这一点遮掩起来。每一家住户因为只能看到自己家的结构,所以永远也不会有意识去发现背后的真相。
当他们筋疲力竭地打算破开最后一户单位门的时候,却发现门并没有锁,而只是虚掩着。门缝里微弱的烛光在地上拉出摇晃的影子。张三轻轻推开门,发现客厅的桌子旁孤独地坐着一个女孩,细细看去,却是王零。王零发现有人进来了,慌乱地站了起来,把脸转向门口。
“王零,呃,呃,钱,钱一?”张三忍不住失声叫道。
“你是那个色,色,呃,赵六的老师?”王零忍了半天才没有将“色狼”这名字呼出口。
“对,我是赵六的老师张三。”张三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这是你家吗?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早上一觉醒来发现家里人都不见了,手机不是关机就是空号。而且四周的邻居也都不知道去哪里了。”王零的声音明显地带着哭腔。
张三走过去,将王零揽入怀中。他忽然发现王零正穿着妻子照片里的那件带着小碎花的连衣裙,身上散发出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张三心下忍不住一动。“王零,我们这个世界,呃,出了点问题。”张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和王零解释。“我们现在就想找出问题的根源,如果找到了,那么你的家人就都会回来。”张三轻言安慰着王零。
“可是怎么才能找到问题的所在呢?”王零听到家人这两个字,眼睛就亮了起来。
“王零,你知道对着窗户的这一面墙壁后面是什么地方吗?”张三问道。
“邻居家的房子呀?”
“不对。按照这座楼的结构,这墙的后面就应该是楼房朝南的外墙了。可是王零,你知道这座楼的南面是什么地方吗?”
“楼的南面?”王零眨眨眼,想了想说,“奇怪,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好像那一片地方在我的意识里从来不存在似的,是那么自然而然地不会去考虑这个问题。”
“那最后还有个办法。”张三顿了顿,象是下决心似的说,“我们把这一面墙打穿,看看后面到底是什么。王零,你家的工具箱里有电钻吗?”
在将所有能用的钻头都耗费光了以后,张三和李四终于放弃了继续凿墙的念头。他们已经在南面卧室的墙上凿了一个快两米深的打洞,可是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依然是钢筋混凝土参差不齐的断面和一堆水泥残屑。
“算了,我看是没有希望了。这堵墙的厚度一定是被设置成了无限长,”张三疲惫地坐回到桌子旁,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个公式:T(W)= ꝏ。
“张三,其实我们就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吧。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我们继续我们的生活,管他这个世界究竟是虚拟的还是实在的,我们的生活可是踏踏实实的。我们可以照常在夜摊上喝啤酒啃鸡翅辩论存在的意义,我们可以照常追逐我们心爱的女人。尽管有些人消失了,可是我们都还继续存在。还有足够多的别的人比如王零也都还存在。我思故我在嘛,呃,其实我是想说,就当我们什么都没发现吧,还象原来那样无知无觉地过下去,让这个世界一如既往地这么往下运转。什么是快乐?平淡的生活不被打扰,小小的愿望可以被满足,这就是人生的快乐。”李四似乎已经放弃了继续探寻的勇气和兴趣。他想,对于他这么一个个体来说,知道事实的真相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被虚拟又怎样?实际的存在又怎样?似乎一切都没有本质的分别。
张三将快燃完的蜡烛从蜡烛座里拔出来,再换上一根新的蜡烛。闪闪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他在思索着李四刚才的那番话。“李四,王零,在上个月,在所有这些奇怪的事发生之前我也在想着要好好生活。那一天我和老婆去宜家买家具。”提起妻子,张三有些黯然神伤,“宜家里面人很多,男人,女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安谧幸福的表情。尤其是女人,那种对于布置家居的满足感和幸福感,从脸上随便都可以拧出一大把来。可能我这个人从小就比较喜欢想些怪问题,那一天我坐在宜家的沙发上,看到别人的幸福心里却充满了对渺小人生的悲哀。你们看。每一对夫妻都是那么相似,甚至可以说是雷同。他们长大,工作,赚钱,养家,生孩子,买家具,忙忙碌碌,心里装满了人生的幸福。可是如果我们能想象真的有一个上帝存在的话,当他俯视我们时,他看到的一定是一大群蚂蚁一般的人,在无意识地忙忙碌碌。如果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是雷同的,如果他们只是一群蚂蚁中的一个渺小个体,那么他们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呢?他们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上来走这么一遭?这不是对我们的一种愚弄吗?”
