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眼睛都美丽

jinjun777

六十岁时，海迪独自在毛里求斯生活了五年，那是二十年前。八十岁时，她已经住进老年公寓，认识她是在邻居家里，她是我家对面邻居贝婷娜的姨妈。那天，我和夫被贝婷娜请到她家参加露天烧烤，走进她家花园，我看见一个头发雪白的老人坐在椅子上，瘦弱苍白，右胳膊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手优雅地托着下巴，看我们进来，目光和我相遇，点头示意，跟在旁边的贝婷娜为我们相互作了介绍，那个老人是她的姨妈海迪。

我看海迪旁边的椅子空着，就坐到她身边，她好奇地打量我，问我是哪国人，我说我来自中国。她的脸色很苍白，眼神很空很忧郁，我们开始聊天。她说贝婷娜是她现在唯一的亲人，她的丈夫在四十年前因病去世了，她没有孩子，也没有再婚，独自一个人从中年走到老年。她退休前在德国工商协会工作，待遇很好，这使她有钱游遍天下，还为贝婷娜买了一栋带花园的房子。她说说停停，有时会停很长一段时间，就那么用手支着下巴看面前的桌子，眼睛很少眨动。她没有问我什么，只是跟我说她自己，我专心的听着，专注地看她。她说到：“当我丈夫去世的时候，我很难过，那对我来说，太难太难接受这个事实。”她眼睛红了，泪水流了出来，她用手擦泪，我轻轻拿过她的手抚摸，不语，她转脸看我的眼睛，我们四目相对，我微笑着注视她，她定定的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的眼睛真美。”我笑，还是无语静静看她，她注视我一会，转过脸又定定地看桌面，笑笑，说：“人应该忘记过去，我不应该难过了。”她抬头看看天，看看周围，说：“这一切真美，我喜欢被贝婷娜接到这里，我在老年公寓常常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外面的天空，很孤独。”我说：“每个人都会老去，每个人在生命里都会遇到独处的时候。”她说：“是呀，这就是生活，我一个人走了很多地方，退休后，又独自在毛里求斯生活了五年，那里很温暖很美，可我还是回到了德国，这里是我的家，有我的贝婷娜，我在那里很孤独没有亲人。”她说到这里又专注地看我的眼睛，我依然握着她的手，无语微笑，和她四目相对，她说：“你的眼睛真美，我第一次看见这么美的眼睛，中国人的眼睛都这么美吗？”我笑，说：“快乐的眼睛都美丽，你笑笑，让我看看你的眼睛美不美？”她笑了，笑得很美，我说：“快乐眼睛都美丽，你的眼睛现在看上去美极了。”她又笑，看我的眼睛，说：“快乐的眼睛都美丽。”

天黑了，她要被贝婷娜送回老年公寓，她很不情愿回那里，跟贝婷娜争要多待一会，贝婷娜说我和夫也要回家了，大家马上都要散了，她这才答应回去。我帮她穿上外套，送她到门口，她拥抱我，亲我的脸颊说：“很高兴认识你，你叫、叫······”我说：“我叫金”“噢！金，我希望我能记住你的名字，金、金······”她嘟噜着我的名字，被贝婷娜的丈夫搀出门，走向停在外面的汽车。贝婷娜站在我的身边，也目送他们，说：“我姨妈得老年健忘症已经很多年了，以前和我们一起住过，我和法兰克上班，她就常常一个人在家，有几次她自己跑出去，找不到回来的路，还好，每次都被警察送回来了，所以，我们才把她送到老年公寓，那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照顾她。”我笑笑，什么也不想说。

每个人都会老去，经历了什么都不会忘记，得了健忘症，大脑自己也会有选择地忘记，一些很深很深的痕迹如果得了健忘症也无法抹去，那么，得不得健忘症都一样，那是健忘症也空不掉的执着，把人从一个全面记忆的混乱世界，又带向一个单项记忆的单纯世界，做人残缺不同，但痛苦都是一样深刻的，痛苦的人又怎能帮痛苦的人解脱痛苦，那么谁能彻底拯救自己？在得不得健忘症都一样痛苦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