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英子

月漏梧桐

一

      被老师放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垂头丧气地一边走一边踢地上的石子，布书包一搭一搭地敲打着屁股。忽然飞过来一块土块，正打在我的皮帽子上。我恼火地转头看过去，发现英子正嘻嘻地朝我笑。看到英子我就不生气了。我说，“你怎么还在这里？”“等你放学呀”，英子说。英子是我的邻居，我在二甲班，英子在二乙班，我们每天放学都结伴回家。其实我最开始不喜欢英子，因为英子长得不好看，又总是笨头笨脑的样子。二甲和二乙班的人都叫她笨蛋英子，我也跟着这么叫，不过英子从来不生我的气。我长得瘦小，班上的人都不和我玩，只有英子还总和我说话。一来二去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了啦。

      “你怎么被老师留住了？”“都是小三那个叛徒，”我想起小三就生气。今天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啦。我和小三在厕所尿尿的时候，我唆使小三爬到隔离墙上头看另一边的女厕所。小三这个鸟人，自己都看了还要去向老师告密，结果老师说我耍流氓，放学了不让我回家要叫家长来。可是等到天黑了我的家长也没来，老师自己饿了，只好先把我放了。走到杉山里的时候，天全黑了。山坡上的杉树黑乎乎的，被风一吹，我浑身就起鸡皮疙瘩。英子抓住我的手，我觉得她的手太冷，就甩开了自己拎着书包往前跑了。英子在后面跌跌撞撞跟着，开始哭起来。我也没理她，自顾自地跑进了家门。

     第二天老师罚我打扫女厕所。我扛着扫把跑到女厕所门口扭扭捏捏地喊了声“里边有人没？”出来两个三年级的女生，一边走一边冲我吐口水。我也冲她们的裤子吐口水，不过被她们躲开了。扫厕所的时候又来了几拨儿女生，看到我嘻嘻笑着又走了。中间英子也来上厕所，看见我没有笑，只是盯我一眼回头就走了。我想英子为昨天的事生我的气了。放学的时候我在校门口买了两分钱的薯糖等英子过来。英子吃着薯糖就不生气了。所以我们又和好啦。

月漏梧桐

二

      小三把教室窗户玻璃打破了。自从被罚打扫女厕所后我见到小三就骂他叛徒。小三有天急了，拿扫把的长竹柄来敲我的头，我一躲小三就把窗户玻璃给捣碎了。老师拎着小三到甲班和乙班做检讨。小三说以后要做又红又专的红小兵，再不破坏公共财产了。小三还不是红小兵，他想入，可是老师不让，说他爷爷是地主，成分不好。赔玻璃要交5毛钱，老师让我带信给他爸。吃晚饭的时候我看见小三跪在坪里被他爸狠揍。我走过去的时候看见小三的脏脸被眼泪抹得乱七八糟。我想笑，可是看小三他爸很凶的样子，又不敢笑了。小三的爸爸是南炼厂开鼓风机的。我不知道鼓风机是什么东西，我想小三他爸一定每天就鼓着两个大腮帮子在那里吹火，象个大蛤蟆。我心里就给他起外号叫大蛤蟆。大蛤蟆在厂里见到我总让我管他叫爷爷，叫了就给我买馒头吃。我想吃馒头的时候就管他叫爷爷，不想吃的时候就不理他。后来有一次被我爸听见了在我的头上凿了两个大皂栗，我就再不敢了。

      打碎的玻璃老师说没有毛玻璃了，只好换了块清玻璃。英子放学早的时候就会到玻璃边上来从外面哈气，把玻璃上的冰哈出一个小圆圈来。透过玻璃我刚好能看到英子的两只大眼睛。英子不来的时候我就自己从里边往玻璃上哈气，上课的时候偷偷看外面的操场。没有人上体育课的时候操场显得光秃秃的，风把干土吹得到处都是。什么时候才能下雪呢？

      放学的路上我和英子被小三一伙打了。小三和河对面的人在沿河坪下的马路上朝我们扔石头。我被砸了一下，起了个大包，帽子也破了。英子使劲扔着石头，可惜力气太小，总是没有准头。其实我也没有准头，所以也就不说英子笨啦。小三他们也看出来了，哈哈乐着，更加兴高采烈。忽然羊牯岭上的汽笛响了，下中班了。英子的爸爸从矿上下来路过，小三他们马上就跑啦。英子爸爸穿着胶靴，肩膀上挎着矿灯，一手拎着我，一手拎着英子。我忽然哇哇地就哭起来了。我觉得英子的爸爸更象爸爸。

