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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办教师李达言的燃情生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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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7.11.2003 00:35:26 | 只看该作者
民办教师李达言的燃情生活(一)  <br>阿敏 <br><br><br>    谨以此书献给即将在中国大地上消失的民办教师们<br>                                         ——作者<br><br>            两千五百多年前,一位后来被称为“圣人”的老夫子,面对人<br>      间沧桑,曾站在泗河源头,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br>           两千五百多年后,一位像那时的老夫子一样年轻的年轻人,面<br>      对一次次厄运,也站在距泗河仅有四百里地的赵牛河畔,洒下了如雨<br>      如雪,如冬天里寒寒的北风的泪……<br>                                               ——— 作者题记<br><br><br>    第一章  一笑惹祸端<br>    1<br>    民办教师李达言在给学生上语文课的时候突然放开喉咙狂笑起来。<br>    李达言的笑像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了,他笑得样子让人感觉很奇特,瘦瘦的起满粉刺疙瘩被一种黄昏似的颜色笼罩着的脸看上去很灿烂,可灿烂之中整个脸的轮廓已经扭曲变形,给人的感觉既难受又心酸。望着他的样子,有学生惊悸地说:<br>    “快看,李老师疯了?”<br>    “是的,他疯了哩。”<br>    ……<br>    在许多老师和学生眼里,李达言是个十分厚道老实的人。大家背后议论起他,总是伸出大拇指赞叹地说:“李老师这人,老黄牛一个!”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次语文课上“老黄牛”那突然间释放出来的狂放到极点的笑声,差一点就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br>    那天上午,上第二节课的钟声打响时,李达言还迷迷糊糊地趴在办公桌上睡觉。钟声响过,宋春迎老师抬头看了看他,见依然没有动静,生怕办公室里其他老师听见,便走过去用手捅了他两下,轻轻地说:“李老师,你不是还有语文课吗?”<br>    “哦,对,对……”<br>    李达言抬起头,用一只手揉搓着两只迷迷糊糊的眼睛,不好意思地望着宋春迎老师苦涩地笑了笑,拿起教案和课本忙忙地往教室里走去。<br>    头天晚上,李达言没睡在家里,而是睡在了生产队的打麦场上。生产队的打麦场上充满故事,充满故事的打麦场让李达言感觉很疲倦。按照惯例,过麦了,学校应该放三个星期的麦收假,谁知道上面一纸通知,只放了两个星期的假,结果麦子收到一半就开学了。头天晚上放学回家,李达言见父亲还没回来,就问母亲:“俺爹还没回来?我去场院上看看。”<br>    父亲还不到五十岁,身体却不行了,在生产队干农活有些跟不上趟,队长是院中的海坤哥,照顾他和另一个人在牛棚里喂牲口。争秋夺麦的季节里人手不够用,也就常抽他到打麦场上干些轻活。打麦场上的活虽然轻,可却没时辰,常常干到月亮贼一样升起来,又贼一样瞪着眼睛望大地才能回家吃饭。吃了饭,又要回打麦场上去守夜,守不好那一场的麦粒子半夜被人偷去,吃不了就得兜着走了。<br>    李达言到打麦场上把父亲替回了家。他这人爱凑热闹,见场院上有一说话就引人笑的永典哥,便对父亲说自己刚刚在家吃过一块饼子,晚上就直接在场院上替父亲守夜了。守夜时,爱啦呱儿的永典哥啦起早年村子里的事,说闹日本鬼子那会儿村东头锁柱妈年轻漂亮,可人犟,性子急,认准了的事情八头牛也拉不回。一次日本鬼子进村,年轻妇女们听见动静早早都藏了,她却不藏,硬说日本鬼子也有妈也有姐也有妹,不信好好的他就会糟蹋人。结果她正在井上洗衣服,被三个日本鬼子逮住弄到牲口棚里糟蹋了。之后,她不说,人们也不怎么明了详情,可她却像换了一个人,一改好说好动的性子,少言寡语起来,平日也从不愿与人搭话。人们猜她挨了日本人的弄,心头作下了病。后来,她又和几个爱热闹的娘们儿一同在井上洗衣服。农村娘们儿凑在一堆儿爱胡诌,诌起闲话来啥都说。一个说:“听说日本男人那东西和中国男人不一样哩,通杈儿。”一个说:“讲鬼话哩,日本鬼子不是娘养的?是娘养的男人就都一样。”两个娘们儿说着也就犟起来,一个说不一样,要是一样咋会叫日本鬼子,不叫中国鬼子哩?一个说就是一样,那“男”字上面是田,下面是力,什么地方的男人也是在女人的田地里出力气。结果犟得脸红脖子粗,谁也说服不了谁。一旁洗着衣服默不作声的锁柱妈听着她们犟急了,站起来啪一跺脚说:“你们犟个球?!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两个娘们儿知道她有过那事,不好说啥,相互望望,脸上露出异样的笑。后来这事被传开,渐渐也就成了笑话。<br>    给学生上语文课的时候,有一个生字叫“曰”,那“曰”虽非“日”,李达言却没有一点意识准备地就想起了永典哥啦得那呱儿,一来是日本人搞得那事,日本人里面本来就有一个“日”字,二来那锁住妈是被日本人日了,便就止不住的笑。越笑越难忍,以至于那笑竟十分狂放起来。被搞得懵懵的学生望着他们心目中的“老黄牛”老师没头没脑地笑,有些不知所措。后来就有学生说:“李达言老师怕是疯了吧?”<br>    也就在李达言狂放地笑着,学生们议论着他疯了的时候,公社管教育的总校长来育红小学检查指导工作,校长刘小姣引着总校长走到李达言任课的五年级(2)班教室门口,听到了李达言那狂放的笑声,望见了李达言那狂放的笑模样,总校长生气了,一跺脚进到教室,冲李达言吼道:“球!你这是为人师表的样子?停课检查!什么时候检查好了,什么时候再上课!”<br>    李达言被停课检查了。<br>    2<br>    李达言当上民办教师,纯粹是一件偶然的事情。<br>    育红小学是由周围八个村子联合办起来的。当时,八个村子一个比一个穷,人们把每年的收成全部打扫上,每人每年口粮也不足360斤。望着360这个掺了许多水分的数字,人们感觉像是烧了高香。一九七四年九月,公社为安排三秋生产召开全体干部大会,麦家村的党支部书记李庆堂和周围七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凑到一堆讨论问题,有些头脑有些文化的李庆堂对大家说:“你们知道咱们这八个村为什么穷吗?”大家就问为什么,李庆堂又说:“就是有文化的人少,干不了大事情。干不了大事情,当然你就得受穷,而且要一穷到底。”大家又问这咋办?李庆堂攥起两个拳头在空中晃了晃,样子很像《青松岭》电影上的主人公差不多,说:“办学校!让能上学的孩子们都念书,将来咱这八个村子全都是有文化的人,想干什么大事就干什么大事,那还不富?!”<br>    那七个村的党支部书记有五个不识字,是典型的大老粗,可老粗们对文化却很向往。李庆堂这么一说,他们都感觉好,说现在只有公社驻地破窑村那两处学校离咱们近一点,可孩子们读书仍要跑十来里路,许多人家因为穷,让孩子跑老远去读书光吃食就解决不了,如果在家门口办所学校,离家近,家里吃啥孩子吃啥,读书的孩子自然就多了。于是,八个村的党支部书记一同去找公社党委书记。<br>    事情没多久就定下来了,八个村分别集资300元,在原来老玉皇庙的旧址上盖起了土坯房的学校,取了个好听的名儿:育红小学。只是,公社管教育的总校长把话给八个村子的党支部书记说在了前头,只能给他们一个公办教师,其他教师全部在八个村子里招“民办”。那时的民办教师待遇极低,上面每月拨给八块钱,四块归自己,四块交村里,村里再按整劳动力每人每天记工分。事实上,民办教师和农民没多少差别。<br>    招民办教师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却很难。八个村子里的初、高中毕业生总共不过十几个,挑来挑去符合民办教师条件的只有三个,一个是宋家沟的宋子青,一个是四里铺的季二海,一个是魏合庄的徐小六。三个中徐小六年龄最大,已四十五岁,加上公社派来的公办教师刘小姣做校长,师资力量仍是差。可那时候喊得是“有条件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得上;有船过河,没船‘扎着猛子’也得过河”,矬子里面选将军,一个历史上没有过学校的地方,突然建起学校还有了一个公办三个民办教师,也算不错了。<br>    选民办教师时,李庆堂想到了正在公社中学读高二的李达言。李达言和李庆堂都是麦家村的人,按辈份李达言要喊李庆堂叔。是个礼拜六的晚上,李达言刚刚从学校回到家,李庆堂就进了门。<br>    “言子,支部研究让你回来干民办教师哩,咋样?”李庆堂开门见山。<br>    “我还差半年高中毕业,行吗?”李达言说。<br>    “咋不行,我和那七个村的支部书记已经说好,咱村也出一个‘民办’,你这算是帮我的忙哩。”李庆堂说。<br>    “要是毕业时学校能给毕业证,我就干。”李达言高中没毕业,心里挂着高中毕业证。<br>    “这事好办,我去找公社书记,让他给学校说说,学生毕业时一块给你补发毕业证就是了。”李庆堂说。<br>    这样,还差半年多高中毕业的李达言就成了育红小学的民办教师。<br>    那一年,李达言18岁。<br>    3<br>    刚开始,育红学校只有一、二、三年级三个班60多名学生,半年后公社管教育的总校长来考过一次试,见学生成绩挺好,学校办得也挺像那么回事,便又给调来一个女公办教师宋春迎,让再多招一些学生,增加一个四年级和两个五年级。结果学生家长不买帐,任村干部们如何动员,想让孩子上学的上学了,不想让孩子上学的任你磨破嘴皮子也不让孩子上,许多学龄儿童依然在广阔的田野上和泥土打交道。学校里除了校长刘小姣和宋春迎两个公办,李达言、宋子青、季二海、徐小**个民办全都下到各村各户进行动员,好好歹歹又动员几十个孩子入学,在校生达到了120多名,才使育红小学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小学。李达言读书时最喜欢的功课是语文,还多少会懂些简谱,当上民办教师后担任了语文课,学校里老师少房子紧,一、二年级是复式班,三、四年级是复式班,他除担任五年级(2)班的班主任和四、五年级的语文课外,还要兼任全学校的音乐课。那天,总校长见李达言给学生上课时狂笑不止,便断定他不是一个好老师,立马让他停课检查。育红小学校长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人刘小姣,见总校长发了火,知道事情难办了。 <br>    “总校长,这李老师可是育红小学学问最高的,他高中还差半年就毕业,还会写诗讲作文和唱歌,其他老师顶多是个初中生,让他停课检查……”刘小姣怯怯地对总校长说。<br>    “球毛!学问再高也得知道为人师表!”总校长说罢,一跺脚骑上那辆崭新的“永久”走了。<br>    在全公社教育系统总校长是皇帝,他说一从来不二,谁敢违抗他定下的事就没有好果子吃。总校长一说话,刘小姣浑身打哆嗦。总校长一跺脚,刘小姣感觉就像要抽风。<br>    “总校长,总校长……”总校长骑着“永久”走出好远,刘小姣还望着他的背影喊。<br>    总校长一走,刘小姣就真得抽起了风。她浑身打着哆嗦,先瞪起那对乌黑贼亮的眼睛骂李达言是“蠢猪”,又挥起拳头在李达言面前晃了晃。无奈,即使她那软绵绵的拳头砸在李达言的胸膛上,也只能像蚊子叮痒痒。她叹一口气,也像总校长一样跺跺脚,跑回宿舍呜呜地哭起来。<br>    之后,李达言被停了课,并在全校六名老师面前做了深刻检查。<br>    停课时,刘小姣把那张挺白挺俊的脸子拉下来,亲自给李达言谈了一次话。之前,刘小姣很认真地将一本有关批林批孔评《水浒》的书拿给李达言,让他好好学学,说等他思想觉悟提高到一定程度再和他好好谈。李达言性格活泼好动,人也老实厚道,知道自己一笑惹下祸端,且这祸端很可能连累到刘小姣,便很听话地认认真真学了三天三夜有关批林批孔评《水浒》的书,感觉思想觉悟有了一定程度的提高时,他主动找到刘小姣说要和校长谈谈。<br>    刘小姣是公办教师,吃得是公家饭,每月拿得是“大票子”(那时人们管十元一张的钱叫大票子),穿戴也特别像回事。那时乡村还很少有女人穿裙子,刘小姣就弄了一件很漂亮的碎花连衣裙套在身上,丰满的线条清晰凸现,惹得农村小伙子一脸馋相地望着她,惹得农村孩子在她没察觉的时候偷偷趴在地上望她裙子里是否穿了小裤头儿。刘小姣心底善良,性格有些大大咧咧。见李达言主动找她,挺白挺俊的脸子依然拉着。她是一校之长,脸子拉下能显出了校长的威严。她望着李达言,好一会儿都不说话。她越不说话,李达言心里就越发毛。<br>    “校长,你说……这事……”李达言个子本来不高,那一刻像是要钻进地里去。<br>    “好啊你个李达言,好好的课你不上,偏要在总校长来检查时狂笑不止,你喝下多少笑婆婆尿啊?!”刘小姣脸上表情有了些许变化。<br>    李达言抓住刘小姣脸上的些许变化,往前凑了凑,也让自己脸上表情有了些变化,声音轻柔地说:“校长,我得求你哩,当了一年多民办教师,还真就喜欢这活儿哩,你给总校长说说,可别把我给开除了?”<br>    刘小姣平时挺喜欢李达言,他做事认真,写教案、分析课文头头是道,还常主动到学生家搞家访,是育红小学不可多得的好老师。听他这样说,刘小姣装模作样地把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穿着不合体的蓝上衣,一件洗白了的黄军裤,屁股上挺大挺圆的白补丁特别扎眼,便觉样子有些滑稽和感伤,心里也就酸酸的。酸过,她声音有了一点柔,说:“总校长那里我当然会去说,只是你给人家留下如此印象,今后什么事情都难办哩。”<br>    李达言把脸笑成一朵花,说:“校长,这几天我把批林批孔评《水浒》的书从头到尾学了好几遍,思想觉悟大提高,真是想从灵魂深处闹革命,你得和总校长好好说说,千万别把不好的印象留在他的脑子里。”<br>    刘小姣听他一说没了气,拍拍他的肩头说:“星期六公社教育组开例会,好话我会去说的,管不管用不知道。不过这课你还得停,校长那里点了头才能再任课。”<br>    李达言一听有些急,说:“班里的学生会放羊的……”<br>    刘小姣说:“先交给宋春迎老师管一管。”<br>    李达言被停了课,那些天心里挺难受。每天虽然早早到校,可不能去上课,只能在全校唯一的办公室里打扫卫生烧开水。<br>    那天上午,正上第三节课,李达言在办公室外的小土灶上烧开水。烧了一壶又一壶,把几个暖水瓶都灌满了,还趴在地上使劲地吹着那想熄想熄的小土灶。宋春迎走过来,拍拍巴掌对他说:“你是不是烧水烧上瘾了,再烧了水往哪里灌?”<br>    李达言一回头,见宋春迎手里拿着教案站在他后面,嘿嘿一笑说:“俺被降了格,也得把降格的事情做好些不是?我想多烧点倒在铁桶里,咱班的学生谁渴了谁就喝。”<br>    “瞎说,什么降格不降格的。看你,看你……”宋春迎说着,用手点划着李达言的脸,笑得弯下了腰。<br>    李达言莫名其妙,不知所措地望着宋春迎。宋春迎笑够了,说:“快去洗洗脸,要不你可成黑‘包公’了。”<br>    李达言知道是烧水时脸上抹满了灰,说:“怕啥?咱这是弄一脸黑灰,炼一颗红心哩。”<br>    正说着就听宋子青那个班的门口传来一阵叫骂声,他们抬头望去,见那里围满了人,就忙忙地跑过去。这一节是宋子青的语文课,不知为啥他没去上,却正和两个女人打在了一起。两个女人一个上了年纪,一个是年轻姑娘。上了年纪的女人一脸横肉,那模样让人一看就发怵,年轻姑娘有些胖,肥肥的腰身,宽宽的额头,厚厚的嘴唇,一双瞪得溜圆的眼睛给人的印象是有些不正常。宋子青在两个女人的围攻下光招架,嘴里也不说啥,两个女人边撕扯着他,嘴里还边没轻没重地骂着。<br>    胖姑娘骂:“宋子青我操你妈哩!你早也不说散,晚也不说散,刚当了几天破‘民办’就装洋相了?”<br>    上年纪的女人骂:“俺家的黄花闺女就白白让你相?让你看?让你抱?你个没爹操的没忍娘养的哩……”<br>    李达言不知两个女人是干啥的,听着她们骂得怪难听,跑上前拉开没好气地说:“你们是哪的?跑到学校里发什么疯?”<br>    胖姑娘脸上流着泪,嘴里仍在嘟嘟囔囔地骂:“他和俺订婚都好几年了,平时到俺家好吃好喝好侍候,俺都准备和他结婚哩,谁知道他当了几天破‘民办’,就得和俺吹哩,瞎了他的狗眼!”<br>    上年纪的妇女头发已经披散开,嘴里骂得声声不入耳:“宋子青你个私孩子,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驴屌样?俺闺女白白胖胖的,哪个男人见了不喜欢?还他妈的巴结你?去你妈那老骚屄哩!”<br>    胖姑娘听她妈骂得有些过,伸手拽拽她妈的衣角,回头又冲宋子青吼:“你要再说和俺吹,俺就去公社告你的状,这破‘民办’也叫你干不成!”<br>    围观的学生听到不堪入耳的骂起哄起来。李达言和宋春迎都年轻,上年纪的妇女骂的话也让他们脸上烧烧的,想说啥又不好说,不说啥两个女人还继续挣着要去撕扯宋子青。这时候多亏徐小六老师跑过来,他也说好话也吓唬,总算把胖姑娘娘俩儿劝出学校门。宋子青阴着脸,整理了一下被撕烂的衣服和裤子,冲围观的学生们喊:“看什么?老子个人的家事有什么好看的?回教室上课去,把刚刚学过的课文给我抄十遍!”<br>    “抄十遍啊?”一个学生惊叫道。<br>    “就是抄十遍,抄不完中午谁也别想回家吃饭!”<br>    “我的妈呀……”又有学生惊叫道。<br>    下午,李达言依然忠诚地履行着烧开水的职责。学校里烧水没劈柴,用的多是学生拔来晒干的草。那些草有些潮湿,点燃后一个劲儿的冒烟,李达言不时伏下身子“扑扑”地用嘴吹,滚滚浓烟呛得他又咳嗽又流泪。如此折腾着,李达言烧满了大壶又烧小壶,烧满了小壶又倒进桶里凉着。正忙活得不亦乐乎,五年级(2)班的几个学生跑过来喊:“李老师,不好了不好了,王二好到赵牛河里捞绿头龟被淹了……”<br>    “什么?”李达言一惊,手里提着的壶啪地掉在地上。<br>    “王二好去下河,被淹着了。”跑来的几个学生又说,一个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br>    “宋春迎老师呢?”李达言边跑边问。<br>    “已经到河上去了。”学生说。<br>    赵牛河在学校后面,是一条并不算宽但水却很深的内流河。每当雨季来临,它碧水涟涟,像一个放荡不羁的少妇,无拘无束地渲泻着自己的情欲,人站在高高的杂草丛生的河堤上,总是有种望而生畏的感觉。雨季过后,它又像一个天生丽质的少女,情态温柔地把一切都揽进怀抱,惠赐出大自然的丰颖。特别是到了夏天,赵牛河两岸绿柳成荫,一棵棵有些年岁的绿柳都一搂多粗,绿柳在风的吹动下将河道罩起来,构成一道荫荫的天然长廊。有时候,从上游下来的水浑浊湍急,上面常漂浮着看上去十分自在的一种被当地人称作绿头龟的东西,还有一些死猪死羊也被泱泱之水冲下来,一条并不算太宽的河流里蕴满少有的恐惧。学生们大都从小在河边生活,熟悉赵牛河就像熟悉自己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胆子大的男孩子常常游到里面去捞绿头龟,再拿到309国道边上的小市场换钱,一些远道而来的汽车司机偏偏爱花几块钱买那玩意儿带回去。胆子小的学生,则喜欢在河边摸些黄蟮螺丝之类的东西拿回家煮来吃。学校里怕学生出事,三番五次强调不准任何人下河,还曾逮住几个下河的学生狠狠处理过,可都是些小孩子,即使处理也只不过在学校里或班上做做检查。小孩子天性好动胆大,尽管如此,仍断不了有人偷偷摸摸去下河。老师们对此很头痛,好在一直没有学生因下河出大事。听说王二好被淹,慌得李达言往河边跑时一路上跌了几次脚。<br>    跑到河边,见宋春迎正连哭带喊地指挥着几个大点的学生下河救人,河中间一上一下翻滚着的王二好就要沉下去。李达言没顾上脱衣服就飞身跃入河中,几个大点的学生刚才像是被河里的情景吓坏了,宋春迎指挥他们下水时还有些犹豫,这时也紧随李达言跳进水中。李达言从水中托出王二好,几个学生也游过去帮着拉。不一会儿,脸色惨白的王二好就被拉到泥滑的河滩上。<br>    “快……快将他抬到我肩上……”李达言累得上气不接下气。<br>    宋春迎和几个学生将死狗一样的王二好抬上李达言的肩,李达言浑身湿漉漉地扛着他在河滩上跑,随跑他还随用肩膀上下掂着。宋春迎和几个学生则紧随其后,不断锤打王二好的背。半个小时后,王二好在李达言身上“哇”地一声吐出来,吐出来的水顺着李达言后背缓缓下流。