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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4.9.2007 21:5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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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苦命香菱怒问上苍 放肆司棋勇逃天涯
如今且说香菱,自那日遭薛蟠荼毒,金桂作践,病恨交加,酿成干血之症,多方医治皆不见半点起色,且日渐沉重。薛姨妈好不心焦,金桂宝蟾自是称愿。那薛蟠见香菱病入膏盲,金桂又常寻碴滋事,宝蟾也常撒泼胡闹,自己也觉无趣,每日只躲在外面,赌博宿妓,无所不为。薛姨妈也无心肠管他。
这日香菱躺在床上已不十分明白了。薛姨妈守在床边,搂了香菱哭个不休。宝钗起先摸着香菱浑身烧得滚烫,按脉连三部皆无,且见香菱目光涣散,气息微弱,渐渐神志模糊,知道不过就在这一二时辰了,因命莺儿文杏并香菱的丫头臻儿赶早收拾好香菱的东西,以免临时慌乱。又劝薛姨妈道:"妈也要自己保重身子。香菱跟妈这么些年,妈待她就像待我一样,情份自比别人不同。虽是如此说,如今香菱这样,也是她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事已至此,非人力可强,哭也无补于事。妈为她请医抓药,求神拜佛,也算仁至义尽了。妈自然伤心.我们也难过,但若为她哭坏了身子,于香菱反不安了。妈快别哭了,人生总有一离一死,只争来早与来迟。既是因果消长如此,又何必作此无益之悲?"薛姨妈呜呜的哭道:"都是你哥哥害了他,我真后悔当初不该给了他作妾,这么个温柔标致的好孩子叫他白糟蹋了,可叫我怎么过意得去呵?"一面说一面仍痛哭不止。宝钗口里劝慰着,一面搀着她母亲进里间屋里榻上先歇着,拉过一床被子替她母亲盖上了,又放下半边幔子,嘱小丫头们好生服侍。然后自己仍旧出来,守在香菱床边。
香菱此时昏昏沉沉,眼前忽明忽暗,只微微感到身旁似有人呜咽之声。恍惚间只见那厢走来一个白眉长须的老僧,甚是面善,却又想不起究竟系何人。正沉思间,听那老憎叹道:"尘缘已满,还不快跟我到警幻仙子宫中销号去。可知这人世光阴,荣华富贵,不过是昙花一现,春梦一场。"香菱问道:"你是何人?"老僧叹道:"英莲吾儿,一别十数载,你认不得为父了?为了这儿女之情,我已将我数年苦心修炼之功尽弃。可到底父女重逢,也不枉受这轮回之苦。"香菱恍恍惚惚,还待细问,忽的一声霹雳,但见烟雾艨胧中,一条小巷,一座庭院,父亲母亲正在院里纳凉。又看见幼时的自己,正在奶娘怀中咿咿呀呀叫着爹娘;一时又仿佛置身于社火花灯的一片璀灿热闹之中--便将往事皆尽想起--回思自己身世堪怜,被那霸王强纳为妾,更又为正室不容,受此苦楚,天下还有谁命苦之如英莲?香菱不觉大叫道:"爹,带我回家罢。"
旁边宝钗见香菱急躁异常,忙唤"香萎",香菱睁开泪眼,并没有父亲,方才不过是幻境。苦笑一下,用力说道:"臻儿,给我纸笔。"臻儿忙搬过炕桌,备好笔墨。香菱挣扎着坐起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十分撑不住。咬牙狠命抓了笔,在那纸上狂草,写毕长叹一声:"妒花风雨便相摧。"身子便往后一倒,宝钗忙叫时,已溘然长逝了。哀声顿作。薛姨妈几乎哭死过去。那夏金桂闻得香菱咽了气,心中欢喜,却又碍不过面子,也带了宝蟾过来哭了一番。薛蟠在外头听见,也赶着回来哭了一场。
薛姨妈此时早已悲痛欲绝,方寸大乱了。薛蟠更指望不上。宝钗只得一个人料理起来,先将母亲安顿好,又命老婆子们给香菱擦身更衣。因拿起那遗稿看时,原来狂书着几句言词:
命已不堪待,只有恨难平。此生遭际堪悲叹,为何薄命属红颜?问苍天,理何在?