张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可是李四和王零都默不出声,只有蜡烛的光在黑暗的空间里跳跃。“所以从我的童年起,如果我意识里的童年真的存在的话,我总在想这个问题,总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存在。现在我们知道我们的世界只是被虚拟的,那么我们之外的那个世界又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呢?如果是,它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在量子力学中有一个多世界解释。”李四忽然接了话茬。“这个理论认为,在每个时刻都存在多个平行的世界,我们在事件发生时随概率进入其中的一个世界。在剩下的其他世界里,事件的发展按照另外的概率继续进行,那里面同样存在着一个我们,只是根据概率参与了不同的事件。而这种世界的分岔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就象树杈上长出新树枝,而新树枝上再长出新树枝一样,最后得到无数多个平行的世界。如果这么想的话,是不是在外面那个世界里也有一群我们,只不过是在做着不同的事情?而那无限多个其他世界里的我们,他们真的存在吗?”
“也许就象佛教里说的因缘流转一样吧,缘起缘灭,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阿弥陀佛。”张三说着念了声佛号。
“既然这样,那么我们就象李四刚才说的这样,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好了,只要我的家人能够回来。”王零可怜巴巴地说。
“问题就在这里。”张三叹了口气。“我们的世界发生了不可逆的变化,如果没有人工的干预,我们回不到从前,我们的亲人永远都不能回来。而且更大的问题是,我们的世界在趋向毁灭。你们注意到了没有,从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就几乎再也没有看见过白天?我们所有的时间都是在黑夜里度过的?”
七
一时间不再有人说话,三个人围坐在客厅的桌前,默默地看着夜色从窗户里投射进来。窗外开始慢慢飘起雪花,屋内静悄悄的,甚至可以听见烛花爆裂的声音。张三想起小的时候看过的一篇号称最短的科幻小说,只有一句话:“当地球上最后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时,忽然想起了敲门声。”想到这里,张三忍不住朝门的方向看了看,可是并没有人敲门。不过张三还是忍不住咧嘴笑了笑。
“笑什么?”李四和王零异口同声地问道。人很奇怪,有时候虽然大家都不说话可是下意识地都在拼命寻找开口的台阶。
“呃,”张三张了张嘴,可是忽然觉得那篇只有一句话的小说此时此地只是个变了味的笑话。“你们知道马尔可夫链这个数学模型吗?”张三想,还是让我们来直面人生吧。
“马尔可夫链是根据俄国数学家安德烈·马尔可夫命名的一个描述离散随机进程的数学模型。”张三接着说。“既然我们的世界是一个虚拟的系统,那么用马尔可夫链来模拟我们世界的种种变化是最自然不过的选择了。而根据我的观察,我们这个世界的运转,包括现在我们看到的种种异常的变化,比如白昼的消失,黑夜的弥漫,也的确是符合马尔可夫链的描述的。”
“那这个马尔可夫到底说了什么?”李四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张三压了压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的未来似乎有无限多个可能性。我们似乎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在我们的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是这些分散的可能性当我们从统计学的角度来看待它们时,它们就会出现某种宏观的规律。就象布朗运动,你考察每一个单个的分子,它的运动轨迹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当我们观察它的统计学规律时,我们就会发现其中的意义。马尔可夫链也是从宏观上来看待离散随机进程的意义。”
