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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山雪之续写红楼梦(第 81 至 106 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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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4.9.2007 21:49:4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先放到外面,各位欣赏完了,我再移到红楼全集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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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9.2007 21:50:02 | 只看该作者
前言

这原本是很多年前十五至十六岁时所写,或许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不同的结局,我并没有想要辱没红楼文字,权当写给自已看的故事。当然我没有成功的完成写作计划,花了两年时间只完整的写了十五六回,其他的都只是提纲,无法深入而丰满的展开情节。提笔一放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青春也只剩下小尾巴,年少无知时的梦想也逐渐淡失在生活的无常与忙碌中。直到现在无意中找到了红楼梦的网站,那些远去的梦才又色彩斑斓起来。当然我现在依然没有也不可能有这个能力,试问当今文坛又有谁能担此任呢,更何况我乎?只是人总有一种与人交流的愿望,我一直是个孤独的爱红人,周围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对红楼梦的痴迷。今天斗胆在这里贴出旧作,只想同大家有个交流,看看我对红楼的理解与想象。我知道这里高人辈出,欢迎各种意见和声音。

回目

第81回 含泪恨命苦煞迎春 切喉拒婚烈死彩霞
第82回 苦命香菱怒问上苍 放肆司棋勇逃天涯
第83回 北太妃喜认三姑娘 贾尚书暗挟二老爷
第84回 保乌纱贾政献娇女 分骨肉探春嫁异邦
第85回 求字签孤艳独解意 斗百草群芳各逞才
第86回 有情者相敬成眷属 同心人互试泄真情
第87回 颂顽石旧辞赋新意 绘仙草原形识本质
第88回 踢鸡毛键乐写风流 叠彩纸船愁牵水长
第89回 怡红院针漂女儿节 缀锦阁夜谈双星缘
第90回 瞒太君鸳鸯擅作主 传噩耗凤姐再结怨
第91回 淳巧姐巧解天仙配 憨板儿笑讲农家情
第92回 恨有余孤寺探芳官 伤未尽寒夜祭晴雯
第93回 论兴亡皆由小酿大 借裁革且以公报私
第94回 痴公子随父驻边陲 呆霸王复惹放流刑
第95回 母因子贵宫裁封诰 泪为谁流颦卿焚稿
第96回 还孽债泪尽奈何天 失知音肠断相思地
第97回 茜纱窗绿鹦留声调 绛云轩紫鹂承痴情
第98回 贾宝玉难违皇妃令 薛宝钗半掌荣府权
第99回 兰因絮果双星飘零 强弩之末凤姐知命
第100回 花袭人知有始有终 蒋玉菡得无双无对
第101回 贤淑女良言苦劝夫 忠孝子重恩难报母
第102回 感情怀玉郎暗地痛 悲寂寞金娃独自伤
第103回 蠹生木中梦惊旧兆 祸来天外魂断异乡
第104回 好事终宁荣没家产 猢狲散红楼破繁华
第105回 重恩义村妪救千金 违心愿妙尼沦风尘
第106回 悬崖勒马宝玉撒手 情天难补顽石空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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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9.2007 21:50:50 | 只看该作者
正文

第八十一回 含泪恨命苦煞迎春 切喉拒婚烈死彩霞

原来凤姐自那年小产之后大伤元气,尚未复元又添下红,这后来三四年间时有复发。更又添了眩晕咳嗽、气短胸闷等诸多症状。又奈何内外事务繁多,操心过甚,劳神亏体,这身子着实虚弱下来。近来又因邢夫人百般刁难,受了些闲气,不免那旧症又淅淅漓漓而来。凤姐生性要强,并不告诉于人,也不请医吃药,只强撑着没事人一般。这日早起略觉不适,因披衣拥被在床,闭目少养片刻。平儿不敢惊动。凤姐歇了一会儿道:"宝玉去那府里几日,今儿可该回来了。传话怡红院教好生预备着。"平儿道:"还等奶奶吩咐呢?宝玉不过一年当中往舅老爷家一二回,袭人牵肠挂肚的什么似的,只恨不能亲身服待,又恐那些小子不尽心,白委屈了宝玉。怡红院每晚都铺床暖被的预备着,连茶都是热的,只怕宝玉一时回来赶不上。依我说,她也太殷勤小心了些儿。"凤姐道:"袭人这丫头固是没甚挑剔处。老太太、太太常说,若她能长长远远服侍宝玉一辈子,也是宝玉的福了。"忽闻窗外渐远渐近喜乐之声,凤姐纳闷道:"今儿什么日子,后街坊上谁家娶亲呢?"平儿笑道:"奶奶忘了,今儿来旺家接彩霞过门儿,前儿不是下喜贴子请下奶奶的么,今儿个倒问起来。"凤姐笑道:"我这事儿一多,记性竟也平常了。"

说着,帘外小丫头回说:"来旺家的请奶奶安,在门外候着呢。"凤姐笑道:"这婆娘,不在家里办喜事,又来作什么?"因命"叫她进来罢"。这才架起两臂,随平儿服侍穿衣。来旺家的已是满面笑容的福了几福,请二奶奶万福金安。凤姐见旺儿家的穿一件大红对襟子,面上也扑了些粉,乐呵呵一团喜气,因笑道:"正所谓人逄喜事精神爽了。"来旺家的忙笑道:"若不是主子的恩典,哪得今天的喜事。只有主子喜了,我们奴才托赖才得些儿喜。"凤姐笑道:"可都齐全了?"来旺家的笑道:"赶早几日便都齐全了。今儿一早便雇了迎亲彩轿来,傧相、喜娘、鼓乐并一班小戏也都请了来--虽不敢强与主子相比,但好歹这些体面也是主子们赏的,我们奴才办的热闹了,方不辜负主子。我方才到彩霞家吩咐喜娘与她妆新。因又特地来请奶奶安,为着吉辰,奶奶肯不肯赏脸?"凤姐笑道:"我又是作媒又是作保的,这喜酒是讨定了。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讨了酒喝,我可是没贺礼的。"来旺家的笑道:"奶奶又说笑话了。这事儿还全仗奶奶的提携,聘了彩霞,我们一家子心花儿都开了。若说礼谢,我们奴才连一身一体俱是奶奶的,就倾家当产也是该的,只怕奶奶不希罕。我们虽不是那起头面上的人物儿,二奶奶肯赏脸,我们已是感恩不尽了,奶奶再赏,我们恐经受不起,反折了福了。"

正奉承着,忽见彩霞进来,仍是平常穿戴。来旺家的道:"你这孩子不在家妆扮好了等着,进来作什么?"彩霞道:"找平儿姐姐说句话儿。"平儿忙道:"彩霞妹妹这边来。"来旺家的道:"这孩子,出了嫁又不是不与姐妹们见面了,仍是这府里的人,这时候还说什么体己话。"因又向凤姐道:"嗳哟,也好早晚了。奶奶事务忙,又尚未用早膳,我们没眼色还只顾叨扰,误了奶奶的时辰。这早晚也该传饭了。我且先张罗去了。"说着退下,又过下房去催了彩霞家去。这里凤姐便问平儿彩霞说的什么话。平儿叹道:"回不得奶奶的。"凤姐道:"但说无妨。"平儿道:"她方才说她以后不知要怎么办,我便劝了她一回,叫她只谢主子恩典就完了。她便说主子们的恩典,我一辈子也谢不完,蒙老太太恩典,我们全家一应事物俱周全;蒙太太恩典,我列上等丫鬟,领上等月钱;待我服役日满,再蒙二奶奶恩典,许下一门好姻缘!"凤姐听了,半日方叹道:"我也深知这门亲事她是不情愿的。不管愿不愿,这也不由她挑拣。况来旺家也富足,名份虽不高却也大小算个财主。如今且言不着日后,且吩咐两个小丫头,只说我暂借与来旺家的使用,着她两个看住彩霞,如有变故,即刻来回话。"平儿应了,依言吩咐一番。

虽说来旺家与彩霞家相隔不足一射之地,但他原为凤姐陪房,原比别个有些头脸,因此势耀,也要走走排场。此时一行人抬着花轿,吹吹打打且往彩霞家去。彩霞早已妆新,喜娘搀扶着上了喜轿。来旺家的特命轿夫绕道而行。所行处,引得许多人争相抢看,有羡"非他家不能有此阵势"者,有叹"鲜花牛粪"的,有讥来旺家不过依势霸成亲的,也有骂彩霞父母只贪恋钱财的,众说纷纭,也难细表。且说那两个小丫头见彩霞平静上轿,并未啼骂哭闹,便自以为无事,又见如此排场风光,且先瞧了热闹再回话去。一时到了新房大门,轿夫停轿,领了赏钱退下。傧相上前立于轿旁,请新人下轿。来旺之子早等不得,跑了出来,叫嚷道:"姐姐快些儿下轿罢,我等不及了。"旁人不禁大笑哄然。来旺家的忙止道:"傻儿子,乱来不得,有规矩的。"那小子嘟嘟囔囔,不情愿走回堂屋,巴不得就成亲才好。那傧相又对轿内道:"请姑娘下轿。"却仍无动静。来旺家的见众人已窃窃发笑,忙笑道:"定是方才惊吓住了,害羞不肯出来。傻闺女,凡做女孩儿的都要经过这一关。"说着,亲自上前,打起轿帘,待掀帘一看,便大叫起来,几乎跌倒。众人忙上前扶住,俱往轿内看时,只见盖头飘落,凤冠倾斜,彩霞手里一把锋利小银剪,尚在滴血。可怜彩霞持剪切喉,早已气绝。一时此事传遍全府,众人皆当作一件新闻来传说,莫不叹息。因是凤姐作保的,且不敢妄加评论,只是暗喑叹惋而已。

晚间宝玉从王子腾府上回来,袭人倒像一件活宝贝失而复得了一般,不知要怎样殷勤服侍才好。宝玉却并不在意,只独自坐在床边痴痴发呆。袭人见他又是无端生愁,也不解,只得陪笑相问舅老爷府上有多少丫头,花园子大不大,席上行些什么新鲜令,尽将些不要紧的话来混他。宝玉却所答非所问,只是怔怔的。袭人无法,因命麝月等人引宝玉开心,碧痕笑道:"啊唷,什么要紧的心尖儿肉儿,疼了你的?"麝月也道:"我也懒费口舌,解不了愁,开不了心,反惹没趣儿。"说着挤眼发笑。袭人骂道:"两个小蹄子越发学得尖嘴薄舌惹人厌。"秋纹听见便笑道:"如今你不也学伶俐了,会与人拌嘴了不是。"袭人道:"我为着二爷郁结忧愁不好,叫你们玩笑一回,倒为出不是来了。只管拿着我取笑,是个什么意思?罢,我也不管了,再挑好的使罢。"说着摔帘子出去了。绮霰在后笑道"这屋里除了姐姐,谁是好的?"袭人并不睬。里间四人只顾你一言我一句的玩笑,宝玉竟是充耳不闻。袭人因吩咐跟宝玉出门的小厮扫红、锄药两个将宝玉的东西清点收拾好,又问他两个宝玉为的何事伤心,两人皆说不知。

袭人正痴蹰间,忽听宝玉叹了一声道:"今儿是彩霞姐姐出嫁的日子罢?日后难得相见了。你们定去瞧了热闹,不知她哭得怎样呢?"麝月秋纹绮霰碧痕皆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回答。袭人便咳嗽了一声,才要将别话来岔开,只见茗烟一头撞进来见二爷。宝玉见他无精打采采的,便道:"你这楞头青,这两日没跟我出门儿,也有伤心事了?"茗烟把手一拍,叹道:"二爷走了两日还不知道,彩霞死了!"宝玉一惊:"不是她爹作主将她许给来旺家么?她一家都欢天喜地只待吉日过门儿,怎么就死了?"茗烟叹道:"原来你还蒙在鼓里,我且告诉二爷原委,那来旺有个儿子,年纪也有十七八岁了,因貌丑品陋,一技无成,只会酗酒,连我们也不屑与他一道,故此没人肯把闺女嫁她。闻得彩霞出来,来旺两口子便去求彩霞的父母,要聘彩霞。彩霞死活不愿意,这事也就搁下了。谁想后来,那来旺媳妇跑去求了二奶奶,仗着二奶奶的势力,做成了这门亲事。彩霞寻死觅活只不肯,奈何她父母收了来旺家的聘礼定金,退是不能的,也是珠宝招红了眼,财帛迷住了心,只生逼彩霞成亲。谁知今儿在轿里,她先便袖了一把剪刀,切喉自尽了。"宝玉骂道:"这样愚顽父母,生女不知养女,养女不知惜女,做出这等糊涂事来,钱财看得比人还重了!"袭人等见宝玉义愤填膺,都埋怨茗烟多嘴,又忙着安慰宝玉。

凤姐已尽知此事,嘴上不说,心里却也愧疚。且又迁怒于那两个小丫头,命人捆了,吩咐兴儿等道:"且把这两个没用的小蹄子打烂了,或配或卖,或打发到远远的庄子上去。"众人不敢违拗,只得先答应着。那两个小丫头苦苦哀求,仍是一顿混打了,扔出二门外去。平儿不敢劝说,只得背地里抚恤小丫头的父母。谁想其中一个原是赵姨娘的娘家亲戚,一家子生活得艰难了才投靠赵姨娘,好容易才在贾府谋到差事。那赵姨原本极看重彩霞,巴不得王夫人赏了贾环,自己日后有个臂膀。谁想落后凤姐一手操纵生出这件事来,已是恨骂懊恼不绝了,忽又闻亲戚一家遭此祸事,被撵了出去,对凤姐的怨恨更又深了一层,却又怒不敢言。贾环也素与彩霞和睦,忽然听说死了,虽不及肝肠寸断,却也旧情难忘,遂也恨凤姐弄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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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9.2007 21:51:12 | 只看该作者
第八十二回
苦命香菱怒问上苍 放肆司棋勇逃天涯

如今且说香菱,自那日遭薛蟠荼毒,金桂作践,病恨交加,酿成干血之症,多方医治皆不见半点起色,且日渐沉重。薛姨妈好不心焦,金桂宝蟾自是称愿。那薛蟠见香菱病入膏盲,金桂又常寻碴滋事,宝蟾也常撒泼胡闹,自己也觉无趣,每日只躲在外面,赌博宿妓,无所不为。薛姨妈也无心肠管他。

这日香菱躺在床上已不十分明白了。薛姨妈守在床边,搂了香菱哭个不休。宝钗起先摸着香菱浑身烧得滚烫,按脉连三部皆无,且见香菱目光涣散,气息微弱,渐渐神志模糊,知道不过就在这一二时辰了,因命莺儿文杏并香菱的丫头臻儿赶早收拾好香菱的东西,以免临时慌乱。又劝薛姨妈道:"妈也要自己保重身子。香菱跟妈这么些年,妈待她就像待我一样,情份自比别人不同。虽是如此说,如今香菱这样,也是她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事已至此,非人力可强,哭也无补于事。妈为她请医抓药,求神拜佛,也算仁至义尽了。妈自然伤心.我们也难过,但若为她哭坏了身子,于香菱反不安了。妈快别哭了,人生总有一离一死,只争来早与来迟。既是因果消长如此,又何必作此无益之悲?"薛姨妈呜呜的哭道:"都是你哥哥害了他,我真后悔当初不该给了他作妾,这么个温柔标致的好孩子叫他白糟蹋了,可叫我怎么过意得去呵?"一面说一面仍痛哭不止。宝钗口里劝慰着,一面搀着她母亲进里间屋里榻上先歇着,拉过一床被子替她母亲盖上了,又放下半边幔子,嘱小丫头们好生服侍。然后自己仍旧出来,守在香菱床边。

