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3 章
佳期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给阮正东发一条短信。
“好好养病。”
四个字,用拼音,一点一点,拼得极慢,最后一个病字有没有鼻音,她拿不太准,南方人多少会有这样的尴尬。正迟疑的时候,手机屏幕突然闪亮,号码十分陌生,她原以为是哪位客户,谁知竟然是孟和平。
他问:“有时间吗?”然后稍作停顿:“能不能出来见面?”
佳期觉得膝盖发软,因为没有睡好,整个人浑身绵绵的,仿佛是在发烧,可还是答应了。
她下班比较迟,手里一点零碎的事情仿佛永远也做不完,周静安临走前就问:“你怎么磨磨蹭蹭,还不下班?”一句话说得她有点发怔,也许她下意识是想逃避,迟得一刻是一刻——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他与她,早就应该是路人。
走出大楼看见孟和平的车时,她反而镇定了,他来找她,或许并没有其它的事情。
孟和平开车带她去一家新开的潮州菜馆,明炉烧响螺吃口十分清爽,青梅酱滋味地道,鸳鸯膏蟹更是色香味美。点的菜太多,一大桌子,只有他们两个人。从前他并不是这个样子,从前她炒一碟菜心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这么多年,许多事情早就变了吧。
佳期没有胃口,对着一桌精美菜肴只是食不知味,象骨筷子上镂雕着精美的图案,筷头还系有细银链子,仿佛旧式人家的筷子,有一种家常的奢华与馨软。银链在掌心摇动漱漱有声,像是秋天里的一点急雨,清薄凉寒。
“佳期。”他倒似若有所思的样子,终于把餐巾撂开,却只问:“你怎么不吃菜?”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保持脸上的微笑:“我减肥。”索性放下筷子:“有什么话,你说吧。”
他反倒有点发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跟阮江西订婚了。”
一个字一个字溜进耳朵里,佳期有些吃力的将这些字拼起来成句子,脑中仿佛有短暂的空白,翻来覆去想了两遍,才明白过来。
她缓缓微笑,说了句:“恭喜”,随手就舀了一勺碧绿碧绿的护国菜,刚刚入口才知道,这看起来没有一丝热气的羹汤,竟然奇烫无比,烫得人喉头发紧,几乎连眼泪都要烫出来了。
幸好手边杯子里有冰水,她默默的饮啜,很冷,冰凉一线入腹,已经觉得胃在隐隐作痛。
“东子的情况很不好,”他慢慢的说:“所以江西希望可以尽快结婚。”
她手袋里的电话在响,她说了声:“对不起”,从手袋里翻出来手机,一闪一闪的屏幕:“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她有点恍惚的看着那行字:“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最后她还是接了,向孟和平说了对不起,然后起身离开餐桌,到走廊里去听。
走廊里空无一人,电话里阮正东起初有点迟疑,叫了一声“佳期”,她倒是跟从前一样,信口就问他:“哟,是你啊,今天见到漂亮小护士没有?”东扯西拉净讲些旁的事情。于是阮正东似乎也放松下来,顺势讲旁的事,他向来是这样无所事事,从没有一句正经。佳期隔很久才嗯一声,表明自己在听。她一直走来走去,一趟一趟,两侧都是无数包间的门,磨砂玻璃透出门后的一点光晕,还有隐约的笑声与歌声。热闹极了的餐馆,偶尔有侍者端着盘子从她身侧经过,面目清俊的制服男子,侧着身子避让着她,手中盘内菜肴有诱人的香气……佳期突然觉得饿,有想要立刻大吃一顿的冲动。只听着阮正东在电话里胡扯——走廊里贴着银灰色的墙纸,墙纸上头印着一朵一朵小小的花,被灯光一映,每一瓣银色的花瓣都似凸出来,佳期拿手指去摸索着,才知道其实是平的。她摸索着那些花儿,小小的一瓣一瓣,银灰底子银色花,她认了半晌,才认出那是玫瑰,一朵一朵,挨挨挤挤,开在墙上。她又一时疑心,倒觉得那天半夜,自己不曾接过阮正东的电话,他也不曾说过那句话,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可是她最后终于打断了他,问:“晚上想吃什么?”
阮正东怔了一下。
她接着说下去:“我过会儿就来医院,给你带点宵夜来吧,你想吃什么?”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问:“你是在家吗?”
她说:“是啊,在家呢,要不我给你做点馄饨。”
他静默了良久,才说:“我要吃荠菜馅的。”
佳期终于笑起来,只说:“这个季节,我上哪儿去变荠菜给你裹馄饨?”
他立刻好脾气的答:“那白菜馅的也行。”
佳期说:“你傻啊,哪有白菜馅的馄饨,只有白菜馅的饺子。”
他迟疑了一下:“佳期?”
“嗯?”
“你在哭?”
她说:“没有啊。”这才觉察到冰凉的眼泪早就落在手背上,一颗一颗晶莹透亮,原来自己真的是在哭,举手一拭,结果眼泪涌出来的更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很难过,无论如何就是忍不住那眼泪,索性蹲下来,只是默默无声。
他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啊。”佳期吸了口气:“我等会儿就过来。”
匆匆关上电话,到洗手间补了妆才走回包间去,孟和平正在抽烟。包间里灯光晦暗,淡白的烟雾围绕着他,看不清他的脸。
她慢慢的走近,像是怕惊动什么。
烟盒被他随手搁在餐桌上,云烟,紫红色的包装,她想起当年烟盒上的那朵茶花。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次看到旁人抽那种烟,她都会忍不住张望。可是后来这种烟渐渐少了,最后停产退出了市场。
这世上有许多许多的东西,最后都会渐渐失落在时光里,被人遗忘,不再记忆。
他对她说:“对不起”,将手里的烟便要掐熄了,她微笑,说:“没关系的。”
这样客气,彬彬有礼的相敬如宾,而中间隔着数载的辛苦路,是再也回不去从前。
最后他开车送她回去,佳期远远望见路旁灯火通明的超市,说:“就在这里放我下去吧,我得去买点菜。”
他说:“这么晚?”
她点了点头,并没有解释。
她买了芹菜与肉馅,还有面皮,打的回家后洗了手,就开始拌馅包馄饨。
摊开面皮,放上馅,然后对折,再将两角交错对折。一只只元宝型的馄饨,整整齐齐排列在盘子里,数了一数已经有二十只,便不再包了。起身烧了开水,没有鸡汤,只得用了鸡精调味,放了紫菜,最后馄饨都熟了才放了一点点翠绿的芫荽,拿保温桶装好,重新穿了大衣出门去。
到医院已经十点多了,走廊里静悄悄的,她站在病房前敲门,总觉得自己样子有点傻,还拎着保温桶。
门后无声无息,她又敲了一遍门,还是没有反应。
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值班的护士悄声告诉她:“好像出去了吧。”
佳期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十点四十五,这么晚去了哪里?不是不滑稽,他还是个病人。
她把手机拿出来,在电话簿里已经翻到了阮正东的名字,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按下拨出键。于是坐在走廓的椅子上等, 抱着保温桶,像抱着一只猫,暖暖的。这层楼没有别的病人,所以安静得出奇,护士站那头隐约传来一点细微的人语,过得片刻,又重新岑静。
走廓里也有暖气管道,就在长椅旁边,暖暖的让人倦意顿生,她几乎要睡着了。可是意识刚刚一迷糊,头就不知不觉垂下,下巴正好重重撞在怀里的保温桶盖上。“砰”一声,疼得她雪雪呼气。不远处仿佛有关门声,她人还有点迷糊,心想是不是值班的护士换班了,于是把保温桶随手搁在长椅上,一只手揉着下巴,抬起另一只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
佳期从医院出来,午夜的空气寒冽,冻得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幸好还有的士在门口等客,上车之后佳期才想起来保温桶被自己忘在长椅上了,匆忙对司机说:“师傅,真对不起啊,我忘了东西。”幸好司机倒是和气:“没事没事,你去拿。”
她匆匆忙忙又跑回去,从大门到住院楼有颇长一段距离。晚上走起来,更觉得远,幸好还有电梯可以搭。出了电梯顺着走廓转个弯,老远已经看见长椅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脚步不由得慢下来,走廓两侧隔很远才有一扇门,几乎每扇门都关着,唯一一扇虚掩着,从门的缝隙间透出橙色的光,她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
从两三寸阔的缝隙里望进去,窄窄如电影的取景,阮正东整个人深深的陷在沙发里,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他一定坐在那里很久了,因为他嘴里含的那枝烟积了很长的一截烟灰,也没有掉落下来。她几乎不敢动,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着她那只保温桶,鹅黄色的桶身,上头还画着两只绒绒的小鸭子,在落地灯橙色的光线下,温暖如两只小绒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直起身来,佳期以为他会站起来,但他只是掐熄了烟头,重新拿了一枝烟,划火柴点燃。
一点小小的火苗,照着他的脸,幽蓝的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触摸那保温桶外壳上画的两只小鸭子,动作很轻,仿佛那是两只真正的小鸭,指尖顺着那小绒球的轮廓摸索着,小心翼翼。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来,自顾自微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眼角深斜飞入鬓,唇线抿起,弧度柔和。
佳期将头抵在门侧,忽然落泪。
谁知阮正东竟然会回头:“是谁?”