李达言已累得脸色苍白,缓缓将王二好放下,他扑嗵趴在地上,看着王二好慢慢睁开眼睛,说:“狗日的,那河是你爹哩?!”<br>    王二好哭出了声,同学们在旁边望着他,说:“王二好,你狗日的快把李老师累死了。”<br>    “这不是到阎王爷那里走了一遭吗?!”宋春迎望着瘫在地上的李达言和仍在哭的王二好说。<br>    “我儿子怎么了?我儿子怎么了……”王二好他爹从学校西边跑过来,边跑还边喊。<br>    “王二好同学下河被淹,现在已经没事了。”宋春迎好言相告。<br>    “你们咋搞的?孩子交给学校,老师得负好责哩!”王二好的爹逼视着宋春迎,眼睛里像在冒火。<br>    李达言见王二好的爹有些不讲理,从地上站起来说:“你别发火,孩子没淹死都是万幸。”<br>    “你……是孩子的老师?”王二好的爹问。<br>    “是,我姓李,是王二好同学的班主任。”李达言说。<br>    “你他妈的还是班主任?咋**搞的,把我儿子淹死你小子负得了责?!”说着,王二好的爹气呼呼地冲到李达言面前,挥手给了他一耳光。<br>    “你咋打人?”宋春迎老师欲上前阻挡,被王二好的爹一把推出好远,踉跄几下子总算没跌倒。<br>    “你……你别急好不好?”李达言见王二好的爹如此不讲理,强压心头之火,一手捂着挨了耳光的脸,一手扶住差点跌倒的宋春迎。<br>    “别他妈的说这话,要是你儿子被淹,你急不急?”王二好的爹亮着巴掌又往李达言跟前凑,像是还要打。<br>    “爹!你干啥?!”躺在地上的王二好忽地站起来,身子摇了摇,还是站稳了。<br>    见王二好摇着身子吼,王二好的爹扶住他,脸上的气色好了点,可眼珠子依然瞪得溜溜圆。末了,他背起王二好,边往家走边冲李达言和宋春迎说:“孩子没事就算了,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给你们没完哩!”<br>    “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宋春迎气得冲着王二好爹的背影直跺脚。<br>    “咱是老师,就得对人家孩子负责哩,王二好父亲说得没错。”李达言擦着嘴角流出得血,话说得很慢但很有力。<br>    “那他打你也没错?”宋春迎一听来了气。<br>    “没错,谁让我是王二好的班主任呢。”李达言说。<br>    “你呀,真的是头牛哩!”宋春迎有些着急地说。<br>    4<br>    李达言挨了王二好爹打的事,很快被校长刘小姣知道了。刘小姣把宋春迎和李达言两个人都叫过去,问过事情就来了气,说:“这是什么家长啊?儿子调皮捣蛋,不遵守纪律下河差点被淹死,老师救了他还挨打,我找他讲理去!”<br>    “校长,别……别去。”李达言拦住刘小姣。<br>    “校长,你还是别去,人家李老师体谅学生家长,老觉得责任在咱们老师身上哩。”宋春迎余气未消,说话阴阳怪气。<br>    “就是吗,学生交给老师,出了事情人家不找咱找谁?”李达言说。<br>    “李老师说得有道理,我们要在这件事情上接受教训,真要把王二好给淹死麻烦可就大了哩。”刘小姣说。<br>    之后,刘小姣召开了全校师生大会,狠狠批评了王二好不遵守纪律的问题。又让每个学生写下保证书,保证不下河,私自下河出了事学校不负责。<br>    会后,李达言依旧烧开水。去办公室里倒水时,他见宋春迎直望着他肿起来的脸笑,便嘟囔着说:“写下保证书,学生出了事还脱不了老师负责任哩。”<br>    宋春迎收住笑,说:“你呀,可真‘牛’得厉害!都写下保证书了,还得让咱们老师负啥责?”<br>    星期六上午,刘小姣接到通知,让她下午带着李达言到公社参加批判会。那年月人们对“批判”二字很敏感,李达言一听说要带他去参加批判会蹲在地上就想哭。那一刻,他心里狠狠地骂了两声永典哥,说:“我日过你老娘哩,要是不啦那呱儿,老子还能遭这罪?!”他抬手照自己脸上打了三巴掌,刘小姣看见了,说:“你这是干啥?干啥哩?”<br>    李达言说:“我可真不争气,长了一付爱笑的脸,啥事在心里也憋不住,听了个笑话就笑起来没个完,结果给我也给你找了这么大的个麻烦……”<br>    刘小姣说:“这时候说啥也没用!”<br>    李达言还想自己打自己,抬头见刘小姣白白的脸蛋成了青菜色,有些怯,轻轻地说:“校长,你看这事……”<br>    “看什么?下午跟我去公社!”刘小姣挺白挺俊的脸子,李达言不敢看一眼。<br>    下午走在去公社的土路上,李达言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一个劲地问刘小姣:“校长,这一批判不就成‘反革命’了吗?”<br>    刘小姣心里也忐忑,说:“嗯,和‘反革命’也差不到哪里去。”<br>    那年月各级都爱开批判会。李达言还年轻,遇事心里不踏实。年轻的他参加过许多次批判会,最初是读初中的时候一个老师开会时领着同学们喊口号,一紧张把“无产阶级革命派”喊成了“资产阶级革命派”,结果胸前挂着三十斤重的“现行反革命”大牌子在台上被批了三天三夜,最后瘫倒在地。还有一次是初中里受人尊重的校长不经意间在黑板上把“太阳升”写成了“太阳下”,被说成思想有问题,变着法的攻击伟大领袖。强大的批判会刚刚开完,那校长就撇下老婆孩子悬梁自尽。一次次批判会,在李达言心里投下很重的阴影,而今一说让他参加批判会,他以为自己也要挨批判,吓得腿肚子不住地打颤颤儿。<br>    批判会场设在公社挺大的礼堂里。礼堂外面的墙上写满“打倒投降派”“扫除孔老二之流毒”“打倒林彪反党集团”的标语和口号,一走近感觉铺天盖的样子。礼堂里坐满公社驻地中学的老师和学生,红旗招展,歌声震天。会议工作人员左臂戴着袖章转来转去,气氛十分凝重。报了到,刘小姣被安排在一个地方,李达言被安排在另一个地方。刘小姣在的那地方都是各单位的头儿,李达言在的那地方都是多少有问题的人。李达言坐在用一条木板搭成的凳子上,随了木板颤动,心里更加不踏实。他抬头望望,会场上红色横标写着“要彻底和投降派算总帐”,想想投降派好像和他在课堂上放开喉咙狂笑没什么必然联系,便稍稍放了点心。会议开始,总校长望望鸦雀无声的会场,先宣布几条纪律,继而开始点名发言。发言者大都是各学校有头有脸的人,内容无非是批宋江的投降派,再引深到教育工作中受资产阶级思想影响的问题。发言结束,总校长讲话,他首先肯定了全公社教育系统批林批孔评《水浒》的成绩,接着又针对教育系统存在的问题重点点名批判一些老师。李达言是第六个被点名批判者,前五个被点名批判的都上台亮相,有的是违反纪律,不好好教书育人,偷偷跑回家种自留地;有的是搞偷机倒把,利用学生的手倒卖粮票布票;还有的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带领学生偷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点到李达言时他心里一哆嗦,还以为也要将他提到台上去亮相,结果总校长说了两句话,叫他在心里喊了三声“万岁”。<br>    总校长说:“育红小学的李达言我也要批判一下,鉴于他平时表现尚可,年龄又小,就不让他到台上亮相了。”<br>    接着,总校长直批得李达言两眼冒花,头皮发麻,满身虚汗。总校长说:“育红小学建校虽短,可在广大贫下中农支持下,学校成绩一日千里。而今却出了李达言这样不为人师表的老师,给学生上语文课时不严肃,放开喉咙大笑,笑得眼泪鼻涕都流下来,笑得学生以为老师是疯子,你这是为人师表的来头儿?你这是‘宋江’投降派的表现嘛!我还没调查,不知道这个李达言家庭出身怎么样,如果是贫下中农的孩子,那他得好好想一想,旧社会穷人的孩子上不起学,新社会穷人的孩子能读书了,你作为老师怎么能如此不负责呢?当然,如果他出身在地主富农反坏右的家庭里,那问题就大了,是有意不把贫下中农的孩子教好……”<br>    总校长越批越厉害,话越说越重,李达言如坐针毡。周围人不认识他,可他却感觉无数双眼睛如万剑穿心。他两耳嗡嗡,校长再说什么一字未听清,直到总校长提到对挨批的人的处理时,耳膜才像被重新粘贴到他的耳朵里。总校长说:“下一步民办教师要注册,今天受了批判的,依情况处理,问题严重者开除出教师队伍,问题一般者缓期注册……”<br>    那天之后,李达言三天没到学校去,他在家不吃不喝蒙上被子睡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傍晚,年迈的母亲拍打着儿子的门板喊:“儿啊,儿啊,你咋不吃点么哩……”<br>    屋里只有李达言谙哑的哭泣声。母亲听到儿子哭泣,也蹲在门口大放悲声,随哭母亲还随喊:“儿啊,你是咋了哩?这书咱不教了不行吗?你何苦要自己遭罪受……”<br>    母亲哭声悲悲,喊声凄凄,李达言擦擦眼泪开开门,一把将母亲抱住说:“妈,我没事,没事哩……”<br>    母亲望望明显消瘦的儿子说:“你没事?那咋睡了三天三夜哩?”<br>    李达言强装笑颜,说:“不是感冒了吗……”<br>    母亲一听笑了,说:“我儿感冒了,等妈给你放上姜丝赶面条哩。”<br>    李达言喝下母亲赶好的两碗姜丝面,感觉酣畅淋漓。他对母亲说:“妈,不管人家对我怎么样,我还是愿意去教书,不知不觉中,还真就喜欢这行当哩。”<br>    母亲举着苍皱的老脸望着他说:“儿啊,过去的先生(当地人称老师为先生)可不得了哩!你爷爷就曾经骑着毛驴做先生,现在你愿意当先生,人家又让你当先生,你去当就是了。俗话说得好,有钱难买‘愿意’呢!”<br>    母亲说到爷爷,李达言自然就想到爷爷。对从未见面的爷爷他自幼崇敬。还在他很小时,父亲就告诉他爷爷学问大,是个受人敬仰的私塾先生。早年间爷爷骑毛驴走遍赵牛河畔的大小村庄,给大户人家的孩子教私塾,也教穷人家的孩子学识字。那时候爷爷很有名,谁都知道麦家村的私塾先生李羊毫。只是,一个大雪天那头小毛驴把做了多年私塾先生的爷爷驮丢了。关于爷爷的失踪有过许多传言,一说爷爷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去了很远的地方充军;一说爷爷和大户人家的太太有染,被人弄死后喂了恶狼……无论传言如何,爷爷的失踪一直是个谜。年轻时候的爹试图解开这个谜,跑遍方圆百里的赵牛河畔,终无所获。好在爷爷失踪后家境渐趋破落,李达言家入了贫下中农的列,解放后无数次的运动也因此幸免于难。有人说李家因祸得福,李达言的爹却横眉冷对述说者。的确,父亲在儿子心目中从来就是伟大的,那怕这种伟大有时显得苍白。<br>    许是想到了爷爷,许是还有其他原因,第二天李达言像是忘了曾经有过的烦恼,高兴地去了学校。他想无论别人如何对待自己,这“先生”是当定了哩!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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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7.11.2003 00:52:53 | 只看该作者
民办教师李达言的燃情生活(二)  <br><br><br><br>    第二章  “预备民办”<br>    5<br>    李达言像勤杂工一样,在育红小学烧开水打扫卫生一干就是两个月。<br>    两个月后,公社总校长再一次到育红小学视察,很郑重地找他谈了一次话。那日天气很好,太阳早早悬在头上,清新的阳光一改往日的爆燥,柔柔地泼洒到田野树木和房子上。早饭后走进学校,李达言打扫完办公室卫生,刚刚点燃炉子准备烧开水,校长刘小姣就喊他。<br>    育红学校有三排房子,后两排是教室,前一排是老师们的办公室、校长室和刘小姣宋春迎两个公办教师的宿舍。李达言和其他几个民办教师离家近,放学后都回家吃饭、住宿。走到校长室门口,李达言看见一辆很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放在那里,周围围着许多学生,有的说这车一百多块钱,有的说一百多块买不了,还有的说关键不是钱的事,买这样的名牌车得凭票。李达言没注意学生的议论,只知道那是公社总校长的自行车,这辆车往那里一摆就证明总校长到了。想着心中就一沉。总校长上次批判会上说有问题受了批判的民办教师,该处理的处理,不知对自己如何处理。他心里忐忑着推开刘小姣的办公室。<br>    “李老师,快进来。”刘上姣说。<br>    总校长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嘴里自在地叼着一支烟,不时吐出几个烟圈儿。<br>    “总校长,你来了?”李达言忐忑着,很礼貌地和总校长打招呼。总校长嘴里的烟依然叼着,微微朝李达言点下头,那样子让李达言想起他家养得那只一走一磕头的老山羊。<br>    “李老师,总校长今天来主要是想和你谈谈哩。”刘小姣说。<br>    “是啊,我想告诉你,本来是想将你开除出民办教师队伍的,刘校长直给你说好话,又听说你家庭出身贫农,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我们也就没理由再开除你了。从今往后,你要好好教书,把学过的文化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学生。鉴于你那次在课堂上的表现,不处理也不行。经我们研究决定,这次就不给你办理民办教师注册登记了,也算是对你的处理。当然,这样的处理是最轻的,上次在会上挨批的那些人大多都被开除了。看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总校长一番话,李达言听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什么叫民办教师注册登记,更不懂不给他注册登记意味着什么,只呆呆地望着总校长和刘小姣,好久都没说出一句话。<br>    “李老师,校长问你呢,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刘小姣见李达言光发呆,提醒道。<br>    “是啊,还有什么要说的?”总校长也说。<br>    “这……注册登记是咋会事?”李达言一脸呆相,说话嘴像不听使唤。<br>    “注册登记吗,就是从公社到县到地区,给每一个民办教师都登个记,证明从今往后就是正式民办教师了。”总校长说。<br>    “不给我登记,那我还算不算民办教师?”李达言问。<br>    “咋不算呢,你已经教了一年多的书,当然要算民办教师。”刘小姣抢过话说。<br>    “你算代课民办教师,下次再注册登记时才能是正式民办教师。”总校长说。<br>    “这……这不是成了预备‘民办’了吗?”李达言从总校长脸上的表情,已明白是怎么回事。<br>    “什么预备不预备的,你放心,凭你出身贫农家庭,只要今后认真教书育人,一定能成为合格民办教师,有机会还能转为公办教师。当然,前提是你一定要好好教书育人,再也不能出现上课对着学生狂笑不止那样的问题。我已经和刘小姣校长商量好了,下一步把担子给你压得重一点,担任三、四年级复式班的班主任,继续教语文和音乐。”总校长说着站起来,伸出手轻轻和李达言握了握。<br>    走出刘小姣办公室,李达言脚步很沉。他望望天,觉得天很高;他望望学校后面赵牛河岸上那排杨柳树,杨柳树郁郁葱葱。于是,他回头冲总校长停放在刘小姣办公室门口的那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低低骂了声:“总校长,我操你妈!我还操你的祖宗哩!”<br>    骂过他回头看看,见没被人发现,紧跑几步进了老师们的集体办公室。<br>    三天后,全公社八十多名民办教师聚集在公社礼堂,举行了隆重的注册登记仪式,民办教师们每人拿到一个印有“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的红皮证书,证书里详细记录着每个人的年龄、从教时间和所在学校。李达言没参加注册登记仪式,他依然属代课教师。<br>    宋子青季二海和徐小六们参加完注册登记仪式回到学校,见李达言还在办公室门口的炉子上烧开水,悻悻地说:“李达言啊李达言,你那天是不是喝下好几大碗笑婆婆的尿啊?”<br>    李达言没说话,对着直冒青烟的炉子放进一把干草,“扑扑”吹了几口,炉子里腾地一下燃起来。火光中,他脸上挂着两串晶莹透亮的泪。<br>    过了几天,宋子青见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悄悄告诉李达言:“你想不想成为注册登记的正式民办教师?”<br>    李达言很干脆,说:“咋不想哩。”<br>    宋子青说:“有一个机会,看你利用不利用了。”<br>    李达言问:“啥机会?”<br>    宋子青告诉李达言一件事,李达言听后心里又一次忐忑着。头天下午放学时大宋忘了将学生作业拿回家去批改,吃过饭又摸黑来到学校,想把学生作业全部批改完。三十几个学生的作业一直批改到十一点。回家时正好遇到徐小六从五年级教室旁边走过来,肩上背着个鼓馕的破袋子。起初,徐小六没看见宋子青,只顾低着头往外走。宋子青看不清徐小六,以为是附近村里的人到学校偷东西,沉沉地吼:“干什么的?站住!”<br>    徐小六听到吼声,肩上的袋子咚地掉到了地上。宋子青走近见是徐小六,说:“是徐老师啊,这么晚了你来干啥?”<br>    徐小六吱唔半天没说出话。宋子青帮他把袋子提起来,那袋子死沉死沉,摸上去硬棒棒。<br>    “徐老师,这是啥?”宋子青问。<br>    “没啥,没……啥哩。”徐小六说话的声调有些变,像是生怕住在学校的刘小姣和宋春迎听见,一个劲儿的往她们那排房子看。<br>    宋子青感觉有问题,伸手往袋子里一摸,是几块红瓦,就说:“徐老师,弄这东西干啥?”<br>    徐小六慌慌提起袋子说:“出门再说,出门再说。”<br>    出了学校门,徐小六见宋子青在外面将大门锁上,便背起袋子边走边说:“宋老师,不怕你笑话,把真事告诉你吧。你也知道,我快五十岁的人了,儿子已到了定亲年龄,女儿也老大不小了,可家里却穷的揭不开锅。一家人挤在三间土坯房子里,不满你说有时想和老婆亲热亲热都生怕孩子听见。本指望当上几年民办教师能转个正,可看这形势还真没什么指望头。想不教书回家安心种地,你知道俺那魏合庄年年收成差,种一年的地弄不了几个钱,只能这样慢慢熬。前些日子好歹弄土坯给儿子盖了两间小东屋,东拼西凑还差十几页红瓦,借了好几家子,总算把那红瓦挂上了,人家昨天也开始盖屋,借的红瓦得还啊,无奈中我想到了五年级后面墙头上那一溜瓦……”<br>    徐小六说着哭起来,哭得宋子青挺心酸,说:“这事不算啥,你背回去就是了。”<br>    睡到半夜,宋子青忽然想起他要蹬那胖姑娘时徐小六说过怪话,还对别人说宋子青不知天高地厚,农村人能找上个对象就不错了,挑三拣四的也不看看自己是干啥的。这一想,大宋来了气,心里说:你徐小六这才叫不看看自己是干啥的哩,当老师的为人师表,你却摸黑到学校里偷红瓦,这是什么行为?<br>    “要是把这事说出去,徐小六的民办教师资格肯定被取消,你不就可以顶上去?”宋子青说完,眼睛盯着李达言。<br>    李达言想了老半天,回头看看没人进来,对宋子青说:“宋老师,我想这事还是不吱声的好,徐老师也不容易,快五十的人了,家里那么穷,弄两页子红瓦也算不上什么,咱还是闷着点吧。再说真把这事捅出去,让他怎么做人?”<br>    “你李达言心眼儿好,不该告诉你哩。”宋子青脸上显出不快,说话也多了讥讽味。<br>    “大家在一起是缘份,相互担待着好哩。”李达言说。<br>    之后,李达言发现宋子青没再说这事,他想人都是相互敬着哩,徐小六说话做事都敬着宋子青,宋子青也不至于把事情做得太过火。又过几天,李达言发现徐小六一直没到学校来,便问怎么了,刘小姣说他病了,一直发高烧,卧床好几天起不来。李达言觉得可能与那晚上的事有关,便约宋子青一块去看徐小六。宋子青不想去,说:“老徐这人偷红瓦怪厉害,身体也挺棒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哩?”<br>    李达言感觉宋子青对徐小六成见挺深,就说:“咱们和徐老师都是民办教师,小小不言的事还是不去计较的好。”<br>    宋子青点点头答应跟他一块去看徐小六。下午放学后,李达言和宋子青去看徐小六,宋春迎听说也跟了去。半小时后,他们到了魏合庄。问一年轻人徐小六住在哪?年轻人朝村西头一指说:“院门最破的那家就是。”<br>    他们推开一扇烂掉半截的门走进去。院子里静静的,李达言就喊:“谁在家?”<br>    好一会儿,屋里才传出徐小六一阵很厉害的咳嗽,那咳声在低矮的土坯屋子里上下跳跃,给人震天动地的感觉。李达言听着那咳声,望望大宋,又望望宋春迎,摇摇头,没说啥。这时屋里传出徐小六的话:“是李老师吧,快进来……”<br>    屋里挺黑,乍一进去什么也看不见。走进里间,才见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徐小六斜躺在土炕上,手拿一本书,面前还摆了一个备课本。