香菱此时昏昏沉沉,眼前忽明忽暗,只微微感到身旁似有人呜咽之声。恍惚间只见那厢走来一个白眉长须的老僧,甚是面善,却又想不起究竟系何人。正沉思间,听那老憎叹道:"尘缘已满,还不快跟我到警幻仙子宫中销号去。可知这人世光阴,荣华富贵,不过是昙花一现,春梦一场。"香菱问道:"你是何人?"老僧叹道:"英莲吾儿,一别十数载,你认不得为父了?为了这儿女之情,我已将我数年苦心修炼之功尽弃。可到底父女重逢,也不枉受这轮回之苦。"香菱恍恍惚惚,还待细问,忽的一声霹雳,但见烟雾艨胧中,一条小巷,一座庭院,父亲母亲正在院里纳凉。又看见幼时的自己,正在奶娘怀中咿咿呀呀叫着爹娘;一时又仿佛置身于社火花灯的一片璀灿热闹之中--便将往事皆尽想起--回思自己身世堪怜,被那霸王强纳为妾,更又为正室不容,受此苦楚,天下还有谁命苦之如英莲?香菱不觉大叫道:"爹,带我回家罢。"

旁边宝钗见香菱急躁异常,忙唤"香萎",香菱睁开泪眼,并没有父亲,方才不过是幻境。苦笑一下,用力说道:"臻儿,给我纸笔。"臻儿忙搬过炕桌,备好笔墨。香菱挣扎着坐起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十分撑不住。咬牙狠命抓了笔,在那纸上狂草,写毕长叹一声:"妒花风雨便相摧。"身子便往后一倒,宝钗忙叫时,已溘然长逝了。哀声顿作。薛姨妈几乎哭死过去。那夏金桂闻得香菱咽了气,心中欢喜,却又碍不过面子,也带了宝蟾过来哭了一番。薛蟠在外头听见,也赶着回来哭了一场。
薛姨妈此时早已悲痛欲绝,方寸大乱了。薛蟠更指望不上。宝钗只得一个人料理起来,先将母亲安顿好,又命老婆子们给香菱擦身更衣。因拿起那遗稿看时,原来狂书着几句言词:
命已不堪待,只有恨难平。此生遭际堪悲叹,为何薄命属红颜?问苍天,理何在?
宝钗读毕,不过叹息惋惜而已。

此时大观园姐妹都已知香菱病死。想香菱平时为人,温柔平和,无人不爱,不想遭此厄运。因此大家都亲自来哭她。宝玉悲痛自不必说,揭开衾单看时,只见香萎又瘦又干,两腮深陷了下去,嘴唇干裂发紫,半张着,眼睛也半睁着,满面怒容未消。宝玉叹口气,泪水早滚落下来,替她合上眼睛,轻轻盖上衾单,转身出来,心里想道:"不知她是否也像晴雯那样,管个什么花?"便唤了臻儿出来,问她香菱临死有何遗言。臻儿抹泪道:"并无遗言,只听她叹了一声什么妒花风雨。又写了一张字。"宝玉忖道:"这原是朱淑真<落花>中的一句,可叹香菱平生遭际,何曾不像这并蒂花,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摧。愿教青帝长为主,莫使纷纷落翠苔。实是可怜可悲可叹!"因又叫臻儿将香菱遗稿拿来,宝玉看了,早已是泣不成声。自思天地间竟容不下这样一个才貌俱全的人!那宝玉恨天恨地恨自己,恨天不清明,过早的将如此一个好女儿收回去;恨地不公平,祸害几千年,好人命不长;恨自己懦弱无能,不能为她分担苦痛,不能替她去死。老天!老天!为何将我这须眉浊物留在这世上?宝玉心内无限伤心,万分痛苦,千回百转,忽又想起香菱苦心学诗及换石榴裙那些往事,想那素日的娴雅之才,娇憨之态,已成追忆,不觉越想越悲,越思越痛,只管一路哭着回怡红院去了。晚饭也不曾吃,只是长吁短叹,泪下如雨。袭人只管用别的言语去混他,宝玉只是置若罔闻。至晚间各自睡了,却也是思绪纷繁,一夜悲戚,辗转难眠。

薛姨妈仍将香萎当作正式嫁过了薛家的媳妇看待,一样的也请了和尚道士做法事,家中也立了灵位,并将香菱之灵柩也暂寄铁槛寺,日后一齐带回原籍。那夏金桂见婆婆如此,虽日日抱怨,奈何薛蟠不在家,无处可发泄,也只得罢了。停灵三十五日之后,这日将香菱之灵送往铁槛寺,祭祀完毕,众姐妹们回家聚在一起翻阅香菱的诗稿。宝钗道:"这里许多诗句都是经林妹妹评改过的,也是林妹妹的心血。如今这诗稿改抹得难以辨认,我想倒是我们大家重新誊抄了,为了存其真,合着这原稿订成一本儿,留给林妹妹做个念心物儿,也不枉她师徒俩好了一场。"黛玉叹道:"若说命苦,想古往今来,再没有苦过她的。从小被拐卖出来,至死也不知姓氏父母,家乡何处。"于是现裁纸研墨,两盏茶的工夫誊毕。黛玉亲自装钉好,众人传看一回,才要散去,只听外面说:"打发去孙家送东西的人回来了。"又有人说:"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你去那里回话罢。"

探春忙掀帘出去,问那下人道:"二姑娘可还好?"那媳妇摇头叹道:"二姑娘听说家里来了人,满心里喜欢,却又躲在房内不肯出来相见。奴才在外面,虽看不真切,却也瞧见二姑娘在这样天寒地冻天气里,仍是几件单薄衣裳,且比先前在家时瘦减了许多。姑娘八月底才过的门儿,如今才三个月光景,就被折磨成那样儿,奴才也委实心酸。绣桔那丫头倒是尽心尽力,见奴才去了,且细细告诉了姑娘受的罪,奴才又有什么法子,不过陪着掉眼泪。又告诉说每次送去的衣物钱粮,不但一样摸不着,姑爷还要发脾气,骂姑娘不安份,还想着娘家。正说着,那姑爷回来了,好唬人的样子。奴才只得忙忙的将打点的东西往绣桔手里一塞便回来了。"说着连连拭泪。屋里姐妹们听了,俱无言而泣。黛玉正看到"此生遭际堪悲叹,为何薄命属红颜"这一句,不觉动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也不知是悲香菱,哀迎春,还是伤自己?


这日正是冬至,贾府的旧规,每年必要办个"消寒会",因此两府都乐了一天。只因近日薛姨妈处死了香菱,贾府三艳中出嫁了迎春,且又遇人不淑,姐妹们皆是强作欢颜,勉强维持气氛罢了。宝琴、岫烟、李纹、李绮也觉得闷闷的,早起往荣府给贾母王夫人等道了安,又在贾家各姊妹跟前应个景儿,便往稻香村来看望李纨。李纨却正与贾兰对文章呢。四人不便打扰,便到李纹姐妹房里来。命小丫头竖起屏风,燃起了暖炉,每人手里都抱着一个白铜镀的小手炉儿,便围坐在暖阁儿里闲谈。因说到每年春节必制的灯谜,李绮笑道:"这灯谜看似简单易制,其中大有学问。"李纹笑道:"绮儿虽不大会诗词,却是个制谜猜谜的状元郎。原先在家里时,一到春节便是她的天下。"岫烟道:"可不是。上年她出的那个'萤'字的谜儿,也够让人费脑子了,道理一想明白,却又觉着再简单不过。"
李绮道:"灯谜的起源可追溯南宋。那时以绢灯剪写诗词或是藏头隐语,戏弄行人,可见那时已有了春节制谜的习俗。"李纹道:"谜语在各朝称呼皆有不同,春秋时为隐语,在汉时叫射覆,唐时叫反切,宋时称诗谜,元时最有意思,叫独脚虎。到如今便统称作灯谜了。"岫烟道:"还有一种以诗为体裁,以谜作内容的--"李绮便接口道:"那是赋体谜,比如上年春节时琴妹所作的十首怀古诗即属此类。"岫烟道:"真不知谜儿竟有这样大的学问。"宝琴道:"那次翻看旧诗词,中有一词,也隐寓一件俗物,你们倒猜猜。"便念道:
想当年,绿鬓婆娑;自归郎手,青少黄多。历经多少风流,受尽多少折磨。莫提起,一提起来,泪洒江河。
李绮随即笑道:"这是撑船用的竹蒿么。"宝琴道:"这些谜儿都易猜,可有一样,谁也猜不透,或许有人临终之际终于悟出,却又为时晚矣,已口不能言。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岫烟道:"可是人生之谜?"李绮笑道:"有意思,我再出一谜,谜面就是--此时此刻,你们谁破?"三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闷里寻欢呗。"说毕一齐好笑。
李纨在里间听见她们四个玩笑,也觉好笑。想想自己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像她们这样大年纪已嫁到贾家,不想命薄,丈夫英年早逝。含辛茹苦这十几年,正是"青少黄多",何曾有过真正开心的时候?不觉也就含了两汪苦水,又怕贾兰看见,忙忍了,出来向她们道:"四个鬼丫头小些声儿,兰哥儿念书呢。"四人见她出来,都说:"整日闷在屋里作什么,跟大家玩玩笑笑岂不好?"李纨道:"我哪能比你们无忧无虑。要是你们珠大哥还在,我还是这个样子?只为着你珠大哥没了,兰哥儿又可怜见的,只盼着他读书用功些儿,将来中个举人进士的,我也就不算白操心了。"四人道:"罢,罢,很不用提这个话。"因又说了一回别的话,大家便散了。

却说宝玉也是胡乱应个景儿便回来了,跟黛玉一路说笑着已进了潇湘馆。可巧湘云也来寻黛玉。宝玉便问:"你作什么来?"湘云道:"你们两个溜得快,没听见新闻?方才我在老太太那里,听见凤姐姐说那边东院里大太太正发火儿呢,撵了司棋的父母哥嫂去了,又要撵走王善保一家,亏得咱们太太劝说,才保住了。可司棋的家人到底捱了一顿好板子,赶出府去了。"宝玉急得忙问道:"那司棋呢?为的何事?"湘云道:"八月里头你们府里自个儿抄捡大观园,不是说司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把她撵了么。这司棋当真不怕事,回来这几个月天天和她家里混闹,要死要活的。前儿又闹了一场,竟跟着她那个表弟趁黑夜跑了。倒也有骨气,没拿一点子家里的东西。大太太把她母亲叫上来骂了一顿,说她管教不严,做出这等丑事来,要传出去,还不把府里的体面扫光了。勒令她找去,又摸不着去向,便要撵她。偏偏的那个王善保家的又是司棋的老娘,又是大太太的陪房,大太太空自咆哮一番,也要撵走。太太和凤姐并珍大嫂子又劝了半日,方才罢了。至于那司棋逃跑私奔之事,大太太又不敢大张旗鼓的去捕人,总以祖宗颜面为要,放她一条生路去了。"宝玉听了,只说得一声"好个远走高飞!"黛玉叹道:"大凡人情意相投,纵是容貌寻常,也顿生怜爱。自古至今,又有多少郎才女貌,被那愚顽父母执固不通,作坏事体,大则生死相关,小则淫私纷起,真正可叹可恨!"湘云笑道:"好不害臊!你一个女孩儿家,说出这等话来。幸亏是我听见了。"黛玉自知忘情,不觉雪白花容红云飞满,便啐了湘云一口,转身摔帘子进屋里去了。宝玉正欲说话,只听外面有人传话说:"贾雨村老爷拜见二老爷,请宝二爷即刻到外书房会客。"宝玉一听,心里又不自在起来。湘云道:"还是这个脾气不能改。罢,我也不敢劝,劝不成反要吃撵。只是一句话,老爷的性子违拗不得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自拈量去。"说得宝玉无言可对,半日方回怡红院换
了穿戴,磨磨蹭蹭往外书房去。未知雨村来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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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9.2007 21:51:40 | 只看该作者
第八十三回
北太妃喜认三姑娘 贾尚书暗挟二老爷

原来雨村造访贾政,说有要事相告。这贾政素习最和雨村相契,况且如今雨村又升了兵部尚书,掌管三军事务,参赞朝政,因此也不敢怠慢。请得入座,寒喧几句,雨村便笑道:"学生此来,一为后儿是赦老爷六十大寿。学生自思蒙赦、政二老的提携,方有学生今日。学生不敢忘恩,唯有殚心竭力,肝脑涂地报效皇上,方不负二老力荐之恩。因备薄礼一份,聊表学生心意。"贾政再三道谢,命小厮送到大老爷书房去,因道:"家兄因前日偶染微恙,尚养卧在床,不能亲谢雨村兄,弟在此代为感谢了。"雨村笑道:"学生本该亲自过去望慰赦老的,只因有极要紧的大事商与于政老,又因后日有差任在身,不能亲奉寿酒一杯敬于赦老,尚愧于怀,政公如此客气,学生越发不能心安了。"说着两人呵呵笑了一回。雨村喝口茶,又慢慢道:"学生此来第二件事,"顿了一顿,方道:"政公外任学差三年,主持科考,可知如今有内阁大学士吴法参奏上年各省科考试官多通关节,营私舞弊之事?"贾政道:"自外任归来,已赋闲在家多时,未曾听说此事。雨村兄哪里得的消息?"雨村道:"不瞒政公,如今学生倒与吴大人有些往来,又常在朝中相见,所以却略知一二。据知约参了有十几人,各省各地皆有,请求圣上制裁。如今皇上已下谕速召回在外任考官的官员大臣,并暗派执法官往各省地查访取证。"贾政方知回来数月未见上头传诏,原是朝中有人作对,虽也有些惶恐,仍道:"身正哪怕影子歪。便查起来,大约也与我无关。"正说着,只见宝玉进来,垂手侍立一旁,请老爷安。雨村见了宝玉,忙携手同入座,笑道:"二爷越发出众了,前几日听几位朋友说起二爷近日的诗作来,竟是越发进益了,可谓前途不可限量也。"宝玉只得勉强应酬而已。贾政因心上有事,也想不起问宝玉书字等事,只自垂头暗思。那雨村与宝玉谈了一回,便起身告辞。贾政亲自送出,那宝玉如同获赦一般,忙溜回园子去了。

过了两日,乃是贾赦六十寿辰。贾府族人并远近亲友、王公郡主、阁下都府、督镇及诰命等俱来庆贺。内有一卫国侯卫胥荣,与贾史王薛四家也算世交。原来这卫家之祖原系太祖皇帝时的一名将领,因有功于国,太祖皇帝便赐姓为"卫",赐名为"功",封为卫国侯,子孙荫袭。这卫功之孙便是卫胥荣。卫胥荣亦有一独子,小名若兰,比宝玉还小一岁,人生得比宝玉还要俊美,且文武兼长,人称"才貌仙郎"。因几年前卫家与史家作定了若兰的婚事,聘了湘云,皆因二人当时尚年幼,故且暂未过门儿。只因湘云现住贾府,所以若兰不便来的。闲言少述,且说宁荣二府大排筵宴,真个是画廊上纱笼百对,厅堂中玉烛千条。内外箫鼓喧天,欢声动地。粉红黛绿,双双俏婢来回;短褂长靴,对对俊童出入。更兼那,花簇簇貂蝉满座,锦团团轿马填门。宝玉见如此热闹不堪,心下早又腻烦了。