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咳嗽了一声,声音还是哑哑的:“是我。”
门被完全推开,她整个人沐浴在橙色的细细光线中,他并没有转过身来,仍是侧面对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慢慢的走近,说:“我没有等到你。”
他沉默不语。
她没有再说话。
最后,他说:“何必要回来呢,很多时候其实永远也等不到。”
佳期固执而轻声:“可是你一直在这里。”
他终于微笑,却转开脸去:“也许哪天就不在了。”
佳期觉得凄惶,心里空空的,空得叫人难受,让她不能不说话,她又咳嗽了一声,说:“吃馄饨吧。”低头打开保温桶的盖子,馄饨焖得太久,早已经糊了汤。面皮都散开来,馅全浸在了汤里,汤面上一层浮油,连细碎的芫荽都已经发黑,汤面上微微的震动,细小的涟漪,原来是自己又掉了眼泪。她咳嗽了一声掩饰过去,捧着保温桶转过身去:“不能吃了,我明天再给你做吧,明天我再来。”
一直走到门口,她都没有回头。
他突然几步追上来从后头抱住她,那样猝不防及,那样大力,保温桶从她手里飞出去,骨碌碌滚出老远,汤水淋漓狼籍的泼了一地。
他将她的脸扳过来,狠狠的吻她,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吻她,将她死死的箍住,那样紧,如果可以,仿佛想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泪是咸的,吻是苦的,血是涩的,所有一切的滋味纠缠在舌齿,她几乎无法呼吸,肺里的呼吸全都被挤了出去,而他那样急迫,就仿佛来不及,只是来不及。这世上的一切于他,都是来不及。
他终于放开手,可是他的眼睛还近在咫尺,那样黑那样深,倒映着她自己的眼睛,里头有盈盈的水雾,仿佛凝结。他说:“请你原谅我。”
他说:“请你原谅我这样自私,我不想再放开你。”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的眼泪,很大的一颗,哧得一声落下去。他狼狈的转开脸,她缓慢而固执的将他的脸转过来,迟疑的、犹豫的踮起脚尖。
湿漉漉的泪痕在温软的唇下洇干,他慢慢的低下头,他的唇很烫,佳期觉得像是烙铁,而自己是冰,每一分热,都会让自己融化一分,仿佛有水滴,泠泠的落响在暗夜里,试探又迟疑。他重新拥抱她,深深的,用力的,两人只顾着唇舌纠缠,这个吻那样深切而长久,带着甘冽的烟草气息,他身上的药水味道,她身上的温软芳香,一寸一寸将两人点燃。仿佛烟花盛开,明明知道会是化为灰烬,却尽力燃烧尽力绚烂,盛开出最美最耀眼的火光。
她终于用力推开他,他的眼中还有迷乱的茫然,胸口在剧烈起伏,似乎还想要再次拥她入怀。
她用手抵住他,小声说:“护士来了。”
护士早就来了,端着血压计与药杯,年轻的脸庞上全是窘意:“我过会儿再来。”转身几乎是逃之夭夭。
佳期也窘得厉害,连忙关上门,沉默了片刻,他终于笑起来,先是无声微笑,然后笑出声,最后放声大笑。
她又恼又窘:“你还笑!”
他只是笑:“哎,把馄饨拿来我吃,我饿了。”
佳期说:“全洒了,都怪你。”
他十分好脾气的承认:“都怪我。”出奇不意,又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忍不住,又吻下去。佳期推开他,说:“你怎么没完没了了?”
他喃喃说:“我好饿,要不我们出去吃东西。”
佳期不理他:“都半夜了,你该睡觉了,还是病人呢,我也得回去了。”
“我饿了一定睡不着,我们出去吃宵夜。”
他不讲理起来就像是个小孩子,非得要到那块糖不可。
最后两个人终于还是溜出去了,蹑手蹑脚,走过护士站的时候,几乎是慢动作,活像是做贼。
那位的士司机竟然还在等她,将车停在车道边打着盹,佳期觉得十分感动,的哥却呵呵直笑:“没事没事,反正这下半夜了,也没别的生意。”从后视镜里望了阮正东一眼,说:“哟,原来是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怪不得回去找了这么久。”
佳期哧得一笑,觉得这城市的的哥都是绝非一般的口才。
去吃麻辣烫和烧烤,下半夜的小店只有廖廖几个人,阮正东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只顾打量油腻腻的桌子。桌子中间挖了一个圆洞,嵌进盆子里嘟嘟煮着成串成串面目可疑的东西,乍看上去有海带豆皮之类,还有的像是什么肉串。一桌上围坐着三四个学生模样的人,大冷天的还喝着啤酒,划拳吆喝,自有他们的快活。另一桌上是一对情侣,很年轻,都没有二十岁。女的也许是哪个酒吧的招待,刚下了班脸上还有浓妆没有卸,幽蓝的眼影涂满眼圈,一笑却显出孩子般的稚气,跟男朋友吃着羊肉串,男朋友体贴的替她搅凉滚烫的八宝粥,再放到她面前去。两个人咕咕哝哝的讲话,时不时笑得前俯后仰。
炭火架拿上来滋滋响着,一股香气膻气烟火气,羊肉串的油滴在炭火上,冒出呛人的烟,佳期又点了臭豆腐,阮正东狐疑:“这种地方吃这种东西会不会拉肚子?”
佳期极力安慰他:“我吃过很多次了,一定没事,你试一试,保证比鱼翅好吃。”
臭豆腐烤上来后,阮正东微微皱着眉,一幅敬而远之的表情。佳期也不勉强他,只是自己大快朵颐。他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终于忍不住:“你吃完这个,甭想再亲我。”
因为辣,她直吸气,喝了一大口果汁才白他:“谁想要亲你了?”
他凑近她,笑得很坏:“我想要亲你。”
第 14 章
律师事务所位于所谓的CBD黄金地段的写字楼,全玻璃幕的走廊与开放式的办公区,大丛大丛的绿色植物。徐时峰的办公室有270度的全玻璃幕落地窗,冬日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照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而窗下就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街,放眼望去一览无余的繁华市景,所谓万丈红尘。
佳期每次来都嫉妒:“你这办公室简直可以当花房。”
徐时峰不以为然:“高处不胜寒。”
其实他只在办公桌上放一盆仙人球,佳期知道那是他的宝贝,那颗仙人球还有一个名字叫“如如不动”。佳期觉得这名字真的很合适,因为养了这么多年,那颗仙人球还是老样子,都没有长大过半圈。真难为他留着这颗刺儿头这么多年,这中间他还搬过两次办公室,每次搬办公室都是他亲自抱着这颗刺儿头先进去,才算是安身立命。从徐时峰的合伙人、历任秘书、助手、下属到事务所负责打扫卫生的欧巴桑统统都知道,徐大律师桌上的那盆仙人球绝不能碰,谁要敢无意间擦掉它一根刺,徐大律师就能拿冷凝的目光杀死你。于是业内同仁纷纷传说是一位神秘的风水大师指点,教他在桌上放这样一盆仙人球,就可以驱恶避邪,逢凶化吉。所以徐时峰才可以这样手到擒来,大小官司都打得扬眉吐气。
只有佳期知道,其实那盆仙人球是当年安琪送给徐时峰,所以才被他当宝贝。
也只有佳期,敢伸手去捏徐大律师那颗心肝宝贝长长的尖刺,口中还念念有词:“刺儿头刺儿头快开花,开花就娶你回家。”
徐时峰觉得郁闷:“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它叫如如不动。”
佳期叹气:“如如不动,那岂不一辈子开不了花?”
徐时峰瞥了她一眼:“又怎么啦?”
佳期想了想,还是说了:“阮正东你认识吗?”
徐时峰说:“能不认识吗?说起来我跟他还都是四中出来的,不过他比我低一届。他爹那会儿还在放外任当省委书记呢,家里都没人管他。当年在学校也是个人物啊,好事坏事净出风头,听说他们那届还有女生为了他一心一意考清华,没想到高中读完,他竟然跑去当兵了。把人家给伤心的,可惜那年不要女兵,不然没准真追到部队上去了。”
佳期气馁:“怎么历史就这么不清白?”
徐时峰这才生了警惕:“你问他干什么?那帮高干子弟你最好别跟他们搅和,就没一个好人。”
佳期不觉好笑:“我跟你搅和了这么多年,也没瞧出你是一坏蛋啊。”
徐时峰随口就反驳:“少在这里信口开河啊,谁跟你搅和了,我可是清白的。”
佳期忽然叹气。
徐时峰又批评她:“小小年纪,怎么就心事重重的。”
佳期叫了他一声:“大哥?”
徐时峰扬起眉,他表示疑惑时总是这个小动作。
佳期终于问:“你怎么不去找安琪,这么多年,如果你真的想要找她,一定可以找得到。”
午后冬日的阳光,薄薄的像一层纱,虚虚笼在人身上,他的脸一半在阳光的明媚里,另一半在阴影里,看不出是什么表情。过了好久,他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于是整个脸都在背光里,才仿佛是自嘲:“我不敢。”
佳期小心翼翼捧着咖啡杯,低头呷着又苦又涩的咖啡,不再追问。
他却长长吐了口气:“想不到吧,我竟然是不敢,我不敢知道她的消息,哪怕是一丁点儿。我怕自己知道了就受不了,我真怕我会发狂。我就宁可当驼鸟,把头埋在沙子里,一日复一日,相信她只是离开我,不再记得我,而我终有一天也会忘了她。”
佳期抬起眼睛望着他。
“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不会像爱她一样爱别人了,而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你就再也没有办法把它给找回来。就是这样子,明明知道,所以不愿去面对。我做错了许多事情,才会失去她,以前我不相信命运,以为一切都可以把握,可以争取,狂妄自大得几乎可笑。后来才知道有些东西很脆弱,无法弥补,无法重来。”
他脸色平静,声音也是,但佳期觉得很难过。
他说:“所以有很多时候要学会珍惜。”
佳期只说:“大哥,我们去喝下午茶吧。”
吃饱了,她的心情就会比较好。
事务所附近有一家环境很好的咖啡馆,佳期爱吃它家的芒果布丁,吃掉了两份,喝了一杯果茶,看到隔壁桌上有人吃冰激淋,一时嘴馋,于是又点了黑樱桃与朗姆酒的双球吃掉,结果终于胃痛。
徐时峰拿她无可奈何:“你怎么就这样能吃,也不怕嫁不出去?”
她有气无力的跟他开玩笑:“真要没办法的话,那大哥你就行行好,娶了我吧。”
他敬谢不敏:“谢谢,求婚这种事,我比较喜欢自己来。”
佳期笑,徐时峰想了想,问她:“你跟阮正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佳期的笑容渐渐消失,低声说:“他病得很严重。”
徐时峰说:“不能吧,不听说是肝炎在住院?”
佳期不知该从何讲起,颠三倒四,最后也不知有没有将事情讲明白,反正一番话拖泥带水终于是说完了,捧着杯暖茶,呷一口,再呷一口。
徐时峰沉默。
她也不作声。
音乐声很低,是那首《In love again》女声音色纯净,仿佛自言自语的吟唱:
“Take me to far away ,Away to your secret place,Take my tears my fears ,Take all my pain for which,I'll repay someday ,With a kiss and say,Can't believe that I'm in love in love again……”
歌声细微低密,就像是耳语。茶杯里的热气袅袅升起,佳期看着窗外,隔着大玻璃窗子,外头是蜿蜒的街,车河无声流淌,在这样的下午,冬意是薄薄的一点晴暖。
最后徐时峰才说:“那你这是要做什么?怜悯他?还是觉得是在安慰他?”
她嘴唇发白,有一点虚汗,因为胃痛,隐隐约约,总像是在心口。
徐时峰说:“你这样做,是害人害己,阮正东是什么人,他有多骄傲你知不知道?当年他跟他爹赌气,竟然自己申请到加州理工的全额奖学金去了美国。就这样一个人,他要知道你是觉得他可怜,比杀了他还让他难过。”
佳期心里乱,拿手挡住脸。
徐时峰叹了口气:“你不要误人误己。”
佳期放下手来,说:“我并不是可怜他,我是真的喜欢他——喜欢他这个人。是的,我目前并不爱他,可是我想帮助他,让他在生病的时候也能过得比较快乐。我没有想过其它,我只是正在努力的尝试,也许这辈子我真的不能再爱别人,也许我是在害人害己,但我就是单纯想让他高兴一点。你骂我笨也好,蠢也好,可是过去他为我做了很多很多,让我觉得很感动,让我觉得,我要尽我所能。”
徐时峰连连摇头:“你怎么想得这样简单?你这样陪着他,能有什么将来?即使将来他病好了,你们也没有希望真能在一块儿,阮家是什么样的背景?你知道他是谁的儿子?”