月漏梧桐

三

      爸爸和妈妈又吵架了。家里的碗越来越少，都在他们吵得厉害的时候被打碎了。我的小绿搪瓷碗也被摔破了，碗底掉了好大一块搪瓷，里面深色的铁皮露了出来，像是一块伤疤。后来我睡觉的时候就把我的碗放在枕头底下藏起来。那天中午妈妈没让我回家，带我去学校山脚下的饮食店吃了一碗一毛钱的面。妈妈自己却没吃，看我吃完，她没说什么又走了。后来我就常常中午不回家吃饭了。我会在早上把吃剩的饭装进搪瓷碗里，上面蒙上一张报纸再用橡皮筋扎紧。每天中午我从课桌抽屉里把搪瓷碗拿出来的时候，那一大块伤疤就会进入我的眼睛。我讨厌这样的感觉。英子有时候也会带饭到学校来吃，她的碗很漂亮，白色的搪瓷，上面画着一朵朵金黄的向日葵。我总和英子说，英子，咱俩的碗换一换吧，可是英子不愿意。中午别的人都趴在课桌上睡觉，学校里静悄悄的。我和英子会偷偷地爬到学校后面的土山上去。不下雪的日子天空很蓝很蓝，深得看不见底。寒风从冬天的枯草上吹过，一阵一阵的，呜呜地响。英子说，要是每天都是中午就好啦。

      新学期开始了，天气慢慢地变得暖和了。 矿务局的高音喇叭里总是提到一个叫海瑞的人。英子问我海瑞是谁的爸爸，我也不知道，就去问妈妈。妈妈说海瑞是个古代的坏人，现在要批判他。爸爸在家里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妈妈说他总在开会。英子的爸爸也好久没看见了，英子说他们也在开会。有天放学以后我带着英子去办公室找妈妈，妈妈不在，只有胖胖的崔阿姨在。我喜欢崔阿姨。妈妈不在的时候崔阿姨有时候会带我和英子去澡堂洗澡。女澡堂里只有淋浴，我害怕那高高的水龙头，每次都只敢蹲在地上。英子这个笨蛋居然在学校里把这个告诉别人，所以大家都知道我是个胆小鬼了。其实我还是喜欢跟爸爸去男澡堂洗澡。洗完了给浴池放水的时候，可以看见水打着漩涡直接漏到澡堂下面的河道里去。有风的时候，漏出去的水被风吹散成一串串的水花，像流出的血一样哗哗的打在河边红色的大石头上。我常常坐在浴池里透过放水口凝望身下殷红的河床，这个时候内心无比的快乐。只是爸爸现在总和妈妈吵架，也不带我去洗澡了。

       妈妈还没有回来，崔阿姨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和英子决定自己走回家去，天黑了。到南卫门要爬好多好多级台阶，路灯黄黄的，梧桐树的影子把石板台阶弄得很黑。英子说，“我饿。”我说英子，我也饿啊，那我们慢慢走吧。我拉着英子的手，决定不再象在杉山里那样一个人跑走了。我想起英子的漂亮搪瓷碗，白色的底铀，金黄的向日葵，散发着温暖的光彩。大蛤蟆这会儿也不在，不然我可以管他叫两声爷爷，给我和英子一人换一个大馒头吃。

       等天气暖和的时候我要到后面山上去修个碉堡，这样等爸爸妈妈再吵架的时候我就可以一个人躲到那里去。

蜜糖夭夭

继续等着看故事~ ：）

月漏梧桐

好，接着贴。:-)

月漏梧桐

四

      哥哥消失有好多天了。我不喜欢他，因为他平时没事总揪我脑袋。有回害得我把手里的饭碗砸地上了，结果爸爸把我揍了一顿还不许我吃饭。而且除了有回我和小三打架的时候他帮了我一回以外，平时也不带我一块儿玩。不过那天我忽然想起他，才发现好多天没看见他了。妈妈说哥哥串联去了。我问什么是串联，妈妈说就是坐火车不要钱，可以一直坐到北京去见毛主席。我还没有见过火车。老师有回在课堂上说，有一种火车叫“特快”，快得像风一样。我在路上遇见英子的时候就问她要不要一起去串联，去坐象风一样的火车。英子当然愿意啦，于是我们那天早上没有去上学。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我和英子在金色的朝阳里手牵着手，去山下的火车站串联去啦。

      我们走到山下的镇子上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上次我在上学的路上捡到5分钱，没有交给老师，自己藏了起来。这回我把这5分钱带上了，在路边的饮食店里买了个小馒头，不要粮票的那种。我和英子一人分了一半，比谁吃得最慢。我偷偷抠下一小块，等英子吃完她那一半我再拿出来在英子的面前炫耀地吞下去。其实英子也藏了一小块，等我炫耀完了她才拿出来。英子原来一点也不笨。镇子上回妈妈买肉的时候带我来过，那回正好看见枪毙人。三辆大卡车一辆紧挨着一辆，上面的人都被五花大绑，背上插着尖尖的长牌，胸前都挂着大木牌，上面都写着反革命三个字，还有大红叉叉。我想跟着去看，可是妈妈不让。不过这回没有人被枪毙，不然我就可以带英子去看了。镇子上也没什么人，我们到江边上了轮渡，开轮渡的人看起来心情不好，也没管我们要票。所以我们就这样过了江啦。江对岸的山后面就是火车站，火车站上真的有火车。黑黑的火车头喷着白色的蒸汽轰轰地从站台边开过去，我张开双臂在蒸汽里奔跑，感觉像是在云间穿行。我兴奋地对英子说，英子，是不是像风一样？