原来荣禧堂内摆的且是各王妃诰命的席面,东平王妃、南安太妃、西平王妃、北静太妃俱在席,由邢夫人及王夫人带领凤姐尤氏李纨并探春姐妹等人按品大妆迎接陪侍。四亲王中,又以北静王府与贾府最为亲密。当下北静王之母贵太妃且与王夫人闲谈。这北静太妃虽已年过五十,却仍生得白白净净,一脸安详和蔼福态。太妃笑向王夫人道:"贾夫人,你是深知我的,平素呢最喜女孩儿。我虽没有女儿,你们府里的探春三丫头,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如今模样儿越发出挑了,处事也越发能干了,心里疼她。这些年,满心里想认个女儿--那些个赶着叫我认的,哪一个我瞧得上眼!挑来选去,也只有你们三丫头配我疼。"王夫人受宠若惊,忙站起身来,"这是哪里说起?我们真是哪来的体面,蒙太妃青目,何以敢当?不敢,不敢。"太妃笑道:"你又讲这些话,这么多年我们至交,还有什么可说的。"旁边的王妃诰命们也都随声附和。太妃且携了探春的手,拉着她不住打量,满面笑容可掬。探春也并不扭捏,行了国礼,很爽快的便认了娘。太妃更是喜悦,因说:"后儿吉日,定摆大宴庆贺一番,你们都来,老太太也来,可别推三阻四的。"王夫人等忙谢恩不迭,真是意想不到之福。
戏宴即毕,又忙着送客。直到戌初刻,方才松卸下来。此时荣府之人都知道北静太妃认了探春作义女,无不喜气盈腮。姐妹们也有来道贺的,也有玩笑的。赵姨娘也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过了一日,探春便另梳妆打扮一番,贾府其余人等也都按品大妆,一齐过北亲王府去。其他亲友有知道的,也来贺禧。众人在北王府尽兴一天方回。太妃送探春一件海棠纹二色金云龙缎紫貂披风,天鹅绒连环如意富贵不断云肩,红绒沿金银鼠袄儿,杨妃色绉绸缀珠绣球百福紫貂裙,并一对金钗,一个双鹤蟠桃鸣玉佩,一双响金镯--皆系宫里上品--算作表礼。又款留探春在北王府住了几日。却不知:
如今富贵虽足羡,日后离别却难堪

谁想这年冬底十二月,梅翰林忽然被召回京。宝琴便搬离贾府,预备出嫁之事。薛蝌与岫烟也择吉日成亲后仍回原籍金陵去了。原来李纹李绮姐妹俩也是有了人家儿的,趁着过年,也都一齐嫁过去了。宝玉见她们四个一起来又一起走,虽是大不自在,感心想念,然也无可如何了。

一日早又是冰雪化尽,万物妆新。满园子飞花点翠,莺歌燕语。园中姐妹每日来往闲谈,针织裁剪,或下棋作画,或偶一玩笑,亦如往常,并无新鲜趣事可记。单表这一日,黛玉宝钗湘云探春相约来至荇叶渚。这荇叶渚有一座观水小楼,楼中有一仿古小亭,名曰"泣红亭",姐妹们沿那水磨回廊进得亭中,但见碧水清波,映一方蓝天白云,现数层曲槛重栏。更兼娇花吐蕊,绿柳盈窗。众姐妹也不过携手倚栏观鱼,并肩临窗赏花,或是间间断断闲扯闲聊,也觉无甚意趣。湘云道:"我们倒是出来玩呢,还是在这里打坐,没的叫人垂头丧气的!"说着往宝钗身上一靠。宝钗推她道:"嗳哟,云丫头,好生坐着。"湘云便懒懒的坐起来。宝钗道:"这么大姑娘了,坐没个坐相,只是松松怠怠的,眼见得快出阁儿了还是这么着。瞧你头发都弄散了,我替你绾上罢。"湘云笑着,果真转过身去,又笑道:"有主意了,亏得宝姐姐说绾头发提醒了我。我想着我们这几个人,虽无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姿,就不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但至少也属秀色可餐罢。"大家所了先呵呵笑起来,说道:"偏就是她饶舌。"湘云道:"所以我想着,你们看这亭下之水如此清澈明净,我们就来个对水理红妆,看谁的新巧,谁的别致,岂不有趣?"众人笑道:"听你说的倒也有意思,只是忒费事了些儿,衣服首饰怎么搬到这儿来?"湘云道:"我看我们都是穿的新年里头新作的,可以不必再换,就只单梳头罢了。"因唤了一个亭外侍立的小丫头,吩咐她如此这般的,那丫头便一溜烟儿跑了。不多一会儿,便看见各自的丫鬟捧着首饰盒子胭脂膏子来了。忙着将各人的挑出来,大家便走下亭子,坐在岸边的石矶子上,对着湖水梳妆打扮起来。不由的引来蜂缠蝶绕,燕妒莺啼。

一时妆毕,大家看时,先打量湘云,原来她今儿穿了一件粉红色宽袖洋缎裙袄,衣面上皆是缕金百蝶,展翅欲飞的,双双徘徊的,并翅伫立的,戏花的,弄水的,各自写尽风流,一并连扣儿也都做成蝴蝶形状,却也生动逼真。再看湘云头上两个小鬟,精致梳成蝴蝶状,两根粉红色丝绦,在鬟上系成蝴蝶结儿,益发连耳坠子也是一对儿银蝶儿。又看湘云形容,道是鸭蛋脸面,红香粉白,疏疏朗朗浓眉,显几点英气,明明亮亮秀眼,泛波秋水一般,顾盼生神。大家笑道:"今儿哪里飞来这么一只粉蝴蝶,你真可作得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千古知己了。"宝钗笑道:"原来说她扮小子比扮女儿更俏丽些,如今看来,还是她少女本色最妙不过。"黛玉也笑道:"云丫头哪儿都好,就只眉毛浓了些。"湘云笑道:"你先别忙着评别人,且让我看看你。"只见黛玉将头发梳成一朵含苞欲放的芙蓉花样,并无金钗翠细,其间不过点缀了几颗莹光璀璨的珍珠,恰便似芙蓉花瓣上的露珠儿。薄施脂粉,淡扫娥眉,穿一身淡绿苏绣芙蓉花纹曳地长裙,腕上两个碧玉琢,拿着一条素绿手绢。真个似:
亭亭碧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湘云笑道:"林丫头好像跟绿色有缘,那一身绿衣绿裙,竟绿得生气盎然,别人再不能有此灵气。"探春也笑道:"颦儿颦儿,你就不怕天上王母娘娘召了你去做玉女?"黛玉笑道:"瞧你那模样,若要进宫为妃,那才是定使六宫粉黛失颜色呢。"原来探春穿了一件金丝刺绣杏花银红袄,茜红百花竞秀绫罗裙,黄缎细丝绦,系着一圈小巧响铃,乃玉片作就,叮当作响。绾十二鬟髻,插十二金钗,戴一个金灿灿双凤朝阳金璎珞,佩两个明晃晃二龙戏珠银手镯,缀一对五彩晶莹珍珠坠儿,浓妆淡抹,艳溢香融,越发显得面如早春之花瓣,香若芝兰之芬芳,欣长身材,袅袅婷婷,削肩细腰,千娇百媚。大家看了,赞不绝口,都说探春天生的神采飞扬,极妙之至。
因又看宝钗,头上绾着垂云髻,一样首饰也无,描一双涵烟眉,穿一件藕合色棉袄,蜜合色灰鼠比肩褂,葱黄色绫绵裙,一色朴素无华,却越发将脸儿映得如粉桃绽开,眼儿亮得若秋水还清。黛玉先就笑了,说:"大家瞧瞧,好不奢华的打扮,倒像来串门儿的邻家姑娘。"众姐妹也都笑向宝钗道:"正如你自己所谓的'淡极始知花更艳',不失本色的。"说着,大家各自互相看了,旁边紫鹃莺儿侍书翠缕几个都争说自己的姑娘最好,湘云便道:"姐姐们别闹了,如今据我评来,若论飘逸超尘,自然林姐姐第一;论端庄贤淑,莫若宝姐姐;论雅致秀丽,是三姐姐。"翠缕忙道:"要论活泼潇洒,自然非姑娘莫属了。"众人听了都笑道:"好个伶俐的嘴儿,真正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了。"因又游戏玩笑,直引得花柳鱼鸟,都自羡慕不已。姐妹们一颦一笑,真是要羞落一季姹紫嫣红了。正是:
粉蝶不甘花前影,几回振翅斗娉婷

不觉已是正午时分,只见李纨找来说道:"我的姑娘小姐们,哪里摸不着影儿,原来跑到这里来。老太太屋里传午饭了,难道还要老祖宗请你们不成?"姐妹们忙笑着出来。凤姐早已调停妥了杯盏桌椅。大家告了座,各自坐了。一时寂然饭毕,也不过寻些话来说,见贾母乏了,便退出。黛玉因说:"跟着老太太吃饭,又不能随意说笑,终究不比上年我们在园子里自个儿吃饭的有趣儿。"宝玉道:"我心里也这么想着呢。可太太说开销太大,叫凤姐姐撤了园中的厨房,仍叫我们跟着老太太吃。"说着忽想起一事,便问道:"这半日你们作什么去了?"黛玉便把梳妆一节故事告诉出来。宝玉听了笑道:"终是你们女孩儿雅趣。"说笑之间已到怡红院门口,因让黛玉进绛芸轩坐着。却不见袭人,宝玉因问:"袭人呢?"麝月道:"才刚太太叫去了。"宝玉也不在意,且和黛玉玩笑。一时兴起,也让黛玉将他扮了一个女孩儿。可巧湘云也来寻袭人玩儿,猛一见了宝玉,先是一怔,随即笑倒,说道:"早起的对水理红妆可惜少了你,现将你补入,评个风流也罢了。"正笑着,只见紫鹃走来催黛玉吃药,湘云见袭人不在,便随了黛玉回潇湘馆。

宝玉还在对镜自赏,引得丫头们哄笑不已。忽听秋纹道:"二爷,太太来了呢。"麝月便往窗外一望,果见王夫人同着袭人进来了,忙悄悄笑道:"果真来了。还不快躲起来,等着捱骂呢。"宝玉慌的躲之不及,又央道:"好姐姐们,只说我不在罢。"一语未了,王夫人已进来了,见了宝玉这样儿,不觉勾起一肚子火来。宝玉见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上去请安。王夫人骂道:"不学好的孽障!你自己瞧瞧,成个什么样子?花红柳绿的,看我捶你不捶!谁把你这样奇妆异扮的?"宝玉只说好玩才自己扮上的。王夫人便骂:"糊涂囊子,大男人家的不尊重,成日家调脂弄粉的",又问着那些丫头:"你们可给我仔细了,别尽引着我们宝玉学这些不长进的东西!"又骂宝玉:"你老子已发下狠了,只叫你读书作文章。要不是我拦着,早叫你搬出这园子来了呢。你若还想在这园子里怡红院住着,好生的给我念书,少混闹些混账事。"宝玉只唯唯应着。王夫人又嘱咐了袭人一番言语,便要回去,宝玉要送,王夫人道:"你还嫌你那样子不够丢人现眼?还不快回去给我洗了,好多着呢。孝顺也不在这上头!"宝玉应着,目送王夫人走远了,方才长嘘一口气,向院里那些看热闹的小丫头子们伸伸舌头,一溜烟回自己房中去了。

因问袭人:"太太何事跑来,倒像专程来训我似的。"袭人替宝玉卸了妆,说道:"太太方才不知何事与大太太有些言语不和起来,因要吩咐我事情,又要到园子里来散散心。谁叫你晦气,赶热灶儿来了。"宝玉"咳"了一声道:"我说呢,太太哪来那么大火儿,又说那么些骇人的话。"袭人劝道:"虽说太太那些话难听了些儿,也是为你好的缘故。珠大爷没了,她就剩你这么一个活龙似的儿子,她不指望你,却指望谁来?你如今也不小了,掰指头算算,如今二月也翻了一多半儿了,过了清明节,谷雨立夏后,芒种一过你就十八了,也是立志扬名,做一番事业的年龄了。你看兰哥儿才不过十三四岁,比你还省事,一心都扑在念书上,怎怨得老爷太太偏疼他。难道你这个做叔叔的反不及侄儿?我劝你从今后还是把心收一收,小孩子脾气也改一改,到底读书求功名是你们男人家的一件正经大事,切不可再和小时一般胡为了。就拿今儿这件事来说,你胡闹倒不要紧,只是反带累这一屋的丫头们。不看老爷太太,单看我们这些底下人,整日为你捱骂听说的,老爷要查考你时还得陪你熬更受夜,你也要可怜见些儿。不求别的,只望你功成名就,我们也无别话,累些委屈些也是情愿的。"宝玉却如西风过耳一般,见袭人嘴不动了,方把手一拍:"你可叫我说什么好呢?从前一个宝姐姐絮絮叨叨,好容易她搬出了园子,我耳根子清静了几日,如今又添上一个你,韶叨得如此不堪。你们这起人哪,老天赋与你们一个清洁女儿身,一副如花似玉貌,最好不过了,却又总爱将这些沽名钓誉的混言浊语挂在嘴上,将这些光宗耀祖的混帐事情记在心头。为个女人,白可惜了;若是个男子,更是俗中又俗,庸中更庸,我厌里最厌的国贼禄鬼了!"袭人见又惹出他一篇疯话来,也不多说了,只暗叹一声,走过一边去。

宝玉歪在床上,因想起王夫人的话,不知是真是假,真要搬出了这园子,还有什么趣儿!想着便又发起呆来,两个眼珠儿直直的瞪着窗外不动。不防茗烟进来,倒唬了一跳。茗烟道:"二爷,老爷?"宝玉翻身跳起:"老爷叫我?"茗烟笑道:"你自惊自怕的作什么?我是说老爷又在书房会见贾雨村呢。"宝玉一块石头落了地,擦擦额上的汗,复又躺下,因问:"贾雨村又来作什么?"茗烟道:"谁知道呢。听门上小厮们说这两个月总常来呢。兴儿说,琏二爷常说这号人还是宁可远着些儿好,老爷却偏和他好得很呢。"宝玉听了,说:"我前次听琏二哥说老爷回来好几个月了,不知何故总未听见上头再任的诏命,可是为了这事来的?"说着又痴痴发起呆来。

却说那贾雨村又访贾政,未及寒喧,雨村便道:"学生今日打听得政公已被牵涉入案,如今内旨虽尚未发,大约有些不妥。"贾政叹道:"自外任归来,就停滞在家,连部上也未曾敢轻易去得,所以消息闭塞,多亏雨村兄近几月来的通报,政才稍有所知。想我贾政一向清明廉洁,却不知何故竟卷入这段公案,或是命中合该有此劫数。"说罢捋须长叹。雨村道:"政公自然为人厚道,为官清明,只是不知吴大人与政公究竟有旧怨,借机营私,强行牵掣。连梅翰林梅韫大人那样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臣,这次竟也牵涉进去了。"贾政吃惊道:"梅韫大人也牵涉进去了?怪不得圣上提前一年召他回京,原是有缘故的。"说着沉思不语。雨村道:"吴大人是上年十一月上的奏本,圣上并未立刻批奏,只私查暗访,罗织证据,只是心中早有成见了。"又叹道:"只因上年我因故降职后多亏吴大人力保,才复又做到尚书一职,吴大人欣赏学生的才干,也算是有知遇之恩。而政老之于学生,多年来也有提携之义。只是吴大人与政公似有何宿怨,一定要致政公于这般境地。"贾政道:"不知这吴法可是忠顺老王爷之子?"雨村道:"正是。政公可知吴家系何人氏?"贾政道:"因素不与忠顺府来往交接,他家底细不得尽知。只知当今皇后便是王爷亲侄女。"雨村道:"政公既不知,且待学生细告诉与你明白。"未知雨村说出什么话来,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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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9.2007 21:52:08 | 只看该作者
第八十四回