佳期静静的说:“我知道。”
她说:“有次我到医院,结果碰巧遇见他妈妈。我看过几次新闻,后来认出她。”
徐时峰一时无语:“尤佳期啊尤佳期,你有时候真是叫人无法可施,你明知前头是个火坑,你还往里头跳。”
哪怕是一天一小时一秒钟,我都会陪着他。如果他能好起来,将来让我离开他,我也高兴。如果万一……那么我更应该陪着他。”
徐时峰狠狠的扫了她一眼:“你就不替你自己想想,你也不小了,你还有几年能耽搁,你将来还要不要嫁人?”
佳期微笑:“大哥,让我任性一回吧,我是没想过将来,反正我一个人习惯了,我只要对得住自己就行了。”
徐时峰终究问了:“那孟和平呢,你真的把他给放下了?”
佳期仍旧微笑:“是啊,我已经忘记了。”
她打车去医院,一路上仍是胃痛,实在疼得受不了,于是到了医院之后,就顺路先去门诊挂了个号,正排队等着,忽然看到前面的人好像是大学时代的室友绢子。
佳期以为认错人,因为绢子毕业后跟着男友先去了上海,后来又出国,渐渐断了联络。所以她虽然觉得像,但连望了好几眼都不敢先打招呼。最后还是绢子一转头看见了她,又惊又喜脱口而出:“小弹弓!”
没想到真是绢子,两个人只差没在人来人往的门诊部拥抱热吻了。
绢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大约才两三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小小的辫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着人,见着她,冲她乐。
佳期连胃疼都忘了,简直爱不释手:“绢子啊,你怎么能生这么可爱的小家伙,真叫人羡慕死了。”又问:“什么时候回国的,都不打声招呼。”
绢子笑:“八月份才回来,还没三个月呢。才刚把房子安顿好,乱糟糟的,哪里顾得上联络老同学们。”又问:“你呢?你们家和平还好吗?”
佳期怔了一下,才轻描淡写的说:“我们分手好多年了。”
绢子也怔了一下:“真没想到……”
佳期低头逗小女孩玩:“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吴叮叮,不是钉子的钉,是叮咛的叮。”奶声奶气,可是表情可爱极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只管打量佳期。佳期十分意外,绢子说:“我跟常剑波离婚了,我带孩子回国来,女儿跟我姓吴。”
一切都是物是人非,佳期觉得怅然,当年绢子与常剑波也是一对佳偶,金童玉女,人人羡慕。
没想到不过短短数载,已经劳燕分飞。
看完门诊出来,佳期坚持请绢子吃饭:“回来了怎么样也该请你吃顿饭。”
绢子也笑,眼睛弯弯:“行啊,我也不会放过你。”
下班高峰医院门口根本拦不到的士,叮叮大约已经觉得肚子饿,扁着小嘴在母亲身上扭来扭去。佳期不由有些着急,看到有汽车从医院的地下车库驶出来,突然想起来,说:“我有个朋友的车这两天停在这儿,我找他借车用用。”掏出手机给阮正东打了一个电话,他满口就答应了,说:“我把钥匙给你拿下来吧。”
佳期说:“你是病人你别到处乱跑啊,我上来拿就是了。”
喘吁吁的跑到病房去,阮正东把车钥匙给她,又问:“老同学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佳期逗他:“当然是男的,不然能这么急吗?是我们当年的校草呢,帅啊,这么多年还帅得惊人。”
阮正东嗤笑一声,说:“那你快去吧,我的车绝对能震慑住他。”
佳期哧的一笑:“你倒挺自信的,我不跟你多说了,人家还抱着孩子呢。”急匆匆转身就往外走,阮正东突然想起来:“等一下。”
她以为他忘了什么要紧话,于是停了脚,他已经追上来,俯身。
温软的唇从她唇上擦过,他说:“我今天还没亲你呢。”
她踮起脚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安慰说:“我晚上来看你。”
他觉得委屈:“你为什么不说你晚上会来陪我?”
倒叫佳期啼笑皆非:“你还是病人呢,思想健康一点行不行?”
见到那部迈巴赫的时候,绢子果然被震憾了一下:“小弹弓,你这朋友够有钱的啊。”
佳期十分很小心,因为她技术一般,开这样的车上街需要勇气,所以安排绢子与叮叮都坐后排。
绢子就想着母校西门外的小馆子,于是佳期先把车开到一家西饼店,去给叮叮先买了份蛋糕压饥。叮叮果然喜欢,一口口吃完,绢子笑:“没想到你对孩子比我还细心,快快嫁人生一个吧。”
佳期但笑不语。
黄昏时分堵车正堵得厉害,简直是一步步在往前挪。两个人在车上说起当年学校里的旧事,都十分感叹。绢子说:“那时候真以为将来的人生是可歌可泣,没想到这一路下来,再寻常不过。”
生、老、病、死……谁少年时都曾意气风发,以为无可不为,渐渐才在岁月中磨灭了棱角。
绢子自嘲:“你看我,连眼神都钝了。还是你好,佳期,你都没有变。”
佳期微笑,其实每个人的心间,都是沧海桑田。
等红灯,人流熙熙攘攘从眼前走过。
忽然有人从车阵里绕出来,伸手敲后座右边的车窗玻璃,向车里头的佳期和绢子打手势。
佳期只看到那人在比划,一个劲指着车胎,像是说她们车胎出了什么问题。绢子也听不到他在嚷着什么,佳期于是按下车窗,谁知车窗一开,那人突然伸手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拎起佳期放在副驾驶车座上的背包,撒腿就跑。
绢子完全还没反应过来,佳期叫了一声:“抢包!”打开车门就下去追。绢子急得连声大叫,也要追下车去,但抱着孩子。信号灯又已经变了,后头的车全在按喇叭,她使劲叫:“佳期!回来!别追了!佳期……”抱着孩子慌张下车,眼睁睁看着在震天响的汽车喇叭里,佳期越追越远。
佳期一鼓作声就追了上去,横穿街面,紧追不舍,追了足足有三百米,那人看到胡同口,刷一声就蹿进去了,佳期没想太多,紧追进去,一口气又追出三四百米,累得她直喘气,那胡同越来越窄,那抢包的人怕是条死胡同,跑着跑着一下子停下来,突然一下子转过身来,狠狠瞪着她。
佳期这才觉得害怕,那人恶狠狠的道:“臭婆娘,老子今天就教教你!”蹭一下拨出柄尖刀,将她的手腕一扭,抬脚就踹在她小肚子上,她只觉得疼得满头冷汗,眼前一黑,刀子已经划过耳畔,火辣辣的疼。心里只在想,完了。只是本能举起手来护着头,那人以是一刀划过来,这次正好划在她手腕上,鲜血直流,手上那串菩提子佛珠线断了,顿时骨碌碌滚了一地。那人又飞起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佳期伏在地上只喘气,那人走近几步又逼上前来,佳期心里又急又怕。那人正踩在一粒佛珠上,移开脚去,低头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珠子,却突然停下来。佳期心里恐惧到了极点,不知他想干嘛,那人却用一种十分奇异的目光盯着她,仿佛又是惊讶又是恐惧。佳期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人眼中的恐惧却越来越深,佳期眼尖,看到他身后有人影一晃,想必是有人来了,立刻放声大叫:“救命啊!”
那人浑身一哆嗦,把手中的背包和尖刀一扔,转身撒腿就跑。
佳期这才觉得手臂与耳侧都疼得钻心,用手一摸全是血,走进胡同来的是位老大妈,也被眼前这情形吓坏了,半晌才直嚷嚷:“快来人啊!快救人啊!姑娘!姑娘!你怎么样?”
第 15 章
佳期生平第一次有了被急救的经历,伤的并不重,耳廓上划了一道口子,手臂上也是,虽然伤口长,但是极浅,位置也不是要害,只是血流满面所以吓人。被及时赶来的110民警送到附近医院,医生十分仔细的检查了伤口,说不必缝针,消毒包扎就可以了。
一旁的警察同志说:“那些抢劫的都是亡命之徒,你胆子也忒大了,一个女孩子,竟然敢下车去追。”
佳期想想也后怕,不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脑门一热就追下去了,可是直到被送到医院里来,她还没忘把自己的包拣起来带走。
警察问:“包里有不少钱吧?好在追回来了,不过还是要麻烦你报个大概的数字,我们好写报告。”
佳期忽然心一酸,小声说:“不是,除了手机只有不到一千块钱,还有两张卡,但包里有我的钥匙。”
警察同志听得直摇头:“什么钥匙值得这样拼命,换把门锁不就得了?以后再遇上这种事,首先打110报警啊,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单枪匹马去追抢匪,太不注意自我保护了。”
训得佳期唯唯喏喏,突然之间想起来,自己把绢子和叮叮还有那部值好几百万的迈巴赫,全扔在路口了,不由惨叫了一声。旁边的护士还以为碰到她的伤口,吓了一跳。
这一急可非同小可,不说别的,绢子还带着叮叮,小孩子被吓着可不得了,何况还有迈巴赫,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拿什么去赔给阮正东?
佳期急得脸都白了。
刚才跟绢子只顾着说话,也忘了问她新的手机号,现在可怎么办。
警察同志还挺同情她的,说:“打个电话叫家人里来接你吧,我看你也实在给吓着了。”
不能打给阮正东,没得让他担心,于是她拨徐时峰的电话,谁知是已关机,再打给徐时峰的秘书,才知道他临时有个要紧的案子,半个钟头前的航班飞上海了。正想打给周静安求援的空档,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她看了一下号,还是接了。
“佳期?你没事吧?你在哪里?”
“我在医院,我没事。”
几秒钟后换成了绢子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佳期你还好吧?你可把我吓坏了。”
“你跟叮叮都没事吧?”
“我们都没事。我拿的英国驾照,你那车是左驾驶的,我都不敢开。后头的车全堵那儿了,人家司机都快开骂了,幸好遇上孟和平正巧开车经过,才帮忙把车停到路边。”
电话又回到孟和平的手中,他说:“我们到医院来接你。”
佳期有点发怔,从前他从不用这种口气,仿佛毋庸置疑。
今天的一切都有点令她发怔,偌大的城市,数以千万的人口,怎么就还是兜兜转转,偏又还要遇上他。
护士刚给她包扎完,孟和平他们就找到了她。
绢子看佳期包的满耳朵纱布,都吓坏了:“你怎么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没事,你看看你这样子——到底要不要紧?”