徐小六的妻子正蹲在炕头旁边临时架起的锅<br>    灶上“扑扑”吹着火,屋里的烟味和潮湿味挺逼人。<br>    “徐老师,好点了吗?”李达言说。<br>    “听说你病了,俺几个过来看看你。”宋子青说。<br>    “感冒发烧,过几天就好了。”徐小六说<br>    “徐老师,你还在备课?”宋春迎伸手摸过他面前的备课本,一页页翻着看。<br>    “咱这水平教孩子挺吃力,不早点准备好怕也不行哩。”徐小六说。<br>    “那你也得注意歇着。”李达言说。<br>    “庄户人家的身子没那么金贵,要是不发烧我早到学校去了。”徐小六说。<br>    “好好歇着吧,你的课俺们几个帮着上。”李达言说。<br>    “又累呗你们,怪不好意思哩。”徐小六说。<br>    “徐老师别这样说,我们有事不是也累过你嘛?”宋春迎接过话。<br>    徐小六的妻子把锅底下的火弄旺了,用勺子搅了搅煮在锅里的棒子面糊糊,站起来看着李达言宋子青和宋春迎,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坐,你们坐……”说着,又要去倒水,一提摆在地上的那只破竹皮暖水瓶,见是空的,挺尴尬,嘴里嗫嚅着:“我去烧,待会儿再做饭,你们在这吃饭再走。”<br>    “不了,徐老师你歇着,看看你没事就放心了,我们回去哩。”李达言说。<br>    徐小六见他们走,一把拉住宋子青的手摇了摇,眼里闪着亮亮的光,说:“宋老师,你们不能走,没好的有孬的,在这里随便吃点……”<br>    宋子青从他那手的摇动中感觉到什么,眼里也渐渐湿润了,嘴里说着不字,把另一只手按在徐小六瘦瘦的肩上拍拍说:“徐老师,好好歇着,学校的事别挂着,有俺们哩。”<br>    出了门,三个人谁也不说话,沉默着往前走,一直走出魏合庄。<br>    “没想到徐老师家里的境况如此残败。”宋子青说。<br>    “唉!谁家里的情况不是如此呢?!”李达言叹息着。<br>    “宋老师,你来这农村教书,可真受苦了哩。”走了一会儿,宋子青对宋春迎这样说。<br>    宋子青说过,见宋春迎不吱声,抬头望她,发现她低着头,一只手在擦眼睛,两肩哭泣的一抽一抽的。宋子青懵了,问道:“宋老师,你这是咋了?”<br>    宋子青一问,李达言也发现了宋春迎在哭,知道她心底善良,见不得徐小六老师这样的可怜样,就说:“宋老师,你这是做啥哩?我们农村人家的情况,一般都差不多,老天爷只要长眼,不让俺们饿死就算很开恩了。”<br>    “我是……我是感觉徐小六老师太……太可怜了……”宋春迎说着,仍然一下一下地擦流在脸上的泪。<br>    “要说可怜,农村人家谁不可怜哩?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哩?”宋子青说。<br>    “唉!世界上没有受不了的罪,却只有享不了的福。”李达言接过话。<br>    “话是这么说,可这现实,也太残酷哩……”宋春迎说。<br>    三个人一直走到学校门口分手也没再说话,每个人都有些伤心和震动。<br>    6<br>    时间像夜晚专门出没于民宅的窃贼,在毫无阻挡中蹦蹦跳跳着过了一年。<br>    第二年秋天,国家的形势有了些变化,民办教师们却依然是老样子。李达言教了两年多的书仍没能获得正式民办教师资格,可他在感觉中却没有任何异样。他和注册登记过的民办教师们一样上课,一样参加公社组织的各种学习考试,仍然每月拿着四块钱的补助费,村子里记着工分。对这样的日子,李达言好像没有什么理由不满足。那一年,全国上下好像事情特别多,先是北京出了一个很大的事件,那事件又让全国人民在一种政治的气氛中忙活了好长时间。接下来是四面八方闹地震,继而是伟人与世长辞……一切的一切,把人们的心弄得特别乱,大家仰头瞭望,好像能从天上寻到一点踏实。李达言一如既往地教他的书,安安生生做预备“民办”。有一天,季二海用手指头点着他的脑袋,玩笑似地说:“李达言啊李达言,你咋就这么不开窍呢?大家都在忧国忧民,惟你没思想哩?”<br>    李达言笑笑说:“我怎么会没思想哩?我的思想是做好本职工作,以实际行动继承伟大领袖的遗志。”<br>    季二海仍然点着他的脑袋说:“我看你就是不开窍哩!”<br>    老天爷也像在渲泄,接二连三下了十几场大暴雨。下第八场雨的时候已经是沟满河平,坐在教室里都能听见赵牛河水的咆哮声。育红小学距黄河没多远,从老师到学生理所当然地闹起了防大汛,只是老师和学生被安排在第三梯队,仅是心里紧张,手却够不上边儿。一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学校里的电一直是来来停停,停停来来,那天晚上屋里屋外黑洞洞的。雷声轰鸣,雨流如注,院子里的积水悄悄上涨。平时男老师们晚上轮流回校看护,那晚正好轮到李达言。夜深时,李达言躺在办公室临时搭起的铺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看书,感觉中那屋子就像小船在风雨中飘飘摇摇。突然,他听见院子里有响动,便悄悄走到门口,借着闪电光,却见宋春迎老师用雨衣罩着一个挺高大的男子汉,正情意绵绵地往她宿舍里走。<br>    “嗬,有好事了。”李达言脸上显着笑,自己对自己说。<br>    他知道宋春迎找了个同是师范毕业在公社驻地中学当老师的男朋友,仅仅两个月关系就如胶似漆了。这让李达言心里有些酸,可酸过又感觉挺正常。人家是师范毕业生,吃着国家粮票,拿着“大票”,自己充其量是个预备“民办”,有什么资格去巴结?看看那肩膀头儿,好像一点也不一般齐。那一夜,雷声雨声像是和了李达言的心境,大一阵小一阵。李达言毫无睡意,他从雨声雷声和赵牛河的涛声中,似乎又听到另一种声音,那声音比雷声雨声更冲撞他。开始,他以为是什么虫子在墙缝、在草丛、在碎瓦砾里痛苦地唧唧鸣叫,后来发现不是什么虫子叫,是自己脑子里在叫,骤然便有了一种要死的感觉,脑袋像是水淋淋的了,心也像是水淋淋的了,仿佛它们脱离了他的身体而单独漂泊在了某个地方。是梦吗?他对自己说。不是梦,他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腿,腿很疼,于是他对自己说:“去他妈的吧,是死是活屌朝前!”<br>    说罢,李达言睡了,睡中他感觉自己在一片水上飘,直飘了很远很远……<br>    第二天,公社防汛指挥部就来人调查宋春迎男朋友在学校过夜的事。原来宋春迎的男朋友被临时抽调到公社防汛指挥部搞值班,那晚他脱岗电话没人接,上级关于集中人力堵溃口的防汛指示误传两小时,差点误了天大的事。来调查的人先问了宋春迎,宋春迎矢口否认男朋友来找过他。接着又问李达言,李达言回答不知道,说晚上雨下得特别大,他接连到外面转了三圈儿,没发现学校里进来任何人。<br>    那几天,李达言看宋春迎的眼神有些怪,宋春迎看李达言的眼神也和往常不一样。季二海像是听到什么,依然用手指点着李达言的脑袋开玩笑:“李达言,这次你可真是开窍了哩!”<br>    之后李达言收到一份礼物,是宋春迎大姑从省城给她寄来的一支“英雄”牌钢笔。<br>    宋春迎说:“我有两支钢笔,这一支送给你用。”<br>    李达言说:“我有沾水笔用,不要。”<br>    宋春迎有些嗔怪,漂亮的眼睛翻出一片白,说:“你不是开窍了吗?!”<br>    李达言接下那支钢笔,有些诚惶诚恐。再之后,宋春迎的男朋友因擅离防汛岗位被开除出了教师队伍。那天,依然是公社里的总校长开得全体教师大会,在大会上宣布了对宋春迎男朋友的处理。会后宋春迎对李达言说:“那人与我没关系哩。”<br>    李达言说:“谁呀?”<br>    宋春迎说:“不知道。”<br>    三天之后,李达言顶替宋春迎受处理的男朋友,被抽调到公社防汛指挥部搞值班。李达言一向老实,谁都说他干什么事也不会出问题。一下子一个月,他在防汛指挥部还真干得特别好,没白没黑地值班,哪里有事他到哪里。防汛结束,他抱着指挥部奖励的大镜子回到学校,惹得老师学生都眼馋。可小宋帮他管理的三、四年级复式班却放了羊,纪律松弛,成绩下降,还有五个学生中途辍学。李达言费了好大劲,才使学生们跟上趟。<br>    年底,为庆祝新形势的发展,公社管教育的总校长别出心裁,在全县率先搞了学生统一命题统一考试。考试前,总校长召集全体老师开动员会。会上总校长高兴的心情溢于言表,他一改以往面部“神经麻痹状”,满面笑容对大家说:“全国形势在变化,教育系统的春天来到了,希望大家振奋精神,加倍努力,切实把教育质量抓好,抓出成绩。为了检验全公社的教学成绩,我们准备组织一次大规模统一命题考试。平时各学校都说自己做得好,老师们也都说自己教得好,是真好还是假好,是骡子是马,现在要拉出来蹓蹓了。这次统一考试,是我们公社教育系统清除左的思想影响的最好证明。通过这次考试,好的我们要充分肯定,该表扬的表扬,有转正指标时优先考虑;对差的要提出批评……”<br>    总校长慷慨激昂,各学校的校长和老师们当然也慷慨激昂,纷纷表示拿出最好的教学成绩,迎接教育革命的又一个春天。<br>    全公社统考那天,李达言被派往别的学校监考,学生仍交给宋春迎代管。结果育红小学宋春迎的五年级(1)班考得最好,得了全公社第一,季二海的一、二年级复式班得了第三和第四,徐小六的五年级(2)班得了第三。监考李达言三、四年级复式班的老师是向阳小学的一个“黑脸”,管得严不说,还提溜出几个考试时递小纸条子的学生,使得三、四年级的成绩一般,三年级在全公社排第十,四年级排第九。<br>    考试之后,刘小姣找李达言谈话,说:“你们班平时成绩挺好,怎么真考试了这么差呢?”<br>    李达言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学生们掌握的还是不扎实吧。”<br>    刘小姣又说:“如果三、四年级的成绩好一点,这次育红就能拿第一名,结果只拿了个第五名。”<br>    李达言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刘小姣还告诉他,本来是想通过这次考试把成绩拿上去,她去求总校长给他注册登记,办成正式民办教师,可成绩摆在这里,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那天傍晚,放学后李达言和季二海徐小六一同走出校门,心情很沉重。徐小六家里有患半瘫的老婆和儿子闺女,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全部压在他肩上,每天一放学就急急忙忙地往家跑。徐小六没功夫和他们啦闲呱儿,走出校门朝他们摆摆手,说:“你们慢走,我得快着回家。”说完,他独自小跑着往家赶。<br>    李达言和季二海慢慢走着,季二海说:“你听说了吗?这次考试之前有些老师已经知道题了。”<br>    李达言一惊,问:“是吗?”<br>    季二海说:“咋不是哩,宋春迎三天前就去过公社,她还请文教秘书在阳光饭店吃了顿饭哩。”<br>    李达言心里又一阵酸酸的,心情更沉重了。他不明白宋春迎怎么会这么干,为了弄个好成绩去做这样的小动作还是为人师表的来头吗?想着,他脸上的表情很凄楚。望着他的样子,季二海也像是有些苦衷,脸上凄凄地说:“这民办教师我真不想干了哩。”<br>    李达言抬头望他一眼说:“为啥?你已经是正式民办了还不想干?我还是预备民办都还干得挺带劲哩。”<br>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转正几乎没指望,每月就那四块钱,干到后来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你看看徐小六,老婆瘫在床上,儿子说不上媳妇,这样的日子可挺难熬哩。”说着,季二海又指指很远的赵牛河堤上一截被人们说成是“美女像”的多年老树桩,“你看到那截老树桩了吗?咱们民办老师可怜的就像它一样,远看朦胧的像美女,漂亮迷人,好像能激起人的冲动,可实际上它却充满假相,走近看不过是截老皮老杆的破树桩。你再往下看,它的根须很深很深地扎进了赵牛河的河套里,任怎么挖怎么拔,一时半会儿还真难使它脱离那荒凉的大河堤……”<br>    季二海的话,像是触到李达言的痛处,他默默往前走着,再也无话可说。走到两村之间分手的岔路口,李达言问季二海:“不干民办教师,你想去干啥哩?”<br>    季二海像是早有思想准备,说:“听说国家要恢复高考,可凭咱这肚子里的文化水水,不会有什么出息,我只想报名参军。”<br>    李达言听着,目光真诚,但充满信服与困惑。那天晚上,李达言睡得一点也不好,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直滚到后半夜,听到母亲屋里有隐隐的呻吟声,便翻身下床。他点上灯,见父亲的脑袋被微弱的煤油灯的亮光印在墙上,他知道父亲已经陪伴了母亲大半夜。母亲披着(甚或是裹着)一团烂糟糟的棉絮蜷缩在炕头上,胃疼的满头满脸冒虚汗。<br>    “妈,你胃病又犯了?”李达言忙给母亲倒开水,一提暖水壶是空的,便又忙着地拿柴去烧水。<br>    “你妈这身子骨,真就把这个家给拖垮了哩。”父亲同样蜷缩在炕头,叭哒叭哒抽着旱烟袋,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br>    “爹,你说啥哩?!”李达言埋怨着,翻着眼白的眼睛瞪着那一明一暗的烟袋杆。<br>    “唉!”父亲叹息着。<br>    “唉……”母亲同样叹息着。<br>    烧开了水,李达言又跑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买了两片药给母亲喝上,他一边帮母亲捶着背,一边望着母亲痛苦扭曲的脸,心里挺难受。快天这的时候母亲才歇下了,李达言正想回自己屋里睡一会儿,母亲又拉住他的手颤颤地说:“孩子啊,我这病身子看来没几天的逛荡头了,你爹那身子骨也差些,你哥又在东北,往后你可得照顾好自己哩。”<br>    “妈,你说啥哩!”李达言埋怨着母亲,母亲却把他的手攥得很紧很紧。<br>    李达言弟兄两个,没姐姐没妹妹,祖上曾是很像样的大户人家,有马车有田地,可自从爷爷失踪后殷实的家境却害起了穷病,那穷病使得爹费了好大劲儿才娶上媳妇。那是一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明晃晃的大光棍李达言的爹发现村头老槐树下蹲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老女人穿着破衣烂衫,少女人穿着烂衫破衣,叫化子一样地蜷缩在地上。老女人像是重病缠身,布满污垢的面容显出痛苦状,嘴里还不住地呻吟着。少女人浑身上下也在筛糠,随筛糠还随在颤颤地喊着妈。<br>    “妈……妈……”<br>    “妈……妈……”<br>    那是娘俩儿,女儿喊声凄凄,泪流满面。明晃晃的大光棍子李达言的爹那一刻心细如针鼻儿了,他忙跑回家拉来板车,二话没说就将老女人抱上车,又回头对少女人说:“大树下过夜,你们不要命了?!”<br>    少女人眼里放着感激的光芒,嘴里不住地喊大哥你真好,你是大善人哩。<br>    之后,老女人眼睛一闭去了。明晃晃的大光棍子李达言的爹不顾众人的说道,披麻戴孝当了孝子。再之后少女人成就了那明晃晃的大光棍子,麦家村多了一个还算温馨但依旧贫穷的家。好在一对夫妻夫唱妻和,温温暖暖地过着日子,过出了一双明晃晃的儿子。大儿子十五岁上,母亲身体越来越差,以至于差到了天天躺在炕上下不了地。就这样,父母像拉小狗一样好呆把哥儿俩拉扯大。哥儿俩年龄相差十几岁,弟弟还在呀呀学语时,哥哥已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了。父母似是找到了穷的根,硬着头皮宁可不吃不喝也要供二小子上学念书。好在那年月念书花费少,有地瓜杂交高粱之类的食物吃着就死不了人。好歹二小子念完初中,又念了高中,后被村里请回做了“民办”。三年前,早已过了婚龄的哥哥见家穷的没希望,一翅子刮到东北当了盲流,如今一点音信也没有,惟李达言和父母相依为命。三间破土屋,生产队里只他一人教书挣工分,日子要多艰难有多艰难,好在能挣全工分的“民办”走在人前也能昂起头。<br>    “唉!”那天早晨,李达言等母亲睡着,也深深叹出一口气。他走到院子里,吸了几口早晨的新鲜空气,又伸了一个懒腰,不自觉中就想起了曾经在书本上读过的话:命运非偶然,而是必然,它就藏在你的性格中。<br>    “我的性格中藏了啥哩?这偶然和必然在何处呢?”李达言这样问自己。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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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7.11.2003 01:11:14 | 只看该作者
民办教师李达言的燃情生活(三)  <br> <br><br>    第三章  尴尬的送行仪式<br>    7<br>    赵牛河畔的冬天来得快,本来还暖暖的太阳,突然间就被一阵带刺儿的西北风刮没了,接着那飘飘洒洒的雪花便疯狂地飞舞着盘旋着朝人们袭来。仅仅是霎那间的事,天也白了,地也白了,屋子也白了,河道也白了。一片白色中,季二海黝黑的脸笑得十分生动,脸上并不算太深的几条皱褶欢乐地游动着,里面似是镶满了泥土,尤如布满田间的小道。季二海冲李达言笑着。此时,育红小学门口那棵挺粗挺高的大槐树底下,徐小六正翘着屁股起劲儿地敲着那截挂在树上的破犁铧。<br>    “噹噹噹——噹噹噹——”<br>    三响一簇的上课钟声,催得学生们贼一样往教室里窜。李达言出得办公室,也急急地朝三、四年级复式班的教室里走。<br>    “嘿!”<br>    “嘿!嘿嘿……”<br>    接二连三的“嘿”,把李达言吓了一大跳。一抬头见季二海挡在面前,脸上就那么镶满泥土一样地冲着他笑。<br>    “你笑啥?”李达言见他的样子很特别,住了脚。<br>    “来了,来了……”季二海激动地将一张红纸抖开在李达言面前,像展开了一面灿烂的旗帜。<br>    “什么来了?”李达言不解,伸头往那红纸上看。<br>    “我的入伍通知书来了。”季二海提高了嗓门儿。<br>    “真的?”李达言一把夺下那红纸,很仔细地念着上面的字。<br>    “这事还骗你不成?”季二海说。<br>    “这一下,你再也不是那截朦胧中的‘美女像’了,有了出头的日子了。”李达言看过将通知书递给季二海,脚步零乱地往教室里走。<br>    “你站住。”季二海突然低沉地一吼。<br>    “还干啥?”李达言说。<br>    “不是说好咱俩一块报名去参军吗,你咋没报名?”季二海说。<br>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俺妈病重躺在炕上不能动,走了后谁侍候她?再说能有这份民办老师的差事,我还感觉挺满足了哩。”说罢,李达言匆匆走进教室。<br>    “你……你咋就那么不开窍哩!”季二海冲着李达言的背景一跺脚,很潇洒地甩了甩挺长的头发找校长刘小姣报喜去了。<br>    星期六上午放学时,校长刘小姣满面含笑喊住李达言。当了几年民办老师,李达言最怕得就是看见刘小姣脸上的那种笑,他总感觉刘小姣的笑有些奇怪,到底为什么奇怪他说不清,仅仅是感觉。他清楚地记得,每每刘小姣对他笑,且那笑让他感觉挺舒服的时候,一准儿就有事要发生,那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但不管大或是小,对李达言来说好像都一样。<br>    “李老师,想给你再压压担子哩。”刘小姣说。<br>    “怎么说?”李达言睁着大眼不明白。<br>    “季二海要当兵走了,他带的一、二年级复式班,想来想去还是要交给你。”刘小姣说。<br>    “你带着三、四年级复式班,再加上这个复式班,已经四个年级了,担子可不轻哩。我想再去找找总校长,你这么能干,得想办法把你的注册登记给办了,你看怎么样?”刘小姣又说。<br>    “你说咋办就咋办,一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放好放孬你当校长的多担待着点就是了。”李达言嘴上说着,心里却在想什么狗屁的注册登记啊,不过是哄着傻大妮子上炕,先往你嘴里给抹点糖,再让你拼着命地去干活而已。这话他只能放在心里,揍死也不敢亮到桌面上,因为他内心里仍然盼着成为正式民办教师的那一天早点到来。<br>    “李老师,你这样的人还真没得说。”刘小姣没料到事情会如此顺当,伸手拍拍李达言的肩。趁刘小姣伸手的空儿,李达言也伸出了手,他把手放在自己肩上,正好摸到刘小姣送过来的那只温暖柔软的手,心里好一阵激动,便“校长校长”地喊了几声,幻觉中已把刘小姣白白嫩嫩的脸蛋变成了一朵金色的秋菊花。<br>    “李老师,就这么定了。”刘小姣说。<br>    “就这么定了。”李达言说。