宝钗读毕,不过叹息惋惜而已。
此时大观园姐妹都已知香菱病死。想香菱平时为人,温柔平和,无人不爱,不想遭此厄运。因此大家都亲自来哭她。宝玉悲痛自不必说,揭开衾单看时,只见香萎又瘦又干,两腮深陷了下去,嘴唇干裂发紫,半张着,眼睛也半睁着,满面怒容未消。宝玉叹口气,泪水早滚落下来,替她合上眼睛,轻轻盖上衾单,转身出来,心里想道:"不知她是否也像晴雯那样,管个什么花?"便唤了臻儿出来,问她香菱临死有何遗言。臻儿抹泪道:"并无遗言,只听她叹了一声什么妒花风雨。又写了一张字。"宝玉忖道:"这原是朱淑真<落花>中的一句,可叹香菱平生遭际,何曾不像这并蒂花,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摧。愿教青帝长为主,莫使纷纷落翠苔。实是可怜可悲可叹!"因又叫臻儿将香菱遗稿拿来,宝玉看了,早已是泣不成声。自思天地间竟容不下这样一个才貌俱全的人!那宝玉恨天恨地恨自己,恨天不清明,过早的将如此一个好女儿收回去;恨地不公平,祸害几千年,好人命不长;恨自己懦弱无能,不能为她分担苦痛,不能替她去死。老天!老天!为何将我这须眉浊物留在这世上?宝玉心内无限伤心,万分痛苦,千回百转,忽又想起香菱苦心学诗及换石榴裙那些往事,想那素日的娴雅之才,娇憨之态,已成追忆,不觉越想越悲,越思越痛,只管一路哭着回怡红院去了。晚饭也不曾吃,只是长吁短叹,泪下如雨。袭人只管用别的言语去混他,宝玉只是置若罔闻。至晚间各自睡了,却也是思绪纷繁,一夜悲戚,辗转难眠。
薛姨妈仍将香萎当作正式嫁过了薛家的媳妇看待,一样的也请了和尚道士做法事,家中也立了灵位,并将香菱之灵柩也暂寄铁槛寺,日后一齐带回原籍。那夏金桂见婆婆如此,虽日日抱怨,奈何薛蟠不在家,无处可发泄,也只得罢了。停灵三十五日之后,这日将香菱之灵送往铁槛寺,祭祀完毕,众姐妹们回家聚在一起翻阅香菱的诗稿。宝钗道:"这里许多诗句都是经林妹妹评改过的,也是林妹妹的心血。如今这诗稿改抹得难以辨认,我想倒是我们大家重新誊抄了,为了存其真,合着这原稿订成一本儿,留给林妹妹做个念心物儿,也不枉她师徒俩好了一场。"黛玉叹道:"若说命苦,想古往今来,再没有苦过她的。从小被拐卖出来,至死也不知姓氏父母,家乡何处。"于是现裁纸研墨,两盏茶的工夫誊毕。黛玉亲自装钉好,众人传看一回,才要散去,只听外面说:"打发去孙家送东西的人回来了。"又有人说:"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你去那里回话罢。"
探春忙掀帘出去,问那下人道:"二姑娘可还好?"那媳妇摇头叹道:"二姑娘听说家里来了人,满心里喜欢,却又躲在房内不肯出来相见。奴才在外面,虽看不真切,却也瞧见二姑娘在这样天寒地冻天气里,仍是几件单薄衣裳,且比先前在家时瘦减了许多。姑娘八月底才过的门儿,如今才三个月光景,就被折磨成那样儿,奴才也委实心酸。绣桔那丫头倒是尽心尽力,见奴才去了,且细细告诉了姑娘受的罪,奴才又有什么法子,不过陪着掉眼泪。又告诉说每次送去的衣物钱粮,不但一样摸不着,姑爷还要发脾气,骂姑娘不安份,还想着娘家。正说着,那姑爷回来了,好唬人的样子。奴才只得忙忙的将打点的东西往绣桔手里一塞便回来了。"说着连连拭泪。屋里姐妹们听了,俱无言而泣。黛玉正看到"此生遭际堪悲叹,为何薄命属红颜"这一句,不觉动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也不知是悲香菱,哀迎春,还是伤自己?