佳期强打精神跟她开玩笑:“怕我变成一只耳啊?其实就被刀子划了一下,医生都说可以不缝针,你别吓着叮叮。”
孟和平问过了医生,又跟警察去交涉,最后才回来她们身边,说:“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他穿灰色西服灰色衬衣,深浅不同的灰,配银灰领带,并不触目。医院里暖气太暖,所以脱了大衣,随便搭在手臂上,侧身与主治大夫交谈,声音低沉悦耳。
佳期在笔录上签了字,他才说:“走吧。”
上了孟和平那部Chopster,她才小声问:“那个……车……”
孟和平正倒车,眼睛注视着雷达屏幕,随口告诉她:“车我帮你停在那路口附近的超市停车场了,你放心,他的车有全球定位,丢不了。”
佳期有点讪讪,绢子偷偷捏一捏她的手,小声说:“对不起,我当时慌了神。”
佳期说:“是我太莽撞了,把你和叮叮丢下。”
一路上孟和平沉默极了,佳期故作轻松,对绢子说:“我好饿,都八点了吧,咱们还是按原计划,去西门外吃小馆子吧。”对孟和平说:“麻烦你送我们去停车场,我自己把那车开回去就得了。”
她和绢子都坐在后排,从后视镜里只能看见孟和平的下半张脸,他似乎比她印象中又瘦了,下颌因为嘴紧紧抿着,曲线看上去十分僵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那手不能开车。”
绢子也说:“是啊,都伤成这样了,要不先送你回去吧。”
佳期借着车窗一盏盏不停跳过的外路灯光亮,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襟前衣上全是血点,鹅黄色的大衣点点滴滴斑斓淋漓的黑,看上去触目惊心。而且耳朵上裹着纱布,手臂上包着纱布,狼狈得要命,这样子去吃饭肯定不妥。于是说:“那还是送你和叮叮先回家吧,真对不住,今天害你也够担惊受怕的了。我这模样真是乱七八糟,只好下回再请你吃饭了。”
绢子说:“还好你没事,咱们还说这样的话干嘛?我都快担心死你了。”
正说着话,电话又响了,佳期用一只手在包里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结果是阮正东。
他似乎心情还不错,开口就问:“怎么样?跟抱着孩子的校草吃完饭了没有?”
佳期吱唔了一下,说:“还没呢。”
他突然笑了两声:“今天让你吃了点亏啊,不过我不是故意的。”
佳期如堕云雾中,只觉得莫明其妙:“什么?”
“我在浴室里摔了一跤,竟然半天没爬起来。还好护士进来听到了,把我给扶起来了……你男友我当时可穿得有点少,你岂不是间接吃了亏?”
佳期半晌才听明白过来,完全没心思在意他的说笑,只问:“怎么摔的?要不要紧?”
“没事,就膝盖摔破点皮,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脑子一迷糊,脚下一滑就摔了,医院这浴室的地砖根本就不行。”
是啊,比他家浴室铺的德国某奢侈品牌的防滑地砖,一定差了很远很远。佳期手臂一阵阵疼,没法子只得又换了左手拿电话。他说:“你晚上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吃的来吧,我想吃你包的馄饨,上次就没吃着。”
佳期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晚上啊……我怕回家迟了,来不及做,再说还得去买菜。”她觉得自己样子太狼狈,到医院去阮正东看到自然要问,他是病人,没得让他担心总是不应该。她说:“这样吧,明天我给你做了送来,今天只怕吃完饭会有点晚,我就不去医院了。”
他明显怔了一下,才慢慢的说:“也好。”
佳期把电话挂断了,绢子向她微笑,低声问:“迈巴赫?”
佳期心乱如麻,胡乱点了点头。不一会儿绢子家就到了,她抱了叮叮下车,孩子已经睡着了。绢子怕孩子着凉,正思忖间,孟和平已经下车,拿自己的大衣给孩子裹了,绢子十分感动,连声道谢。他从来是这样细心,对朋友十分照顾,佳期在心里想,若不是如此,也不会今天还肯管自己的闲事吧。车外夜风如割,冷得说话都大团大团呼出白气,绢子匆匆对佳期说:“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你的伤口要注意,记得去医院换药。”
车门重新关上,狭小的空间重新温暖起来,他问:“你住在哪里?”
她报上地址。
他没有再说话,将车掉头重新驶入主路。
正是这个城市夜色繁华到极点的时候,一盏盏流动的车灯,汇成流淌的灯河,静静蜿蜒向前。而他们的车夹在中间,只是两个小小的亮点,顺着街的弧光,瞬息不见。
佳期觉得尴尬,车内气氛沉闷极了,等红灯的时候停下来,她望着车窗外出神,他突然问:“我能抽枝烟吗?”
很绅士的问话,她点了点头,想起来自己坐在后排他看不见,又赶紧说:“可以。”
他含上枝烟,然后划火柴,划了好几下没划着,他似乎有点不耐,把烟取下就手揉了。
信号灯变幻,他换档,车子重新汇入车河,两人一路只是沉默。
好容易到了公寓楼下,佳期不自觉松了口气,说:“就这里了,谢谢。”
他将车子熄火,说:“我送你上去。”
佳期想反对,但他已经替她打开车门,接过她的手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佳期只好追上去。
他腿长步子大,她差点要小跑才跟得上,进了电梯她还微微有点喘。他拿着她的手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佳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颗心怦怦跳,只好胡乱找话题:“江西还好吗?”
他看了她一眼,答了个“好”,就又重新闭上嘴巴,仿佛十分不愿与她交谈。
佳期觉得耳痛手痛,而且累,累得不能思考。只能看着控制板上的数字,1、2、3……变幻下去,终于到了,电梯叮一声滑开双门。
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她努力微笑:“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的事情真得谢谢你。”
他说:“不必客气。”将手袋还给她,然后将车钥匙拿出来:“这个是给你?还是我替你把车停到医院去?”的
她只注意到他的嘴唇在翕合,他的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响,她听不清楚。她十分努力的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响,轰隆隆一样直压过来,她觉得眼前发黑,突然觉得腿发软,人已经倒下去了。
醒来的时候耳朵里犹有蜂鸣声,天花板上的灯亮得刺眼,佳期阖了阖眼睛,才能适应光线,这才发现自己是平躺在沙发上。孟和平近在咫尺,他半蹲半跪在沙发前面,衣襟前有银白色的细碎沙粒,不知是粘到什么。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垂下眼帘去,挣扎着坐起来。
他递给她一杯开水,声音尽量镇定:“我没找到糖。”
她有一点贫血和低血糖,累着的时候容易眩晕,他知道她有这样的毛病,一杯糖水就好。
她说:“我没事。”
空气渐渐似滞涩,她觉得窘,喝一口白开水,最后还是拿着杯子走到厨房去,一眼看到厨柜上放的调味盒被他翻得乱七八糟,还弄洒了盐,雪白的一道弧线洒在厨柜台面上,她这才知道原来他衣襟上粘的是盐。她踮起脚去开柜门,他不作声,从旁边伸过手来替她打开吊柜的门,里面有一只瓷苹果,她拿下来打开,原来那就是糖罐。
她往杯子里加糖,吊柜底下有一盏灯,幽幽一点橙黄的光,照见银色的不锈钢勺。这盏灯原本没有,是她搬进来后,向房东打了招呼然后自己请人装的。晚上她常常将这盏灯开着,偶然醒来,看到厨房亮着那点温暖的橙黄,总会觉得心安。
从前她睡了,他经常还在加班做事,在外间屋子开小小一盏橙色的台灯。夏天的夜晚又长又深,窗式空调嗡嗡响着,她在汗流浃背间醒来,睡眼惺松,总是能看到那点橙黄色的灯光,有无数的小虫蚊蚋在绕着台灯飞舞,清凉油与花露水,他拿起来往胳膊上抹,灯光下他的影子仿佛烙印,深深的印在墙上。
梦里一直有花露水的气息,淡薄清凉,他睡得很晚,那盏灯一直一直的亮着,亮在她的梦里。
他终于出声:“佳期?”
她回过头。
“你加了四勺糖了。”
杯子里差不多一半全是糖沙,渐渐融化,仿佛崩塌。
他的眼睛里只有灯光倒映,仿佛小小的火苗,幽暗而虚浮。
她微微又觉得眩晕。
他的呼吸浅而轻,暖暖的拂在她脸上,温软的唇终于落到她唇上。
一刹那回忆如同排山倒海,呼啸着席卷了一切,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般紧紧抓着他。
她不能呼吸,怕每一次吸气,都会哽咽。
隔了这么久,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可是原来还记得,还记得她曾拥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他紧紧箍着她,仿佛从来不曾放过手,只是近乎贪娈的汲取着她的气息。而她仿佛溺水的人,再无力挣扎,再无力抗拒,只是沉湎于无可自拨。
“砰!”
杯子被她的手无意拂落,摔得粉碎,温热的水溅飞一地,有几滴溅在她足踝上,隔着袜子,那一点湿暖渐渐凉了,是冷的。
她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再动弹,只是望着她。
佳期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可是终究会醒来。
最后,他终于开口,声音陌生而遥远。
他说:“对不起。”
佳期觉得凄凉,这么多年,隔着山长水阔,当他重新站在她面前,也只得这三个字。
这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的爱过,曾经那样辛苦的割舍过。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可以遇见,如果可以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而这样的辛苦,却是越来越远,哪怕再次接近,中间却是不可逾越,她无法,亦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
就此放手,再不能回头。她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而他们也再回不到从前。
他终于走了。
橱柜上洒落的那一弯雪白的盐粒,在灯下仿佛一泓积雪,佳期慢慢用手指去抚散,沙沙的在指端摩挲,迟疑的、试探的放到口中去,是咸的,抿进嘴里去,咸咸的,咸得发涩。
他抱着她进屋时一定十分慌乱,因为他没有脱鞋,地砖上有他的脚印,淡灰的,一枚、二枚……凌乱而杂沓。佳期蹲下来,用手一点一点抹去那足迹,擦不掉,手上的伤也被牵扯得隐隐作痛,她只是固执而顽强的擦拭,一点一点,固执而顽强的抹去。
最后还是去阳台拿拖把进来拖干净,洗过拖把又进了厨房,拿抹布把橱柜擦干净,所有的调味盒放回原位,一一盖好,收起糖罐。厨房里本来地方就狭小,也只有一扇窄窄的窗户,房东在上面贴着磨沙的贴纸,看上去一朵一朵,像冬天里窗子结了霜花。
现在也已经是冬天了。
她回到客厅,给阮正东打电话。
他还没有睡,接到她的电话,仿佛有点意外。
她唤他的名字:“正东?”
他问:“你怎么了?”