<br>    之后,李达言被人们称为育红小学的“大员外”,因为一个学校他担了半个,刘小姣小宋老师大宋老师和徐小六们好几个人才担了半个,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大员外”。<br>    成了“大员外”的李达言万万没想到,季二海担任班主任的那个一、二年级复式班,会搞得那样糟。他第一次走进一、二年级复式班的教室,很庄重地对学生们说:“同学们,我叫李达言,从今往后你们两个年级的课就有我来上,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br>    说罢,李达言喊了一声起立。<br>    面对李达言,三十几个学生们全蒙了。一个叫张狗蛋的男孩子站起来,对李达言说:“老师,我们以往上课从来都不起立。”<br>    “不起立不行,这是上课的基本程序,今后大家都要这样做。”李达言说着,三十几个学生才懒懒散散地站起来,他又喊道:“二年级向后转,上自习,但不准出声音,一年级学新课,请翻到语文课本第八课。”<br>    随着哗哗啦啦的翻书声,十几个孩子抬头睁大眼晴望着李达言。李达言领着大家学完课文,又把十几个生字写在黑板上,拼着拼音领着学生们念生字。第一个生字是“上”,第二个生字是“下”。李达言按照“上”的标准发音读了一遍,下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他问:“你们怎么不跟着我念哩?”<br>    学生们左看看,右看看,一个个脸上显着不自然的笑。李达言又如法炮制地念了一遍,下面仍然没有动静,他便大声问:“怎么不跟着念?”<br>    “季老师教我们时,说他‘上’两‘上’,我们才能‘上’一‘上’哩。”还是那个叫张狗蛋的男孩子站起来,说出的的话让李达言有些不知所以然。他不再问,又直接领着念了第二个生字“下”,结果下边的学生们仍然没有动静。李达言急了,敲着课桌喊:“你们不想学了吗?”<br>    学生们回答:“老师,俺们都想学哩。”<br>    李达言又喊:“怎么不跟着我念生字哩?”<br>    学生们又回答:“老师要‘上’两‘上’,‘下’两‘下’,俺们才能‘上’一‘上’,‘下’一‘下’……”<br>    李达言被学生们的回答弄糊涂了,他不知道学生说的“上两上下两下”是怎么回事,只好把学生一个一个叫起来提着问,问到最后才算把事情弄清楚。原来季二海是个“结巴子”,领学生拼读生字口吃的厉害,每拼读一个生字都要漓漓拉拉读上好几遍,尽管季二海试图改正过,可改来改去因了他“结巴子”的厉害,还是被固定在两遍上。比如他领着学生拼读生字“上”,实际中就成了拼音加“上……上……”,也就是学生们说的他“上两上”,学生们才能跟着他“上一上”,或者是“下两下”,学生们才能跟着他“下一下”。<br>    弄清事情的原委,李达言苦笑不得,望着学生们他不知说什么好。他有过关于笑的后遗症,在课堂上无论如何是不敢再笑了,只能在心里狠狠骂了句季二海:“季二海你个私孩子,这样重的‘结巴子’,怎么还能当成兵呢?!”<br>    李达言设法纠正学生们的拼读习惯。无奈,一年级学生可塑性特别强,养成的习惯很难改过来,他坚持纠正了好几节课,学生们才算回过神来适应了他,有“上两上”变成了“上一上”。<br>    关于“上两上”与“上一上”的问题,李达言一直感觉应该算作一个问题。毕竟自己做了工作,费了好大劲才给学生们改正过来,说什么也应该算做一个成绩吧。如果大家都不知道,他这样的成绩当然不能算成绩,如果大家知道了,起码是校长刘小姣知道了,才能算成绩。由这样的想法,他主动找到刘小姣将事情如实说了。刘小姣开始不相信,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直看得他脊梁骨上冒凉气,才说:“季二海有些小‘结巴’这我知道,可他教学生拼读不会这样吧?况且上次全公社统考,他那一、二年级复式班的成绩还不错嘛。”<br>    李达言说:“说的就是哩,如此教出的学生竟能取得好成绩,我也感觉奇怪哩。”<br>    刘不姣搞了一个调查,问了班里的七八个学生,“上两上”与“上一上”的问题也就很清楚了。刘小姣对李达言说:“你给学生们改正不良习惯很好,季二海已经当兵,体检政审一路过关,用不了几天就是相当当的人民解放军了,这事还是不张扬的好。”<br>    李达言点头称是,后来也就没人再提这事。<br>    那天上午,换了军装的季二海回到学校正好下第二节课。新军装挺阔刮净,使季二海的样子很威武。他走进育红小学的大门,一、二年级复式班眼尖的学生就望见了,出于对解放军的热爱,学生们一下子将他围起来,有的不再喊他季老师,干脆改口喊起解放军叔叔,并嚷着要他讲打鬼子的故事。季二海挺激动,摘下崭新的军帽朝学生们左右摇摆着,样子和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检阅红卫兵差不多。季二海没有讲故事,只对学生们说:“同学……们好……赶快回去上……上课,一会儿我……我去……教室里看……看你们。”<br>    听到学生们嚷叫,李达言和其他老师走出办公室,热情地把季二海让进办公室。<br>    李达言说:“二海,你还真有几分英俊威武哩。”<br>    季二海望了李达言一眼,脸上的表情不太悦,话中有话地说:“是吗?我……我可是有……有问题哩。”<br>    李达言没明白,又说:“你有啥问题?堂堂的人民解放军哩。”<br>    季二海没吱声,喝着水笑笑地直望其他老师,李达言再说什么他像是没听见。李达言感觉没趣,低头坐在办公桌上批改学生作业,直到季二海起身和诸位老师告别,他才站起来冲季二海点点头。<br>    三天后季二海要起程去部队。头两天晚上,刘小姣组织全体老师在办公室给他喝了场送行酒。那场酒,李达言感觉喝的挺窝囊。谁都知道季二海性格刚烈,心眼刁钻,三句话不投机就冲人发脾气。酒过三巡,大家对季二海光说抬举话。有的说他面相福态,将来准是个做大官的料儿。有的说凭他的才气,几十个兵中也难挑出一个来。李达言也想凑热闹,直说:“是哩是哩,凭二海的为人和本事,三年后怎么也得弄个团长旅长的当当哩。”<br>    一句话惹恼了季二海,他把酒杯一摔走到李达言面前说:“你小子干……干嘛寒……寒碜俺?想……想挨揍的话先咳一声哩……”说着,挥手就是一个耳光,直打的李达言两眼冒火,嘴角流血。<br>    “季二海你干什么?!”刘小姣吼了一声,“啪”地将酒杯摔在地上。<br>    “他……他到处造谣……祸害……俺哩,这事你……你是知道的哩。”季二海借酒发疯,骂咧咧地还要打李达言。李达言双手捂着火辣辣的脸,蹲在地上好久都没说话。<br>    “季二海你算什么东西?对老实人也下得了手?你现在是解放军了,我真为伟大的军队中有你这样的败类而痛心!”见季二海劲头儿还挺足,宋春迎也“啪”地将酒杯摔在地上,俊俏白嫩的脸子突然变得青黝黝,立起来的目光刀一样直视着季二海。<br>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贯号称男子汉的宋子青,时常表白在老婆面前说啥算啥的徐小六,面对季二海的霸道行为,竟颤微微地端着酒杯,屁也没能放出一个来。性子刚烈的谁也不敢惹得季二海,偏就被两个女人镇住了。在宋春迎刀一样的目光逼视下,他乖乖地伸手拉起蹲在地上的李达言,叫了声“好兄弟”,又搂住李达言哭啼啼地说:“我……我不是人哩,我……我……对不起你……”。<br>    接着,季二海又和李达言抱头痛哭。<br>    一场送行酒不欢而散。<br>    8<br>    第二天下午放学,李达言悄悄把宋春迎叫到一边,让她晚上去他家,说是要以自己的名义给季二海再送一次行,让她坐陪。宋春迎有些不理解,说:“李老师,你这人怎么这样?他季二海昨天晚上那样待你,你还自己再给他送行?”<br>    李达言说:“二海脾气不好,个性强,可他人是挺好的,我想还是要讲一点私人感情吧?他明天就走,我怎么也得有所表示不是?再说有的老师都买了东西送他,咱没钱买东西,随便表示点意思还不行吗?”<br>    宋春迎说:“你听谁说有老师买了东西送他?”<br>    李达言说:“听说好几个人给他买了镜框、被子面什么的哩。”<br>    宋春迎说:“真的?我怎么不知道哩?”<br>    李达言说:“人家都是以私人名义搞的,谁往外说啊。”<br>    宋春迎想想,说:“既然你是以私人名义给他送行,我就不去了。”<br>    李达言说:“你还是去吧,怎么说也得有个人陪着不是?”<br>    宋春迎摇摇头,说:“我不想去陪哩。”<br>    李达言说:“为什么?”<br>    宋春迎笑了笑,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br>    李达言无奈地摇摇头,脸上表情很尴尬。<br>    李达言真的把季二海请到了家。本来李达言是不想请季二海的,头天晚上季二海打了他一个耳光,当时他心里好恨好恨,后来季二海又抱住了他说自己不是人,他思想上连个弯子也没转就原凉了季二海。回到家,他就想季二海既然那样做必定是有原因的,什么原因他想知道,于是就想到了要请季二海。为了请季二海,他费了不少心思。家里穷,没什么可招待人的东西。早晨,他在自家的院子里和屋里转了好几圈儿,终也没发现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他走到鸡窝旁边,蹲下,望着家里喂的三只正在寻食的老母鸡出了半天神。父亲从外面回来,见他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不错眼珠地望着那三只老母鸡,问:“你在干啥?”<br>    李达言说:“不干啥。”<br>    父亲说:“不干啥你蹲那里看什么?”<br>    李达言说:“我想……想……”<br>    父亲说:“想干啥?”<br>    李达言说:“想杀一只老母鸡。”<br>    父亲一惊,说:“你说什么?想杀老母鸡?你疯了?家里打油买盐的钱可是全指望这三只老母的腚眼子哩,你杀了老母鸡还不如杀了我哩!”<br>    李达言嗫嚅了半天,说:“二海要去当兵了,我想请……请请他哩……”<br>    父亲说:“什么?二海当兵了?他不当民办教师了?”<br>    李达言说:“不当了,他说他当够了,想通过当兵跑到外边去闯一闯。”<br>    父亲想想:“二海这孩子本来心就高,到外边闯闯也挺好。你想给他送送行?”<br>    李达言冲父亲点点头,他知道家里拿不出什么东西,三只老母鸡又不能动,从本心里他不想让父亲为他的事作难。这时候,父亲走进屋呆了一会儿又走出来,说:“你别管了,晚上你把二海领回来就是了,吃得东西我准备,再弄地瓜干去供销社换半斤白干酒。”<br>    李达言一惊,说:“你能有啥准备的?”<br>    父亲说:“这你别管,尽管把二海喊到家里来就是了,人家出去当兵,还不知道几年能回来,说什么也得给人家送送行哩。”<br>    李达言又说:“对了,那酒不能弄原瓶的?”<br>    父亲说:“原瓶的一块多一瓶,咱喝得起?”<br>    晚上,李达言把季二海喊到家时,父亲准备了两盘菜,一盘凉拌地瓜丝,一盘子油煎地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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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7.11.2003 01:21:47 | 只看该作者
民办教师李达言的燃情生活(四)  <br><br><br><br>    第四章  透明的红萝卜<br>    9<br>    李达言操过“农村的妈”不到一个星期,三、四年级复式班里的一个学习成绩很好的叫宋珍珍的女生家里就出了事。宋珍珍的父亲上房去晒地瓜干,不小心掉下来摔死了。母亲望着摔得七窍出血的丈夫,望着一双不谙世故的儿女,先是昏天黑地的哭,继而是傻傻瓜瓜地笑,再之后就精神失常了,随在大街上疯跑,随“热热热”地喊着一件件往下脱衣服。赤条条光着身子在大街上随跑,随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那情景,让乡亲们都看的流眼泪。<br>    宋珍珍头上扎着白孝带,两眼红肿地找到李达言说:“李老师,我来和你说一声,今后俺就不再读书了。”<br>    宋珍珍说完,还没等李达言反应过来,就呜呜地哭起来。脸上的泪,像夏日的骤雨,涟涟不断。李达言望着宋珍珍,问:“咋会事?咋会事?”<br>    宋珍珍一抽一抽地把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李达言心里挺难过,可难过归难过,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自言自语地说:“这事是挺难办,可不上学不行哩。”<br>    宋珍珍依然一抽一抽的,说:“俺弟弟正上一年级,我要再上家里的事就没人管了,再说俺妈还病着,一天天往外跑,没人跟着也不行哩。”<br>    李达言叹一口气,伸手抚抚宋珍珍零乱的头发说:“这样吧,我想想办法,一定让你继续读书。”<br>    宋珍珍摇摇头说“老师,怕是继续读书不行哩?”<br>    李达言说:“我说行就行,听我的就没有错。”<br>    之后的几天,宋珍珍没再来上学,李达言却一天天想着如何让她不失学。那天傍晚放学后,他改完两个复式班学生的作业,就直接去了宋珍珍的家。宋珍珍家在魏合庄,是八个村子中离学校最远的一个村。学校通往其他村都有不太宽但能走马车的土公路,惟这去魏合庄,只有一条弯曲的羊肠小道从荒芜的田野里通过去。虽说八个村子相连着,可李达言偏偏没去过魏合庄。放学时他想让徐小六等等他,可徐小六有家务事缠身,一放学就兔子样急急往家窜,没等李达言和他说,人影就不见了。<br>    冬天黑得早,刚刚六点多一点,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br>    在通往魏合庄的羊肠小道上,李达言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半个小时后他进了魏合庄。放学时他问过魏合庄的一个学生,知道宋珍珍家住村东头,就说好让那学生在村东头上等着他,领他一起去宋珍珍家。在村头上找了好一半天,也没见那学生的影儿,他走进一户亮着灯的人家,寻问宋珍珍家是哪个门。一中年妇女走出来,指着东边一个没有门的破豁口子说那就是小珍珍的家,这会儿还不知家里有没有人呢。正说着,那个说好在村口等他的学生过来了,说在村口等了好长时间不见来,就先回家吃饭了,放下饭碗就又急着跑过来。<br>    那个学生领着李达言进了宋珍珍家,残败的景象让李达言抽了一口气。院子不大,连个大门也没有,出入处就是那个矮墙上的豁口子。十二岁的宋珍珍在做饭,她七岁的弟弟在很暗的煤油灯下写作业,写一会儿就让宋珍珍看看对不对。屋里土炕上坐着宋珍珍的妈,李达言进来那女人一直像看贼一样望着她,脸上的肌肉好像都在动,狸狸的目光挺吓人。李达言觉得她挺像自己一个院中姐姐,鹅卵型的脸,眼睛不大,看上去恬静秀气,虽说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如果不得神经病还是挺耐看。<br>    “老师别介意,俺妈见了生人都这样哩。”宋珍珍说。<br>    “没事,你快吃饭,吃了饭我给你补补课。”李达言说。<br>    “老师你跑这么远来给俺补课,家里可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吃哩。”宋珍珍说。<br>    “我什么也不吃,当老师的给学生补课是应该的。今后家里能离开,你就去学校,离不开晚上我来给你补课。”李达言说。<br>    宋珍珍挺高兴,饭也没顾上吃,就坐在弟弟写作业用的煤油灯下让李达言给她补课。<br>    补完了课,走出宋珍珍家时已经很晚了,李达言感觉肚子饿得咕咕叫。宋珍珍让他在那里吃,他见宋珍珍家锅里煮得都是地瓜,也想吃一个,又觉着吃这孤儿寡母的饭不忍心,就称自己已经吃过。过了赵牛河上的桥,他记起路旁有一片地瓜还没有刨,就走进去想用手刨一个生着吃。地冻得很硬,费了好大劲才刨出一个,用手随便擦擦咔喳咔喳啃起来。啃完那个生地瓜,他想起宋春迎说过的话:“你们农村人也真是的,明明很脏的东西偏要拿起来往嘴里放。”他不觉的就笑了,自言自语地说:“有大鱼大肉吃,王八蛋才愿意把很脏的东西往嘴里放哩!”<br>    睡到半夜,李达言一阵阵肚子疼,连着起来跑了好几趟厕所,浑身感觉软软的。早晨,他走路有些晃。母亲夜里听他起来过,吃早饭时喊他不行就在家歇一天。李达言说没事,随便喝下一碗棒子面做成的粘粥,就匆匆去了学校。<br>    上午连着有四节课,先是一、二年级的语文和算术,接着是三、四年级的语文和五年级的音乐课。前三节,李达言一个劲儿的捂肚子,疼得头上冒虚汗,可他知道自己的课不上没人替,硬撑着上下来。第四节刚教学生唱了一首歌的头一句:“南国的烈日,晒黑了我们的臂膀……”,他就眼前一黑跌倒在讲台上。学生们见状,慌慌找来校长刘小姣,把他抬到宋春迎的宿舍里。不一会儿,刘小姣又请来附近村里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问了李达言的病情,又摸了他的肚子,量了体温,说可能是菌痢,给他吃了药打了针。下午李达言就好多了,可感觉一个大男人睡在宋春迎的床上不妥,就忙忙地爬起来,到办公室里一杯杯喝开水。快放学的时候,他仍在办公室里喝开水,想着多喝开水身上能排毒。宋珍珍见室内只有李达言自己,悄悄走进来喊了声李老师。<br>    李达言说:“宋珍珍,你今天来上课了?”<br>    宋珍珍说:“老师,就按你说的办,今后俺家里只要能离开,我就想法来上学。”<br>    李达言说:“这样最好,要不将来你就是个大文盲哩。”<br>    宋珍珍笑笑,悄悄从口袋里拿出两个鸡蛋塞给李达言说:“李老师,你中午肯定没吃饭,俺从家带来两个煮鸡蛋,你吃了吧。”<br>    宋珍珍说完撒腿就跑出门,李达言拿着两个煮鸡蛋愣着,不知不觉眼里就滚出了泪。他感觉挺心酸,心酸的两根腿不住地打颤颤。他知道宋珍珍家里生活十分困难,一个疯颠颠的妈,一个不懂事的弟,家庭重担不容置疑地落在她一个十二岁小姑娘的的肩膀上。这两个煮鸡蛋,还不知这孩子从哪里省出来的哩!想着,李达言就跑到班里去找宋珍珍,班长告诉他宋珍珍家里有事,已请假提前离校了。<br>    放学时老师们都走了,李达言仍然批改完两个班四个年级的作业才匆匆离开学校。宋春迎见他要出大门,喊他留下吃过饭再走,他说天不晚,回家吃来得及。<br>    走到学校东面的岔路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朝通往魏合庄的羊肠小道走去。不多时到了宋珍珍家,还没进门就听见宋珍珍在“妈妈”地喊,童稚的喊声在夜空里回荡的有些凄凉。进了屋,见宋珍珍她妈正拉着一床破被子一条条地撕,边撕嘴里边骂:“妈那个屄,挺好的褂子,怎么就穿不上哩?”她骂着撕,宋珍珍就给她夺,边夺还边“妈妈”地喊,可她母亲像一点也听不见女儿的喊,哈哈笑着骂着,将撕下的布条一圈一圈往自己头上缠。<br>    “宋珍珍,你妈这是怎么了?”<br>    宋珍珍回头见是李达言,脸上流着泪,不好意思地说:“李老师,俺妈又犯病了哩。”<br>    李达言便帮着宋珍珍从她妈手里夺下被子,又和宋珍珍一人一个胳膊架着把她妈弄到炕上。宋珍珍她妈在两个人的强制下躺倒后,目光狸狸地望了李达言一会儿,便老老实实地不说话,也不动弹了。李达言回头见宋珍珍的弟弟站在身后,正用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擦着脸上的泪,身上破旧的衣服有好几处都是洞,褂子下摆也被撕成一条一条的。<br>    “俺妈一犯病,只要不往外面跑,就在家里胡乱撕东西,逮住什么撕什么,俺和弟弟的衣服都被她给撕烂了哩。”宋珍珍说着,脸上依然泪流不止。<br>    “有病嘛,你得原凉她哩。”李达言说罢,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急忙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个煮鸡蛋,塞进宋珍珍弟弟手里,说:“孩子,快吃吧。”<br>    “李老师,你看你……”宋珍珍说着,呜呜地哭出了声。<br>    “你别哭,家里有困难咱们一块想办法解决。”李达言抚着宋珍珍的头,眼里闪着泪花。<br>    “老师,俺……俺不是哭难哩,上午你病得那么厉害,俺给你两个煮鸡蛋你都不吃,是不是嫌俺家里的东西脏啊……”宋珍珍说着,依然呜呜地哭。<br>    “宋珍珍,你想到哪去了,老师不会嫌任何一个学生家里脏哩。你妈病成这个样子,你弟弟也正在上学,好不容易省下两个鸡蛋你又拿给我,老师能吃得下?”李达言脸上的泪也很汹涌地往下滚着,滚着。<br>    “鸡蛋是俺姑姑送来的,一共十个,俺姑姑说只叫俺和弟弟吃,不让俺妈吃,那怎么行呢?俺就煮熟了用碗着给俺妈吃了两个,谁知道她一下子把碗里的鸡蛋全夺过去了,一气吃下八个还想吃,我就给她夺下了。”