保乌纱贾政献娇女 分骨肉探春嫁异邦

上回说道那贾政且听雨村道:"政公既不知,且听学生细讲来。百数年之先,京城四大名家吴、钟、申、游俱各为世交,相交甚厚。那时吴家之祖老爷吴谋,原为统军大帅,后战死,追封忠顺王。吴谋有一遗腹子吴材,早登仕途,官至翰林侍讲学士,娶世交家小姐为妻。大夫人钟氏独生一女,十四岁入宫,初为贵人,又封贵妃,再封昭仪,后册立为后;二夫人申氏早卒,身无所出;三夫人游氏独生一子,取名吴德,因其姐为后,封忠顺亲王。吴德有二子,长子吴侈,即今忠顺老王爷。次子早亡,却生有一女,自幼被吴侈抚养长大,后入宫为妃,新近册立为后。吴侈王爷的公子吴法,乃内阁大学士,亦有一独子吴天,年未及弱冠。钟申游三家在几十年内相继破落,唯有吴家显贵,且六代内并无支庶,俱是嫡派,所以比别家更盛。又兼六代内出了两个皇后,其赫奕势耀更是不用说了。"贾政听了,半晌道:"原来如此!"雨村道:"实不相瞒,现今学生与忠顺府却有些往来,所以他家之事也略知端的。我深信政公为人,但吴大人如今有一手遮天之势,政公若不早作主意,后果不堪设想。"贾政不语,半日方叹道:"忠顺府与我们的旧怨大约是因为四五年前宝玉私自引逗他们府里的戏子结下的。不想事隔多年,王爷心里还存着这个疙瘩。"雨村道:"果然是为了此事,我原也有所风闻,只是未敢造次相问,如今看来确实了。"贾政皱眉道:"现今却如何是好呢?"雨村叹道:"学生也实是为难。一面是吴大人在圣上面前的保举之恩尚未报答,一面又是与政公多年来的至交情谊。"贾政道:"雨村兄何出此言?几月来雨村兄为政之事奔波相告,政已是感激不尽了。无奈圣上总不见我,设若真有此劫,也只有听天由命了。"雨村道:"不尽然,前人不是有诗云山穷水尽之柳暗花明么?"说毕微微一笑:"据我看来,如今却有一个天赐良机,不仅可使政公脱却干系,亦或还可加官晋禄。"贾政忙问有何转机,那雨村只管慢慢吃茶,半日方道:"只因年初邻邦东洋之岛国与我朝曾因水域之争,小动干戈,如今两国天子为长治久安之计,拟化为玉帛,故此和谈,条件之一即是我朝选女和亲。"贾政道:"我也有所耳闻,只是与这案子有甚关合?"雨村道:"关系非浅。政公不是还有一小女名唤探春么?"贾政猛一抬头:"你是说--"雨村只微微笑着。贾政捋着胡须,沉吟半日。雨村道:"政公若是自愿将小姐献上,天子定会龙颜大喜。目今天子正商议着下谕,却又拿不定主意选谁家女儿好,眼见得日子临近,正为此事弄得焦头烂额。政公想想,有多少父母愿把自己的女儿嫁到那异国他乡去呢?政公若声明自愿,不仅皇上少费气力,便是那些王公大臣也定会感激你不尽,皇上也定会抚恤你一片赤诚爱国丹心,免你之过。如此两全其美,政公难道不作考虑之举?"贾政道:"年兄糊涂了,历代和番,均为出身皇室之人,至少也要以此名义。我们家不过是世袭爵封贵族之家,并非皇族,如何行得通?"雨村笑道:"我怎不知?只是尊府不也与皇族子弟相好么,东南西北四王与尊府往来也非止一日两日一年两年了。"贾政厚道之人,一时解不过来,道:"这有何用,不过素相交好罢了。"雨村道:"就凭这层关系--我闻知北静太妃上年已认了三姑娘作义女,亲密异常,三姑娘名份上实已属皇族了。"贾政方拍膝顿悟过来。又愁眉道:"只是..."雨村道:"政公还有何虑?若只顾虑骨肉之情,不但保不住乌纱帽,或许还将有不可预料之事。"贾政听了,沉吟多时方道:"大丈夫当舍小节而全大义,只好这么作了。"雨村道:"政公果是明白之人。"贾政道:"这事还得全仗雨村兄先替贾政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圣上总不愿见我,贾政不敢造次。"雨村道:"政公放心,此事尽包在学生身上,以图报政公当日提拔之恩。政公只静候佳音罢。学生告辞。"贾政送出,又叮嘱一番。晚间王夫人与贾政说话,提起宝玉的淘气来,贾政也无心听,只嗯啊应着。王夫人也诧异,又摸不着头脑,当他有什么烦心事,只劝了一劝,各自歇了。不表。

这日正是二月二十二日,那太监总管夏守忠捧了圣旨,满面笑容来到荣府,走至厅上,高声唱道:"贾政接旨。"贾政忙跪下,听那夏守忠念道:"今宣员外郎贾政之女贾探春入朝中礼部晋见。不得怠慢,钦此。"贾政接了旨,忙吩咐探春好生妆扮了。贾府众人也不知何事,也不知是何兆头。探春也摸不着头脑,与惜春的一盘棋还未下完,只得丢下,忙忙的大妆了,随太监往礼部晋见。只见许多衣冠华丽的女官,或问她姓名,或问她生辰,或携了她的手仔细打量,也有命她作对联的,也有命她赋诗填词的,探春越发糊涂,不过依命称歌颂德一番。不多时也就令她出宫回家。至下午,那夏守忠又来至贾府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荣国公贾源之重孙,员外郎贾政之女贾探春,赐与邻邦岛国天皇为妃。择定于清
明前后随大使回国。朕已挑选两名女史一同前往,并挑选医药百工乐伎多人随侍。一应妆奁陪嫁人等,均遵旨依宗室女下嫁番王例行事,不得有误。从今后与天朝为连襟之国,应多思图报才是。钦此。"贾政等人俱齐山呼"万岁"。于是贾府诸人忙着宫妆,随夏守忠进朝谢恩。

这里宁荣二府之人是又喜又悲,喜的是出了王妃,悲的是骨肉即将分离。王夫人等出朝回家都在贾母房中相对涕泣。凤姐勉强向贾母笑道:"老太太且别悲伤,咱们家已有了贵妃娘娘,现又出了
王妃,正是大喜之事,别人家未必有这等体面呢。"贾母含泪道:"这正是天高地厚隆恩,朝廷对我们家深恩厚泽,赏的荣耀,只是远了些儿。"众人忙道:"邻国三年一贡,趁那时归省,不是又见面了么。"贾母拭泪叹道:"三年,不知那时还能不能见到她的面了。"说着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忍泪劝慰,贾母道:"到园子瞧瞧三丫头去,她不知哭得怎样了呢。"

原来姐妹们正在秋爽斋,大家都无言对泣。宝钗心里重重叹息:"我们家的姑娘就她是个尖儿,偏又要走了。"宝玉悲痛欲绝,想起去年春天探春作柳絮词时半首《南柯子》最末一句"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不想如今竟真要分离了,又想起自己续作的"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不觉心如刀绞一般,那眼泪越发滚将下来。黛玉咬着手帕子,早把两个眼睛哭肿了。湘云只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芭蕉抹泪。惜春心里悲戚,面上却漠然置之。探春只默默无语。忽听小丫头说"老太太、太太来了",一语未了,贾母已颤微微的进来了,探春叫了一声"老太太",便扑入贾母怀中痛哭,一时间屋内哭泣之声不绝。探春见贾母已哭得气喘神虚,王夫人也哽咽难言,怕哭坏了祖母、母亲,反止泪强颜劝解说:"当年王昭君塞外之行,为国家换来几十年太平。今我奉旨远嫁,日后辅佐天皇,得臻至治,岂不是一番绝大事业。到那时,我们贾家也荣耀,老祖宗也欣慰..."一语未完,便又哽住了。

至晚间,贾母把凤姐叫到房里,问她妆奁陪嫁人等如何料理才好。凤姐道:"老祖宗放心,虽说日子紧了些儿,大件的妆奁本是朝廷御赐,自家的不过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若添些也使得,更隆重些儿。陪嫁人在三妹妹的众多丫头中,倒是侍书翠墨这两个丫头省事,从小服侍三妹妹,言谈举止自比别人不同,模样儿也端正,我已命平儿跟她俩说去了。她俩跟三妹妹又极好,日后也有个照应儿。只是那翠墨不是咱家的家生女儿,原是买来的,她父母都在乡下务农,几个姊妹也都不在一处,可怜那二老日后也无个探望的亲人了。侍书倒是家生女儿,只是只有个爹,偏又瘫痪在床,也不便跟去,我想着今后且就将侍书原来那份月钱发放给她爹,也算是替侍书尽这份孝心罢。"贾母点头道:"这样很好,人家养个女儿也不容易呢。再给翠墨家里送一百银子去,一并连当日身价也赏了她罢,从我帐上过罢,不必动官中的钱。"凤姐应了,又道:"那些妆奁等物件正加紧办呢。今儿二十二,初三日走,还有七八日。办妥后送过来老祖宗过目就是了。"贾母道:"日子紧,我也不很为难你,只尽力尽量罢。"凤姐笑道:"老祖宗如今招了个外国皇帝做孙女婿,赶明儿三妹妹登基做了皇后,我服侍老祖宗到那岛上开开心去,乐他几日。说不定还载几船孝敬的金银珠宝回来,也省得咱们斗牌缺银少钱的。"一席话引得贾母启颜而笑:"猴儿猴儿,你的银钱还不够你这辈子花?还想东洋的银子呢!"说着,凤姐又引着贾母笑了一回,方才回去办事。

此后这几日,探春进宫朝见皇后并元妃,领谕;又是两个女史参见探春;又是岛国大使拜见贾政;又是贾政朝见天子,领谕;又是宫里颁赐妆奁;又是各王公大臣贵族子弟贺禧送礼;又是舅舅王子腾王子胜等众多亲友送来礼金并各色服饰器件;又是贾母宴请京中近亲并族中诸人;又是北静王府治宴饯行;又是侍书翠墨家去团聚两日--忙得不亦乐乎。这几日众姐妹更觉难分难舍,相亲相爱,离愁别绪,俱堆心头。大忙几日过后,已是初二日,可巧此日又是探春生日,贾母便治酒设筵,一为做生,二为饯行。众人落座,各自寻些话来说,皆是强颜欢笑。

贾母便命探春出令来。探春强颜道:"我出一令,成语接龙,雅俗共赏。由老太太说起。"贾母便先饮了一杯,道:"我就起个'白手起家'罢。"下面是薛姨妈,接了酒道:"家成业就。"往下王夫人便道:"就职论事。"邢夫人接道:"事事如意。"尤氏便说:"意气扬扬。"李纨道:"扬名四海。"底下乃是探春,先说了一个"海市蜃楼",顿觉不妥,忙改口"海阔天空",往下宝玉说:"空古绝今。"黛玉道:"金钗十二。"宝钗道:"二八佳人。"湘云说:"人尽其才。"惜春道:"才貌超群。"酒又传至贾母手中,贾母便说:"群芳竞艳。"薛姨妈道:"燕雀处堂。"王夫人道:"唐哉皇哉。"邢夫人道:"载歌载舞。"尤氏道:"五世同堂。"李纨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探春道:"后继无人。"宝玉道:"人多势众。"黛玉道:"众口难调。"宝钗道:"调三窝四。"湘云道:"四面楚歌。"惜春道:"歌于斯,哭于斯。"贾母听了,沉默半晌,终究没接上,便自饮了酒,余者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尤氏李纨都顺着贾母,都罚了酒。这里探春便接了一个"斯事体大",宝玉就说:"大厦将倾,一木难支。"黛玉便说:"支离破碎。"宝钗道:"岁暮天寒。"湘云便道:"邯郸梦。"惜春最后接了一个"梦幻泡影",众人便都不言语,也觉越说下去越凄凉惨淡。凤姐走来瞧见,忙爽爽的笑着叫上菜,又是一顿热闹"快乐令"便岔开了。

一时宴毕,贾母等便回房歇息去了。探春且与姐妹们坐在一处,说些过去的往事,谈些将来的远景。探春凄然说道:"但愿还有重聚的日子!"一语未了,便又泪下。姐妹们忙说:"这个自然有的,你只多记些儿新奇的事儿回来讲给我们听。"于是又将整理好的《海棠社诗集》并各自的礼物送与探春。探春一一的领了,又在各姊妹房中坐坐,在大观园各处走走看看,心里牵起一种异样的情思,因倚窗默默叹道:"往日总说自己若是个男子,必早立一番事业,离家闯荡去了,不想竟真有这么一天,却才知道:故土难离。"只见窗外一株红杏,耀日烘霞,光彩照人。忽然一阵风儿吹过,那些花瓣儿纷纷辞枝,飘飘洒洒随风散去。

却说赵姨娘自知道探春将飘洋过海嫁到外邦作后妃之事后,一时说不清是喜是悲,是爱是恨,竟病了一场。虽素日不忿探春傲气,但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因此也顾不得病,一连数日将自己日常攒下的好料子赶着给探春做了几双绣花绫缎鞋,一对如意小香袋儿。这日打听得已经宴毕,晚上便亲自送去秋爽斋。见探春正倚栏仰望天上一勾残月,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得怯怯生生,含含糊糊叫了一声:"闺女。"叫得这两个字,不觉又生出一丝惭愧,一丝不安,眼圈儿一红,扑簌簌的掉下泪来。探春扭头见了,忙招呼:"姨娘快进来坐着。"赵姨娘扭扭捏捏进来,探春忙亲自沏茶摆糖果。赵姨娘越发局促不安起来,手脚都不知搁哪儿好了。因送上鞋和香袋,说道:"这是我这几日赶做的,粗糙些儿,姑娘且收下罢,到底是我一片心。"探春接过,心里也涌起难以割舍的亲情,正所谓"亲子之情斩不断",平日里虽看不起这个半拉子主子的亲娘,今儿不知怎的也觉亲切起来。赵姨娘又道:"如今姑娘出阁儿了,嫁到那富贵窝里去,我心里也高兴,也难过。我也并不奢望姑娘对我这个娘会有多大的喜欢。姑娘出身虽为庶出,今儿却这样一段大富贵,也是上天赐福,姑娘日后好好珍重。我们到底是亲母女,素日姨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还望姑娘担待一些儿。"说着又把自己的一双镯子褪下来,珍重放在探春手里,道:"姨娘也没甚好东西可给你,只这镯子是当年的陪嫁物件,姑娘且拿着,作个念想,也不知道日后还见得着见不着姑娘面儿了。"探春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捧了镯子,终于忍不住转身痛哭起来。