她一口气说下去:“我今天倒霉死了,遇上抢包的劫匪,笨头笨脑追下去,结果被刀子划伤了,幸好后来有人来了,抢匪才跑了。”
她听到他吸了一口气。
她含着泪笑着说下去:“我晚上没敢来看你,是因为我怕我这样子你担心,可是现在觉得,如果瞒着你不太好,所以想想还是告诉你。你放心,我没事,就是划了两个口子,一处在耳边,一处在手臂上,伤口都很浅,医生说不必缝针,包扎换药就可以了,也不会留疤。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现在就来医院让你看看。”
他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嗯了一声,他问:“你怎么又在哭?”
她说:“没有啊。”举手拭一拭眼泪,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伤口已经不疼了。”
不知为什么,好像她每一次掉眼泪,他都会知道。
第 16 章
最后,他说:“我过来看看你吧。”
佳期不肯答应:“太晚了,再说你自己又刚摔了一跤,你是病人别到处乱跑。要不我明天晚上去看你,我给你带馄饨。”
他没有再坚持。
第二天佳期还是照常去上班,因为她们小组正跟一个重要的case,大把的事情要做,整个小组都忙得人仰马翻,她不太好意思请假给同事增加负担。
同事们都很关心她的伤势,因为看起来十分吓人。吃午饭的时候周静安批评佳期:“你竟然去追劫匪,你看看你这伤,你说你这种行为,到底该叫勇敢,还是该叫愚蠢?说你笨吧,你有时侯心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弯弯,说你聪明吧,你常常又蠢得无可救药。”
佳期说:“徐时峰也经常这样说,哎,你跟他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周静安就像是吃到姜一样直皱眉头:“拜托!少在我吃饭时提起那种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就是互相看不顺眼,每次佳期在徐时峰面前提到周静安,徐时峰就说:“你那个毒牙闺蜜”。
而一提到徐时峰,周静安就说他斤斤计较、小气刻薄。
他们三人曾经在一块儿吃过一顿饭,结果只有佳期一个人埋头大吃,徐时峰与周静安则你一言,我一语。从柠檬汁应不应该加糖一直争执到现代社会男女权益是否真正平等,字字含沙射影,句句绵里藏针,明枪暗箭枪林弹雨,起承转合冷嘲热讽,佳期吃甜点的时候,两人就美国在韩的军事部署问题已经激辩到白热化的程度,战况之烈实在令佳期叹为观止。徐时峰倒罢了,反正他是靠耍嘴皮吃饭的,在法庭上不知多能侃侃而谈,最擅长把证人绕晕了套词。而周静安那天的表现实在令佳期刮目相看,能跟徐时峰斗嘴而旗鼓相当完全不落下风的女人,佳期还是第一次见。结果周静安根本不接受她的崇拜,十分不以为然:“这算什么,想当年赴新加坡,我可是我们学校代表队的一辩。”
佳期越发崇拜,只差没要求周静安给自己签名。
下午的时候佳期忽然请假去派出所辨认嫌犯,周静安十分惊诧:“电视上不是说这种案子近期频发,提醒广大市民提高警惕吗?这才第二天呢,办案效率这么高了?”
佳期说:“派出所打电话说,是嫌犯今天一大早去自首了。”
周静安更意外:“这么穷凶极恶的嫌犯,会突然良心发现乖乖自首?”
到了派出所,负责接待佳期的警察同志很热情,先请她坐,又倒了茶给她,最后取出证物:“你认一下,这串佛珠是你的吗?”
佳期认出正是老麦送自己的那串菩提佛珠,当时散落了一地,此时竟然一颗不少的被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连那根断掉的绳子都在。不由感激:“是我的,谢谢你们这么细心,一颗颗帮忙找回来。”
警察同志笑了一声,说:“这是那嫌犯自首的时候带来的——这串珠子,他敢不一颗颗找回来吗?”
佳期有点疑惑,总觉得他仿佛话里有话。
认人的过程就像电视上的镜头,是隔着玻璃指证哪个是抢劫伤人的嫌犯。佳期觉得纳闷,因为不过一夜之间,那嫌犯竟也受了伤,而且跟她伤的一模一样,耳朵上包着纱布,手上也缠着纱布。嫌犯的面貌特征明显,佳期一眼就认出了正是那个抢匪。
认完人出来后,警察又特意告诉她:“等案子了结,佛珠才可以还给你。”
佳期说:“没关系。”
那警察倒又笑了一下,才说:“你放心,重要物证我们一般保护的很安全。”
佳期这才觉得那佛珠可能不寻常,一时却也没深想。从走廓出来正好经过一间大办公室,几个警察在一块儿说话,中间那人捧着茶杯正说到:“你甭瞧那珠子不起眼,是老金线菩提,就那四颗莲花象牙记子,全城你就找不着第二串来。凡是稍有点见识的,没一个敢不认识这珠子的……”
佳期不由放慢了脚步,只听那人讲得口沫横飞,绘声绘色:“他们讲究的是三刀六洞,但听说老麦传下话来,说自己这个妹妹道上原本没人认识,不知者不怪。所以就只叫那贾猴子照样给了他自己两刀,一刀在耳上,一刀在手上,然后就叫他上咱们这儿自首来了……”
佳期如听天方夜谭,没想到那粥店的老麦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物,怪不得总觉得他举止之间气度不凡,颇有旧时侠风,竟然是隐于市井的传奇人物。原来自己这条命,竟然是靠那串佛珠给拣回来的。
她侥幸了半晌,从派出所出来,就给阮正东打了个电话。原本想请他帮忙替自己向老麦道谢,谁知阮正东的手机关机,又打病房的电话,响了许久都没人接。
她觉得有点奇怪,但想或许是做治疗去了,也没太在意。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去超市买了菜,又回家包了馄饨煮好,才提着保温桶拦了部的士往医院去。
那层病房一如既往的安静,她敲门没有人应,试着扭了扭门锁,也是锁着的,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请问1708的病人是做治疗去了吗?”
护士小姐抬头看了她一眼,认得她是常来的,于是说:“1708出院了。”
佳期一怔,重复了一遍:“出院了?”
护士小姐说:“是啊,今天早上病人坚持要出院,专家组的几个教授都不同意,最后管业务的赵院长出面协调,才签字放他出院走了。”
佳期不由问:“那他是回家了吗?”
护士摇了摇头,说:“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佳期心里乱七八糟的,提着那沉甸甸的保温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楼。茫然的抬起头来,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医院大门口,黄昏时分马路上车流熙熙攘攘,可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腾出手来再试着拨他的手机,还是关机。挂上电话佳期觉得十分茫然,这才仿佛知道,现在自己除了他手机号码,再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联络到他,可是他连手机也关了。
到了晚上,她已经拨了无数遍阮正东的手机,仍旧是那句请稍后再拨。佳期不由着了急,只担心他怕是病情有了什么变化,可是怎么也想不出他为何突然执意要出院,而且还这样匆忙。
她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整天阮正东的电话仍然关机,她只怕他出事,坐立不安,最后终于打电话去电视台,辗转周折,费了很大的劲才问到阮江西的电话。
阮江西远在云南出差,接到她的电话十分意外,听她说阮正东出院,更觉意外:“什么?你等一等,我打电话回家问问。”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打电话回来,语气里已经有隐约的焦虑:“他没有回家,家里的工作人员说他没回过家。我打电话到他公寓没人接。西山和密云两边别墅的人也说他没回去过。这几天我妈陪我爸出国去了,我哥肯定是瞒着她办的出院。”
佳期猛然心一沉,突然就觉得害怕。
下班的时候,佳期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搭地铁,而是走了一站路去乘300路。佳期已经有许多年不再搭这条线,没想到短短数载,这条线路已经如此拥挤。空调车上仍是摩肩接踵,挤得人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天气太冷,车窗玻璃上全是白色的水汽,城市的黄昏一分分暗下来,而她夹在拥挤的人潮里,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后来上车的人实在太多了,车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车里空气不好,佳期觉得透不过气来,终于下了车。
下车后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玉渊潭。
天气很冷,许多公汽正在离站,一辆接一辆,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动了归思,唯有她一个人孤伶伶站在隆冬的寒风里,仿佛无所适从。
她把手插在衣袋里,走到公园大门去,门口的管理员有点狐疑的看了她,提醒她:“已经快闭园了啊。”
她进公园后,顺着路走了很久,才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这公园她也很久没有来过了,最后一次来,是跟孟和平。樱花节人很多,为了抢一个好位置拍照,等了许久,合影又央另一对情侣帮忙他们拍。
那些照片后来都没有了,在落英缤纷,飞红成阵的花雨里,他拥着她含笑。
是无畏的、憧憬的镜头里,露出幸福的笑颜。
蜜一样的时光,渐渐的稀释在时光里,慢慢浅淡,终至于无。
有老人慢跑从她面前经过,笃笃的步声,很有节奏。风很冷,冻得她脑子发僵。她掏出手机,翻到电话簿的阮正东,准备按下拨出键,可是迟疑着,终于还是关上滑盖。
她一直坐到闭园,肚子很饿,于是从公园出来就走到必胜客去,就着热巧克力叫了咖喱至尊,最后将披萨吃掉了大半,自己也觉得自己余勇可嘉。
吃饱了,人就会比较快乐。
这是周静安的口头禅。
可是她现在吃饱了,却一点也不快乐。
就这样浑浑噩噩直到周末,因为忙,人倒有点麻木,阮正东就这样消失了,仿佛不留半分痕迹。起初她还每天拨好几次他的手机号,可是永远是关机,渐渐她不再拨了,她也想过是否再给江西打一个电话,但转念一想,还是罢了。
最后一次去医院检查伤口的时候,正好下了一场小雪。
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雪珠子打在玻璃窗上,沙沙直响。