宋珍珍说着,脸上却没有点表情。<br>    “你这孩子,就剩了两个,你怎么就不拿给弟弟吃哩?”李达言嗔怪地埋怨宋珍珍。<br>    “可上午你病的那么厉害,中午又没吃饭……”<br>    “那也不行,我是老师,怎么能随便吃学生的东西呢?今后再也不能这样做哩。”李达言打断宋珍珍的话,嗔怪中带着许多爱抚。<br>    “好,我记住了老师。”宋珍珍说。<br>    “宋珍珍,今晚你没其他事,老师再给你补补课。”李达言用手擦过脸上的泪说。<br>    宋珍珍像洗脸一样将两只手胡乱在面部抹了几把,点点头和李达言一起坐到了昏暗的煤油灯下,摊开了课本和作业本。<br>    过了几天,宋春迎找到李达言,说:“李老师,你能带我再去几个学家里看看吗?”<br>    李达言说“去学生家里看什么?”<br>    宋春迎说:“看了几个老师的家,我还想看看学生的家,把这看成是家访也成啊。”<br>    李达言说:“你自己选择几个学生家,抽空去看看不就是了?”<br>    宋春迎说:“农村情况我不怎么熟,你能带着我去不是更好吗?听说你经常去宋珍珍家给她补课,我跟你去不就行了。”<br>    李达言说:“好吧,明天晚上我就去,这几天宋珍珍不能来上课。”<br>    第二天晚上,宋春迎随李达言去了宋珍珍家。他们一进门,就见到了宋珍珍母亲犯病的情景。宋珍珍母亲嘴里喊着热热热,把身上的衣裳全部撕扯着脱了下来。李达言见状忙退出门,站在院子里听着宋春迎和宋珍珍忙活着给宋珍珍的母亲穿上裳。宋珍珍的弟弟很漠然,像是家里什么也没发生,只管趴在屋门口的小凳子上借着一盏煤油在写作业。屋里宋春迎和宋珍珍忙活了好长时间,才喊李达言进屋。李达言进去,见宋珍珍的母亲已经安静地睡在了炕上,李达言知道是宋珍珍和宋春迎把她安抚下了。宋珍珍一脸泪水,双手捂着脸不出声。李达言见状说:“宋珍珍,你别难过,人生了病什么样子的也有,兴许那天就会慢慢好起来的。”<br>    宋春迎说:“是啊,人谁能不生病?生了病只要正确对待就是哩。”<br>    宋珍珍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宋老师你第一次来俺家,就碰上俺妈犯病,真丢人哩。”<br>    李达言接过话:“这有什么丢人的,得病是没有办法的事。对了,宋老师听说了你的情况,今天是来看看你哩。”<br>    宋珍珍感激地望着宋春迎,说:“宋老师,你和李老师真好,俺能碰上你们这样的好老师,真像是碰上好的爹妈哩。”<br>    宋春迎有些不好意思了,望望李达言说:“老师待学生都是一样哩,今后你有什么难处,就直接给我和李老师说,俺们能帮助你一定会帮助的。”<br>    之后,宋春迎和李达言一起为宋珍珍补了课。补课时,宋春迎有意看了看宋珍珍家徒四壁的家,再看看宋珍珍躺在炕上的母亲,感觉一阵凄凉。她眼眶里一直盈着泪,强忍着不流出来,直到补完课她随李达言走出宋珍珍的家,那泪水终于像开了口子的河坝涌流不止了。<br>    “李老师,我……可真难受哩!”宋春迎说。<br>    “有什么办法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支撑着这样一个家,谁看了都心酸。”李达言说。<br>    “我们能给她什么帮助呢?”宋春迎说。<br>    “我们只能给她补好课,让她长大后有个好结果,其他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们自己的力量就很微弱。”李达言说。<br>    “唉!怎么让一个小姑娘承受如此大的压力呢?!”宋春迎叹息着。<br>    “这就是命运,谁又能抗拒命运呢?!”李达言也叹息着。<br>    回到家,李达言掀开锅找东西吃,见锅里空空的,就问父亲:“爹,没做饭?”<br>    父亲叹口气,说:“没什么好做的了,炕洞子里还烧着一个地瓜,你看看熟了就吃了吧。”<br>    李达言没说话,他知道家里已经断顿了。前久母亲病的厉害,为了买药父亲把剩的30斤棒子米全卖了,地窨子里还有地瓜也不多了。<br>    “先吃个地瓜垫垫饥吧,明天我再去你舅舅家借点粮。”父亲说着,回里屋去睡了。<br>    第二天上午上第四节课时,李达言饿得眼前冒火花。他跑回办公室喝下两杯开水仍不管用,有些前心贴后背的感觉。没办法,他一手摁着肚子,在班里装作查看学生写作业来来回回地转。学生们见他那么严肃地转来转去,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快下课的时候,坐在后排的一个叫李红兵的男生突然弄出动静,大家都回头望他,李达言走到他跟前,发现他在摆弄书包里鼓鼓囊囊的什么东西,眼睛一瞪说:“不好好写作业你干什么?拿过来?”<br>    李红兵仍然坐着不动,李达言伸手把鼓囊囊的书包夺在手里,说:“下课后到我办公室去领。”<br>    李达言提着李红兵的书包走出教室,发现里面一本书也没有,只装着两个红红的胡萝卜,他眼睛立马放出了光,没回办公室,转身朝学校门口走去。出了学校门,他左右看看见没人,掏出一个红萝卜急急地吃起来。吃下第二个红萝卜,他像是有了精气神,又转回到学校院子里。这时候,放学的铃声打响了,学生们唿啦啦挤出教室。李达言发现李红兵到了学校大门口,用劲喊了声,说你回来拿书包。李红兵低着头走到他跟前,李达言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说:“你小子不好好学习,总是调皮捣蛋,又偷谁家的红萝卜了不是?这次老师没收了,下次要再发现,不开除你也得让你在全班同学面前做检查。”<br>    李红兵没说啥,接过李达言递给他的书包,调皮地冲李达言做了个鬼脸,撒腿跑走了。<br>    后来的一些日子里,李达言办公桌的抽屉里经常会有红萝卜出现,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多的时候有过五个。他望着那些红萝卜,脸上的表情很苦涩……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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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7.11.2003 03:49:00 | 只看该作者
民办教师李达言的燃情生活(五)  <br>阿敏 <br><br><br>    第五章  苦涩的酒<br>    10<br>    日子过得也快,转眼就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天,刘小姣脸上很灿烂地对老师们说:“大家的苦日子熬到头了,今年要恢复高考,谁有本事赶快复习功课,七八月份报名参加全国高考。”<br>    宋春迎也说:“今年是文化大革命后恢复高考的头一年,考试题肯定难不了哩。”<br>    徐小六、宋子青、李达言听后都懵懵的,他们不知道两个女人说的到底是真是假,都一言不发,只顾伸着耳朵听她们说。听后才知道星期天宋春迎进城回了趟家,刘小姣到公社开了一天的会,公社传达了上级关于今年恢复高考制度的文件,宋春迎也从县教育局同学那里听说了这事。<br>    “这高考都考些啥哩?”徐小六说。<br>    “无非是数理化加语文,还有时事政治呗。”宋春迎说。<br>    “像我这样的年龄,家里又是老婆又是孩子的一大堆,也能参加高考?”徐小六又说。<br>    “听说人人都能考哩。”宋春迎说。<br>    “是啊,徐老师也该好好准备一下哩。”刘小姣说。<br>    “去球吧,俺要真考上大学走了,家里他娘儿仨不得饿死啊。”徐小六笑着摇摇头。<br>    “李老师和宋老师能考哩。”宋春迎又说。<br>    “书本放下那么多年再去参加考试,心里可真没底哩。”李达言说。<br>    “只要允许考咱就豁出去复习几个月,说不定会拚出一方新天地哩。”平时不太爱说话的宋子青握起拳头晃了晃。<br>    “就是,好男儿有志在四方哩。”刘小姣笑着说。<br>    之后的日子里,李达言就发现宋子青在复习功课。每天放了学,宋子青也不像以往那样急急地回家,而是躲到办公室里拚命地演算,背诵。在宋子青的影响下,李达言也回家翻出念初中高中时的课本,抽时间一点点地复习起来。快放麦收假的时候,刘小姣校长又去公社开了一次会,回来后她对大家说:“今天开会只有一个内容,就是上面来了新规定,注册登记过的正式民办教师可以直接考师范成人在职班,愿意毕业后还回原单位继续任教的,照顾50分,非正式民办教师只能以社会青年的身份参加全国统一考试。”<br>    李达言听后一阵悲哀,他没想到代课教师的身份会对自己影响这么大。不过他还是咬咬牙,发誓下苦功参加高考。他相信只要考出好成绩,就一定能够上中专或者上大学。他找到刘小姣说:“校长,能不能照顾一下,多给我些时间,好把功课复习的好一点?”<br>    刘小姣说:“咱们学校的情况你都看到了,一个萝卜顶一个坑,想参加高考的只能是边上课边挤时间复习,谁也替不了谁哩。”<br>    从刘小姣办公室出来,宋春迎在大办公室门口神秘地朝李达言招手,他走过去,宋春迎低声告诉他:“我县教育局有个同学,星期天你和我一块去找找他,看能不能尽快给你注册登记成正式民办教师,那样直接参加师范考试照顾50分哩。”<br>    “能行吗?”李达言有些犹豫。<br>    “咋不行哩,那人叫阮玲玲,初中高中都和我是同班同学,是教育局的人事股长,只要她给说句话,我想问题不会太大哩。”宋春迎说。<br>    “到时候我也得跟你去?”李达言说。<br>    “当然你得去,我带着你,多少给她买点东西就能把事情办了哩。”宋春迎说得挺有把握。李达言答应下,宋春迎又告诉他这事别声张,怕刘小姣知道了不愿意。应该先给公社管教育的总校长说的事,偏要捅到县教育局里去,一旦总校长知道是自己托熟人活动的,使个绊子就麻烦了。<br>    晚上回到家,李达言想把这事对父亲说。到县教育局找人要花钱,自己每月四块钱的补助费都攒到一块交给父亲作了打油秤盐用。父亲不到五十岁已老得不成样子,母亲身体也一直不好,家里生活又困难,他整天价牵肠挂肚。望着父亲苍老的脸和越来越佝偻的腰,李达言觉着自己二十多岁的人不能挑起家庭重担,还要给家里添负担实在不忍心。他也知道父亲拿不出钱来给他,以往家里有花项都得卖粮食,可粮食本来就不够吃,再为他卖上百八十斤还真不好给父亲张嘴说。吃饭时李达言默默不乐,喝下两碗棒子面粘粥,吃了一个熟地瓜,就到灶房拾掇家什儿了。父亲好一阵咳嗽,李达言走过去,见父亲已经放下饭碗抽起烟袋,就说:“爹,还是少抽点烟吧,整天咳嗽是肺不好哩。”<br>    “庄户人家的身子,没那么金贵。”父亲头也不抬,不轻不重地说。<br>    “孩子为你好,少抽点哩。”母亲在炕上插话。<br>    “听你们的,这烟我不抽了。言子过来,我想你是有事哩,怎么老是阴着脸?”父亲将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br>    李达言望着父亲好一阵子没话说,父亲有些急,又将烟袋放进荷包捞满了烟,刚要放在嘴上划燃火柴,猛丁想起刚刚说过的话,叹息一声把烟袋重新放下。<br>    “问你呢,到底有什么事哩?”父亲说。<br>    “没事哩,主要是今年想参加师范考试,如果成了注册登记过的正式民办教师,按照规定就可以照顾50分哩。”李达言说。<br>    “你不是注册登记过的正式民办教师?”父亲说。<br>    “不是,上次没注册登记上。”李达言说。<br>    “那咋办哩?”父亲说。<br>    “学校的宋春迎老师有同学在县教育局当人事股长,星期天想和她一块去找找,看人家能不能帮帮忙。”李达言说。<br>    父亲沉默了。李达言也没再说啥,又到灶房里收拾锅碗。<br>    星期六上午放学时宋春迎告诉李达言明天公路上聚齐,一块坐公共汽车去县城。李达言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吱吱唔唔好一阵,才回头出了学校门儿。他想给宋春迎借点钱,可总也张不开口。人家帮你的忙,你不但不感谢,还得借人家的钱,这事说起来挺那个。<br>    晚上,给宋珍珍补完课回到家已快十一点。推开门,见爹还坐在桌子旁边抽烟袋,李达言说:“爹,你不是说不抽烟了吗?”<br>    “一辈子就这爱好,一时半会儿改得了?”父亲望着他,放下烟袋,从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子,拿出一个小手绢卷成的卷儿。<br>    “你可是当着我和妈的面表过态哩?”李达言说。<br>    父亲没再说啥,只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叹口气放下烟袋说:“这里有点钱,明天你不是要去县城吗,该花的钱还是要花哩。”<br>    李达言从父亲手里接过手绢卷儿慢慢打开,见里面有一张五块的,一张两块的,其他都是皱巴巴的毛票子,加起来一共十块钱。他刚想装进口袋,又觉不妥,说:“爹,哪来这多钱?”<br>    父亲说:“你每月给我的钱省下了些,下午又和你庆堂叔借了四块。”<br>    李达言一犹豫,又从里面抽出那张五块的,说:“这钱你还给庆堂叔,我办事用不了这么多哩。”<br>    父亲说:“穷家富路,还是都拿上吧,花不了拿回来。”<br>    李达言说:“拿的多了花的就多,还是还给庆堂叔好了。”<br>    父亲接下那张五块的钱,又点上烟袋抽了会儿,睡觉去了。<br>    李达言又是一夜没睡好。他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过了许多事,先是想自己这民办教师什么时候当到头,认为转了正或是上大学也就到头了,可对他来说转正和上大学好像遥远得摸不着边儿。接着又想明天到教育局怎么办,给人家买些什么礼物合适。想到此他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心里说:“还他妈的买礼物呢,满打满算就五块钱,自己只能是个寒酸样。”后来,他又想起心目中的一个女人。高中时班里有个女同学叫王樱花,长得挺秀气,一张白白的脸蛋笑起来特别好看。李达言爱文艺,王樱花也爱唱歌,他们都是学校文艺队的活跃分子。王樱花虽然和他不是一个公社,可家在麦家村西边二十里,每星期六回家他们都同路。一连串的接触,他和王樱花彼此间有了好感,只是谁也没对谁说出来,都留在了自己的感觉中。离开学校回家做民办教师时,王樱花买了个红塑料皮有彩色插页的笔记本送给他,上面工整地写了一行字:让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转眼离开学校几年,从来没和王樱花联系过,平时脑子里断不了出现她的面容,可出现归出现,时间一长好像原来的那份冲动就淡了,而今一兴心去县城,不自觉中又想起那个俏姑娘。听同学说,她毕业后到县城的服务楼干了临时工,就想明天有时间去看看她。这样想着他迷迷糊糊要睡着,迷迷糊糊中突然打了一个激灵,睡意便跑得无影无踪。于是,他又想到王樱花和宋春迎模样有些像,脸都是那么白,身条都是那么苗条,说起话来都是银铃一般的好听。想着,便自己对自己说:“今生今世,能和宋春迎或者王樱花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也就足矣了。”<br>    11<br>    早晨七点,李达言准时赶到公路上的等车点。宋春迎早已等在那里,见了他,宋春迎冲冲地说:“你呀,也只能当个‘牛’,自己的事非要别人催着。已经过去两趟车了,能早来上那么一小会儿,咱现在都快到县城了。”<br>    李达言嘿嘿一笑说:“今后再有这事,我一定早点哩。”<br>    宋春迎仍旧冲冲的,说:“谁还帮你办起来没完了?美的你!”<br>    一辆公共汽车从西面开过来,李达言一把抢过宋春迎手里的包,说:“我提着,你先上。”<br>    “这还差不多,有什么事要赶到女同志前面,才算响当当的男子汉哩。”宋春迎脸上露着笑,李达言心里也感觉挺舒服。<br>    到了县城还不到八点半,宋春迎拉着李达言走进一家小饭店,说早晨没吃饭,先进去吃点东西。李达言忙说自己已经吃过,你要吃我去买。宋春迎挺生气,说:“谁要你买?进屋里等着就是了。”<br>    走进小饭店找了个双人座,宋春迎买了一斤白面炸成的香油馃子和两碗豆汁,硬逼着李达言和自己一块吃,李达言直说在家已经吃过,宋春迎不管,硬将香油馃子给他泡进豆汁碗里,说:“你不吃咱就不办事了。”<br>    李达言怯怯地端起了碗。起初他吃得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宋春迎帮他办事情,应该他给人家买饭吃,现在反过来人家给他买,感觉有点说不过。宋春迎像是看出他的心思,边吃边说:“别打肿脸充胖子,每月只有四块钱的补助费,还得给我买吃的?”<br>    李达言不好意思地笑笑。笑过,他味觉神经突然敏感起来,感觉香油馃子太好吃了,比家里的地瓜面饼子好吃一百倍。这时候,他想起念高中时一个叫安迟的同学问过他的话。那时住校生多是在家里往学校带地瓜面窝窝头,每顿饭学校伙房帮着热。也有少数家庭条件好的往学校伙房里带棒子面,吃饭时凭票打干粮。有年元旦,学校伙房给大家吃节余,每人发了半斤香油馃子,安迟吃着香油馃子心里感觉特别美。美到后来,就有些憋不住,悄悄地问李达言:“毛主席在北京,可能每顿都能吃香油馃子吧?”李达言一听笑起来,用手点着他的额头说:“毛主席可能还不知道香油馃子是什么东西哩,他是湖南人,湖南那地方没香油馃子哩。”之后,他每每想起安迟的话心里就发笑。想着,突然就笑出了声。宋春迎抬起头说:“你神经啊?吃着饭笑个啥?”李达言便说了安迟问过的话,宋春迎听后噗哧笑起来,说:“你那同学肯定是个饭桶,认为吃香油馃子就是共产主义哩,像赫鲁晓夫一样,土豆烧牛肉就是共产主义。”<br>    吃过香油馃子喝过豆汁,宋春迎就领李达言去她县教育局的同学阮玲玲家。李达言犹豫着说:“头一次去,还是给人家买点啥吧?”<br>    宋春迎想想说:“那我去买。”<br>    李达言连连说不,并紧跑着进一家副食店,买了两包“口酥”点心,两个苹果罐头和一包水果糖,放进早已准备好的布兜里,看看还剩下一块三毛多钱,想再买点啥,又想到回家时还要买车票,便提着东西跑出来。宋春迎在门口等着他,一见布兜里鼓鼓的,说:“买那么多东西干啥,发财了?”<br>    李达言笑笑说:“不多,求人家办事,咱得大方着点哩。”<br>    找到阮玲玲的家,阮玲正好在,见到宋春迎阮玲玲挺高兴也挺热情,拉着宋春迎的手问这问那,说笑个没完。阮玲玲家住三间平房,一明两暗,明间是客厅,暗间是卧室。进到屋里,李达言望着人造革沙发和沙发旁边小橱子上的黑白电视机,犹犹豫豫不敢坐。他再望望阮玲玲,年龄和宋春迎差不多,留着很好看的披肩发,穿着挺随意的粉色毛线衫,脸上还架了一付金边近视眼镜,看上去丰满成熟,格外有女人味儿。她们说了一会儿话,阮玲玲突然感觉冷落了李达言,不好意思地笑笑,忙忙地倒上茶请他喝。李达言端着茶杯很拘束,放下不是喝也不是,脸上的笑一点也不自然。阮玲玲望着他的样子很好笑,直冲宋春迎挤眼睛。宋春迎从她的眼神中突然反应过来,她是把李达言当成自己的男朋友了,脸腾地一下红到脖子根,慌忙介绍说:“对了,忘记给你介绍了,这是我们学校的李达言老师,我们今天来找你是有点事哩。”阮玲玲笑笑,问找她有什么事。宋春迎就把事情直说了,并反复介绍李达言老师人很好,是大家公认的“老黄牛”,课也教的好,他的学生常在全公社统考时拿第一。说到这里,李达言脸上辣辣的,他知道那是宋春迎为了好办事故意在阮玲玲面前夸奖他。阮玲玲听了说:“这事办起来挺麻烦,注册登记之后地区都备了案,谁想再随便加上一个要做许多工作哩。不过,这事正好归我管,找个适当的机会我给地区教育局管这事的人说一说,尽量想办法给你办成吧。”<br>    李达言一听挺高兴,一个劲儿的说谢谢。<br>    阮玲玲挺客气,说:“先别说谢,宋春迎托办的事和我自己的事差不多,俺俩在学校就是好朋友,办成了你再谢也不晚,办不成你们别恨我就是哩。”<br>    李达言说:“看你说的,我和宋老师都不是那样的人哩。”<br>    “这就好,我想办法给你办,办成后再通知你。”阮玲玲挺爽快,宋春迎和李达言心里挺舒服。宋春迎又和阮玲玲说了一会儿话,阮玲玲问她怎么还没找对象?宋春迎说在乡下教书,这对象也不好找哩。阮玲玲说是你的眼光太高吧?像你这么漂亮这么好条件的姑娘,条件差的男孩子可不敢和你谈哩。宋春迎说你瞎说,我有什么好条件,一个乡村教书匠,人家好男孩才不找我哩。宋春迎又问阮玲玲找对象没有,阮玲玲嗔怪道,你这个傻闺女,还没看出来?宋春迎抬头重新审视了屋里的一切,再看看阮玲玲刚刚烫过不久的新发型,惊喜地问道:“你结婚了?”阮玲玲笑笑,脸上显着幸福的表情说:“刚结婚一个多月,他在县政府办公室上班。”宋春迎说:“你怎么不告诉我?”阮玲玲说:“考虑到你在下边工作忙,再说来回的不方便,也就没给你说。”宋春迎挥拳在阮玲玲身上捶了一下,说:“唉!有了男人,忘了好朋友噢。”