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书摘 人在天地间,什么是我们的生命坐标? 中国人爱讲阴阳,如何才是阴阳平衡? 《周易》①有言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怎么样去学天的自强不息?怎么样去学习大地包容的这点品德? 其实秘密就在汉字里,在汉字所表达的中国哲学里。当我们在汉字里找到一组一组的辩证法,找到了那些貌似对立其实平衡的关系,把它融汇到我们的生活里,也许我们就找到了生命的坐标。 《周易》上说,一个真正的圣人君子,他跟社会的关系不是处处都有冲突、纠结、摩擦,而是尽可能地让自己与社会有更多的相合。合什么呢? “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 我在此重点讲讲“与日月合其明”这句。这个“明”字,由“日”和“月”字组成,《说文解字》上说:“明,照也。”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光线,这是“明”字的本义。其实今天我们看到的“明”字字形,连小孩也知道“日月为明”,可是在古文字中,左半边原来还真不是这个日头的“日”字,而是有点像我们现在网络用语中的“囧”字。这个“囧”字是一种象形用法,象的是雕花的窗户,月光从窗子照进来,是谓“明”。 曹丕在《燕歌行》里写道:“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表达一个妻子对远方夫君的思念之情。宋代词人晏殊在《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中写道:“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月光透过雕花窗照到床上,独守空房的人,在这月色中难以安眠,离愁别绪涌上心头,觉得这明月恼人,不添欢喜,徒增忧烦。月色下,所有的情绪都被加倍放大。这个时候,人才格外地感到月光跟人心之间的关联。 唐代诗人张若虚在千古名篇《春江花月夜》中,写离愁别绪中的女子想起远方的良人: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月光照着女子的梳妆台,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这容貌没人欣赏,她也无心梳妆,只觉得明月恼人。她恼恨地把窗帘放下,可月光还是从窗缝里照进来,她去洗衣服,但用手拂掉月光的影子,它立刻又回来了。 稍微对古典诗词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中国有很多很多的明月诗。这些以月写心的诗词,其实讲的都是“明”的本义明月千古,流照人心。 看到这里,也许你心中会有一个疑问:光明的“明”,为什么是月光穿过窗户照进来,而不是日光呢?太阳难道不比月亮更明亮、更有光芒吗?我想,这跟中国人的诗意情怀有关。白天时,人们会在太阳下辛勤地忙碌着,到了晚上吃过晚饭,在月色下歇息,悠闲的心绪会升腾起来。而且,月亮的大背景是浓浓的黑夜,月光自然显得特别明亮皎洁。 当我们在太阳下忙碌劳作时,昨夜月色下的离恨别愁,恐怕也只能暂时搁下了。月亮落下了,太阳升起了,早起的人们开始忙碌起来,耕地施肥,织布洗衣。古代人没有时钟、手表,他们的作息时间都是根据太阳的东升西落而来,叫“日出而作,日暮而息”。“日”字在古文字中的写法,就是一个圆圈的中间有个点,其实这讲的也就是太阳的本义。 我们来看两个有意思的字,一个是杲杲出日的“杲”,还有一个是杳杳的“杳”。你看,这两个字多形象啊!“其雨其雨,杲杲出日”,这是《诗经•卫风》①里的话,林木的顶上是明晃晃的大太阳,这个状态就叫“杲杲”。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人们说要下雨了,要下雨了,但抬头看看天,却还是艳阳高照。远方传来消息,说丈夫要回来了,盼呀盼呀,可总是以失望告终。 而“杳杳”是什么概念呢?从字形来看,太阳已经落到树木底下了,也就是黄昏薄暮、夕阳西下,那是一个“且向花间留晚照”(宋•宋祁《玉楼春•春景》②)的时分,那是一个“不管相思人老尽,朝朝容易下西墙”(唐•韩偓《夕阳》③)的时分。在这样的时刻,太阳在林木里的光线就变得杳杳的。 我们只要静下心来,看一看这些汉字的本义,就知道日头对中国人的生活有多重要!曾经有南方的朋友跟我说,人吃中午饭,在他们当地的方言里叫“吃日头”。也就是说,太阳到了中天,就是吃晌饭的时候。人这一天的作息安排,都是跟着日影推移的。太阳起床了,人叫“日出而作”;太阳下山了,人叫“日暮而息”。懂得这个道理,其实特别利于人的养生。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夏天时,晚上会睡得比较晚,早晨起得比较早,不容易赖床睡懒觉。这是因为夏天是生发之际,日照时间长,而人的生物钟也会自觉地跟着调整。冬天刚好相反,晚上就要早睡,早晨适当地晚起,因为这就是太阳的节奏。 什么是月亮呢?《说文解字》上说:“月,阙也,大阴之精,象形。”也就是说,月亮的本义就是有阴晴圆缺的,“太阳”的对立面就是“太阴”,所以它是大阴之精。我们看一看这个“月”字,就像是一个画出来的月牙儿。大家期待中秋赏月,就是因为天空一轮皎皎如银盘的满月,可为什么不把“月”字画成是圆满的呢?“以半圆为之”,这就是月亮之形,因为一个月里,月亮只有一天是圆满的,盈极而亏,亏极而盈,望朔之间,盈亏不定,月亮是以盈亏变化为常的。 人在太阳下要有饱满热烈的进取心,在月亮下要有阴晴圆缺、悲欢离合的平常心。有太阳那样的热情,才能在事业上锲而不舍,但也要有接受月亮变化那样的平常心态,才能看淡生活中一切的如常与不如常。太阳和月亮,是天地之间最大的平衡。 人在明月下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诗意,还有深刻的人生哲学。船子德诚禅师有“满船空载月明归”之句,这七个字里,你能够看到一组矛盾:一方面它是满的,一方面它又是空的。这满满的一船,载着空空的月光,它到底是有还是无呢?其实有的时候,拥有空空的月光,给自己留出空间来,反而是一种透彻的了悟。 月亮跟太阳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它们都有光。“光”是什么?我们看《说文解字》里面这个字形,火在人上为光。那么,“与日月合其明”,用今天的话来讲,要做一个生命有光的人,这种生命之光,即使外在的世界不能给你,失去了光明,失去了公平,我们生命的内在也要有让自己发光的能力。《庄子•齐物论》①里讲过,我们生命中有一个内在叫作“天府”,天府是什么呢?“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人生命内部有这样一处地方,这个地方里面储藏的光明,是什么样的呢?“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往里面再注入多少光明,它都不会满了装不进去,但你无论取走多少光明,它也不会空空如也,这样一种不知道何处所来,但常在生命之中的光明,就叫作“用天府来葆光”。 《齐物论》里的这一段,听起来好像很玄妙,但其实想一想却很有道理。它对每个人都很重要,因为我们不能指望这个世界永远给我们不竭的光明,只有让自己的生命发光,像宋朝词人张孝祥说的那样,这个境界叫作“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宋•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①)。写这首词的时候,张孝祥其实也遇到了一个“酌事”,因受谗毁被贬官。他在中秋夜过洞庭湖、青草湖,“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即使头发已稀疏,衣衫单薄,但我还是安稳地泛舟于浩渺的湖上,从容不迫。为什么呢?因为即使世界不再给我光明,我也能做到“孤光自照”,一个人内心的光芒照耀着自我的生命人格,即使天空没有了太阳,它还有皎皎明月,“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这就是张孝祥的明月情怀,虽然被贬官,但内心含有光芒的人,是不惧黑暗的。头上有火,生命有光,自己就能够产生光明,谓之“葆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