这日正是冬至,贾府的旧规,每年必要办个"消寒会",因此两府都乐了一天。只因近日薛姨妈处死了香菱,贾府三艳中出嫁了迎春,且又遇人不淑,姐妹们皆是强作欢颜,勉强维持气氛罢了。宝琴、岫烟、李纹、李绮也觉得闷闷的,早起往荣府给贾母王夫人等道了安,又在贾家各姊妹跟前应个景儿,便往稻香村来看望李纨。李纨却正与贾兰对文章呢。四人不便打扰,便到李纹姐妹房里来。命小丫头竖起屏风,燃起了暖炉,每人手里都抱着一个白铜镀的小手炉儿,便围坐在暖阁儿里闲谈。因说到每年春节必制的灯谜,李绮笑道:"这灯谜看似简单易制,其中大有学问。"李纹笑道:"绮儿虽不大会诗词,却是个制谜猜谜的状元郎。原先在家里时,一到春节便是她的天下。"岫烟道:"可不是。上年她出的那个'萤'字的谜儿,也够让人费脑子了,道理一想明白,却又觉着再简单不过。"
李绮道:"灯谜的起源可追溯南宋。那时以绢灯剪写诗词或是藏头隐语,戏弄行人,可见那时已有了春节制谜的习俗。"李纹道:"谜语在各朝称呼皆有不同,春秋时为隐语,在汉时叫射覆,唐时叫反切,宋时称诗谜,元时最有意思,叫独脚虎。到如今便统称作灯谜了。"岫烟道:"还有一种以诗为体裁,以谜作内容的--"李绮便接口道:"那是赋体谜,比如上年春节时琴妹所作的十首怀古诗即属此类。"岫烟道:"真不知谜儿竟有这样大的学问。"宝琴道:"那次翻看旧诗词,中有一词,也隐寓一件俗物,你们倒猜猜。"便念道:
想当年,绿鬓婆娑;自归郎手,青少黄多。历经多少风流,受尽多少折磨。莫提起,一提起来,泪洒江河。
李绮随即笑道:"这是撑船用的竹蒿么。"宝琴道:"这些谜儿都易猜,可有一样,谁也猜不透,或许有人临终之际终于悟出,却又为时晚矣,已口不能言。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岫烟道:"可是人生之谜?"李绮笑道:"有意思,我再出一谜,谜面就是--此时此刻,你们谁破?"三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闷里寻欢呗。"说毕一齐好笑。
李纨在里间听见她们四个玩笑,也觉好笑。想想自己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像她们这样大年纪已嫁到贾家,不想命薄,丈夫英年早逝。含辛茹苦这十几年,正是"青少黄多",何曾有过真正开心的时候?不觉也就含了两汪苦水,又怕贾兰看见,忙忍了,出来向她们道:"四个鬼丫头小些声儿,兰哥儿念书呢。"四人见她出来,都说:"整日闷在屋里作什么,跟大家玩玩笑笑岂不好?"李纨道:"我哪能比你们无忧无虑。要是你们珠大哥还在,我还是这个样子?只为着你珠大哥没了,兰哥儿又可怜见的,只盼着他读书用功些儿,将来中个举人进士的,我也就不算白操心了。"四人道:"罢,罢,很不用提这个话。"因又说了一回别的话,大家便散了。
却说宝玉也是胡乱应个景儿便回来了,跟黛玉一路说笑着已进了潇湘馆。可巧湘云也来寻黛玉。宝玉便问:"你作什么来?"湘云道:"你们两个溜得快,没听见新闻?方才我在老太太那里,听见凤姐姐说那边东院里大太太正发火儿呢,撵了司棋的父母哥嫂去了,又要撵走王善保一家,亏得咱们太太劝说,才保住了。可司棋的家人到底捱了一顿好板子,赶出府去了。"宝玉急得忙问道:"那司棋呢?为的何事?"湘云道:"八月里头你们府里自个儿抄捡大观园,不是说司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把她撵了么。这司棋当真不怕事,回来这几个月天天和她家里混闹,要死要活的。前儿又闹了一场,竟跟着她那个表弟趁黑夜跑了。倒也有骨气,没拿一点子家里的东西。大太太把她母亲叫上来骂了一顿,说她管教不严,做出这等丑事来,要传出去,还不把府里的体面扫光了。勒令她找去,又摸不着去向,便要撵她。偏偏的那个王善保家的又是司棋的老娘,又是大太太的陪房,大太太空自咆哮一番,也要撵走。太太和凤姐并珍大嫂子又劝了半日,方才罢了。至于那司棋逃跑私奔之事,大太太又不敢大张旗鼓的去捕人,总以祖宗颜面为要,放她一条生路去了。"宝玉听了,只说得一声"好个远走高飞!"黛玉叹道:"大凡人情意相投,纵是容貌寻常,也顿生怜爱。自古至今,又有多少郎才女貌,被那愚顽父母执固不通,作坏事体,大则生死相关,小则淫私纷起,真正可叹可恨!"湘云笑道:"好不害臊!你一个女孩儿家,说出这等话来。幸亏是我听见了。"黛玉自知忘情,不觉雪白花容红云飞满,便啐了湘云一口,转身摔帘子进屋里去了。宝玉正欲说话,只听外面有人传话说:"贾雨村老爷拜见二老爷,请宝二爷即刻到外书房会客。"宝玉一听,心里又不自在起来。湘云道:"还是这个脾气不能改。罢,我也不敢劝,劝不成反要吃撵。只是一句话,老爷的性子违拗不得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自拈量去。"说得宝玉无言可对,半日方回怡红院换
了穿戴,磨磨蹭蹭往外书房去。未知雨村来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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