阮玲玲说:“怎么会呢?有好事什么时候我也忘不了你宋春迎的。”<br>    宋春迎和阮玲玲打了一会儿嘴仗,就说要走,阮玲留她和李达言在家吃中午饭,宋春迎和李达言都笑着说不。末了,宋春迎打趣说:“告诉你那一位县政府的官,有空我一定来尝尝他亲自做的饭和菜。”<br>    阮玲玲说:“好的,我一准儿如实秉报。”<br>    告辞阮玲玲来到大街上,已经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宋春迎让李达言到她家去吃,并一再说自己家里只有爸爸妈妈和弟弟,一切都很方便。李达言说还要找同学去办事,宋春迎便不再坚持,问他办事需要多长时间,李达言答说不准,宋春迎就问下午回去等不等他,他想了一下说还是各走各的好,之后他们就分了手。<br>    李达言费了很大劲才找到服务楼。他以前很少来县城,对县城的路不太熟,望着任何一个地方都觉着挺新鲜。走到服务楼门口,他犹豫一下才进去,见里面是一个很大的门厅,门厅正中靠墙处是两张漂亮的弧形桌,桌后面一个穿着时髦的姑娘正坐在那里悠闲地嗑着瓜子。他走过去问:“同志,王樱花在不在这里上班?”<br>    “三楼。”时髦姑娘斜着眼瞥了他一下,不耐烦地说。<br>    “三楼怎么走?”李达言望了一下四周没见楼梯,又问。<br>    “飞上去。”时髦姑娘更不耐烦了,头也没抬扔出一句,弄得李达言挺尴尬,他想发火,可看看那姑娘阴得挺吓人的脸子,又有些怯。<br>    转来转去终于从门后找到楼梯,心想怪不得那姑娘不耐烦哩,原来楼梯离自己不过五米远,还问来问去的,叫谁谁也烦。一抬头,见楼梯上方写着“宾至如归”四个大字,便想原来这服务楼就是旅馆哩,而今的名堂也真多,旅馆不叫旅馆叫服务楼,对面那生产水泥的地方不叫水泥厂,偏偏就叫个什么陨石建筑材料厂。<br>    走上三楼左右望望,见一穿白大褂子的姑娘正在走廊上打扫卫生,看身影挺熟悉,再仔细打量,正是王樱花,他轻轻“哎”了一声。王樱花抬起头,一惊,踌躇片刻才说:“是你?”<br>    “是我,你好吗?”李达言说。<br>    “挺好的,快到屋里坐吧。”王樱花放下手里的笤帚,把李达言让进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屋里。<br>    王樱花给李达言倒上水,又忙忙地翻开抽屉找烟,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说:“这里有半盒烟来,怎么找不到了哩?”<br>    “你别忙活,我不抽烟,坐下说会儿话好吗?”李达言说。<br>    王樱花坐到小床上,两手合在一起拧来拧去,好大一会儿两人都不说话。李达言喝了一口水,望着王樱花比原来还白还好看的脸,说:“你啥时候来这里的?”<br>    王樱花说:“高中毕业后就来了,是商业局俺姑夫给找来的哩。”<br>    李达言说:“每月挣得钱挺多吧?”<br>    王樱花说:“多啥哩,也就三几十块钱,刚能混上吃哩。”<br>    李达言说:“那也行,总比在农村撸锄把子强得多吧。”<br>    接下来他们又没了话,就那么干坐着。干坐了很久,王樱花像是想起了什么,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打。”<br>    李达言不好意思,站起来说:“随便弄点什么吃就行,千万可别破费啊。”<br>    王樱花笑笑,说:“你学得挺会说话哩。”<br>    王樱花打来饭,是四个白面馒头,一份白菜粉条炖肉。李达言拿起馒头刚想吃,又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说:“咱俩一块吃吧?”<br>    “我已经吃过,你慢慢吃,我把外面的活干完就过来。”王樱花把屋里的电灯拉亮,将门轻轻掩上走了出去。<br>    李达言确实饿了。王樱花走出去,他摸起白白的馒头就着白菜粉条炖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感觉那馒头和白菜粉条炖肉味道特别美。这时候,同学安迟问过的话又在他脑子里闪出来,他在心里说:“毛主席每顿都能吃香油馃子,咱不是毛主席,每顿要是都能吃上馒头和白菜粉条炖肉,这一辈子也就算没白活哩!”<br>    不知不觉中,李达言已经吃完三个馒头,可感觉肚子里才像有了一点食,想想又怕王樱花说自己没出息,便三两口喝光碗里的菜汤汤,剩下一个馒头放在桌子上。不一会儿,王樱花回来了,见他还剩下一个馒头,就说:“吃饱了?”他说吃饱了,王樱花笑笑,把盛菜的碗拿去洗干净,又仔细地把那个馒头用白纸包起来放进碗里。接下来,他们就坐在那里说话,先说了一会儿知道的一些同学的情况,又说起各自的处境。说到后来,王樱花一个劲儿的唉声叹气,埋怨自己命不好,本来姑夫弄了一个招为正式职工的名额,可偏偏让他们当官的给抢走了,还得继续干临时工,转正的希望特别小。李达言听后安慰她,说干临时工也不错哩,自己当了好几年的“民办”到现在也不是正式的,又说自己更没出息,给学生上课时神神道道地笑起来,一笑把个正式“民办”给笑丢了。他本来想说说自己那笑的过程,可觉得和一个姑娘说这事不太好,只轻描谈写地说了说。即使这样,也带出一些幽默,惹得王樱花咯咯地笑了好一阵子。<br>    说过笑的事,李达言望望王樱花,见一双黑黑的漂亮眼睛也正望着他,他从那目光中感受到一股荡人心魄的香味儿,周身的血液渐渐加了温,不由自主地就想把手搭到王樱花那两个浑圆的肩头上。他狠狠咽下两口唾沫,终是理智战胜了冲动,便只拉着凳子往王樱花跟前靠了靠,话也就说得特别多了。当然,许多话都是回忆在学校时的人和事。后来,李达言又说自己准备参加今年的高考,说如果能办成正式民办教师,参加师范考试就能加50分,那样希望就特别大。王樱花听后挺羡慕,说考上师范学校,毕了业你就是正式的公办教师了,端得可是铁饭碗哩。李达言笑笑,说还不知那事在哪里呢,想想也可能只是个愿望而已。接着王樱花又说她姑夫正在帮他办“假知青”手续,办成了也能安排正式工作。李达言说你这事好,而今只要有门路就没办不成的事,像我这样的人可是一点门路也没有哩,好不容易有个哥哥还跑到东北当了盲流没下落,什么光也沾不上。正说着,就听见外面有人“樱花樱花”地叫,王樱花说是一个在县劳动局工作的熟人,姑夫帮办“假知青”手续就是求得他哩。李达言想人家找樱花有事情,又见时间已经不早了,怕没了回家的车,就说:“你忙吧,我也该走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哩。”王樱花点点头,说:“好吧,今后有时间你就来,考上大学成了公办教师可别忘了老同学哩。”李达言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哪里,八字还没一撇。”<br>    李达言走出王樱花那间小屋,正好屋外喊樱花的一个留长头发,穿喇叭裤的小伙子走过来,见到他眼光奇奇的,上面好像带着两把刀。王樱花把小伙子让进屋,小伙子趁进门的空儿笑笑地伸手摸了一把王樱花那嫩嫩的脸,王樱花挥手拨了他一下,露出嗔怪的眼神。她回头朝李达言摆摆手,说:“你走吧,我有事就不送了。”<br>    走出服务楼,李达言想着那小伙子带刀似的两道目光,心里感觉空空的,酸酸的,想两年多高中同窗造出的一份感情,看来三个馒头一碗白菜粉条炖肉也就打发了。那一刻,李达言又想起了高中时的一些情景,那时候他在学校文艺队里乐队吹笛子,王樱花唱歌跳舞。一次,文艺老师组织他们排演东北二人转《祖国处处有亲人》,王樱花嗓子好,理所当然地演了那个领唱的角色。不知为什么,一向唱歌得挺准的王樱花唱起东北二人转来总是跑调,文艺老师为此好几次当着同学们的面训她。王樱花自尊心强,也刻苦,为了达到要求,排练结束后她晚上晚睡觉拼着命地练。没有乐器伴奏,她仍然唱不准,就找李达言用笛子给她伴奏。李达言很乐意帮她,常常陪她练到半夜。练累了的时候,他们就坐在一起啦呱儿,说些将来要怎么把文艺搞成功,怎么离开农村到城里弄个事做。他们也不自觉地说到男人女人将来成家的问题,李达言说你们女人好,找个好对象,说离开农村就离开了,我们男人可不行哩,没有出路哩。王樱花听他这样说有些不高兴,说都什么年代了我们女人还要靠男人?干出成绩也得靠自己哩,女人不自尊不自立也让人看不起哩。李达言听后笑笑,王樱花望着他的笑,说看你笑得那样子,像个大傻瓜哩!说过,王樱花又咯咯咯地笑起来。听着她的笑,李达言感觉心里好舒服。《祖国处处有亲人》那个节目公开演出后,倍受好评,还被推荐代表县里参加了全地区的文艺调演,获得一等奖。因了那个节目,王樱花也一下子出了名,在全县教育系统说起他们的学校说起文艺队,都会不自觉地说到王樱花。后来省艺术学校到基层选拔文艺人才,王樱花差一点被选走。这一切,王樱花很感激李达言,经常说多亏了李达言,不是李达言陪她加班加点地练,她的演出不会叫得这么响。李达言听后,心里甜甜的,那种甜的感觉一直留在他的梦幻中……<br>    想过,李达言叹出一口气,心里说:“人生谁能无梦幻呢?!”<br>    12<br>    宋春迎托教育局同学给李达言办得事一直没有音信儿。<br>    李达言等得心焦不耐烦的时候,高考报名开始了。徐小六、宋子青都是正式的民办教师,又觉着自己考试没把握,就报考了能照顾50分的师范学校。李达言不是正式民办教师,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只能作为社会青年报考。那一段,李达言心里乱得很,等不到宋春迎的同学阮玲玲的回音,也不见刘小姣找公社总校长,就觉着自己没什么好事,功课放下好几年,本来打得基础又不牢,复习起来感觉挺吃力,情绪也就很低落。刚好,那一段宋珍珍她妈的病犯得紧,一天天不能来上学,他每天晚上还要帮她去补课。他觉得白天上课晚上复习挺紧张,想不再给宋珍珍补课。那天晚上,他给宋珍珍补完课就说了自己的想法,宋珍珍听过眼睛怔怔地望着他,白白瘦瘦的小脸显得很忧郁,平时挺大的眼睛,那一刻好像没了光彩。他走出宋珍珍的家门时,宋珍珍偏要说送送他,直送到村西头还不想回,李达言就说:“宋珍珍,你回去吧。”<br>    “李老师,今后你真的不来了吗?”宋珍珍眨巴着小眼睛望着他。<br>    “不是不来,是等老师参加完高考再来。”李达言说。<br>    “老师要是考上大学,再也不能给我补课了哩?”宋珍珍说。<br>    李达言一时没了话,他不知道如何对这个只有十二岁却挑着一个家庭的女孩子说。他就那么沉默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又像往日一样,伸手抚了抚宋珍珍的头,宋珍珍却两肩一抽一抽地哭起来。见宋珍珍哭了,李达言心里也不好受,就说:“宋珍珍你别哭,老师今后继续给你补课还不行吗?”<br>    “不,耽误了老师考大学可不好哩。”宋珍珍哭着说。<br>    “我就是不考大学,也得给你补课哩,让你以后考大学,当大学生,行吗?”李达言随口说。<br>    “要真那样,我一定要考上好大学,给老师争光哩。”宋珍珍擦着脸上的泪说。<br>    李达言心里一惊,想这孩子是早熟哩,小小年纪怪有心机的。之后,李达言一直想着自己和孩子说过的话,只要宋珍珍不到校,他就坚持每天晚上去给她补课。公社又组织过一次统考,宋珍珍出人意料地拿了全公社四年级第五名,这使李达言坚定了信心,想废了自己也得把这孩子培养出来,弄好了说不定自己手下真能出息个人才哩。后来,宋春迎听说李达言每晚坚持给宋珍珍补课的事,问他:“你是傻了哩?干这事划算?”<br>    李达言笑着说:“宋珍珍是我的学生,让学生不掉班,是我的责任哩。”<br>    宋春迎说:“我看你脑子里少根弦哩。”<br>    李达言没再说啥,但依然给宋珍珍补着课。有时候他还同时辅导宋珍珍的弟弟,鼓励姐弟俩有天大的困难也要把书读完,至少要读到初中毕业。<br>    令他没想到的是宋春迎,有一天晚上他去给宋珍珍补课,宋春迎却早早赶到了宋珍珍家。<br>    “宋老师,你怎么来了?”李达言说。<br>    “我想和你一起帮宋珍珍补课哩。”宋春迎说。<br>    “天这么黑,你自己来可害怕哩。”李达言说。<br>    “有什么怕的,现在毛主席共产党领导,都‘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了哩,我有什么好怕的?”宋春迎说。<br>    听着宋春迎说的这句小学生课本上的话,李达言笑了。宋珍珍见状也挺高兴,在两个老师的辅导下她加劲地学。每次补完课,把李达言和宋春迎送出门,她总忘不了一句话:“李老师宋老师,长大了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你们哩。”<br>    听着宋珍珍的话,李达言像是没什么感觉,宋春迎却总是泪流满面。走在路上,她对李达言这样说:“听着宋珍珍的话,我的心,就像是插上了一把刀哩。”<br>    高考如期举行,宋子青经过一番发奋,考取了师范学校。徐小六年龄大有一大家子的事,瞎复习了几个月,加上照顾的50分离录取线还差80分。李达言有两课考到一半就离开了考场。考试地点是高中时的母校,也正好是他那个班的教室。卷子发下来,他匆匆做了三道题就怔在那里不动了,监考老师问他怎么不做题,他说学校和教室里的一切都挺熟悉,就是卷子上的试题不熟悉了。监考老师挺负责,说:“你还是仔细考虑一下,再认真做一做。”<br>    他回答:“再做也是瞎子点灯白废蜡,早点回家干点啥都比这强哩。”<br>    回到家,李达言蒙上被子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想想自己就是没出息的人,便一个滚儿爬起来,哼着小调儿去了学校。校长刘小姣问他考得怎么样,他说:“上大学没这命,还是死心踏地干一辈子民办老师吧。”<br>    宋子青离校时,刘小姣又组织大家给他送了行。刘小姣拿出二十块钱,买了扒鸡、炸鱼和猪头肉,还弄了两瓶当地挺有名的“玉皇大曲”酒。大家喝得挺痛快,宋子青连着干了七、八杯,直喝得两眼泪水涟涟。宋春迎也喝下两大杯,并接二连三唱了五首挺好听的歌。李达言开始还能行,喝到后来却总是咽不下,别人一个劲儿的劝他喝,他却说:“我怎么越喝感觉这酒越苦哩?”<br>    徐小六见他脸色难看,就说:“人家宋子青是喝喜酒,咱俩可是喝苦酒,你感觉苦就对了哩。”<br>    刘小姣听他们说话变了味儿,笑着劝道:“你们别把喜事弄坏了,大家有这个机会也不容易哩。”<br>    之后,刘小姣又对李达言说:“你好好的喝酒,喝完了酒我也有喜事告诉你哩。”<br>    正说着,推门进来了宋子青那胖胖的对象和他对象的妈。她们先后来找宋子青闹过好几回,大家都认识了。徐小六让她们坐,她们不坐。宋子青的对象站在那里默默地不吱声,她妈却浑身上下带了一股子气,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对大家也对宋子青说:“当着老师们的面,你宋子青说个明白话,还和俺闺女退婚啵?”<br>    “谁……谁说和她退婚来?”宋子青见场合对他不利,忙站起来说。<br>    “不和俺闺女退婚就算你宋子青有眼哩,俺闺女可是和你睡过觉了哩。听说你考上师范要去弄个铁饭碗,说好话咱没啥事,不然就把你告到师范里去,看你那铁饭碗还能不能端得成?”说罢,宋子青的对象和她妈甩门走了人,弄得宋子青挺没面子。<br>    校长刘小姣见状,忙说:“这事过去就算了,宋老师还是要处理好哩,别把自己的大事给耽误了。”<br>    为缓和气氛,刘小姣又抬高声音说:“现在告诉诸位一件大好事,李达言老师已经被注册登记上,从今天开始,他就是正式的民办教师了。”<br>    大家一听都说好,李达言脸上也显出几份欣悦。散场时,刘小姣笑着说:“李老师,你县教育局还是有路子嘛,今后我想调动的话你能不能帮着去说说?”<br>    李达言感觉刘小姣那笑和以往不一样,知道宋春迎帮他托人的事刘小姣知道了,也吃味儿了,就吱吱唔唔地说:“我要是有路子,不早就注册登记了嘛。”<br>    说罢,他望望宋春迎,见她正神道道儿地冲他笑,那笑中好像也藏了内容。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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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7.11.2003 04:10:24 | 只看该作者
民办教师李达言的燃情生活(六)  <br><br><br><br>    第六章  午夜的痛<br>    13<br>    时间真快,不知不觉就是几年。育红小学变化也真叫大,紧随季二海当兵走人,宋子青考上师范学校,刘小姣也调进了公社教育组,之后又找了个在县人事局当副局长的男人结婚成家,把她弄进县城当了实验小学的校长。育红小学只剩下徐小六、李达言和宋春迎三个人。开始,宋春迎哭哭涕涕,直说自己命不好,别人不乐意待的地方自己却要无可奈何地待下去。李达言和徐小六就安慰她,说你每月能拿三、四张“大票子”,要吃有吃,要穿有穿,应该是挺幸福哩,像我们做了五六年的民办教师,家里却常常混不上吃,那日子才叫难哩。<br>    公社管教育的总校长对育红小学还算照顾,又想法弄了两个正式民办教师名额,在宋家沟和魏合庄招了杜青青和常发现两名民办教师,安排徐小六当了育红小学的校长,宋春迎为副校长,加强了育红小学的力量。宋春迎是学校最早的公办教师,按理儿应该她当校长,可育红小学当年是由周围八个村子集资建成,有些事情还需要周围村子的支持,宋春迎不是当地人,协调起来许多方面不好办,徐小六是当地人,年龄又大,对周围村子也熟悉,有什么事找人家也好解决。公社总校长这样对宋春迎说时,宋春迎挺开通,说我在育红小学干了这么多年,图的不是当个什么官哩,只要你们能高看我一眼,我就知足了哩。总校长听后,对她挺满意,说你这样的老师,素质就是高,是我们农村教育工作的脊梁哩。<br>    随了学生的增多,育红小学取消了原来所有的复式班,把学生重新分成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五个班,学生人数也达到了180多,老师们每人担任一个班的班主任,班里的课程全部自己包。徐小六是校长,也和大家一样任课,担任着班主任。李达言除担任五年级班主任,自己包着语文算术课程外,还兼任着全校各班的音乐课。但他没感觉怎么累,认真备课,认真教学,每次公社统考班里成绩都在前三名。宋春迎常开玩笑喊他老先进,可他偏偏一次先进的奖状也没拿过。每次统考之后,总校长只在全体教师会议上宣布一下分数和名次,至于先进不先进,从来都没评比过。<br>    那天,宋春迎从县城家里回来,把李达言喊到一边,神神秘秘地说:“李老师,听说下一步农村要改革哩。”<br>    李达言听这话挺新鲜,就问:“改什么革?”<br>    宋春迎说:“我也不知道,这次回县城才听人说的,可能要把土地分到户哩。”<br>    李达言一惊,说:“那不是‘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吗?”<br>    宋春迎说:“我想也是哩,是不是今后政策全变了哩?”<br>    李达言想了想说:“不管怎么变,咱这老师教学生总不会变,还是踏踏实实地干吧,有句话叫‘误人子弟犯大罪’,一般情况下就是指老师哩。”<br>    宋春迎笑笑说:“你这‘牛’劲又上来了不是?农村真要分田到户,你家里的地也得自己种,又教书又种地,可是够累的哩?”<br>    李达言笑笑说:“没什么,别人能受咱也能受,一个平头百姓,总不能和国家政策抗着来吧?”<br>    宋春迎说:“也是,谁知这形势怎么变,如果越变对老师越好,也就谢天谢地了哩。”<br>    李达言说:“社会总要发展,发展就是好哩,还是等着看吧。”<br>    他们说过话时间不长,从育红小学去当兵的季二海回来探家。<br>    那天上午,季二海一身戎装走进门,见院里挺安静,只有一、二年级教室里不时传出朗朗的读书声。望着一点变化也没有的两排土坯房,季二海摇摇头,慢慢走进老师们的办公室。宋春迎正在批改学生作业,抬头见他愣了一会儿,突然就笑起来,说:“哎呀,这不是季老师回来了嘛?”<br>    “还当你不认识我了哩,看你还这么年轻漂亮。”季二海走上前和宋春迎握手,那样子很像见过大世面的人。宋春迎柔软的手被季二海握住许久都不松开,弄得宋春迎脸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想把手拉出来又怕显得自己太小气。<br>    “转眼离开学校三年多,想得最多的就是咱们这些老师哩。”季二海说。<br>    “快坐下,进来咱这破学校看把你高兴的。”宋春迎说着,倒一杯开水端给季二海。<br>    “宋老师,学校里有些什么变化吗?”季二海问。<br>    “人有了些变化,宋子青考上师范,刘小姣调走了,去年又来一男一女两个老师,都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其他也就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了’。”