医生说:“伤口愈合的很好,可以不必再来了。”
只是一周,伤口便只剩了浅浅一道细细红痕,身体的复元机能快得不可思议。
下午跟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同事们去学校做宣讲,因为人手不够,去的又是她的母校,所以临时抽了她去帮忙。
宣讲十分成功,气氛很好,他们公司在业界内亦属知名,所以反响比较热烈。宣讲会结束后她与同事们从报告厅出来,忽然有人追下台阶来:“请等一等。”
是个气吁吁学生模样的人,她以为对方还有什么问题要咨询,谁知那人很大方的向她自我介绍:“姐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吴柏郁。”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人举手挡住自己的脸,从粗疏指缝间望着她,眼底露出一丝顽皮与笑意。
她顿时想起来了,那个尴尬无比的早晨,自己就是被他给堵在了阮正东的睡房里。没想到他竟会是自己的学弟,而且还会这么巧遇上。
他笑嘻嘻的说:“姐姐请我吃顿饭吧,我又身无分文了。”
很坦白可爱的大男孩,在他的要求下佳期带他去了快餐店,他一口气吃掉两个汉堡三个鸡肉卷,意犹未尽又啃上了烤翅,佳期怕他噎着,忙说:“慢慢吃。”他咕咚咕咚喝掉半杯可乐,然后抚着肚皮感慨:“哎,真痛快。”
向她解释:“我不回家就拿不着生活费,我妈就想逼我回去,我偏不,我宁可饿着,也誓不屈服于强权。”
佳期觉得好笑:“那你也不能这样饿着啊,跟自己妈妈有什么好闹别扭的。”
吴柏郁说:“我妈那个人你不了解,唉,真是一言难尽,唉……”
他说了一句话倒叹了两声气,佳期看他一本正经的苦愁眉脸,不由哧得一笑。吴柏郁说:“姐姐,你别笑啊,是真的,我妈那个人,连我大哥,就是东子哥都怕惹上她——那天早晨我到大哥的公寓去,就是撞见你那天早上,我都没敢告诉大哥,是我妈逼着我去的,你看看,她行事有多恶劣。”
佳期怔住。
吴柏郁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我哥,他非生气不可——前一天的晚上,我妈在超市撞见他买东西,也不知道他都买了些什么,把我妈给刺激得。回家后一口咬定我哥藏着女人在家,威胁利诱我去替她打探情况。可怜我想着暑假去尼泊尔,不得不被她收买。不过那天我回去后可愣是一个字都没露给她,真的!我拿人格担保,不然她早嚷嚷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最烦她了,可是亲戚们偏爱听她掰话。这世上的中年妇女最难缠了,你说我哥都多大岁数了,她们还以干涉别人的私生活为乐趣。姐姐你放心,我坚决支持你跟我哥,打死我也不会把你们俩供出来的。”
他说得慷慨激昂,佳期先是觉得好笑,后来渐渐觉得凄凉
她只说:“你快吃吧。”又拿了几百块钱给他:“怎么也别饿着自己,这钱你先拿着吃饭用,但还是应该回家,怎么也是自己的妈妈,少跟她赌气。”
吴柏郁不肯要钱,说:“我勤工俭学了一把,上个月就帮电教馆做课件。过几天就发钱了,姐你放心吧。”
佳期说:“还有好几天你要吃饭呢。”把钱放到他手里去,叮嘱他:“没课的话还是回家一趟,自己的父母,哪怕有再多的缺点,可他们是你重要的亲人,别到失去他们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吴柏郁想了想,点了点头。
最后他说:“姐,钱到时侯我叫我哥还给你。”
佳期说:“不用了。”停了停才说:“我还欠着他呢。”
那天晚上佳期睡得不好,一直做梦,梦见小时候,背着书包去上学,下着雨,巷子又深又长,只有她自己急促的脚步声,答答的走着。雨哗哗的落着,巷子两旁白墙黑瓦都在雨雾中变得模糊,大团大团的绿树,横过墙头,雨滴滴答答的从枝头滴落,而她一直走一直走,鞋子都湿透了,又冷又潮。别的孩子都是家长打伞去接回家,只有她是孤伶伶一个人冒雨走在巷子里,天渐渐黑下来,她开始胃疼,疼得蹲在那里动弹不了,一个人靠着墙,拧着书包带子,捂着胸口,墙上的白灰蹭在了衣服上,还惦记着想要拍干净,因为父亲替她洗衣服不容易。她疼得透不过来气,直冒冷汗。有什么声音在远处响着,单调的一声迭一迭,仿佛警铃。
最后疼醒了,才知道是电话在响,本能摸索着拿起听筒,人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可还没有回过神来。
她沙子嗓子喂了一声,那端却没有人说话。她看了看闹钟,已经凌晨,
她又喂了几声,突然醒悟过来,手忙脚乱连忙爬起来,一不留神拽住了电话线,她怕拽脱了电话线,一着急整个人就失了平衡,咕咚一下子从床上翻了下去,还带着电话机也啪一声摔在了地上,她半晌缓不过气来,揉着被撞疼的肘子与膝盖坐在地上直吸气,幸好电话没摔坏。
或许是这边动静太大,他终于开口,声音是哑哑的:“你怎么了?”
佳期只担心他把电话挂了,小心翼翼的问:“你在哪里?你跑到哪里去了?”
第 17 章
结果他“啪嗒”一声,还是把电话给挂了。
佳期气得要命,捏着听筒脱口直骂阮正东你混蛋,郁闷的是骂了他也不知道。终于回过神自己还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两只脚丫子早已经冻得冰凉。爬到床上去哆嗦了半晌才暖和,只想着明天就去中国电信查通话记录,不信找不出来他。
结果半夜这么一折腾,早上迷糊过了头。飞奔到地铁站去正好赶上上班的最高峰人潮,车厢里挤得人像块压扁的棉花糖,出地铁之后好久都反弹不回原形。气吁吁赶到办公室,最后还是迟到了五分钟,刚坐下就接到老板秘书的电话:“尤小姐,王总请你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一大早迟到就被老板传唤,不由有点心虚。谁知王总也没有别的事,只交了几份资料给她:“知鹏那边点名叫你去一趟,你去看看到底有什么事。”
知鹏房地产是他们一个重要客户,有多年的合作关系,佳期以为是对方宣传计划有所调整,所以需要沟通,也没太在意,匆忙收拾了一下就去了。
知鹏所在的写字楼离她们公司不远,打的不过十多分钟。下了的士刚走到知鹏公司的写字楼下,电话突然响起来,是个很陌生的男人声音,一口流利而标准的普通话,彬彬有礼:“尤小姐,您好。”
她误以为是客户,答了一句:“您好。”
对方说:“是这样的,我是正东的朋友。很抱歉通过这种失礼的方式约尤小姐出来,知鹏公司那边我已经事先打过招呼,只是借用尤小姐几个钟头,可以吗?”
佳期轻轻哦了一声,却不得不顿时打迭起万分的精神,这样强势而不容置疑的手段,用词却这样客气周到,看来不是等闲好相与的人与事。
“我们的车就停在马路对面,您转过身,看到那部黑色的车,车牌尾数是29。”
佳期转身,看到一部十分寻常的奥迪A6,车牌尾数正是29。她走过去,一位男子早已经站在车边,风度翩翩:“尤小姐,”向她微笑:“正东的母亲想见您,请随我来。”
正东的母亲比电视上看起来更年轻,气质极好,雍容大方。见到佳期笑容亲切:“其实早一阵子就想见一见你,但总没有适当的机会。”又问:“尤小姐还没有吃早餐吧?现在的年轻人,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便转脸吩咐:“开两份早餐上来。”
四合院初看起来不甚起眼,却是数重进深的轩敞宏伟。旧式的老房子十分宽敞,用作餐厅的那间屋子,向南一溜的大玻璃窗,冬日初晴的太阳正好,透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屋子里的家俱都是北方的旧式家俱,一桌一椅漆光油亮如墨玉,在明亮清透的阳光中,镀上淡淡的万点金沙,顿时仿佛时光倒流数十年。而旧式黑檀大圆桌上的早餐却是南方的泡饭油条,还有几碟地道精致的南方酱菜,在浅暖的阳光下,碗碟精致菜色鲜亮,令人食指大动。佳期怕失礼,只是陪着阮夫人在餐桌旁坐下,阮夫人笑吟吟的道:“你也别太拘束了,就是作为一位晚辈,陪长辈吃一顿早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吧?”
佳期笑了一笑,阮夫人亦微笑,说:“对啦,这就好多了,年轻的女孩子就应该多笑。”
佳期这才稍放松了一些,陪着阮夫人吃完早餐,然后到偏厅去喝茶。阮夫人这才说:“我也不说那些客套话了,东子这孩子太叫人操心了。打小他爸爸和我工作都忙,很少能顾得上他,他姥爷在那么多孙子、外孙里头,又最疼他,所以他那脾气从小到大都拗,我也拿他没有办法。拿这回的事来说,一声不吭自己出院走掉了……他还是个病人……”她眼中盈盈一闪,仿佛是泪光:“如今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佳期没有想到她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一面,有点无措,轻轻叫了声:“阿姨”,又觉得自己冒失,只说了句:“您别着急。”
“这回真是叫人担心,他自己一个人到上海老房子里住着,不管家里谁给他打电话,他就是一口一个没事。可是他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又不肯回医院去,他的病不能耽搁,我这心里都乱了。我本来想叫江西去劝劝她哥哥,可是最后一想,也许他现在真正想见的并不是江西。”
佳期心里也乱了,默默无语。
“尤小姐,在每个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不管多大,都只是孩子,所以请你体谅我的心情。我这样冒失的请你来,只不过出于一个母亲的自私,希望你能帮助到正东。”
佳期抬起头来,很快的说:“您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我这就去上海。”
佳期后来才知道接自己来的那位男子是张秘书,此人办事十分敏捷周到,从四合院出来一上车,便一样样交给她:“这是今天中午十一点四十分飞往上海的机票,你公司那边,我已经帮你向王总请假,他也已经同意。车子现在会直接送你到机场去。这是正东在上海的地址,这是信用卡和一些零钱,你别推辞,因为你什么行李都没有带,所以带点钱是必要的,再说这钱我会从正东的工资里扣出来。”
佳期完全没有意料到:“他有工资?”
不苟言笑的张秘书竟然笑了一笑:“是啊,他有工资。”
登机之后佳期才觉得有点累,飞行时间是一小时四十五分,因为空中管制的原因晚点十二分钟降落。庞大的波音客机挟带呼啸的气流,轰鸣着降落在跑道上,缓缓的滑行向前。
脚踏实地的感觉到底叫人安心。
上海正在下雨,灰蒙蒙的天气,风裹着冷雨扑在身上,冷而潮,仿佛比北京更让人觉得寒气逼人。
佳期因为出差来过几次上海,每次都是行色匆匆,这次也是一样无心风景,出了机场就打的,递给司机那张卡片:“麻烦去这个地址。”
路很远,车子顺着蜿蜒的高架路,渐渐深入城市的脉络,穿行在高楼的森林里。冷雨潇潇的敲着车窗,佳期想,自己见着他,应该说什么才好呢?