次日一早,探春先到北王府辞别,又去拜别了舅舅等亲友,回家来又同姐妹们一一话别。到了贾母房中,又有贾母许多话要嘱咐,又有王夫人许多话要叮咛,又有贾政许多话要训导,探春一一的都领了。转身看见赵姨娘躲在门外,似有欲言不敢言,欲见不敢见的光景,不觉心里愈加难舍。一时贾珍贾琏贾蓉三个官服进来,带着那两个女史,参见了探春。侍书翠墨也妆扮着前来。一行人便去辞过贾氏宗祠。待到吉时已到,礼部侍郎便来请探春动身。贾母一定要送,探春跪下泣道:"老太太是必定宽怀,我这一去,才得放心!"贾母挥泪允诺,又忙俯身搀扶探春:"娘娘请起。"探春仍跪而不起,珠泪莹莹,哽咽说道:"孙女自小承蒙祖母抚养,尚未报答养育之恩于万一,如今一去,何以仰慰慈怀?唯有朝夕焚香礼拜,保佑老祖宗福寿康宁,长恬蔗境,享受满门团聚之乐,胜似孙女常依膝下。"一语未完,已是几番声塞气堵,抽噎不止。贾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搂着探春又哽咽了一回。侍书翠墨并那个女史已是数次恭请"娘娘快请起罢。"于是贾母等人送出大门,只见两队朝廷官兵雁翅两旁侍立。一队人马先去朝见辞过天子皇后并元妃,方才出城至城外码头。众人下轿,入码头长亭内,礼部侍郎带领众官员并两国使臣先登船。原来天子体恤臣意,特谕命贾政夫妇、贾珍、贾琏、贾环并王府的王子腾王子胜等亲属随行送至扬州。此时贾政等人领了酒,也陆续上了船。探春含泪带笑与随行而来的贾母、赵姨娘、姐妹们挥手告别。江岸不远处,几个小孩子正放风筝,其中一个还清清脆脆的唱着民间俚曲:

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儿飞满天。万里东风清江畔,回首一梦残。两地相思莫怨。

又听得"咔嚓"一声,小孩子们欢跳起来。众人忙看时,只见那风筝被剪断了线,飘飘荡荡不知飞哪儿去了。
贾母等人泪眼看着几艘大船在水面上缓缓前行,船影越来越小,消失在茫茫水烟中,方才取道而回。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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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9.2007 21:52:41 | 只看该作者
第八十五回

求字签孤艳独解意 斗百草群芳各逞才

且说贾母因贾政王夫人等去送探春,也不免日夜牵挂,不时问起凤姐。凤姐道:"老祖宗莫急,原是说好从京城到扬州,再从扬州码头乘船直达东洋岛国的京都。算来京城至扬州,往返不过三四月时间,老爷太太他们不定这六七月便回来了。"贾母点头道:"不知探丫头要几时才到呢?"凤姐道:"据说扬州到那京都有三四千里呢,海路得走半年。"贾母道:"嗳哟,这么说还得等到冬天才到啊,这才一年打头呢。"凤姐道:"老太太莫急,莫急,这顺水顺风的,说不定提前到达也是有的。老祖宗没瞧见前儿那艘大船?嗳哟哟,好气派!怎得我也去受享受享,也不枉今生了。"贾母忍不住笑道:"猴儿猴儿,你是有了千钱巴万钱,当了皇帝想成仙,越发的做梦变蝴蝶--想入非非了。"凤姐忙笑道:"嗳哟,我是小庙里的菩萨,自然没见过大香火。老太太是经历过的人,大风大浪里淘出来的,自然没我说嘴的份儿了。"说得贾母高兴起来。晚饭时又送来几样贾母素习爱吃的精致小菜,贾母十分称赞凤姐想得周道。此后因王夫人不在家,因此凡家中大事皆凤姐作主,不过加上一句"老太太说",凡事先自己拿定主意,然后虚衍一下,问问贾母,没有贾母不依的,引得贾母也十分喜悦,极赞凤姐能干。此是凤姐得意之时,正当"身后有余忘缩手"之际,却不知终有"眼前无路想回头"之时。闲言少述,且说正文。却说贾政王夫人出了门,宝玉没了约束管训之人,又有众多下人的服侍,又有贾母薛姨妈的宠爱,真是快乐之至。

次日三月十五,乃是女娲娘娘的圣诞。贾母处早传出话来,叫明儿往城外的娲皇庙拈香去。至十五日晨,宝玉听说今日要出门,喜得无可不可。一早便叫秋纹来服侍漱口,碧痕来服侍洗脸,命袭人梳头,麝月穿衣,檀云套靴,春燕带玉,绮霰笑道:"就只差没叫人给你上妆扑粉了。"丫头们全笑作一团。宝玉便道:"你闲着,去厨房催饭。"忙乱折腾了好一阵儿,鸳鸯便各处传话往娲皇庙去。虽说此次娲皇庙拈香不如几年前在清虚观打醮那次,但也是几十人车马齐备的开进庙去。原来这娲皇庙也有些年代了,庙里皆是女道士。传说当年女娲补天之时曾在此处歇过脚,并因为雷霆嗔怒,作祸民间,女娲急着赶路,不慎撒落了几块补天之石于此,后人便在此处建起了娲皇庙,香火甚盛。

姐妹们进得此庙,但见得石子漫成的平整甬路,约有十来尺宽,直通巍峨正殿,两边皆是齐整禅房。四面翠屏环绕,青松古柏,高耸参天,真好个所在。禅房之后便是一块大草地,当中零散嵌着几块五彩巨石。姐妹们不觉连声赞叹。因游览一回,便随着贾母进殿堂拈香,瞻仰女娲娘娘圣像。贾母道:"尽尽意也就够了,我知道你们年轻姊妹家贪玩儿,也坐不住,随你们自在玩去罢。"宝玉得不了一声儿,早飞出去了。姐妹们便散坐在草地上。巧姐道:"呀,这草地里这么多花石头。"姐妹们寻去,果真便见不少五色缤纷的斑纹石,各自拾捡起来。宝钗独拣了一块圆润光滑的,笑道:"素来不喜这种硬邦邦的东西,只这一块圆滑得可爱。"湘云就宝钗手中瞧了一瞧,笑道:"这块不好,锋芒都被磨尽了。"黛玉也道:"石头么,要有棱有角才好。"宝钗笑而不答,仍将石头放回草地里去。

宝玉倚了一块巨石,笑道:"怎么我一见这石头,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众人听了皆大发一笑:"你就是与别人不同,怪里怪哉。"巧姐却看着天上,数数流云,一时又伏在草地上,鼓起腮帮吹那草叶儿上的露珠儿,一时又侧耳细听枝上鸟啼,自笑道:"这儿一切都那么生机盎然,让人觉得生命是如此美好。"众人皆笑着看她,巧姐只顾问话:"宝二叔,你说我们身上穿的衣服有没有生命呢?"宝玉道:"有啊,你看衣料是蚕丝织成,蚕丝是从蚕儿肚里吐出来的,当然是有生命的。"巧姐又问:"那写字的纸呢?"宝玉道:"也有啊。纸是用木头做的,木头是树,自然也有生命。"众人不觉失笑。湘云道:"牵强之理矣。我且问你,我们所佩戴的金银首饰呢?"宝玉道:"不仅是金银,便是我挂的这块玉,他们都是有生命的。在他们成器之前,都是石头--"湘云打断话头,指那些石头道:"石头冷冰冰的有什么感情,既无情,就谈不上生命。"宝玉道:"非也。石头同人一样,也是有情有感的。"宝钗道:"何以见得?"黛玉道:"我知道了,心诚石头也能开花么。此是先有感,后便生情。"宝玉笑道:"正是。"因指那些石头道:"想当年女娲遗落下的这些五色石,经神火煅炼后,必也通灵。性既灵,情必通。"宝钗笑道:"益发荒谬了。"湘云笑道:"据你说来,这世上万事万物皆有其情,连石头也是有灵性有生命的。那你且说说,这世上何物感情最真挚,最深沉呢?"众人笑道:"这可问住了!"黛玉便答道:"石头。"宝玉说:"还有小草。"众人越发哄然:"这便不懂了,如何是草和石头?"黛玉笑道:"金刚之石,深山造出,雷劈不动,风刮不走,沧桑刻进石髓里。这样日久天长经历着磨难与痛苦,积累的感情自然最真挚最深沉了。一旦爆发,所谓山崩地裂。"宝玉也道:"小草虽柔弱,却刚强坚韧,破土之时,最是艰难,待到铺青叠翠,却又历经春荣秋枯,只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生死循环,沉浮轮回,皆在小草荣枯间。当然情最真,感至深了。"众人呵呵笑道:"偏就是你们两个,从小奇谈怪论就多,别人也听不懂。"

谈笑之间,不觉已日中时分。庙里道姑收拾了一桌子素菜饭,贾母领着众人并各自的丫头也将就吃了些。饭后,姐妹们便在后院大堂内掷骰子抽签作耍。原来这娲皇庙的新花样,抽签人根据所骰之数,在一个大木箱子里抽取字牌,然后按先后排成一句话。宝玉先便掷了一个七点,抽了七块字牌,凑成一句话,道是:"假宝玉乃石头尔。"众人不觉捧腹笑起来。湘云笑道:"怪道他说和石头有似曾相识之感,原来如此。想那米襄阳平生最爱顽石,称石为兄。如今你也可作得米癫第二了!"旁边道姑陪笑道:"公子这便算好的。有的施主抽出来甚而错漏零乱不成一句话也是有的。公子抽的这一屉内皆是单字牌,下边一屉为双字牌,更为有趣儿。"宝玉便问:"何为双字牌?"道姑笑道:"这双字牌两面皆有字,正反两面便凑成两句话。"宝玉笑道:"有趣有趣!我竟来试试。"说着一掷,是个十四点。因在屉内乱搅一阵,胡乱抓出十四个字来。众人按序读去,正面道是:

当日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黛玉笑道:"有意思,倒凑成晏殊《木兰花》中的一联词。"湘云叫道:"快翻过反面看看是什么话。"大家翻了一面,只见第一个字为"忆",后面写着

载酒买花年少事,浑不似、旧心情

湘云惊笑道:"这是卢祖皋《江城子》中的一句!"宝玉又让黛玉,黛玉笑道:"我抽单字牌,许我掷两次。"说着,先掷了一个十点,后又掷了一个十四点,也凑成了两句旧词: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

大家读了,笑说:"前一句出自张子野《千秋岁》,后一句是钱惟寅《木兰花》里的。"湘云忙道:"这次我来。"宝钗笑道:"抢什么,怕少了你的。"湘云也掷了两次,那两句旧词是:

不与离人遇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

湘云笑道:"还好,总算是两句话。"便将骰子递与宝钗。宝钗掷了,排列的旧词曰: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李纨笑道:"怎么,你们都是宋词?看我抓个什么。"说着也掷了,拣了几块字牌,一样的也是两句旧诗:

一生开落任东风 夕阳无 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纨莞尔笑道:"竟是有意思得很,你们抽宋词,我却抽唐诗。"又叫惜春,却早被巧姐抢先掷了,看那词曰:

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巧姐看了,因问何意。众人不解,又催惜春,掷的词云:

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众人读了也不解,且都作玩笑之事,过后就丢开不理论了。惜春却心里细细思忖起来,反复回味之后,忽觉方才众人所求签语似皆为不吉之谶。心里想着,面上却并不露声色。因收了器具,大家仍又到外面玩去。贾母坐在禅堂里,笑道:"你们尽兴玩儿罢,平日在家也憋闷得慌。我有老道长相陪,你们也不必来礼数了。"

众人带了各自的丫鬟,仍又到草地上去,席地而坐。湘云道:"如今三月阳春,民间有斗百草之俗,我们何不也来斗他一回。"众人笑道:"如此说来,须得你先开个头方妙。"湘云道:"头一个么要取吉利的。"想了一想,便道:"我先就出个长春罢。"翠缕便道:"姑娘,我对个半夏可使得?"众人皆拍手称妙。宝钗道:"牡丹又称花王。"黛玉道:"既出花王,我就对水仙。"宝玉笑道:"好极好极,水之仙对花之王,天然成趣,我再不能的。"湘云拍他一下笑道:"你老实些罢,回来对不出,可是要罚的。"说着,素云出了一个"凤尾松",莺儿就对了一个"龙须柏"。只见凤姐笑吟吟的走来道:"你们好乐呀!扔下老太太我服侍,你们且来快活。"李纨笑道:"我们斗草呢,你也来对一个罢。"凤姐笑道:"我一个粗人,今儿也来雅一回。"李纨便道:"我说一个慈姑花。"凤姐故意想了一回笑道:"既这样,我只好对个妒妇草了。"众人听了无不笑倒。凤姐道:"玩罢,我便出来也不尽兴,记着这头又挂着那头。老太太还吩咐备礼赏这庙里的姑子呢。"李纨道:"快别叨叨,你不尽兴,可别弄得我们也不尽兴了。快去罢。"凤姐方笑着自去了。

这里湘云从草地里拣出一个苍耳,笑道"这个苍耳子,谁来对?"巧姐应声对道:"我对白头翁。"宝钗道:"我来说一个--凤眼莲罢。"宝玉不禁相问凤眼莲为何物。湘云道:"呆子,就是俗名作水葫芦的。"宝玉笑道:"那就对个龙胆草。"莺儿道:"我出鸡冠花。"巧姐又应声接道:"我对狗尾草。"众人哄的一笑。黛玉笑道:"虽说不雅,但也还工整。亏她反应倒快。"宝玉道:"巧姐儿,我且来难你一难,冬虫夏草,你如何相对?"巧姐嘻嘻一笑,道:"这有何难,对个秋月春花再合适不过。"众人皆点头笑赞。巧姐又道:"我有人心果。"惜春道:"我有佛耳草。"紫鹃道:"我喜万年青。"麝月道:"我爱千日红。"湘云道:"鱼腥草清热解毒。"宝钗道:"鸡血藤活血化瘀。"彩屏道:"玉兰有个别名叫丛生。"惜春道:"有味草药名独活。"湘云在旁"咳"了一声道:"我处处最不喜欢孤孑,独自一人活着,有什么趣儿。"却说黛玉又出一个"绛珠草",众人都纳罕道:"从未听说过此草。"宝钗道:"恐怕是妹妹杜撰了。"宝玉心里诧异道:"怎么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这草名儿?听林妹妹一说,只觉心中生出无限牵挂,又仿佛是很久很远的事了。莫非绛珠与我有甚宿缘?"因悄问黛玉此草可有出处,黛玉摇头笑道:"连我亦不知。方才不过随口说出,只是依稀记得在哪里见到过,许是远古的一份回忆罢。"宝玉不觉心里一动,看着黛玉笑而不语。贾母少歇片刻,也便起身回府。此后几日暂无叙事,书且少表。

如今且说经过一月有余的风雨兼程,送行船队方达扬州码头。扬州知府早备下红毡,带领众多下属官员跪接,并禀说各路各闸的汛兵均已接旨,将一路守护船队。又早换了大小船只三十余号,一应妆奁、粗细什物,箱笼行李等各编字号,发运下船,分派专人管理,并一色扯起奉旨远嫁的黄旗。另有护送船只二十余号。礼部侍郎又为两国使臣饯行。贾府诸人又为探春饯行。探春领了送行酒,向贾政王夫人垂泪道:"女儿今日这般结果,也是命中注定。只是抛闪双亲,远离乡国,不孝之罪,难以推诿。但愿父母顺时颐养,常保康健,万勿悬念!"贾府诸人皆掩面而泣。王夫人泣道:"这也是国法难违。我与你父亲不能亲自送你到岛国,底下不知几时再得见面。盼望音信常通,稍慰远念。"此时两位女史并侍书翠墨过来伺候。探春又叫过贾环来,嘱咐了一些言语。又含泪对着贾政夫妇磕了头,一步三回头登船而去。这里岸上送行人各自泪流满面,海浪拍岸,海风拂面,带来一丝丝沁心的凉意。原来探春所登之船是岛国天子特命岛国之能工巧匠特制的,船上楼阁重叠,一样的也是飞檐雕梁,其巍峨气派,实是古今未有闻者。只听三声炮响,起碇开船,各船头上锣鼓响声震天,一号一号的都挨次开出去了。忽听探春在船上作歌曰:

异国一纸双红帖,女儿从此别闺楼;
一去何时能回眸,眼泪化作送行酒。
聚散离合易添愁,爹娘姊妹莫担忧;
强作欢颜挥衣袖,心海无边无尽头!