宋春迎望着一身戎装的季二海,不知不觉中来了一句小幽默。<br>    “你咋还不调回县城去?”季二海说。<br>    “谁不想调,可老是办不成哩。”宋春迎说着,笑笑的脸上爬上忧郁。<br>    “你来育红小学也四五年了,再在这里继续干能有啥出息?”季二海说。<br>    “我也这么想,可事情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哩。”宋春迎说。<br>    季二海又问了徐小六和李达言,女小宋一一作了介绍。季二海叹息一声说:“民办教师的路子到底有多宽?老徐干下去还没啥,年龄大了,又在家门口,李达言还真就干一辈子?”<br>    门外打响下课铃,宋春迎站起来说:“放学了,一会儿我差人去公路上的门市部里买点菜,你中午就在这里随便吃。”<br>    季二海也站起来说:“别忙,一会儿让李达言去买菜,今儿中午我请全体老师们的客。”<br>    中午,季二海掏出张百元大票让李达言去买菜,李达言犹豫着不敢接,季二海说:“别罗嗦,辛苦你快点去就是了。”<br>    “好几年你才来一趟,让你掏钱……”李达言说着望望徐小六。<br>    “我掏钱是应该的,你快去办就是了。”季二海说。<br>    “这一张用不了哩。”李达言见徐小六没反应,伸手接下了钱。<br>    “你就可着劲的买,争取把这一张全花上。”季二海说。<br>    不一会儿,李达言就买来许多菜和两瓶酒,还有三盒“大前门”的烟。大家围坐在办公室的桌子上高兴地吃着菜喝着酒,有说有笑地谈着过去。说到后来,徐小六突然从季二海的穿着上发现了啥,拍了拍季二海的肩说:“二海,你穿得可是四个兜的衣服哩?”<br>    季二海说:“是啊,怎么了?”<br>    徐小六说:“那你提军官了?”<br>    季二海笑笑说:“没啥,只不过提了个小排长。”<br>    徐小六又说:“排长和团长都一样,反正将来不再复员回农村,要进城安排工作哩。”<br>    李达言也凑过来摸摸季二海的衣服,说:“还是的确良的哩。”<br>    季二海说:“部队上夏季是青一色的确良,冬服是的卡。”<br>    李达言叹口气说:“还是部队好啊!”<br>    季二海说:“你这人民教师也挺光荣哩。”<br>    徐小六说:“光荣不光荣你知道,每月‘四大毛’,你远道而来都没钱招待你。”<br>    季二海一听,说:“还拿‘四大毛’?”<br>    李达言说:“看来这‘四大毛’一时半会儿变不了哩。”<br>    接下来,大家听季二海说了在云南参加边境自卫还击作战,并在战斗中立了三等功,破格提成了排长的事。听后大家都冲季二海伸大拇指,夸他干得好,不仅是家庭和个人的光荣,还是育红小学的光荣,毕竟季二海是从育红小学走出去的。徐小六喝了几杯酒也挺激动,脸上泛着光,两眼瞪得溜溜圆,说:“二海,今后不管你官当多大,我觉着你身上总是有育红小学的味儿哩。”<br>    季二海笑起来,说:“是吗?这育红小学的味儿你还要它在我身上呆一辈子不成?”<br>    徐小六眼睛瞪得更圆了,说:“咋了,呆一辈子不好?别忘了,这里是你的根哩,有根才能成长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哩。”<br>    季二海见徐小六喝得有点多,直笑着点头,大家也附和着说是哩,走到哪儿都不能忘了根,有根就能有未来哩。李达言没说话,他一直注意着宋春迎,发现宋春迎一改往日这种场合的懒惰习惯,一个劲儿地提着暖水瓶给季二海的杯子倒水,还将一块扒鸡肉夹到季二海跟前的盘子里,直让着季二海吃。有一会儿,李达言正好和宋春迎的目光相遇,便朝她做了个鬼脸,宋春迎的脸腾的红了。李达言心里想,看来宋春迎这美女要有主儿了。想过,他心里酸酸的辣辣的,那味道自己也说不清算什么。<br>    14<br>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季二海邀李达言和徐小六到四里铺他家做客。<br>    李达言和徐小六去后,见宋春迎也在那里,还这屋那屋跑进跑出地忙活的挺上劲。季二海的父母都已六十多岁,望着儿子英武地穿着军队干部服,望着宋春迎和儿子说话的亲热样,脸上笑成了一朵大菊花。<br>    季二海准备了很多菜,还有他从云南部队带回的“大重九”烟和“杨林肥”酒,上桌的也就季二海、春迎宋、徐小六和李达言四个人。季二海要找村子里的人来陪酒,徐小六和李达言都反对,说咱弟兄们好几年没见面了,在一块想说啥就说啥,有外人陪酒说话多不方便。季二海想想也对,就说让宋春迎满酒,我们三个人喝酒,要喝他个痛痛快快。宋春迎却不干了,有些娇娇嘟了嘟嘴,说:“噢,你们喝酒,我满酒,我一个人侍候你们三个大男人啊?”<br>    李达言接过话,打趣道:“有时候侍候三个大男人也是某些人愿意的哩。”<br>    宋春迎仍嘟着嘴,说:“愿意侍候你们?我才不哩。不过吗,今晚给你们个面子,我也就算是下贱一回吧。”<br>    宋春迎说过,李达言徐小六嘿嘿地笑着,脸上的表情都很异样。<br>    季二海端起酒杯,脸上放着红光,他望了面露桃花的宋春迎一眼,对徐小六和李达言说:“今晚请你们俩来,也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我已经和宋春迎订婚了哩。”<br>    “是吗,咋不早说?大美人也做起地下工作来了?”徐小六一改往日的老实样,开玩笑似地说。<br>    “妈那个蛋,季二海还怪有艳福哩!”随了徐小六的话,李达言在心里恨恨地骂着,抬头见宋春迎脸上显得很幸福,心里那股酸酸的滋味又冒出来。可转念一想自己别不知天高地厚,虽然宋春迎这些年和自己挺亲近,可那和爱情是两回事,人家是正式的公办教师,师范学校毕业生,吃着皇粮,拿着大票子,就应该找像季二海这样穿着四个兜干部服的军官或国家工作人员做丈夫,闭着眼也摸不着你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民办教师。再说人家季二海这也不叫艳福,应该叫身份叫地位,而今这年头没有身份没有地位什么都办不成。想到此,他强强地在脸上挤出一点笑,说:“是啊,早告诉我们,也好提早给你们祝贺哩。”<br>    “祝贺不祝贺到没什么,宋春迎在育红小学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多亏你们二位照应,得多谢你们哩。”说着,季二海喝下满满一杯酒,接着就劝徐小六和李达言喝。他俩也就不客气,一仰脖子喝干了,宋春迎忙站起来笑着给他们倒酒,边倒还边劝他们多喝,喝好。<br>    李达言望着她,又嘿嘿一笑说:“今晚你受得累,侍候一下我们三个大男人,我看是应该的哩。”<br>    徐小六也附和道:“是啊是啊,再怎么说这是在你们的家里呢。”<br>    宋春迎把每人的酒杯都满上,说:“你们少说话,多喝酒,没用的话更是不能说。”<br>    李达言站起来有些装模作样地谦恭着弯弯腰,说是的是的,惹得宋春迎捂着嘴笑个不停。<br>    喝着酒,望着宋春迎的幸福样,听着季二海的话,李达言脑子里突然反应出一件事,这季二海不是“结巴子”吗?怎么而今说话如此顺畅了哩?早些年他可是弄出过老师“上两上”学生才能“上一上”的事哩,怎么说改就改了?想着,李达言也不好再问,直觉着部队真是个煅炼人的好地方,季二海当了几年兵,连这么严重的毛病都给治好了,不得了哩!如果当初自己不留恋这个民办教师,也去报名参军的话,说不定而今也穿上四个兜的干部服了。<br>    那天晚上,季二海陪着李达言和徐小六喝了许多酒,但李达言和徐小六一点也没感觉出难受来。徐小六问季二海:“二海,你带的这酒可真好哩,往日我喝二两就头痛,今儿喝下半斤多还没感觉哩。”<br>    李达言也笑笑说:“往日你喝的那五毛钱一斤的地瓜子干酒,和二马尿有什么区别?今儿你喝得这酒可是二十多块钱一斤哩,能难受?”<br>    季二海也说:“是哩,在云南‘杨林肥’酒很出名,听说酿这样的酒工艺很复杂,很麻烦,勾兑时还要往里面放猪油。”<br>    徐小六说:“我说今儿喝了酒浑身挺好受哩,原来是这酒好哩。”<br>    李达言说:“是啊,你好好教书,将来转正后挣多了钱光买好酒喝,那二马尿再也别动。”<br>    徐小六叹了一声:“唉!那是墙上画得饼,水中漂着的月啊,只能想想而已喽。”<br>    宋春迎接过话:“别这么悲观,说不定政策一变,咱们当老师的一下就好了哩。”<br>    李达言说:“那咱们大家都盼着吧。”<br>    喝完酒,李达言和徐小六就嚷着走,季二海说送他们,李达言不让送,季二海偏要送,并称还要一块把宋春迎也送回学校去。听了这话,李达言趁宋春迎进里屋拿东西的空,神秘地冲季二海笑了笑。季二海说:“你小子笑什么?咱是军人,违法乱纪的事情可不能干哩。”<br>    说完,三个人同时笑起来。宋春迎从里屋出来问他们笑的啥,徐小六说笑你找了个好婆家哩。宋春迎脸上一阵羞红,但样子依然很幸福。<br>    四个人走到育红小学门口分得手,李达言和徐小六各自走上了回家的路,季二海和宋春迎进了育红小学的门。<br>    走在回家的路上,可能是酒劲发作,也可能是心理作用,李达言先感觉头晕晕的,继而又觉着心里隐隐的疼。晕着,疼着,突然就想今夜季二海会不会和宋春迎住在一起?他们是干柴遇烈火,要是真能住到一起,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想到此他的头立马就不晕了,可心里的疼却没止住,他在路旁蹲了一会儿,感觉像是好了些,便悄悄走下回家的路,摸黑爬上了赵牛河大堤。他沿着大堤,慢慢往育红小学的后面走。赵牛河堤高出学校后面的院墙一大截,站在那里正好能看到学校院子里的一切。宋春迎住的那间房子在第一排的最东头,第一排正好比第二排教室稍稍往东了点,宋春迎那间屋子的后窗也就正好对着河堤。李达言站在河堤上望着那间屋的窗子,窗子用纸严严地糊着,只能看见宋春迎屋子里亮着灯,也隐隐约约能听见屋内有说笑声。他忘了头晕,也忘了心里隐隐的疼,瞪大眼睛猛劲看了半天,终于看到屋子里有人影晃动。那一刻,李达言就那么直直地站着,望着,像一只受伤的狗,在朦朦的夜色中不知走向何处。突然,他见窗子里的灯熄灭了,里面的说笑声也平息了,他心里的疼换成一阵颤抖,似是随了那窗子的黑去整个世界也漆黑的无边无际了。稍顷,他想到了黑黑的屋子里会有热热的情话,会有奋劲的搏击,会有滑腻腻的肉体,会有香香的玉唇,会有高耸的丰胸……<br>    想到此,李达言瘫软在夜色中高高的赵牛河大堤上。<br>    此时夜色正浓,天上有薄薄的云,从远方柔柔地飘来,试图将一切笼罩。星星似是有些顽强,任薄云笼罩,仍找些空隙探头探脑地望着大地。大地很静,静得能听到赵牛河里鱼儿的喘息和欢唱。只是,李达言很难被这有些美丽的夜色和鱼儿喘息欢唱所吸引,他好久才缓过神来,抬头仰望着夜空,两行清泪顺着他那粗糙的脸腮慢慢往下流着,流着。后来他似是心痛欲碎了,像受伤的狗一样忍不住呻吟出了声,一声一声,声声催泪而下。<br>    第二天回到学校,李达言又恢复了老样子,该怎么上课怎么上课,该怎么和宋春迎说话还怎么说话。上午下第三节课时,他主动找到宋春迎,脸上带着笑说:“宋老师,俺想求你办个事哩。”<br>    宋春迎笑笑说:“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往日有事可是老远就直呼大名哩。”<br>    李达言做了个鬼脸说:“现在和往日不一样哩。”<br>    宋春迎问:“有啥不一样?”<br>    李达言仍然笑笑,说:“而今你是军官太太,已经成了军属,是重点保护动物,不能随便乱使唤哩。”<br>    宋春迎装出生气的样子,挖苦道:“你李达言狗嘴里可是吐不出象牙来哩!”<br>    宋春迎又问他办什么事,李达言告诉她自己带得五年级这阵子纪律有点乱,学习成绩也一个劲儿的下降,一些学生老觉着念书没用,平时不怎么刻苦,他心里挺着急,想请季二海当班里的校外辅导员,平时多写些信回来,写些鼓励的话或讲些革命故事给学生们听,他也让学生定期给季二海写回信,汇报学习成绩和思想,这也算拥军爱民的一种好形式,听说城市里的学校都这样搞哩。<br>    听了李达言的话,宋春迎脸上含着笑,但也有点羞,说:“你咋不自己去找他?”<br>    李达言说:“你的力量大无边哩。”<br>    宋春迎说:“去你的!今后你得给我正经些哩。”<br>    李达言忙赔不是,直说是哩是哩。又过了几天,季二海要回部队时到学校里找到李达言,说:“你小子还真想把我拴死在育红小学里啊?”<br>    李达言说:“徐校长说你身上带着育红小学的味儿,我就想让这味永远发挥作用哩。”<br>    季二海答应了李达言的要求,并说今后每个月他给学生们写一封信,也让学生和他经常保持联系。之后,季二海很郑重地问李达言:“你还真想死心塌地干一辈子孩子头儿?”<br>    李达言沉默老半天,说:“论条件,民办教师很艰苦;论报酬,也很微薄。可就是怪了哩,我这人总觉着太阳底下惟这工作最神圣。每年送一个班毕业就是几十人,干上二十年那就是几百上千人,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想着我哩。做人,不就图个让众人都记着吗?”<br>    季二海同样沉默了。沉默着,他掏出一支“大重九”递给李达言,李达言摆摆手表示不抽,他自己燃上,狠狠吸了几口,说:“你的敬业精神令我佩服,可也得好好想一想,有哪朝哪代的老师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文革’中咱们眼睁睁看着多少好老师被揪斗?多少好老师含恨而死去?现在‘文革’结束了,可当老师的到社会上去办点事,人家谁又会重视你哩?当然,到什么时候也不能没人当老师,可我想有一点办法还是早点找出路,别在这棵树上把自己给吊死哩。再说,你这民办教师转正的希望也很小哩。”<br>    李达言听得心里寒寒的,想再说啥又说不出,只好摇摇头叹口气,说:“二海,还是人各有志吧!”<br>    季二海苦涩地笑笑,说:“我已经和春迎说好了,有机会托人把她调出教育系统,找份好工作,安安稳稳过日子,人一辈子图得不就是一个安稳吗。”<br>    李达言没吱声,伸手拍拍季二海的肩,咬了咬嘴唇。<br>    15<br>    宋春迎说的话还真准,时间不长农村就实行了生产责任制。对于视土地如生命的农民来说,无不为之拍手称快,他们太需要土地,太想在自己的土地上可着劲儿地辛勤耕耘了。然而,对家里缺少人手的民办教师们来说,这却并不是怎么让人高兴的事。<br>    转眼各村的土地都分到了户,李达言家分了三口人的地,每人二亩三分半,三口人七亩零五厘。按说李达言家里有四口人,应该分九亩四分地,可村子里硬说他做民办教师每月有工资,他哥哥跑到东北混上了事每月也有钱,分给他家三口人的地就不少。一天晚上,李达言去找了让自己做民办教师的庆堂叔。庆堂叔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说话算数。李达言和父亲商量,想买点东西给庆堂叔送份礼,这样找人家也好说话。父亲想了想说:“你庆堂叔也不是别人,按支分咱和他只在三服上,还不算远哩,早些年你干民办教师不就是你庆堂叔说的话吗?自己一家的人办事还送礼,那不见外了?”<br>    李达言觉着也是,点点头就去了村支书李庆堂的家。<br>    李庆堂家住村子西南边,这些年在村里一直条件比较好,先盖了五间红砖到顶的大瓦房,又将原来的土坯偏房扒掉修成了四合院。他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大儿子已经娶妻生子单独过日子,膝下还有闺女和小儿子,在十里八乡的农村这样的人家也算得上屈指可数。<br>    村支书李庆堂家的大门很气派,一挂红松木的大梢门,门上瓷瓦镶嵌的“吉祥如意”四个黄色大字富丽堂皇。走到门口,李达言没直接敲门,而是驻足抬头望了一番那很气派的大门和那一挂红砖到顶的房子,心里隐隐有些不平,想庆堂叔没文化,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都只念过三年级,却做了几十年的村支书,在四百多人的麦家村说啥算啥,从南头一跺脚四街差不多都得动弹。多年来,麦家村没有外来收入的人家都年年吃食接不上,可庆堂叔一家却吃喝不愁,几个孩子的穿戴也体体面面,这是为什么?李达言在心里问着,就想到了“文化”二字,想来想去总觉着这文化和权力是两回事,一个人有文化不一定有权力,有权力的人肚子里的文化水水却少得可怜。无奈这就是社会,谁能改变社会,谁就将成为伟人哩。<br>    这时候,李庆堂家的大黄狗听到门外的动静,“汪汪汪”地叫了几声,李达言吓了一大跳,便伸手去敲门。刚敲,门就吱儿的一声开了,李庆堂的闺女李玉玲听见狗叫走出来。见着李达言,李玉玲脸上笑成一朵花,说:“达言哥,你来了?”<br>    李达言说:“找庆堂叔有点事,在家啵?”<br>    李玉玲仍笑笑说:“在家,你快进来吧。”<br>    李玉玲小李达言两岁,他们从小在一起上学。李玉玲爱唱歌,也知道李达言识简谱,懂音乐,还吹一手好笛子,便常让李达言吹着笛子她唱歌。这几年李达言当了民办教师,李玉玲在公社干了临时工,他们虽然接触少了,可彼此见了面仍然挺亲热。<br>    “达言哥还吹不吹笛子?”李达言往里走,李玉玲跟在后面问。<br>    “整天上课,下课还要批改学生作业,放学回来家里也有一些活要干,没时间再吹那玩意儿哩。”李达言说。<br>    “你吹得那么好,可别丢下哩?”李玉玲说。<br>    “那玩意不当吃也不当喝,丢下也就丢下哩。”李达言说。<br>    “俗话说艺不压身哩,有一门手艺就比没有强,到手的手艺丢了多可惜。”李玉玲说。<br>    李达言听后笑笑没说啥。进了屋,见村支书李庆堂正抽着烟坐在圈椅上喝茶,便说:“庆堂叔吃了?”<br>    “吃了,达言有事?”李庆堂坐着动也没动,说话声音低低的。<br>    “没大事,只是想求你给小队里说一说,俺家还缺一份地哩。”李达言坐到椅子上说。<br>    “你家不是分了地吗,还缺哪门子地?”李庆堂说着把抽短了的烟蒂扔在地上用脚抿了抿,又点上一支接着抽。<br>    “俺家是四口人,可只分了三口人的地哩。”李达言说。<br>    “你家是分了三口人的地,这我知道,可你家而今也只能算是三口人哩。”李庆堂样子有些烦,说话带出几分霸气。<br>    “明明四口人,为啥要算三口人哩?”李达言说,口气也有几分硬。<br>    “为啥?不为啥,这是支部的规定哩。要是硬说为啥,我告诉你,你当民办教师每月有一份钱,你哥违反国家政策,私自跑到东北去干活,在那里当然也会有一份钱,给你家里算三口人,叫我说还多了呢!”李庆堂说着狠狠咳了几声,猛地吐一口痰在地上,又伸脚将亮光光的痰抿了抿。<br>    “我每月只有四块钱,我哥在东北可是混了上顿没下顿哩。”李达言说。<br>    “四块钱不叫钱?咱村几百户人家,谁家每月能得四块钱哩?再说你哥要是真在东北混了上顿没下顿,他不早就回来了。”李庆堂说。<br>    “你这样说……”<br>    “这样说咋了?这样说就对哩!”<br>    李达言刚想再争,李庆堂一句话刹了车,再也不理他了。<br>    “爸,你就不能照顾一下达言哥?”李玉玲在一边插话说。<br>    “你懂个屁!这是规定,规定了的事不能改哩,知道吗?……”<br>    李庆堂还想说啥,门外忽啦啦进来四个人,人人手里提着东西。李庆堂站起来,脸上显出了少有的笑,说:“快来,快来。”<br>    让着那几个人坐下,李达言感觉没趣,悻悻地走了出来。<br>    “达言哥,你别生气,俺爸就这脾气哩,抽机会我再和他说说。”李玉玲追出来,不好意思的对李达言说。<br>    “玉玲,赶快沏茶,瞎跑个啥哩!”屋里李庆堂伸着嗓子喊闺女,李玉玲望着李达言的背影驻了脚。<br>    李达言走出李庆堂家的门,心里低低骂道:“真他妈的狗仗人事!当个不上品的破村官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哩!老子要是不当这民办老师,说不定就能夺了你的权哩!”<br>    说过,李达言又在心里问自己,让你扔掉这民办教师的活儿,回村子里当支书,你干不干?问过就闷闷往家走,快进家门时他突然伸开脖子吼了一声:“破村官儿,老子日你妈哩!老子饿死也不扔那民办教师的活哩&#33;”<br>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晨还朦朦胧胧的黑,李达言就和父亲一起抗着铁锨去翻地了。<br>    生产队里只有二十几头牲口,好几户人家才能分到一头牛,新分的土地只能是人工用铁锨翻。干了两个多小时天才大亮,太阳欢欢地从东方地平线上露出脸,一步步地往高处爬。新翻得土地,在早晨新阳光的照射下泛起一层油油的亮。父亲蹲在地头上,望着那片油亮亮的土地,掏出旱烟袋燃上抽了几口,喊了李达言一声,说:“孩子,歇会儿吧。”<br>    李达言放下手中的铁锨,走到父亲跟前,见父亲嘴里叼着烟袋,蹲在地上,双手捧起一把油亮亮的土,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孩子,什么是爹?