那条路位于这座城市的深处,路两侧有许多高大的法国梧桐,在这个季节犹未落尽黄叶,在半空中枝叶交错。雨渐渐的停了,无数枝叶拱围着,将犹有雨意的天空割裂出细小的缝隙,滴滴嗒嗒是枝头积雨跌落的声音。路两侧都是些颇有岁月的老房子,偶尔能看到精巧的屋顶,掩映在高大的法国梧桐与围墙之后。这条路静谧如同无声,在这样一个冬日的下午。佳期捋了捋被细密雨丝濡湿的长发,终于找到门牌号。墙很高,墙里头能看到的也只是树,落尽叶子的阔叶乔木,枝桠整齐如梳的向上伸展着,如果是夏季,想必会是浓翠欲滴吧。
佳期按了许久的门铃,没有人来应门,她再拨阮正东的手机,还是关机。
她觉得饿,饥寒交迫。
她庆幸自己没有行李,因为走了很远才看到有一家咖啡馆。推门进去看着并不甚起眼,像所有的咖啡馆一样有很大的落地玻璃窗,墙是红色,午后客人稀疏。廖廖几个似乎都各自窝在沙发里。
她点了杯拿铁,还有原味芝士蛋糕。
沙发很舒服,她不由自主也深深的窝陷进去,咖啡香气浓郁,浮有漂亮的叶子拉花,味道十分醇厚。没想到误打误撞还可以找到这样地道的一家咖啡馆,芝士蛋糕还没有送上来,音乐是轻曼动听的爵士,她几乎要睡着了。
走道那头的沙发里有女子在低声讲电话,店中灯光轻柔,将她侧影轮廓倒映在大玻璃窗上。佳期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将衣服穿得这样漂亮,一身浓烈的黑,只围一条大花绚丽的披肩,那披肩缀数尺来长的流苏,摇动不知多少颜色,如泼如溅,仿佛烂醉流霞淌在肩头。围衬出一张灿然如星的脸孔,那种肆意的美丽,竟似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令人惊艳。
或许是在与恋人通话,细语喁喁,偶然抬头,明眸微睐,望之竟如生烟霞。
这样的出众,上天真的偏爱她。
正好店中音乐在此时静止,佳期依稀听到她正说:“那么你过来接我吧。”
连嗓音都甜美如斯,或许是热恋中人的特质。
幸福得令人感概。
芝士蛋糕十分好吃,烘焙一流,佳期本来就饿了,越发觉得香甜可口,吃得近乎贪婪。一块蛋糕犹未吃完,有客人冒雨进店中来,咖啡馆并不大,一眼即可望见来人。佳期正好一口蛋糕噎住,顿时呼吸困难。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拿手按在脖子上,噎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别提多狼狈。
他大步走过来,用力拍在她背上,真的很用力,震得她整个背部都痛,可是那口该死的蛋糕终于顺利的滑下去,一口气好歹顺了过来。
太丢人了,急急捧着咖啡杯喝一口,仿佛是心虚。
“正东。”
过道那头的女子在唤他的名字,嗓音甜美如蜜。
他没有动,佳期手里还捏着咖啡杯的杯耳,心想,敌不动我不动。
“正东?”
身后的语气里已经有了几分疑惑,他还是没有动,佳期干脆放下了杯子,站起来一本正经的寒喧:“阮先生,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这样虚伪透顶的语气,连她自己都觉得牙酸,他挑起眉头,仿佛是不满:“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样的天气,他只穿一件深色开司米大衣,衣冠楚楚的前来赴美人约会,哪里有半分病人的样子。佳期在心里想,除了脸色难看了一点,其它倒依旧是风流倜傥。
在飞机上打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的腹稿,结果看来一句也用不上,她干脆实话实说:“令堂托我来上海看看你,于是我就来了。”
他哦了一声,神色冷淡,转脸向她介绍身后的女子:“我的朋友,盛芷。”停了一停,又向对方介绍她:“这是尤佳期。”
盛芷笑起来仿佛更美,向她伸出手:“幸会。”
虽然阮正东身边向来多美女,但能见到这样出色佳人的机会也不多,果然是幸会。
佳期说“幸会”,与她握手。
气氛有点怪异,或许是因为盛芷嘴角那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佳期有点忿然,并非她自己死缠烂打追到上海来,再说她怎么有本事猜到他是躲到上海来会佳人。佳期转头望了一眼阮正东,他突然问:“你吃饱了没有?”
“啊?”她还没反应过来,据说人看到美女就会反应迟钝,果然。
“吃饱了我们就走。”
雨已经停了,盛芷自己开一部双门小跑车,洒脱的向他们道别,然后开车闪电般呼啸而去。
天气很冷,佳期呼出大团的白雾:“很抱歉搅了你的约会。”
他嘴角微沉,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她说:“你妈妈很为你担心,因为出院的事,其实上海这边也有很好的医院,治病总不能半途而废。”
他看了她一眼:“你说完了没有?”
这样冷的天气,刚刚从暖气充分的咖啡馆里出来,太泠了,冻得人脑子发僵所以反应迟钝,她脱口又“哦”了一声。
“回家去。”
冷着脸扭头就朝前走,她跟上去,他走得很快,冷风吹起他的大衣,扑扑的翻开,露出里面深灰衬里,仿佛鸽子的羽翼展在风里。冷空气呛在鼻子里很酸,他步子太大,她跟着吃力,上气不接下气。亦步亦趋终于跟到车边,他拉开车门,干脆停下:“我叫你回家去。”
她拉开另一边车门,把手提袋扔上去,十分干脆的告诉他:“我不回去。我搭了两个钟头的飞机,跑到这里来不是来看你发大少爷脾气的。我隐忍你是因为你身体不好,但不代表我就要看你的脸色,被你呼来喝去。我告诉你,我就不回去,除非你回医院。”
然后上车,泰然自若关好车门。
他扶着车门站在那一边,仿佛是啼笑皆非。
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上车启动。
他依旧绷着脸:“你住哪家酒店?”
她想起那张信用卡,赌气问:“上海最贵是哪一家?金茂君悦还是上海四季?”
他终于瞥了她一眼,减速将车转弯掉头。
车子驶回她曾按了许久门铃的地方,大门式样老旧毫不起眼,沿着幽深的弧形的车道一转,视线里才出现精心布局的花圃,潺潺的大理石喷泉。花园里笔直的水杉,只怕都有了数十年合围粗细。还有两株极大的香樟树,依旧浓翠如盖,掩映庭院深深。车道一直驶到尽头,才看出树木掩映后的西班牙式大宅。
房子颇有些年代,走进去觉得像博物馆,因为旧,因为大,客厅空阔似殿堂。家俱陈设老旧,壁炉里竟然还生着火,米色的地毯上躺着一条哈士奇,头搁在爪子上,睁着褐色的眼睛看着她,模样气质都像一匹狼,可是那种凶狠被慵懒完美的掩饰了,见她走近亦不动,连尾巴都懒得摇一下,这样的狗,倒真像是他养出来的。
“喝什么?”他十分客气的问,看来竟打算将她当成一位客人来招待。
其实她没有吃饱,还是半饥饿的状态,而且站在这样殿堂似的深旷空间里,人也觉得冷,还是那个词——饥寒交迫。
她说:“蛋炒饭。”
“什么?”
“我要吃蛋炒饭。”佳期在心里叹了口气,在这种好似电影布景的大宅中提出这种要求,不知会不会天打雷劈。
阮正东请了位很好的厨师,起码炒出来的扬州炒饭十分地道,虾仁新鲜,火腿丁咸香可口,连青豆都粒粒酥软。厨房送来还配了一碗干贝冬笋汤,这样的好吃好喝,这才像他,处处都挑剔,处处都要求最好。
他坐在很远处的沙发上,旧式的沙发又宽又深,显得他的人似乎瘦了一点,仿佛陷在那沙发里。那条哈士奇就伏在他足边,睁着那双褐色的眼睛,她吃饭的时候他从烟盒里拿出一枝烟,并没有点燃,含了一会儿又取下来。
吃饱了之后他对她说:“你还是回去吧。”
语气已经平淡,她反倒觉得难过,从前她吃饱了就会好过一点,现在渐渐失效,吃饱了仍旧难过。
“为什么要出院?”
“那是我的事情。”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点生硬:“总之请你回去,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旁人来干涉。”
她静了一会才说:“原来你都知道了。”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屋子里没有开灯,壁炉一点火光映在墙壁上,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他忽然笑了笑:“佳期,从前我还想着,想可以跟你在一起。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一些事情,有许多时候,不是我想就可以做到,佳期,你其实很好,可是我不再爱你了。”
第 18 章
“你撒谎。”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看着他的眼睛,开口打破沉寂:“撒谎会长长鼻子。”
他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在撒谎,佳期。”
“我跟和平一块儿长大,小时候玩打仗,我是连长他是政委,领着一帮人冲锋陷阵,遇上敌人都是我带人突围他掩护撤退。十多岁的时候跟别的大院孩子们打架,人家操一块板砖拍上来,和平替我挡在前头,为这个他头上缝了好几针,可愣没掉一滴眼泪。从小到大,摸爬滚打上树翻墙,磕着碰着不知有多少次,我从没有见他哭过。可是佳期,你知道吗?在几年前一天半夜里,我打电话给他,毫不知情的问了一句他跟你的婚期,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我的兄弟,只是因为你不要他了,二十多岁的一个大男人,他竟然就在电话里哭了。”
“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他那样伤心,他很多次在我面前夸你的好,我一直以为你们会结婚,因为和平这个人特别死心眼,对谁好就死心塌地的一辈子也不会变。他对我好,这辈子就死心塌地的认我是兄弟,他爱你,就能为了你和家里闹翻,一点一点的去攒钱,想着能跟你结婚。他甚至还跟我说过,你们儿子,将来一定要认我当干爹。他就从来没想过你竟然会不要他。他哭的时候,隔着整个太平洋,我就在心里想,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最好的兄弟,被一个女人伤成这样,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尤佳期,我可认得你了,原来就是你。跟几年前的照片比起来,你也没大变,更不见得有多漂亮,怎么会是你?怎么就是这么一个女人,把和平迷得七荤八素,让他能为了你流眼泪。”
“没想到你还没结婚,我想这是报应,你甩了和平,人家最后也甩了你。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我送花给你,打电话给你,约你你也肯出来,我不动声色的看着你,就想找出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让和平为了你伤心。你要是一上了钩,我就打算立马甩了你,替我最好的兄弟报多年前的一剑之仇。我可以轻轻松松的觉得,他当年为了你伤心,有多不值得。可是你从来就对我没半分非份之想,我就想,你要么是太笨了,要么是实在太会演戏,把分寸把握得这样好。既然你要玩,我当然奉陪到底,这么多年我见的女人多了,时间一长,藏的再好的狐狸尾巴也能露出来。可你就有本事滴水不漏。别的女人,要么爱我的钱,要么爱我的家世,要么爱我的人,总归有一样,可你是真的不在乎,成天跟我在一块儿,就不多瞧我一眼。”
“那天晚上吃完饭,我送你回去,你在车上睡着了。到了之后我想叫你下车,结果你睡的迷迷糊糊,只说了一句:‘孟和平,你别闹了。’
“我才知道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年,不止是他记得你,你原来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竟然妒忌和平。”
“那天你睡了两个多小时,我坐在车里抱着你,你靠在我怀里睡着,我在心里想,怎么会是你?你既不聪明,又不漂亮,甚至还有点傻乎乎,我怎么会爱上你?为什么会是你?难道就为你不待见我?可是我抱着你,就是不愿意你醒过来,因为你一醒,我就不能不放手。”