从此探春在这扬州码头乘船别离故土,历经那三千里路的风雨去了。只是那曾经繁华的大观园生活,那朝夕相伴的姐妹们的面容,父母祖宗的影像,还有故国的山川河流明月星光,又怎能从心底抹去?正是:

山牵别恨和肠断,水带离声入梦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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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9.2007 21:53:02 | 只看该作者
第八十六回

有情者相敬成眷属 同心人互试泄真情

闲处光阴易过,展眼已是五月,临近端节。天气渐渐酷热。贾母每日计算着探春的行程,贾政王夫人等的归期,有时不免心有所感,洒几滴老泪。凤姐无事便过来陪着逗笑取乐,贾母方才略宽怀些。这日凤姐陪贾母玩了一回骨牌,晚间回去,平儿因回道:"芸哥儿方才来请奶奶安,我打发走了。"凤姐道:"他做什么来的?"平儿笑道:"谁知道呢?打听得奶奶不在家,讪讪的样子,待等不等的。我也问他所来何事,他竟越发把脸红了。坐了会子不见奶奶回来,我见他不自在,便让他明儿一早再来。想也没甚要紧事。"凤姐听了也不大在意,只笑说:"芸小子呢鬼聪明也是有的,就是凡事正经了些儿,怎怨得贾蔷贾芹两个比他吃得开。"说着夜已深了,便命闭门歇息。

原来贾芸自打第一次见了小红,便存了一段心事。因想着自己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了,又不见母亲有半点那个意思,也不免着急。自己心里且拿定了主意,便向他母亲卜氏提了出来。卜氏原也是贫寒人家的女儿,贾芸之父虽说是贾府族中近亲,却不是嫡派,原是庶支,又哪能像宁荣二府之人那样富贵?便是比之荣府的二等管家也稍逊一筹。因此这卜氏极为谦卑。今儿听贾芸问她,便道:"妈也很知道你的心事。小红那丫头原也不错,言谈爽快,行事伶俐。只是她虽是奴才丫头,却原是荣府大总管的独养女儿,家境又宽裕,她父母又是太太二奶奶跟前的红人儿,自然一心是要向上攀的--我们这等穷亲戚,瞧不瞧得上眼还未可知呢,若是你一厢情愿,到时反没趣儿。你舅舅家的银姐儿,又老实又本份,虽不敢与小红相比,但也就不错了,我前日已在你舅舅跟前提了个头儿了..."贾芸不等他母亲说完便跺脚道:"妈,瞧你说的,糊涂不糊涂!我认准的事情,那是钉天的星。要你给我说了别人家的女儿,我断不依的。宁肯一辈子不娶,剃了头发做和尚去。"卜氏少时守寡,原先的大儿子又夭折了,只有贾芸这样一个儿子,从来都是百依百顺,听得贾芸说的如此严重,倒吓坏了,忙道:"芸儿,若你中意,妈依你就是了。只是小红心气高,不知心里怎么想呢?"贾芸便笑道:"母亲放心,这个我自有道理。"卜氏又道:"听得说小红如今跟了你琏二婶子,你正经也该去问问你二婶婶,不知她舍得舍不得呢。"一句话提醒了贾芸,因此盘算了几日。这日来请凤姐安,偏又不在,怏怏而回。接连二三日,不是遇着凤姐外出替王夫人赴宴应酬,就是在贾母房中抹牌,都扑个空。这贾芸锲而不舍,这日备好了端节之礼,又另买了礼物,又来请安。却见家庙里的几个姑子也正送端节贺礼来,凤姐正陪着说话,贾芸不敢擅入,只在门外候着,却把眼睛四处溜去找小红,偏偏只看见丰儿等几个小丫头。半日那几个姑子出来,贾芸方含笑进去,给凤姐请安。

凤姐笑道:"听说这几日你只管来,偏我又不在家。你倒也心实。"贾芸笑道:"真佛未见,哪有个半途而回的理儿?"因又奉承了凤姐一回,先将端节之礼送上,凤姐命平儿来收了。见贾芸欲言又止的神情,心知贾芸必定有求于她,只当是又为讨差事来的,便道:"芸小子,还有什么事要求你婶子啊?别弄鬼儿,直说便罢。"贾芸未语面先红,凤姐诧异笑道:"咦,你这么个响快人,今儿怎么也积粘起来。"贾芸讪笑一回,把要求小红为妻这话说了。凤姐却也意外,笑道:"嗳哟,好你个芸小子,倒有眼力,一声儿不吭的拐了我的好丫头!"贾芸忙从怀里另掏出礼物来,陪笑道:"这点子薄礼,算侄儿孝敬婶子的,婶子只当疼侄儿罢。"凤姐见不过是两匹尺头,如何放在眼里。因心里忖道:"他二人倒也般配,小红原也到了配人的年纪,若是放出去自行择人,我倒少了一个得意人儿;若成就了这段姻缘,我反得了两个得力的臂膀。"只是上年彩霞切喉拒婚之事尚心有余悸,便道:"罢,这礼你还拿回去,你家里还缺吃少穿的,何苦白使钱,留着以后抱儿子做小衣罢。"贾芸听这话只当没指望了,心里刚灰下去一半儿,却又听那凤姐道:"你说的这事儿还得问问林之孝两口子去,小红也要问问,不是你一厢情愿就能做成的。若是人家不愿意,你以主子的身份压派,他们奴才虽不敢犟嘴,但俗谓'强迫不成买卖,捆绑不成夫妻',既是强扭的瓜不甜,这一辈子的大事,岂不是白白的耽误了?"贾芸一听,不觉喜出望外,忙低头答:"是。婶子说的极是。"凤姐便叫"小红"。丰儿忙回道:"奶奶不是叫她过东府给珍大奶奶送东西去了么?"凤姐道:"去把她叫回来,另外把林管家也叫来。"不多一会儿林之孝家的同着小红来了。那小红见了贾芸,不觉粉面含羞,因有母亲与凤姐在场,不便搭话,只略微笑一下低了头。凤姐察言观色,心里也有几分明白,因笑着把此事说了,那林之孝家的素知贾芸也伶俐,又得凤姐器重,倒也愿意,况又是凤姐作媒,忙就允了。

凤姐笑道:"两厢情愿,好结亲眷。芸儿,还不快拜你丈母娘。"那贾芸不曾想到竟如此顺利,早已喜得满怀,忙对着林之孝家的作揖,口称"岳母大人",逗得满屋的人都笑起来。小红扭身躲在一旁,只低头微笑着摆弄辫子。凤姐拉过小红的手笑道:"害哪门子羞?那时不害臊,今儿个倒扭捏起来。。"又拉过贾芸,说:"芸儿,我可告诉你,小红虽是个丫头,可比个主子姑娘还胜许多,你小子是哪辈子修的福份!今儿跌进这甜蜜罐罐里。日后你要给她气受,我第一个不依。"贾芸笑道:"婶子的好丫鬟,侄儿还不当佛爷似的供起来。"说的大家又笑起来。小红越发把脸羞得彤红。凤姐因叫平儿来,称了一百两银子给贾芸,笑道:"你们两个素日都是我心上疼的,这一百银子赏你小俩口办喜事用罢。"又赏给小红几件簇新的衣裙,贾芸小红林之孝家的忙叩头谢恩。贾芸笑道:"倒是还没礼谢婶子,婶子倒赏我们。"凤姐笑道:"我也不稀罕你那谢礼。俗语说的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今儿你们两个,都是知心知意,知根知底的,往后的小日子你们好生过,也就算不负我这番美意了。今儿我成人之美,倒也算是积点功德罢。"因又问小红可还愿在这屋里当差,小红笑道:"日后嫁了人也还是奶奶的人,只听凭奶奶发落。奶奶不多嫌着那就是小红的福了。"贾芸也道:"吃水岂敢忘了掘井人。总是婶子肯青目,那才是侄儿、侄儿媳妇孝心可嘉,感动天地,三生有幸啊。日后有了什么好差事,还总得靠婶子提携才是。"凤姐笑骂道:"好个会说话的东西,倒会给你婶子放长线下套儿呢,把你就伶俐的!这早晚人还没过门儿呢,就叫上媳妇儿了。"一句话把个贾芸小红臊得红到脖子根。凤姐笑了一回,又嘱咐说"若办喜事缺少什么,只管来找我。去罢,这会子我不得空儿,有事晚上再来。"贾芸又再三再四道谢,欢天喜地的回家筹办喜事去了。倪二也帮了贾芸有二百银子,并一手帮着贾芸撑起婚事来。原来贾芸素日交友甚广,又都是豪爽之人,因此贾芸家道虽贫寒,却也风风光光办完了婚事。

贾芸小红喜结良缘之际,却有人正落魄失魂。世间事便是如此。你道何事,且听蠢物细讲来。这日正是贾芸娶亲,贾府中子弟素与贾芸相好的都去了,独不见贾蔷。宝玉只恍惚听宁府的小厮说贾蔷捱了打,现在家将息了两三个月不曾出门。因在席也不好多问,等晚间回去,便找了茗烟来细问。宝玉因问:"听说蔷哥儿捱珍大爷家法了,为的何事?"这茗烟最是个消息通,便道:"还不是为的那个龄官。"宝玉道:"戏班早解散了,龄官不是回家乡了么?"茗烟道:"才不是这样一回事呢。二爷,待我细讲与你听,惨着哩。那年解散戏班子,蔷哥儿放出风声说龄官不愿留下,家去了,实是被他藏在外面一熟识的老嬷嬷家里,原来他两个商议着成亲呢。蔷哥儿在那府里另谋了差事,没日没夜挣银子,不到两年,房子也备好了,家什也齐整了,就等珍大爷一点头儿了。谁知珍大爷一听他居然要跟龄官成亲,连房子都买了,天崩地裂一般大发雷霆,骂蔷哥儿'没出息的下流囊子混帐东西!公然要娶戏子为妻,要传出去,还不把我贾家祖宗八代的脸面丢尽了。'还叫蔷哥儿'你细想去,若你果真要娶那下贱东西,你就给我滚出去,永不许再进贾家门--你本就旁枝别叶,我养你养了这么大,不承望养出你这么一个狗杂种,做出这等不体面的下三滥事来!若你还想在这府里混个好差事,从今后老老实实做人便罢,我还把你当亲生儿子待,日后娶老婆养小子,只要是好人家的女儿,你便娶十个八个的,我也不管了。'蔷哥儿不敢争辩,只唯唯喏喏听着珍大爷训斥。回去后龄官问信儿,他支吾着把珍大爷的意思说了,那龄官问他作何打算,蔷哥儿只得劝说且从长计议,龄官却是个爆脾气,便指了他骂道:'从前赌身发誓,说的天花乱坠,今儿个就变成哑巴了?总是人家说什么你都当作圣旨一样了。是了,蔷大爷也为难,一个大家子弟,娶一个下贱的戏子为妻,不是惹全天下的人笑话么?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不过是你们花几个臭钱买来的小玩艺儿,便是你家的鸟儿雀儿也比我尊贵,蔷大爷自然不屑娶我为妻了--可是这意思不是?就痛快说出来,不必说什么从长计议的推托之辞,仔细我连累了大爷在这个府里的地位。从今后我们两无干涉,只一句俗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蔷哥儿只当她赌气,又好言劝了一回,那龄官只是冷脸相对,执意要走。谁知珍大爷忽然传话叫蔷哥儿去祠堂闭门思过,命寿儿喜儿两个看着他。过了几日,蔷哥儿央求了他两个,打听得龄官还未走,到底不舍,又再三再四央求,背着珍大爷,他三人便来到龄官住处。那龄官哭了几日,东西也收拾好了,只等蔷哥儿回心转意,便跟他走。见蔷哥儿来看她,心头软了,嘴上还硬,问着蔷哥儿,'你是愿意和我住狗窝呢,还是舍不得你的金窝?'蔷哥儿嗫嚅半日,终究没得一句响亮话,龄官冷笑道:"我算看清你的为人了。既放不下你的身份,今儿又何苦虚情假意的来看我。算我从前糊涂油脂蒙了心!'蔷哥儿到底是旧情难忘,只哽咽不语,半日方问:'你果真要走?'龄官冷笑几声:'又不是我离了你就活不成。'说着恨了一声,拎着包袱头也不回的走了。蔷哥儿呆了半日,回过神来,叫得一声'龄官',追出去早不见踪影了。后来蔷哥儿便失魂少魄的,一连数日往新房里去闷坐,发火便把那些贴满大红喜字的家什尽情毁坏,最后索性一把火烧了新房。幸好周围街坊及时救灭,才没让那火势蔓延。只是蔷哥儿两三年来苦心经营的那个小家,烧得什么也没有了。珍大爷知道后,咆哮半日,便对蔷哥儿动了家法。这还是二月里头的事,至今蔷哥儿还躲在家里将息,不过倒是再也不提龄官之事了。"

宝玉听了,其间曲折悲壮,惟跌足叹息而已。因说道:"他两个原是彼此真有情有意呢。"因把那年夏天龄官划蔷和蔷哥儿放雀之事讲给茗烟听。又道:"龄官真为世间难得的一奇女子。蔷哥儿得此知己,不知好生珍惜,以致如此结果,可叹可叹!"又问茗烟:"那龄官后来怎样呢?"茗烟道:"走了罢了,只是二爷想,那龄官一弱女子,且又年幼不谙世故,她这一走,能走到哪里?终究没个好结果。"宝玉叹道:"我只不知上天造人为何如此不公,尊卑贵贱,枉杀人也!"半日又说:"蔷哥儿为何开初没想到这个尊与卑之别,而后来的紧要关头却又放不下体面呢?"茗烟道:"谁说他不是违心呢?"宝玉摇头道:"也不全是。我只不明白蔷哥儿怎那样懦弱,都是可笑的贵族之心在作怪,一犹疑间,害人又害己。"茗烟道:"二爷以为谁都像你?依违之间谁不犹疑?"宝玉道:"换我就不会像蔷哥儿那样。"茗烟笑道:"莫不是二爷也有--心上的人了?"宝玉笑骂:"该死的猴头,烂舌根儿的。"茗烟拍手笑道:"可不是,二爷,你不也遮遮掩掩么?我跟二爷从小一起长大的,二爷的心事没有我茗烟不知的。二爷早就属意那个有如赵飞燕一般的掌中身的--"宝玉一把捂住茗烟的嘴,笑道:"再说,我就打了。"说着踢了他两脚,笑道:"滚罢。"茗烟笑道:"我的好二爷,一家养女百家求,不早作主意,你那个掌中身,心上人可就成别人的了。"宝玉作势要打,茗烟忙一边躲一边说道:"我说的都是好话,你留心着。"一面笑着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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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9.2007 21:53:30 | 只看该作者
第八十七回

颂顽石旧辞赋新意 绘仙草原形识本质

且说自从探春远嫁后,园中姐妹只剩下李纨、宝玉、黛玉、惜春四个,寂寞寥落。那宝玉眼看着园中姊妹一日少似一日,能不悲痛?每从秋爽斋、紫菱洲、蘅芜苑走过,见到门窗紧闭,积满灰尘,而芭蕉依然,菱花依然,香草依然,心里便又发了呆意,想着日后宝钗、湘云、惜春这三个人都是靠不住的,终究是要离我远去的。或许只有黛玉,还可相伴一生。存了这个痴意在心,与黛玉越发亲密,与其他姊妹反倒疏远了。