“让我们来看一个游戏。”张三用手指蘸了蘸茶杯里的水,在桌面上画了个图形:
“你们看,假设有一个分成5格的笼子,开始的时候,也就是在时间为零的时候猫和老鼠各居一端,也就是说这时候系统的状态是(1,5)。当时钟移到下一个时刻时,猫和老鼠都能够随机地往前或者往后移动到相邻的格子里。这样的话我们一共可以给定5个系统态:
状态1:(1,5)
状态2:(2,4)
状态3:(1,3)
状态4:(3,5)
状态5:猫吃掉老鼠,游戏结束。
从状态1开始,老鼠和猫都只能各往前进一步,所以在下一个时刻从状态1进入状态2的概率为1。从状态2,也就是老鼠在第2格,猫在第4格时,因为此时猫和老鼠都可进可退,所以当时钟再次转动时从此状态进入到所有其他状态的概率都相等,都是1/4。整个随机过程可以看作是一个由各个状态串起来的一个链条,比如:
状态1→ 状态2→ 状态3→ 状态5,或者
状态1→ 状态2→ 状态4→ 状态2→ 状态5
而到底最后系统转换的进程究竟对应哪一条链,则是根据概率随机地决定。这就是马尔可夫链。”
“这个和我刚才说的量子力学的多世界解释很相似啊?我们在多个世界中随机地根据概率进入下一个世界,这和你说的根据概率从一个状态进入到下一个状态完全是一样的啊!”李四惊叫起来。
“既然我们的世界是虚拟的,那么不同的理论指向同样的事实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张三的冷酷劲儿又冒了出来。“关键的是,马尔可夫进程有两个重要的特性:
1。未来发生的事情与过去无关而只取决于你当前的状态。所以为了成功模拟一个环境的变化,最佳的选择必然是采用马尔可夫链这个模型。因为你无须顾及这个环境里发生的历史,这样你所需的信息量就会大大减少。所以也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在这个世界里即使你寒窗十载苦读经年最后也只能吊死在洗手间的水池上,因为不是知识而是你的历史不能改变你的命运。可是如果你今天晚上认识了当朝权贵,明天你就能空手套白狼,成为满口袋暴利的房地产商,这是因为你当前的状态决定了你的将来。
2。不管起始状态为何,马尔可夫链是收敛的,在经过足够多的时间后,系统最后总会按概率终结到某一个状态。就象那个猫和老鼠的游戏一样,最后的结局必然是猫吃掉老鼠,游戏结束。既然我们所赖以生存的系统是一个马尔可夫进程,那么不管我们这个世界的洪荒时代是什么样子,不管我们每天都做了什么,我们的世界在某一个时间总会终结在某个状态。而系统的设计者一方面需要使用马尔可夫链来模拟我们的人生百态,另一方面又要避免整个系统趋向终结,所以不可避免地要时不时地人为给予系统一些微小地扰动,也就是说改变进程转换的矩阵参数,也就是概率分布。”
”可是模拟我们的这些人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是因为疾病突然都全部死亡了,或者就是随手将我们这个系统废弃了,我们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张三说着说着又感伤起来。”不管怎么样,我们的世界正在急速地趋向于它的最终态。我们这么久没有见过白天就是一个明证,因为黑暗是永恒的终结,而白昼只是人为的扰动。我估计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要抢在世界完全静止之前从这里逃出去。“
“我们有什么办法能逃离我们自身存在的世界?你见过鱼儿离开水么?”李四明显地对张三的想法表示怀疑。”而且就算我们最后能逃出去,我们又以什么形式存在?一条会说话的内存还是长着两条腿的硬盘?“
”就算我们逃出去了,那别的人怎么办?我的家人呢?他们怎么办?“王零的担忧却来自另外一方面。
”我们只有先逃出去才能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留在这里意味着死亡。过不了多久这个系统就会静止,也许就这么静止到永远。就算有一天有人会想起我们,但是我们已经被废弃了,所以要么是我们这个系统的硬件报废或者所有的文件和程序都被删除。不管怎么样对于我们来说都意味着死亡。而且我已经想到一个逃出去的办法,虽然不敢确定100%的管用,但我们至少应该冒险试一试。“张三说。
“什么办法?”李四和王零又一次地异口同声地问道。