      不过我还是没能搭上去北京的火车，因为英子不想去了，英子想回家。我们只好又走回江边的路上。轮渡已经没有了，湛蓝的天空蒙上了一层深灰的暮色，夕阳从远山上斜过来，将江水染成一片通红。我把双脚放进水里，在晚风里对英子说，英子，咱们回不去啦。

月漏梧桐

五

      哥哥回来了。他们总在谈论一个叫什么“妖五”的人。我说什么妖五啊，妖里妖气的，毛主席怎么会喜欢呢。哥哥说你个小孩懂个屁，那叫“要武”，毛主席说了，不要文质彬彬，要武。我没理他，自己一个人去山上我造好的碉堡里玩去了。暑假过后，学校的墙上忽然多出了好多写满了字的纸，还有好多漫画。他们说那叫大字报。我左看右看，觉得那些字也不是特别大。哥哥他们弄了些红袖标套在臂弯上，又弄了杆红旗，要步行到韶山去。我和英子也想跟着去玩，可是他们不带我们去。没劲。好多老师被打倒了，教导主任也换了个新的，说话凶凶的，总叫我们集合到操场上去开批判会，或者学习毛主席发的什么五月份的通知。都秋天了，还在学习五月份的通知，好多事情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小三的爸爸也就是大蛤蟆死了。妈妈说他和爸爸他们在北矿挂标语时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小三家的门口摆着一口黑棺材，棺材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了大大的一个 “忠”字。大蛤蟆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死人。棺材用两条长板凳支着，下面洒了好多鞭炮屑。空气里硝烟的味道怪怪的，闻了让我有点害怕。所以那几天我都绕着小三他们家门口走。小三彻底颓了，后来有天他蹲在门口的台阶上，我把他头上的军帽顺走了他也只是抬头看看，都懒得起身来追我。我拿着玩了两天，里边垫边的报纸条油腻腻的，脏死了。我就把帽子给扔了。

      好久没见到英子了。不知道为什么英子的爸爸对我越来越不好，见了我也不理我了，害得我都不敢去找英子玩了。学校里早就不上课了，我挺怀念冬天里中午和英子去学校后面爬山的日子。爸爸好久没回家了，妈妈说他和战斗队的人都住到北矿去了。山下面的马路上总有好多人在游行，都戴着柳条盔，穿着藏蓝色劳动布的工作服。我看到英子的爸爸也在队伍里。英子有时候还是会偷偷来找我玩，她家要是蒸了糯米饭英子就会用她那个画着向日葵的好看搪瓷碗给我带些过来。糯米饭拌上糖，可以当零食吃很久。英子说他爸爸是保皇派，我爸爸是造反派，他们不是一伙的，所以她爸爸叫她不要和我玩。

月漏梧桐

六

      爸爸他们带人把矿上的武装部给冲击了，我听妈妈说的。我现在也不住家里了，妈妈带我住在厂里，所以更见不着英子了。那天晚上他们终于打起来了，妈妈和我，还有崔阿姨整晚都呆在妈妈的办公室里。天快亮的时候崔阿姨出去上厕所，就再也没有回来。崔阿姨死了，被流弹打死在厕所门口。崔阿姨是我见到的第二个死人。第二天枪声停了，妈妈带着我回家取东西，发现英子的家门口围了一大堆人。英子的爸爸也死了，如今也象大蛤蟆一样躺在黑色的棺材里。我看到英子坐在棺材的背后，身体瑟瑟发抖。我刚叫了声“英子”，妈妈就赶紧把我拉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英子。

      那一年我都和妈妈住在厂里，直到有一天来了许多解放军。妈妈说他们两派联合了，成立革委会了，不打了。所以我们也终于可以回家去住了。路过英子家门口的时候，正有新的人要搬进去住。我问妈妈英子去哪里啦。妈妈说英子和她妈妈回乡下老家去了。搬家的人把屋子里剩下的杂物都扔了出来，那个画着向日葵的搪瓷碗也被扔了出来，正好哐哐地滚到我的脚边。我捡起来，发现碗上的搪瓷已经破了好几处，象一块块伤疤，正触目地望着我。

      中午的时候我爬到屋后的山上，我的碉堡还在，一点都没破。我坐在石头上，掏出纸和铅笔，想给英子写封信。我说，“英子：你好！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其实我想说，英子我很想你，可是我不知道怎么用毛主席的话来说。我扔下铅笔，仰头看见蓝天里一群大雁往南飞过。天空很蓝很蓝，深得看不到底。风微微地拂过，我仿佛在风里又听见英子说，“要是每天都是中午就好了！”哎，英子你这个笨蛋，你现在在哪里呢？

月漏梧桐

七

     故事写到这里就结束了。从那时起到现在我再也没听到过关于英子的任何消息。我不知道英子在那之后都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也不知道今天的英子是风韵犹存还是已经成为老态尽显的下岗女工。生活就是这样的无趣，不给我们任何想象的空间，所以这个故事也就只能得到这么一个不黄也不暴力的结局。一想到这里，我顿时万念俱灰心下索然，不想再写了。那就到此为止吧。

----------------------------------------------------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蜜糖夭夭

看完了，很感人。楼主的文采真好！我觉得可以出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