“我活了三十三年,也曾喜欢过别的人,离离合合,也有过动真心的时候。可那天我听着手上的表滴嗒滴嗒,一分一秒的走着,我就在心里想,每过一秒,我能这样抱着你的时间,就少了一秒,我能跟你在一块儿的时间,就少了一秒。我下决心叫醒了你,以后就再也不见你了。”
“这辈子我从来不知道想一个人的滋味,半夜里醒过来,就会突然想你。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就能想到你。最后我给你打电话,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心软,每次我就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见你,下次我再不给你打电话了,我要忘了你。”
“最后却是你先说分手,你漫不在乎的说分手,你仗着我爱你,你就能这样毫不在乎的把我给甩了,我跟和平两个人,竟然就这样栽在你的手里。”
“我病了之后,你来医院看我,看着孟和平的时候你连眼神都在发抖,你这个笨蛋,一点也骗不了人,真是傻,隔了那么多年原来还爱他,可当年为什么要跟他分开?也只有我比你更傻,因为我竟然会爱你。”
“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我这病,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那天晚上你到医院给我送馄饨,你敲门我其实在病房里,可我没开门,最后你坐在椅子上,我从门缝里看着你,一直点头打着盹,就像个小孩子。我想还是算了吧,你还年轻,我也别害你了。但最后你却回来了,你跟我说,你没等到我。为了你这句话,我横了心留住你,哪怕多一点点时间,多一点点有你的时间,也是好的。”
“那天你受了伤,你叫我别去看你,可我最后还是去了,佳期,你不知道,我看到和平的车停在你家楼下,我就在远处看着,看着他一个人在那车里,一直坐到天亮。我是一个男人,我知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是什么样子。他在车里枯坐了一夜,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我在想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把我们三个人都陷到这种地步来,我太不仗义了。最后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我也下决心把这事做个了断。”
“你们两个人真的很像,一样的死心塌地,一样的傻头傻脑,再苦再难都能自己一个人忍着。可是我不一样,我觉得受不了,我爱的那个人,要全心全意的对我,因为我是全心全意的对她,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所以不能容忍她心有旁骛。佳期,所以我不爱你了,我不再爱你了。请你也停止自欺欺人,去跟孟和平说清楚,你当年是为什么要离开他。你们两个人,自以为是的互相成全,可是却伤害了更多的人,江西的个性其实像我一样,都不会容忍,所以请你离开我,再不要回来。”
他轻松的笑了一笑:“佳期,今天我说的全都是真话,而你却直到现在都还在骗自己,所以,只有你才会长长鼻子。”
这样长的一篇话,佳期就跟做梦一样,她的声音也轻轻的,小小,像是梦呓:“可是你不知道,我跟孟和平,不可能了。”
“哪怕我再爱他,也不可能了。”
她竟然没有哭,而是像他一样,平静而从容的说出这句话来:“我们两个人中间已经有了太多的别的东西,我没有办法也没有可能,重新跟他在一起。”
“我没有骗自己,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对你,因为我知道你对我的好。是的,我爱你不如爱孟和平那样深,因为我从前遇到的并不是你。可我不是个木头人,你对我怎么样,我心里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孟和平,也只有你这样爱过我。在我终于下决心重新开始的时候,你这样把我推开,我无话可说。但我要说的是爱情是没有办法比较的,你是尽了你的全部力气,我也是尽了全力,如果你认为我爱的还不够,那是因为我没有来得及,没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青春,让我像爱他一样爱上你。”
她慢慢的蹲下来,扶着沙发,像要攥住一个什么倚靠:“从前我就像你一样,我以为牺牲可以成全幸福,这么多年来我才知道我错了,牺牲自己却并没有让人得到幸福。因为真正爱着的人,哪怕那个人离开了,另外一个人也不会因此而停止爱他。很多年前我也对一个人说过,我不再爱他了,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宁可自己是死了才好,但是现在我才明白,哪怕我当时真的是死了,他也不会停止爱我。”
“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辜负过一个深爱我的人,从前我放弃孟和平,因为我没有办法放弃比爱情更重要的一些东西,比如亲情,比如尊严。如今我不能回到他身边,因为我们中间已经隔着永远无法逾越的东西。这辈子我也没有办法回去,我只能辜负,对他除了内疚,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我几乎打算用这一辈子来还欠他的。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能够遇上你,我还可以遇到另一个深爱我的人,我不希望再辜负你,你为了我做了很多很多,我也就想自私一点,我也就想可以肆无忌惮一回,不管从前的人从前的事。我想重新开始。正东,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不再爱我,不管你的病怎么样,我都希望你不要推开我。哪怕我一厢情愿,我想陪着你,我想一直到最后,我可以握着你的手。我希望你给我时间,让我可以说,我像你爱我一样,爱上你。”
她半蹲半跪在沙发前,像个小孩子,慢慢将脸贴在他的膝盖上,他的身躯竟然在微微发抖。她缓慢而轻柔伸开双臂,环抱住他的腰。
他慢慢伸出手,手指穿过她的长发,环抱住她的肩。
雨声一点一滴的敲在窗上。
她的脸埋在他怀中,声音很轻:“你要答应我,好好治病。”
“好。”
“你要答应我,不管将来怎么样,都不能再叫我离开你。”
“好。”
“你要答应我,从此后不能再招惹别的女人。”
“好。”的
“你要答应我,要像爱我一样爱惜自己。”
“好。”
“你要答应我,不管遇上什么事,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再离开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冰冷的水滴落在她的发顶,缓缓沁进发间,她一动不动伏在那里,终于再也忍不住,眼眶轰得一热,竟然不敢抬头。
“好。”
他慢慢的说:“还有什么条件?要提就一块儿提出来。尤佳期,我发现你真的很麻烦,我怎么会惹上了你,甩都甩不掉。得寸进尺,又得理不饶人,还喜欢管东管西。”
她噙着泪,笑:“你今天才知道啊,可是太迟了。条件多着呢,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只许疼我一个人,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真心,不许欺负我,骂我,要相信我。别人欺负我,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开心呢,你要陪着我开心,我不开心呢,你要哄我开心。永远觉的我是最漂亮的,梦里面也要见到我,在你的心里面只有我。”
“这么长?”
“记不下来就拿MP4录下来,每天带着,早上起来听三遍,晚上睡觉前重温三遍,有时间就经常在耳边放三遍。这就叫三个三遍。”
他终于觉察出不对:“你刚才说的那段话怎么觉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佳期说:“这么经典的台词你都不记得?是英国BBC的《傲慢与偏见》。”
“胡说八道,明明是张柏芝的《河东狮吼》。”
她抓住了把柄:“好啊,还自称从不看粗制滥造的港式文艺片,那你怎么知道是《河东狮吼》?”
“我是从来不看,不过那会儿我正追一个小妹妹呢,所以陪她去了一回电影院,看了这部片子。”
她伸手掐他:“你还敢说,你竟然还敢说!”
他被她掐得龇牙咧嘴,直求饶:“你轻点,轻点成不成?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这么暴力?”
“才知道啊?哼,你有没有陪小妹妹看过《野蛮女友》?”
“没有,真没有!”
“我不信。党和人民的政策你清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真的没有,请党和人民相信我这一回。”
“你的历史太不清白了,相信你太难了。”
“可我已经把历史遗留问题都坦白交待了啊,再说,要允许人犯错误,更要允许人改正错误。”
“那你要好好改造思想,争取宽大处理。从今天起,你每天得陪我看一部港产文艺片,一直到把香港出产的文艺片全都看完,就算你改正错误了。”
“我不干,那我这辈子不就完了吗?一天一部,看到下辈子我也看不完啊。”他不怀好意的笑:“能不能罚我每天陪你做点别的事啊?比方说……某些适当的、有宜身心健康的运动?诶!诶!你怎么又掐我?再掐我亲你了,我亲了,我真亲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湮灭在缠绵的唇齿间。
他们吻了很久很久。
有湿漉漉的温热小刷子在刷佳期的脚踝,一下一下,有节奏的,热烘烘的。过了一会儿,又去舔阮正东的脚背。
见他们完全不理会,被忽视的狗狗停止讨好舔,竖着尾巴低吠了数声,试图唤起主人的注意:“汪!汪汪!”
他终于微微移开唇,喃喃:“甲骨文,别吵。”
甲骨文不折不挠的继续吠叫。
她用力挣了一下:“它为什么叫甲骨文?”
“我们上楼去好不好?上楼我就告诉你,这狗不乖。”
甲骨文被重色轻宠的主人惹怒了,咬住他的裤角就是不放。
她顾左右而言它:“我要看文艺片。”
“能不能换成我刚才那提议……”
“你想得倒美,我告诉你,这就是轻的了。要不你每天陪我看台湾八点档连续剧,从琼瑶全集开始。”
他求饶:“我们还是看港片吧。去我卧室看碟好不好?我房间里有一套很好的家庭影院。”
“你跟盛芷是怎么回事?”
“啊?”
“少装糊涂。”
“你喜欢看谁的片子?是喜欢去电影院,还是喜欢在家看原声碟?咱们先看王家卫的片子,还是先看尔冬升?要不吴宇森?”
“吴宇森拍过文艺片吗?”
“没拍过吗?”
“盛芷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还记得啊?”
“我会记一辈子呢,我忘了告诉你,我这个人最小气。”
“我爱你。”
“什么?”
“你哪怕再小气我也爱你。”
“那盛芷是怎么回事?”
“不会吧?”他哀叫:“我连恶俗文艺片的三字真言杀手锏都使出来了,你还问。”
“你不告诉我,我就一辈子追着你问。”
“你说的,说好了一辈子,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她醒悟过来:“你老实交待,当年跟谁看的《霸王别姬》?”
“你怎么这么能吃醋啊,我跟陈凯歌一块儿看的。”
她根本不信:“骗人。”
“真没骗你,93年这片子上海首映,我正好休假在家,宣传部那边给了大把的赠票,正闲着所以去看了。”
她激动的抓着他:“你真去了?那你有没有看到哥哥?天啊,《霸王别姬》的首映,十三年前,哥哥那个时候一定有如天人。你有没有找他签名?有没有合影?有没有保留首映纪念卡?”
他终于败给她了:“你怎么这么花痴啊?”
“你才知道啊,我既野蛮,又暴力,还小气,特别爱吃醋,特别花痴,可惜啊,被骗了吧,知道的太迟了吧。”
他亲吻她的脸颊,如同亲吻一个小孩子。
而后温言道:“我只后悔一件事情,我后悔没有早一点遇上你。让你吃了很多苦,而我自己多走了许多冤枉路。” |
评分
-
1
查看全部评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