“学校操场后面有一条河,李四你应该还记得,我们看见过河里时不时地会有废弃的家具,用过的避孕套,破瘪的足球甚至死人的尸体漂过。”
李四点点头,“是的,我们还想把那些尸体打捞上来,可是校长无论如何都不让。”
“这条河其实是系统的一个GarbageCollector,河里漂过的那些废弃物其实是系统里被废弃、被遗忘的Object。按理来说GarbageCollector都应该完全隐藏在后台运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段露出了地面,跑到前台来了。所以,这是系统的一个漏洞,我们可以利用它来对系统发动一次溢出攻击从而获得对系统的控制权。”
“能说具体些吗?我听不大懂。”王零有些腼腆。
“是这样的,”张三耐心地解释道,“我们刚才已经看到了,这排楼房,还有学校后面的围墙就是我们这个系统的边界了。这条河流到学校的围墙那里,然后就从围墙的底下流了出去,我们看不到它最终流向了哪里。但既然围墙那里是这个世界的边界,那么这条河必然是我们这个系统和外界联系的一个接口。所以我们可以通过它来离开我们的系统。”
“具体怎么操作呢?”李四居然不知从哪里找了支雪茄抽了起来。
“这条河流经学校的那一段正好是一个西高东低的地势,你看。”张三又蘸了点水,用手指在桌子上画了个地势图。“我们可以想办法把围墙下河流的出口堵住,然后在东段河的两侧各垒一条坝,象水库那样把河水蓄起来,使它能够漫过围墙的顶端。然后我们几个人就划条船从围墙的顶端逃出去,到世界的另一端去。”
“对!”李四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雪茄,“学校仓库里还有今年春天政府组织大家防洪时发下来的沙包,我们可以用它来堵水。船嘛,我们去附近的公园里的人工湖上弄一条来。只是,”李四忽然有些忧虑,“墙的后面究竟是什么呢?无边无际的虚空?我们就这么一头栽下去?而且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我们只能破釜沉舟了,因为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去寻找别的更安全的出口了。时间紧迫,现在我们就得走。”张三说着已经站了起来。
当最后一袋沙包被沉入水中后,所有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好几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不但白昼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夜色都越发的浓了起来。空中不断飘下片片的雪花,温度越来越低,张三担心再拖延几天河水也许就会被冻住。从公园弄回来的手划艇被一根铁链绑在岸边,正被河水撞击得哗哗地响。三个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河水一点点地涨上来。头上无穷无尽的雪花连绵不绝的从高不可测的夜空飘落下来,密密麻麻地打在人的脸上,胳膊上,身体上,还有些无声地扑打在河面上,又瞬间被水溶没,连一个涟漪都不曾惊起。
“我们可以走了,”李四望着围墙说。河水已经涨得够高,前方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河水正慢慢地漫过墙头,流往世界的另一边,无声无息的。
“真的就告别这里的一切了么?”张三回头看了看身后漆黑一片的校园以及整个死寂的城市,轻轻地,自言自语道。
李四已经爬上了小艇,然后伸出一只手来递给张三。张三稳住重心,将身子安顿好,再伸出双手接王零上船。王零踏出一只脚,一不小心却踩进了水里。只听王零一声惊叫,大家低头看去,发现王零踏入河水里的那只脚竟然象溶化在水里了似的,消失不见了。
“快,快回到岸上去。”张三使劲把已经重心前倾的王零向岸上推。等到王零的身体一完全脱离水面,刚才溶化的那只脚竟又奇迹般地恢复了回来。“我,我过不来。”王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慌,又带着一丝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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