原来湘云的婶子早几年前便为湘云说了一门亲事,许的是卫国侯卫胥荣之子卫若兰。这若兰最是个琴心剑胆的少年俊杰,因听人说湘云才貌俱佳,性情又爽快活泼,爱慕遥想之心久已有之。当下卫、史两家定下于今年重阳佳节便接湘云过门儿。湘云之婶先接了湘云家去住着,湘云不惯,仍又回贾府要与姐妹们厮守这闺中最后几个月的日子。因素与宝钗亲厚,便与宝钗同住在荣府北边的松青斋。这松青斋原是当年荣国公读书习文之处。宝钗薛姨妈初来荣府时所住的梨香院后被当作教习女孩子戏文之处,因此搬到了这所幽静院落。贾母因见松青斋地方甚小,挤了许多人,大家都不甚方便。况薛姨妈暮年之人,素喜静养,不防湘云来住着,笑话声儿不断,薛姨妈便不时抱怨湘云太爱说话,吵了她睡觉。贾母笑道:"云丫头眼见得要出阁儿了,还是这么着。"因此命人将大观园秋爽斋重新打扫布置了,令湘云住着。又命宝钗仍旧搬回蘅芜苑去。因这两年巧姐也长大了,常进园子来玩,贾母便也让她住进了紫菱洲。又拨了一批齐全的丫头媳妇婆子进园子去。那湘云本是极爱说笑极爱热闹之人,巧姐也是爱说爱笑诙谐活泼之人,大观园添了她两个,又生趣盎然许多。

这日宝玉且往潇湘馆寻黛玉去,掀帘进去,紫鹃接着,宝玉见里间无人,便问:"你们姑娘呢?"紫鹃道:"给老太太请安去了。二爷没去么?"宝玉道:"没有。"因随便坐下,笑向紫鹃道:"紫鹃姐姐,我听说茗烟他娘老叶妈前儿往你们家替茗烟求亲去了。"紫鹃道:"没有的事。"宝玉笑道:"他自己说的。"紫鹃问:"他是谁?"宝玉笑,"茗烟哪。"紫鹃恨道:"好,你们主子奴才两个串通好了来算计我。如果二爷今儿是为他说媒来的,就请回去;若是为的别的事情,就请屋里坐着,我去倒茶来。"说着便走了。宝玉暗暗赞道:"好丫头,倒是不卑不亢。"因进得黛玉书房中,只见一张黑漆大案上,摆着颜料碟子,水丞,笔山上挂着各色画笔并镇纸压着一张工笔人物画儿。宝玉走近前来,只见画上一个身着淡绿薄纱衣裙的少女,正隔着翠竹相映的茜纱窗逗戏鹦鹉。画面清新淡雅,虽笔法不很娴熟,却也十分流畅柔和。再一细看那少女:眉如轻烟,似蹙淡愁;目蕴深情,如沁凝露;唇绽樱桃,半现榴齿;鬓发拂面,手托香腮;髻绾同心,项坠如意;纤腰袅袅,肌肤缥缈--此清香淡远,细碧纯静,正是黛玉形容。宝玉不禁拍手笑道:"颦儿何时学会了画画儿,竟画得如此传神。"

紫鹃端茶进来,宝玉就笑问:"你们姑娘什么时候会画画了,我怎么一点不知道。"紫鹃道:"我们姑娘灵性儿好,四姑娘画园子图,姑娘去了几次,回来就会了。"宝玉接过茶来,喝了半杯,仍又递回紫鹃手里,笑道:"我说林妹妹凡事必锋芒毕露,果然不错。"紫鹃笑指书架上一块小棱石道:"你从娲皇庙里捡回来的这块石头才是锋芒毕露呢。"宝玉笑道:"你原来也是闷声不响的,如今跟了林姑娘,也变得尖牙利舌的了。"紫鹃道:"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们姑娘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小性儿,爱刻薄人。"宝玉忙道:"林妹妹素日虽有些小性儿,嘴里爱刻薄奚落人,这是因为她父母早逝,从小旅居客寄,少朋寡友,难以平伏飘零身世之感所致。况她也是因人而使,你看往年间她总和宝姑娘格格不入的,如今不也成了知心朋友?"

紫鹃点头叹道:"一说你的林妹妹,倒像动了你的心尖儿肉儿似的。我不过说她那两句,你倒为她辨白这么多。我看往常她时常歪派丧谤你,先时你恼,过后又好了,低三下四,作小服低的倒来赔不是,分明竟是她错了,你反揽到自己身上来,你也算大器的了。"宝玉笑道:"时常她为着我不能体贴她,本该恼我。"紫鹃道:"这话不明白,我倒只看见你对她最是好性儿,倒时常给人家宝姑娘难堪。"宝玉笑道:"好姐姐,你别哄我,我知道你又变着法子替她试我呢。那年为着你一句顽话,闹个天翻地覆,难道你还不知我心里的事儿?便是为着这块玉,也不是闹过一遭两遭儿了,又来哄我。"紫鹃听了只抿嘴儿一笑。宝玉又道:"你跟了林妹妹这么些年,她也算疼你的了。比起袭人来,你也算是个贤惠良善的。"紫鹃微微一笑,道:"我只知道,做人不可无忠心,但也不可有媚骨。"宝玉听这话,知她影射袭人,也无回复之词,只是讪笑了一笑。

正说着,忽听屋外一阵儿帘子响,廊上鹦鹉叫道:"紫鹃,快掀帘子,姑娘回来了。"只见黛玉扶了雪雁,冉冉而来。宝玉度量黛玉,袅娜翩然,超逸出尘,不觉痴倒。黛玉笑道:"什么时候来的?让你久等了。"宝玉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如此会画也不告诉大家去。往日只知你擅作诗,会抚琴,不想竟也是一位丹青妙手。"黛玉笑道:"抬高我了。家里那么多会画画儿的姐妹,我哪敢比,不过闲来无事,随意涂鸦而已,究竟对画儿也无多大研究了解,不过画出心中所感所想。"宝玉道:"妙啊,画画原就是这样,刻意追求反失真了。"说着又笑道:"见你画得这么好,我的手也痒了。"便叫雪雁取了纸来,宝玉蘸了墨,凝神思索。倾刻提笔一气呵成,却是一块嶙峋怪石。黛玉笑道:"好!"宝玉笑道:"好妹妹,你还是头一遭儿赞我呢。"说得大家都笑了。宝玉从书架上取出那块石头,笑道:"我平生就爱石头,今儿也来颂他一颂。"黛玉道:"可不要陈词滥调落俗套。"宝玉道:"自然,我便要旧辞赋新意。"便走笔在那石上写道:

顽 石 颂

爱此一拳石,玲珑出自然;
溯源应太古,堕世又何年?
有志归完璞,无才去补天。
不求邀众赏,潇洒作顽仙。

黛玉看了,赞叹:"果然赋得好新意!"又指后面四句道:"这才是顽石精神。"因又看着画儿出神,也取过一支笔来,蘸了花青与藤黄,调成汁绿色,在那石下画了一株小草儿,翡翠柔媚,风致楚楚,更妙的是那草叶儿上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的斑斑点点如血染一般的绛红渍痕,草尖儿上一滴浑圆的露珠儿,晶莹剔透,仿佛即刻便要夺纸而出。宝玉见了连声叫妙,笑道:"古人赞草,多用芳草、香草、茜草一类的文字,便这些也不足以描绘尽妹妹所画之仙草。"黛玉便问"何以见称?"宝玉道:"莫若你前次斗草时所说之绛珠草最妙不过。'绛珠'二字,拆开来岂不是'血泪'之意?倒正与妹妹画的这泣血泪草对了景儿。"黛玉一听"绛珠草",如雷震一惊,猛的心里触动久远的陈年往事,朦艨胧胧,画中小草似乎脱却草胎木质,渐渐幻化人形,好似自己!宝玉见黛玉出神,忙问"妹妹你想什么呢?"黛玉回过神来,忙笑道:"没什么,只是我想着古人所有咏草的诗词曲赋中,都比不过韩缜的《凤箫吟》:

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熏,绣纬人念远,暗垂珠露,泣送征轮。长行长在眼,更重重、远水孤云。但望极楼高,尽日目断王孙。
消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嬉游醉眼,莫负青春。"

宝玉听了,只觉心中一阵空落落没处抓寻,暗思道:"颦儿如何想起这首写尽离愁别绪的伤心词来?"心里想着,脸上也渐渐露出悲意来。

忽听湘云的笑声在院里响起,又听春纤大声说"史姑娘来了"。两人唬一跳,湘云已先进来了。黛玉笑道:"偏就是这云丫头,这么惊天动地,鸣锣敲鼓的开道!"湘云一眼瞅见那幅草石图,笑道:"你们两个,一个爱石头儿,一个爱小草儿,这张画倒齐全了。"又见旁边黛玉自画像,湘云又惊叹赞赏一番,笑道:"好姐姐,原来你也这么会画,怎么的哪日得闲儿,你也给我画一张罢。"黛玉笑道:"这可奇了,你守着宝姐姐那么一个大能人儿,不去求她,反来寻我,我原不过是涂鸦。"湘云道:"她可不画呢。又说什么女孩儿家的本份是针织纺绩,不该在诗词书画这些男人作的事上下功夫。真当作一件正经事作起来,反教人说不稳重,失了咱们女孩儿的本来面貌。你瞧,谁敢求她画去。"宝玉听了有些不悦,道:"原本你们女孩儿中有才有识者不乏其人,为何偏要和自己过意不去呢。也算自暴自弃了。"湘云道:"你又来教训人。"宝玉便不语,转身走过一边去。黛玉忍不住笑起来:"也就是你们两个,见不着面时又要问,见了面呢又老要斗嘴,真是越大越像小孩了。"又拉着湘云的手问道:"后儿六月十五,你的好日子,也不作东请请大家姐妹?"湘云笑道:"正为此事而来。"因递上贴子,笑道:"恭请光临,不胜荣幸。"说着,大家各自散了。

宝玉刚回到自己房中,便瞅见茗烟在门外探头缩脑。宝玉道:"猴头儿,作什么呢?"茗烟三蹦两跳窜到宝玉跟前,涎皮笑脸的问道:"好二爷,小祖宗,你可问了没有?"宝玉道:"你别作梦了,人家紫鹃嫌你顽皮,不待见你。"茗烟撇撇嘴,泄了气儿。宝玉笑道:"你小子是够淘气了。诶,最初那个叫什么万儿的丫头呢?"茗烟道:"早嫁人了。"宝玉道:"我想想看,还有哪些丫头?诶,比如--春纤,老老实实的不好么?"茗烟大笑道:"人老实,可长得傻模傻样的。"宝玉也大笑道:"你还挑别人呢,你也照照镜子,就你那副尊容,还标标致致?"茗烟噘嘴道:"二爷又拿我开心。"宝玉笑了一回,想了一想又道:"那么雪雁呢?江南姑娘秀美,并不比紫鹃差。"茗烟道:"雪雁倒是不错,只是大我两岁呢,看起来还像小孩子似的一团稚气。况且我也高攀不上。"宝玉先笑着,听他说"高攀不上",忙问是何意。茗烟道:"林姑娘的日常起居皆由她照管,日后林姑娘出阁,定是跟了去陪房作侍妾的。"宝玉道:"那紫鹃不也一样么?比起雪雁来,林姑娘与她还更好些儿。日后也是侍妾的了,你怎么又去求她呢?"茗烟听了便道:"不一样呢。雪雁是林姑娘从苏州家里带来的自幼贴身的丫鬟--这层关系怎么说呢?嗳,说远一点,原先的抱琴姐姐,不是跟了大小姐一同入宫么?再说近一点,就好比平姑娘同二奶奶,绣桔同二姑娘差不多。而紫鹃,她是我们家的人,原是林姑娘刚来时,雪雁才十岁,老太太怜惜姑娘也年纪小,身子又弱,怕雪雁服侍不周,因此才把紫鹃赏了林姑娘使的。只不过紫鹃色色周道,分外出色,雪雁就退了一步,未免占夺了雪雁的位子,待日后林姑娘出去,终究是要交还到老太太屋里,由老太太发配的。"

宝玉便道"只是袭人同紫鹃一样,也是老太太屋里的丫头,依你之理,日后袭人也是要交还与老太太的么?"茗烟道:"这又有一番道理了。爷们儿家自与姑娘小姐们不同。况我们家祖宗手里的规矩,凡爷们儿家未行弱冠之礼前,先要放定两个丫头,自是长辈们挑选赏赐。老太太既赏了你她老人家看上眼的,就是赏给了服侍你一辈子的人。"宝玉摇头道:"说的含糊,我且问你,抱琴也是老太太的丫头赏了大姐姐的,如何她跟了进宫呢?"茗烟也摇头道:"我的二爷,你倒真是个糊涂心肠,我与你讲了半日也不得明白。大小姐姓贾,抱琴是贾家的奴才,跟了进宫名正言顺。若比到林姑娘身上,林姑娘是林家的小姐,与我们只是亲戚之份;雪雁是林府的丫头,一辈子跟定了她家姑娘。而紫鹃是咱们贾府的丫头,只不过是在林姑娘暂住我们家的日子里帮着雪雁服侍料理。而且于情于理,大凡姑娘们出阁儿,只该陪嫁过去娘家的丫头,难道反有带走亲戚家的人进婆家门的不成?岂不惹人笑话。"

一席话触动了宝玉的心事,便低头寻思不语。茗烟且只顾问:"二爷,扯了这么远,你到底再帮我想想罢。"宝玉笑道:"那两个都不满意,这几个定是再不错了。"茗烟喜道:"好二爷,快告诉我,是哪几个?"宝玉笑道:"咱们怡红院里的秋纹、绮霰、碧痕怎样?"茗烟道:"我的娘,她们三刁,还不把我蜕层皮!"宝玉听了发笑,又道:"正经八百的我倒是替你另想出一个人来,最是不错。不但好模好样好性子,人又心灵手巧,虽说也大你两岁年纪,与你倒也般配。只是我看你小子有些三心二意,想要这个,又舍不得那个。待要告诉你,又怕玷污了人家的好名儿好姓儿。"茗烟先喜得满怀,忙问道:"我的好祖宗,你且先告诉我究竟是谁?"宝玉道:"说起来你们两家原也有点子瓜葛亲,她又拜了你娘作干妈,这事若成了,倒也是亲上加亲的美事。"茗烟道:"你说的是她?"宝玉笑道:"怎样,果然好眼力罢?"究竟不知是谁,看了下回方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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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9.2007 21:54:01 | 只看该作者
第八十八回

踢鸡毛毽乐写风流 叠彩纸船愁牵水长

话说宝玉笑道:"果然好眼力罢?"茗烟道:"好是极好,只是莺儿姐姐的身份同雪雁一样,也是跟了宝姑娘陪嫁的,我倒不成癞蛤蟆想天鹅肉吃了?"宝玉道:"傻小子,你怎么非得用'身份'二字来束缚自己?低不成高不就的。蔷哥儿就是因为所谓的贵族体面悔恨终身,你难道也要重蹈蔷哥儿之辙?你也老大不小了,难道只捱到上头年底发放奴才,按着人头名单一配一对的,配得好便罢,若是不合,岂不误了终身?到时你叫苦也叫不及了。莺儿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只管说去,有什么碍着情面的。想来宝姑娘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你和莺儿原也和气,一说去无不成的。"茗烟低头想了半日,笑道:"二爷固是好意,只是你自己的事尚不能自己作主,更作不了我的主了。且放着,慢慢儿来罢了。"宝玉听了也低头不言语。忽听外面有人唤茗烟,茗烟应着早一溜烟跑了出去。宝玉叹口气,出着神,一面也就躺在床上呆呆的想起自己的心事来。

原来这日是湘云生日,下贴子将众姐妹并巧姐请到秋爽斋。贾母因想着湘云即将出阁,原本疼她,便蠲资放给凤姐替她作生日,又送过衣饰玩物去。姐妹们也各自送了礼物,随分不一,不须多记。独黛玉送湘云一幅画儿,打开来看,正是画的湘云,正蹲在一泓清水边,一手微微拂面,一手却扬水作耍。众人皆笑道:"画的就是她,憨态可掬。"黛玉笑道:"此实属班门弄斧之数也,宝姐姐四妹妹多指教。"凤姐笑道:"林妹妹,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又是诗又是画的,你的身子骨怎么搁得住。"湘云道:"作诗作画,本就是修身养性之道,有益呢。"说着,大家吃过寿面。湘云问凤姐老太太什么时候来,凤姐道:"老太太还歪着呢,只怕中午才来。你们先玩罢,我张罗事儿去了。"一面回身瞧见巧姐只管吃桃子,便道:"姐儿少吃些儿,吃多了拉肚子。"

湘云因说道:"今儿我准备了几个很有意思的游戏,老太太还没来,我们自在玩儿。"便叫翠缕。只见翠缕捧出一个类似拔不倒的小人儿来。原来这拔不倒用木头刻成,身上有一只伸出的手,身子之下端中心处倚侧不平,置于盘中便左右摇摆,用手相拨即回旋转动,因其貌似胡人,故称作"酒胡子",专用于行令。众人见了皆称奇。湘云道:"我们如今且拨这酒胡子,看这手指向谁。我这里有一个小瓶儿,里面装的这些纸团儿,上都有受罚的项目。待会儿被指中者拈阄儿。你们玩罢,我当令官。"李纨道:"罢,罢,还是你们年轻姊妹们玩罢,云丫头替我上,我且来拨。"湘云推让一回,只得依允。大家团团围坐在桌旁,都瞪大眼睛瞧着。李纨便轻轻一拨,只听得轱辘轱辘旋转之声,绕了几圈,慢慢停将下来,且在宝钗与黛玉之间徘徊不定。黛玉两手握在胸前,只说"菩萨保佑",湘云在一旁手舞足蹈,比谁都着急,宝钗却始终稳如泰山一般含笑看着。待那酒胡子停下来,最终指向了宝钗。黛玉先就说了一声"阿弥陀佛"。翠缕早捧过一个玻璃小瓶儿,宝钗用箸一搅,拈出一个来,看过之后在手心里一揉,笑道:"吉人自有天相,这纸条儿倒助了我了。"众人听了不解,宝玉早抢过来,展开一看,原来上面写着"可随意命人,不拘长幼"几个字。宝钗笑道:"可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因环视众人一周,惜春站在黛玉身后,见宝钗看着她,忙后退几步,直摆手笑说"我的好姐姐,可别招我。"因咬唇笑着,指指黛玉,向宝钗递眼色。宝钗会意,抿嘴一笑,收回目光盯着黛玉,笑道:"颦儿,我便命你即兴赋诗或是填词一首,何如?"李纨笑道:"这却合了身份。潇湘妃子才思最是敏捷。"丫头们早已备好纸笔墨砚。黛玉也不思索,提笔一挥而就:

暮至深院门掩,仍是空对无字粉笺。便心事无限,雨滴眼眸,风撩心情,如梦如烟。 举笔欲写,触绪复乱。纤手自卷珍珠帘。无言里,看斜阳残月,似水流年。

众人看了都赞好,说:"果真又是另一种心肠。"然后又拨弄那酒胡子,各人皆捱了一次。宝玉拈了一个,上有一谜:

日作一曲 猜一古人名

宝玉笑道:"这也不难,我猜着了,可是'曹操'乎?"湘云笑道:"难为你猜中了。"这里湘云也拈得一个,却是学猴子。湘云笑道:"咳,原想捉弄你们玩儿的,谁知偏被我拈到。"黛玉笑道:"可知害人终害己,再不错的。"湘云只得学个猴子搭凉棚,又学个猴子吃桃儿,那抓耳挠腮,左顾右盼之态引得众人拍手大笑:"学得绝像。还记得前年春节你编的那个'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的谜儿,真可与那谜里面的猴儿媲美了。"湘云啐道:"好没意思的话!明儿我成了那被戏耍的猴子,你们又有什么益处!"众人又笑起来。惜春也拈了一个,上写"不论古人良言,今人混语,还是咒人骂世之话,随意比出一句便罢。"大家读了都笑说:"这个云丫头,也亏她想的出来。"惜春道:"这个也便宜。"便念道:"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坏。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众人听了皆吃惊道:"可了不得,你从何知道的?"惜春莞尔不答。巧姐却拈着一个讲笑话的。众人且先丢开惜春之言,都笑说:"看你比你娘如何。"巧姐便讲道:"有个老婆子生病整日呻吟,她邻居听着心烦,就说,你老人家就不能咬住牙挺过去么?老婆子便张开嘴让他瞧,牙早没了,如何咬得住!"众人听了,笑得前仰后合,都说:"小小年纪,竟如此会说笑,和凤丫头没两样。"

玩了一回,一时姐妹们散开坐着。湘云巧姐倚着栏杆翻绳花;宝玉自去逗架上的画眉;惜春同宝钗黛玉李纨坐着吃茶说话。宝钗因问园子图可画好了,惜春道:"本来去年都搁笔了,可老太太不满意,一想起什么又叫我添上,所以画了这两年到底没完全画好。"黛玉笑道:"我那日就说她得画二年呢。"宝玉回头道:"四妹妹何不把画儿拿来,我们大家欣赏欣赏。"惜春道:"画绢那么长,谁拿得来,还是大家一起去看罢。"说着起身,叫了湘云巧姐两个,便往藕香榭来。进了暖香坞,彩屏揭去盖纱,众姐妹看那画儿,只见细致工笔,色彩鲜明,文采自然。春兰秋菊,夏日冬雪,朱廊翠阁,玉阶楼台,花鸟虫草,池塘小溪,罗绮金钗皆跃然绢上。众姐妹一边看一边赞一边又评论,这个高了,那个瘦了,这里疏了,那里密了。看到红香圃处,大家忍不住哄笑起来,原来把湘云当日醉眠之憨态也一笔不苟,栩栩如生的细致画上去了。湘云只是憨笑。宝玉因见画上还有迎、探、岫、纹、绮并晴雯、司棋、彩霞、芳官、龄官等诸多女孩儿,还画着香菱苦心学诗,宝琴雪里折梅等事,不觉又满眼盈泪,摇摇欲坠。一抽身走到外间叹气,任凭她们在里间说笑评论。

一时凤姐找来,笑道:"寿星哪去了?老太太已到了呢。"众姐妹方掩了画出来。大家入席坐定,湘云道:"咱们喝静酒没有趣儿,要热闹些儿,寻个玩艺儿才好呢。"众人商议什么玩艺儿才好
,湘云嚷道:"不如飞觞罢,飞到谁跟前谁喝酒,赖酒的便是西洋叭儿狗。"众人一听,先就笑得一塌糊涂了,都说:"可了不得了,真真这云丫头刁钻,还未行令,先已逗得大家肠子疼了。你要爱喝酒,这五六月里头芍药花正是时候,灌醉了你好到青石子上受用去。"湘云笑道:"谁喝酒还不知道呢。老祖宗也真是,眼睁睁看见他们欺负我一个,也不理一理儿,只顾笑呢。"贾母已是笑得眼泪出来,说道:"今儿可正是狗长尾巴尖儿的日子,方才你说什么哈叭儿狗,倒对了景儿。"众人本已渐渐住了笑,听贾母一说,又笑开了。湘云笑道:"老祖宗也帮着他们打趣我。正经的飞个什么字呢?"贾母笑道:"也要雅俗共赏才好,我又不比你们读书识字的,不如飞个'花'字罢。"众人都道好。便让湘云先起。湘云先便说了一个"牧童遥指杏花村",恰巧飞到贾母头上,忙斟了酒送上。凤姐笑道:"自然老祖宗先喜了,我们晚辈才喜。"说着贾母说了一个"风吹柳花满店香",按序数去,飞着黛玉,便饮了酒,笑道:"我飞一句'烟花三月下扬州',合该敬云妹妹一杯。"湘云喝了酒
道:"这杯酒叫大嫂子喝了罢,冷露无声湿桂花。"李纨笑道:"我可没招你,还你一杯罢。"喝干酒便道:"人面桃花相映红。"湘云一面喝酒,道:"罢了,接一句'桃花依旧笑东风'罢。"却飞到宝钗,饮了酒便说"莫待无花空折枝。"

凤姐从宝钗那头数来,"花"字正巧飞到自己面前,因笑道:"我也不懂诗,只听昨儿我们巧姐儿念诗,有一句'霜叶红于二月花',既飞到我,就说这个罢。"却又飞回宝钗,便说"春城无处不飞花。"又是惜春,便道:"千树万树梨花开。"数至宝玉,饮酒说:"梨花满地不开门。"又到凤姐,想了半日笑道:"豌豆蚕豆油菜花。"众人一听,各自笑得东倒西歪,指了凤姐说不出话来。贾母一面擦着眼泪,一面笑道:"罢,罢,快罚了酒下去罢,倒耽误了人家儿。"凤姐笑着,湘云早斟过一大海,笑道:"灌了这海,去看那'满眼翩飞蝴蝶花'去罢。"凤姐接过,一气喝干,因递给巧姐一个眼色,巧姐会意,因笑说:"我妈妈退出席令,我且代她说一句,以继此令。"因举杯到湘云跟前,笑道:"豌豆花、蚕豆花、油菜花都不过是些野草花,幸喜记得一句'朱雀桥边野草花',云婶婶喝一杯。"众人听了拍手笑道:"可了不得,今儿她们三个真疯成一堆了。"湘云照样喝了酒,笑道:"这第一杯叫宝姐姐喝了,第二杯敬老祖宗罢。"众人都问:"是什么?"湘云笑道:"我说的是'我花开后百花杀'。"宝钗笑道:"你倒真个巧,一箭双雕。"因陪饮了贾母一杯,听贾母说:"今日花开又一年。"将酒传至惜春手里,因两轮将尽,惜春便收了一句"一群娇鸟共啼花"。又正飞到贾母,众人笑道:"正所谓有始有终,此令自老太太起始,又自老太太完令,正是圆满也。"贾母十分喜悦,因又要行别令。宝玉说"寻访令",贾母道:"这统共才九人,没的热闹。"凤姐道:"老太太说个令儿。"贾母道:"绕口令儿还有趣儿些。"便说了一个"红凤凰、黄凤凰,粉红凤凰粉凤凰",因众人皆带了几分酒意,说话咬舌起来,俱笑作一团,各自且又罚酒。

一时宴毕,大家又看了两出戏,又陪贾母抹了一回牌。贾母因多喝了酒,自回房歇息去了。这里众姐妹便商议怎么玩儿。湘云道:"我在家时常同小丫头们玩一种游戏,将大公鸡尾巴上的羽毛用绒线捆在大铜钱上,用脚踢起,随身乱转。也有好些名色,名叫踢毽子。"众姐妹都笑道:"有意思,偏是她花样儿最多。"于是传话厨房,叫立刻做了送来。一时送了十个来,湘云拿起一个,笑向众人道:"我且踢给你们看。"便系紧了腰,撩起裙子,边踢边说"这叫龙腾虎跃",换一种:"这叫猴子摘桃。"又换一个"这叫鸳鸯戏水",再换一种:"这叫龙凤呈祥。"众人拍手叫好,随后各自抢了毽子--连上紫鹃翠缕莺儿彩屏四个一共十人--手忙脚乱踢将起来。也有一踢就会的,也有踢不到两个便落下的,渐渐的都会了。但见那毽子,踢得好似一朵一朵绽放的鲜花。先是一人踢一个,后来两人踢四个,三人踢九个,再后来十个人抢踢一个,开始一踢慢似一踢,忽高忽低;后来一踢紧似一踢,翻上翻下。抢到急处,不知有多少羽毛洒落;抢到快处,不知有多少羽毛乱飞。一派莺喧燕笑之声。凤姐李纨两个坐在亭里,只管笑看他们踢。一时又见裙带飘舞,你踢我的,我踢她的,蜂飞蝶舞,彩纹斑斓,万紫千红,流星穿梭,煞是好看。但见鸡毛尘土乱飞,只听见一片娇喘息息。湘云伏在栏杆上,还只管笑。

歇息一回,便都散步至沁芳闸,但见一挂飞瀑,泻银滚雪一般。水击在嶙峋山石上,流声湍急。底下一条沁芳小溪,飞溅着水花儿,跳跃着点点阳光,彩色小碎石在溪流中清晰可见。众人一时又兴起,便折纸船放水玩儿。黛玉素喜帆船,便折出一只小巧玲珑的帆船;宝玉叠了西洋自行船,细致精巧;宝钗叠的是一红窗小舫,富丽堂皇;湘云叠了一对鸳鸯船,生动逼真;李纨叠的一对母子船,维妙维肖;巧姐叠了渔船,古朴素雅;独惜春叠了一只法船,众人道:"这法船原是寺庙中做法事焚烧的,如何放水?"惜春道:"只借用其名罢了。"大家又互相看了一回,各自默许了心愿,便放下水去,在岸上观看。

只见黛玉之帆船与宝玉的自行船扬帆并肩而行,宝钗的画舫紧跟其后。瀑布击在石上,浪花儿打过来,黛玉的帆船被掀翻,沉入激流中;宝钗的画舫便赶上去同宝玉的船驶在一起。只不多久,宝玉的自行船忽驶进半途中一个假山洞里再不出来。宝钗的红窗小舫也被浪头打到岸边搁浅;惜春的法船也径自驶向石洞,也不见出来;湘云的鸳鸯船相依相伴不多会儿便被风浪打散,一个被吹到东岸,一个被搁在西岸,遥遥相望;李纨的母子船起先也是形影不离,后来小船沉底,大船顺水流下;巧姐的渔船开初被刮到岸上搁浅,后来又一阵风吹过,又滑到水里,顺流而下。众人看着,各自不同心态,不敢妄拟。忽见平儿走来,附耳告诉凤姐几句话,凤姐听了,呆了一呆,只点头说"知道了,预备赏钱,好生打发了回去。"众人忙问何事,凤姐不愿扫兴,只说是临安伯老太太打发人来请老祖宗安。众人也不追问,各自散了。

原来上年吴法所参科考一事,致使许多与此案有关联的官员被罢职黩免。独贾政只因献女和亲一举而幸免。那梅翰林梅韫也实霉运,原本自身清白无辜,只因往年与吴法诸多不和,此次又因同僚犯案而遭诛连。圣上念他年高有德,曾有功于朝廷,恻隐抚恤,不忍严办,但又怕同案人等及在职官员不服,因此判个"渎职罪",将其子上年所中进士之名革去,永不录用。并下谕令梅家老小即月返乡,无传旨永不得再进京城。梅家合族进朝谢罪。连日备好行装,今日凌晨便已出发。宝琴念着大观园中姐妹,心中不舍,便命家人来辞别。
此时宝琴已随夫家到了城外三十里码头,不过几条旧船。进了船舱,向外看去,不过白茫茫一江清流,惨淡淡半弯昏月。宝琴心里自思道:"自小跟着父亲四处奔波,动荡不定,好容易在大观园过了两年平静的生活,自以为从此安定,不想又再一次走得远远的。"因又凄然作一联云:

伤心半点随缘去,孤舟一叶任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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