对庄户人家来说,这土地才是爹哩!这就是爹,这就是爹哩……”<br>    李达言望着父亲对土地陶醉的样子,想起了头天晚上李庆堂的那付嘴脸,心里也就沉沉的了。不一会儿,他又想到这样一个问题:这如爹的土地难道总让没文化有权力的土霸王们掌握着?土地是农民赖以生存的根本,这根本得让农民自己去掌握哩。<br>    这时候,父亲已把手里的旱烟袋扔在一边,伸开双手伸开双脚,实实在在地趴在新翻的土地上,亲吻着那泛着油光透着馨香的泥土。望着父亲,不知不觉中李达言泪流满面了……<br>    李达言听母亲说过,父亲一生喜爱土地。早先没有生产队的时候,父亲整天在自家的土地里忙活,庄稼长得在周围好几个村子都数得着。后来入了互助组,入了合作社,又到了人民公社,见那地里的庄稼一年不如一年,父亲就常叹息着对母亲说:“这么好的土地,不能长出好的庄稼,全都是人为的哩。”母亲劝他少发些牢骚,在外边别多说话,让人抓着什么把柄可是要挨批斗的。父亲仍然叹息,说自己不是对谁有意见,是可惜那么好的土地哩,庄户人家不把土地种好,还怎么叫庄户人家哩?现在土地终于回到了农民自己手里,父亲把土地视作爹来看,这是一种心境哩。做任何事情,都得有一种心境才行哩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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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7.11.2003 04:37:04 |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一个字,杀了我的爱情 <br>    16 <br>    星期一早晨刚到学校,徐小六就把李达言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脸上沉沉的,像是有些不高兴。 <br>    “徐校长,有事?”李达言说。 <br>    “唉!这事还挺难办哩!”徐小六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半包“大生产”,抽出一支递给李达言,李达言摇摇头,徐小六自己点燃抽了两口就咳起来。 <br>    “徐校长,你咳得这么厉害,还抽烟?”李达言说。 <br>    “夜儿孩子他舅来了,拿来几包带虑嘴的烟,剩下这几支,不抽掉也怕瞎了哩。”徐小六说的当口,李达言望着他抽的那支烟,黄黄的过虑嘴被他吸在嘴里感觉很舒服。 <br>    “你整天咳得厉害,就证明你的肺不好,肺不好的人不能抽太多的烟哩。”李达言说。 <br>    “庄户人家的身子还管那些?咋舒服咋过,干什么事总不能憋屈了自己。”徐小六说。 <br>    李达言笑着摇摇头。他知道徐小六虽然年纪大了,可却是个忌打不忌吃的人,只要能感觉舒服,他才不管身体不身体哩。 <br>    “有事?”望着徐小六抽烟的舒服样,李达言问。 <br>    “是哩,有事。杜青青要闹离婚哩。”徐小六说。 <br>    “为啥?”李达言一惊。他知道杜青青两口子一向挺好,孩子都三岁多了,听说两口子还从来没吵过嘴。往日来学校,只要遇着阴天下雨,她男人王顺定会拿着雨衣来接她。 <br>    “还不是为了分田单干的事。”徐小六说。 <br>    “分田单干和他们两口子闹离婚有啥联系?”李达言说。 <br>    “就是有联系哩。”徐小六说。 <br>    徐小六抽着烟,慢言慢语地对李达言谈了杜青青两口子闹离婚的经过,并说这几天越闹越厉害。杜青青娘家在西十里街,那里条件也挺差,庄户人家的日子装满屋子的都是苦,可她父母偏偏供她念书念到初中毕了业。毕业后她有心继续念高中,可父亲觉着她是个女孩子,早早晚晚要嫁人,再念下去也没啥意思,直说闺女家念完初中就不错了,再念高中是昧着良心糟蹋父母的钱哩。杜青青想想父母的难,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也念书花钱,就死了继续念书的那份心。后来经人介绍,她认识了魏合庄的王顺。王顺也念过几年书,小伙子脸盘子长得好,人也精神,虽然文化不高,可天生聪明,薄薄的小嘴挺会说话,认识时间不长就死死抓住了杜青青的心。下学后望着家里日子一年年在艰难,望着父母一天天的衰老,杜青青曾经有过的好高骛远的心性逐渐平息下来。她曾经摇着头,对村子里的女伴们当然也是对自己说:“生在泥巴窝子里的女孩子,既是一只漂亮的凤凰,也只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哩。”后来,杜青青就死心塌地嫁给了聪明英俊的王顺。在农村过了几年日子,杜青青总是有些不甘心,可也没没办法。她没料到,育红小学选民办教师选准了她,让她又重新回到荡着朗朗读书声的校园。刚听说要让她当民办教师时,她还有些不乐意,农家日子过惯了,放下耙子就是扫帚,喂完了鸡鸭就是猪狗,突然换个环境好像心理上也难以找到平衡。再说她天生烦得就是小孩子,一天到晚耳朵边上都是孩子们喳喳的叫声,也就有些打怵。可自从通知让她当民办教师后,那颗心却再也安静不下来了,上学念书时的情景总是自然而然地在脑子里往外冒。她咬咬牙,对丈夫王顺说:“顺子,这老师我看还是要去当哩。” <br>    丈夫听了她的话说:“你受得了孩子们那无休止的闹哄?” <br>    她说:“自家的孩子不是也在闹哄?多一个羊是放,少一个羊也是放,干脆就当是去放一群羊吧。” <br>    想不到三年级班主任干了一阵子,杜青青还真被站在讲台上很亲切很威严很神圣的魅力给抓住了。她回家对丈夫说:“俺一年年教出好多学生,将来无论他们走到哪里,无论他们多大年纪,是不是都会记着曾经有过一个叫杜青青的老师哩?” <br>    丈夫王顺笑笑说:“你就让人记着吧!” <br>    前久村子里分田到户,王顺望着那些一大家子人在一大片土地上挥汗如雨干活的场面,突然要求杜青青辞掉民办教师,回家帮他种地。 <br>    那天晚上,杜青青把一摞学生作业批改完时已经十二点多,她刚刚睡下,丈夫王顺一下子又将她拉起来,说:“起来,我得和你商量件事。” <br>    杜青青说:“啥事?明儿再说不行?” <br>    王顺突然间急起来,说:“不行,好几天了就想和你说,一直没说,今天这事说不下我睡不着哩。” <br>    王顺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还说了等种好了地,打多了粮食,有了本钱他就做生意,那时候杜青青管家,他跑外,日子会越过越好的。杜青青却不愿意听他展望未来,仍然说还得继续当民办教师。小两口坐在被窝头上,为还干不干民办教师的事争论了大半夜。后来王顺使出大丈夫的劲头,说一家之主是男人,男人决定了的事情天塌下来也不能变。杜青青当然不允,两口子便从那就开始赌气,谁也不理谁。赌到后来王顺不干了,挥起巴掌打了杜青青两个耳光,一下子惹恼了杜青青,非要闹着和王顺离婚不可。 <br>    “这几天杜青青不是一直在上课吗?”李达言听完徐小六的介绍,说。 <br>    “杜青青一节课也没耽误过,她两口闹离婚的事我也是夜儿个才听她婆婆说的哩。”徐小六说。 <br>    “人家不告诉咱,两口子的事咱给人家掺和啥?”李达言说。 <br>    “这不是掺和不掺和的事,她两口子闹离婚,影响教学任务的完成。即使不影响,总归心里疙疙瘩瘩的,咱能看着她带着情绪给学生上课?”徐小六说。 <br>    “也是哩,你说咋办?”李达言说。 <br>    “我想让你先找杜青青谈谈,安慰安慰她,抽空咱俩再去找找她男人王顺。”徐小六说。 <br>    “行。”李达言答应得挺干脆,徐小六也挺高兴,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大生产”燃着,吸了两口,呛得咳出眼泪来。 <br>    “你呀,早晚死在这指头粗的‘烟囱’上!”李达言说完,走出徐小六的办公室。 <br>    下午放学,李达言见杜青青夹起一大摞学生作业准备走,就悄悄对她说:“杜老师,你留一下,一会儿我有事和你说。” <br>    杜青青二十五岁,虽然已是一个三岁男孩儿的母亲了,可看上去依然青春勃发的样子。细挑挑儿的个子,一脸喜相的面容,黑黑的眼睛,薄薄的嘴唇,飘逸的秀发,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成熟的美。她脾气好,平日和大家在一起,未说话脸上先挂笑。她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任何事不和别人争,全公社统考哪个班得第一,哪个班得末了,对她来说好像都无所谓。她有一句挺让大家记得住的话:“什么事大家都让着点,心里不快只要一让,什么都没有了。” <br>    这些年,杜青青时时都叫一个“让”字跟着自己。在家里她让公婆,让丈夫。在学校她让同事,让学生。那怕一些调皮捣蛋没办法管的学生,只要经她一让再让,让不到第三次或第四次,那学生准会找她主动检讨错误,并一二再再二三地表白,不辜负杜老师慈母般的心意,一定做个听话的好学生。也就是她的这种谦让,得到老师和学生们的认可,每当说起她大家都伸出拇指赞叹:“杜青青那人,没说得。” <br>    可这次她偏偏就有了说得。李达言喊住她,她那一脸的喜相依然挺好看,使得李达言望着她那可人的模样,望着她脸上的笑容,有些不忍心提那不愉快的事了。 <br>    “李老师,有事找我?”杜青青自己先说话。 <br>    “徐校长让我和你谈谈,听说最近你家里闹了矛盾哩?”李达言说着,先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和杜青青差不多的岁数,人家早已是一个三岁男孩儿的母亲了,他至今却还是一个人漂着。漂着的人来管有家有业的人的家长里短,好像不怎么好开口。好在李达言对任何事都热心,热心中也就有啥都能说出来了。 <br>    “李老师,这事你也知道了?”杜青青说着,喜相的面容挂上一层阴阴的霜。 <br>    “是徐校长告诉我的,他怕你思想上压力大,让我安慰安慰你哩。”李达言说。 <br>    “没啥好安慰的,他王顺只要不再和我闹,啥都好办哩。他要继续闹下去,我就想带着孩子来学校里住。”杜青青说。 <br>    “别,千万别……”李达言说。 <br>    “怕什么?我想安安稳稳干民办教师他都不同意,还让我咋样?”杜青青说着有了些气,眼睛里也盈盈地泛着潮。 <br>    “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是得好好过日子哩。”李达言说。 <br>    “谁说不好好过日子了?干了一阵子的民办教师,不知不觉中也就喜欢上了这差事,既然我喜欢,他为啥不让干?家里那几亩地我又不是说不管,学校里放假或者星期天,我一准儿会帮他去做活哩……”杜青青声音很轻,轻的像受了多大委屈。 <br>    接下来,李达言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杜青青好像也没了话说。他们就那样沉默着,李达言手里拿着一支铅笔,轻轻地敲打着面前的桌子。杜青青仍然夹着学生作业站在那里。不一会儿,杜青青突然把学生作业丢在面前,趴在桌子上一抽一抽地哭起来。 <br>    “杜老师你别哭,别哭,想办法好好解决就是哩。”李达言见杜青青哭了,慌慌地不知所措。 <br>    “我……我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你们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那王顺死犟牛一个哩,他说过,我要再继续当这民办老师,那家……他就不再让我进了哩。”杜青青边哭边说。 <br>    “他还了不得哩,我和徐校长去找他。”李达言心想不管怎么说,也不过是小两口拧上劲来不让步,家务事一旦闹过去,两口子的感情可能会更好哩。他们说着,天也就黑下来了,李达言坚持要送杜青青回家,说:“你们魏合庄的路挺难走,天又晚了,还是我送你到村头吧。” <br>    杜青青跟着李达言走出学校门的时候,夜幕像一只大大的黑锅,紧紧地扣在人们头上。李达言抬头望望,见云彩很低很低,说:“怕是要下雨哩。” <br>    “刚刚把地翻起来种上,真要下雨的话,那可是庄户人家的福哩。”杜青青心情仍然很沉重,听李达言说了,她也慢声慢气地附言着。 <br>    “是啊,好长时间都没有下个透地雨了。”李达言说。 <br>    说着话,他们在弯曲的羊肠小道上慢慢地迈着步子。快到魏合庄的时候,杜青青突然对李达言说:“李老师,你个人的事也该考虑了哩。” <br>    李达言叹口气,说:“早就考虑过了,亲戚朋友先后介绍了三四个,见面时好好的,一到家看咱那宅子,事情就得吹哩。”李达言说。 <br>    杜青青说:“说起来你家条件也不错啊,弟兄两个,你人缘又挺好,谁家的闺女嫁了你,那一准儿会享福哩。” <br>    “唉!还不是因了咱这民办老师的‘民’字?要是能把这‘民’字换成‘公’字,我想找个对象也不能哩。”李达言叹息着。 <br>    “是啊,如今这闺女们找对象,怎么都这么挑拣哩?那些找了带‘公’字,未必也多好,一般没点毛病的‘公’字人,人家谁往农村来找对象啊。”杜青青说。 <br>    “那也没办法,现今农村的闺女们就认那‘公’字哩,说‘公’字是铁饭碗,‘公’字是体面,咱这民轼老师有什么好的?要钱没钱,我地位没地位哩。”李达言说。 <br>    “也不完全是,农村闺女们也识数的,说不定哪天那个识数的农村好闺女,就让你李老师碰上哩。”杜青青说。 <br>    “那只能是做梦了。”李达言说。说过,李达言在夜幕中笑了,笑的他心里酸酸的。说起来他早就到了谈婚成家的时候,二十大几的人了,再这么漂着虚虚的过也不是个事。只是,家境的贫寒让他一谈成家就心酸。他忘不了一个姑娘对他说过的话:“你这样的人家,能有好日子过?” <br>    说这话的姑娘叫华菊花。华菊花是邻居腊月婶的娘家侄女,念过五年书,在县城做过六年临时工,打扮起来挺出人样子的。一年前,腊月婶跑前跑后要给李达言保大媒,说:“俺娘家侄女,那人样子,可真是百里挑一哩。” <br>    李达言望着腊月婶的热心劲,笑着对她说:“找媳妇得找那百里挑九十九的人,百里挑一的姑娘人家不会跟着咱哩。” <br>    腊月婶笑起来,说:“言子可真会说话哩,有你这话,婶子保起媒来心里也踏实哩。” <br>    结果事情提起来之后,腊月婶子心里没踏实,李达言心里也寒寒的了。 <br>    李达言一共和华菊花见过三次面。前两次,是由腊月婶领着李达言到姑娘家里见得面。父亲借钱帮李达言买了农村时兴的“四色礼”,有鱼有酒有干有鲜,华菊花和家人们见了李达言,听了李达言的说话,觉着他是识书达理的人,还真从心眼里高兴。第一次见面,姑娘就把在县城买的花花手绢送给了他。按照风俗,姑娘给小伙子送了手绢,也就等于抛出了绣球,事情成了八九不离十。回家的路上,李达言一脸喜相,腊月婶见他像换了一个人,就逗弄他说:“言子,你这不是也想着要媳妇了吗?” <br>    李达言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腊月婶你这是说啥哩?大小伙子,谁不知道要媳妇哩。” <br>    腊月婶听罢,咯咯地笑起来,边笑还边说:“往日见你一本正经,从不和闺女媳妇们说笑,以为你不想媳妇这事哩。” <br>    腊月婶爱开玩笑,和谁也要来两句浑话,见李达言脸红的光顾低着头走,就说:“那菊花的手你可摸着了?” <br>    李达言脸更红了,说:“腊月婶,菊花可是你的亲侄女哩。” <br>    腊月婶又一串笑,说:“亲侄女怕啥?亲侄女也不是圣人,她也得想着小女婿哩。” <br>    回到家,腊月婶把李达言和华菊花相对象的事告诉了村里人,并一再称达言可真真是想媳妇哩,一说他摸了菊花的手他心里就美滋滋的哩。于是,村里的年轻人见了李达言就开玩笑,问他华菊花的手软不软,把李达言闹了个大红脸。在人们的说道中,李达言和华菊花的事也真发展的差不多了。哪知道,华菊花和她妈趁来姑姑家的当口,偷偷相了李达言家的宅院,一见那低矮破旧的三间破土房,姑娘再也打不起精神来和李达言谈下去了。半个月后,华菊花就另攀高枝,找了个在公社水利站当技术员的“公家人”,美滋滋地被小汽车给接走了。 <br>    那些日子,李达言的心里好冷。他总想着华菊花那甜甜的笑,想着华菊花那白嫩的脸。他好想再和华菊花说说话,把自己心里想的成家后会如何待她好,如何拼着命的把日子过红火都说给她,可他再也没能找到机会和华菊花说话了,由腊月婶出面好几次约华菊花,华菊花只说一句话:“让我嫁到他家那三间破土房子里?没门儿!要是他能转正当上公办教师,那还差不多。”这些话,腊月婶起初不敢直接对李达言说,直说给了院中的另一个婶子,结果那个婶子嘴快,没多久就说道出去了,李达言听后三四天就没吃下饭没睡好觉,他不理解那华菊花是怎么回事,不跟人家就算了,为什么还说这样的风凉话?这不是有意在作贱人吗。 <br>    华菊花之后,仍有热心人给李达言保媒,还接二连三保了好几次,结果都在相宅子时姑娘低下了头。姑娘们低下头的那一刻,李达言心中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火花闪现。一个叫春玲的姑娘给李达言留的印象最深刻,也使他最痛心。春玲是院中一嫂子介绍的,家在徐家庙。虽然说华菊花之后,李达言的心里有些冷,不想再和任何姑娘见面,可他经不住院中嫂子的说道,自己那年轻男人不停骚动的心也让他对姑娘们生出些好奇。初见那姑娘,李达言眼睛还真为之一亮。姑娘说不上漂亮,却有些让男人着迷的地方。花骨朵般的小嘴,玲珑小巧的身材,白里透红的脸盘,鼻梁上还架一付在农村极少见的近视镜,看上去像挺有学问的样子,风度也有些与众不同。当保媒人安排他们单独在一个屋子里相处,聊聊天增进了解时,李达言问春玲念过几年书,春玲嘴倒乖巧,可说出得话让李达言挺寒心。姑娘说:“你是教书的?教书的怎么一见面就问人家念过几年书?你是不是职业病哩?” <br>    姑娘说得李达言没了话,可姑娘却不就此打住,而是逐渐跟进,且一步步深入,终使李达言怀一腔心痛而归。 <br>    姑娘又说:“我是天生近视,没念过几年书哩。” <br>    李达言苦涩地冲她笑笑。姑娘不管他笑不笑,直管又对他说:“你听过一个关于教书匠的故事吗?”李达言摇摇头,姑娘就讲那个关于教书匠的故事。她说,几年前她家门口的学校里有三个老师,三个老师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只是,做了许多年老师的人却小气的连农村人也不如哩。一次,学校里的暖水瓶丢了瓶塞,三个老师中的一个说:“今天没课,咱们去商店里买瓶塞吧?”于是,三个老师一同去商店买瓶塞。问过售货员,说暖水瓶塞四分钱一个。三个老师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拿那四分钱。后来,那提议这事的老师说:“咱们三一三十一,谁也别吃亏,谁也别沾光,平均拿钱吧。”于是,三个老师平均拿钱,每人从兜里掏出一分钱交给售货员,售货员接过他们的钱,说一个瓶塞是四分钱,你们一人拿一分仍差一分钱哩。三个老师又面面相觑起来。接着有两位老师回头走了,只把那提议这事的老师留在那里。无奈,那老师叹了一口气,心疼地又在兜里摸了半天,终于又掏出一分钱买下那个瓶塞。他拿着瓶塞追上另两位老师时,很生气地骂了一句:“今后瓶塞丢了,谁再先说去买,谁是个私孩子哩!” <br>    讲过这个关于教书匠的故事,那春玲姑娘先咯咯地笑了。笑过,就问李达言:“你将来能转正吗?” <br>    李达言说:“仅仅有这种可能,转了转不了还很难说哩。” <br>    春玲再没笑,而是阴下那并不算漂亮却有几分迷人的脸,说:“咱们俩的事我看还是算了吧,我可真怕你将来转不了正,却也会像那买瓶塞的老师一样,一肚子小气哩。” <br>    李达言当然气鼓鼓的和春玲姑娘“拜拜”了,可春玲姑娘说过的关于教书匠的故事却在他脑子里保留了好长时间。 <br>    在所见面的几个姑娘中,应该说李达言对华菊花最有好感。许是华菊花在城里呆过几年的缘故,说起话来李达言感觉句句入耳。那白白的脸面,好像也和李达言多年来心目中那个娇柔温馨的女性形象对上了号,使他不经意间在与华菊花的交往中,心灵深处闪出了一种叫做爱的火花,他想不到华菊花会嫌贫爱富,会很不在乎他这个人,偏偏重视他家的房屋和经济条件,特别是华菊花那句“这样的人家能有好日子过”的话,深深刺痛了自尊心特强的他。在姑娘离他而去后,他曾暗暗发誓,遇不上能同甘共苦的好姑娘,宁可一辈子不娶妻。 <br>    李达言找对象遇到的挫折,使他一直对女性讳莫如深。之中他曾多少次想到过高中时的同学王樱花,曾想到过王樱花在县服务楼让他吃饭后很用心地用一张白纸包起那个馒头的情景。他曾给王樱花写过两封柔中透着刚,刚中透着向往透着爱意的信,还很用心地将写好的信折成奋飞的小鸟状。看来王樱花已在县城的市风中被异化,居然半个字也没给他回过,使胸怀一腔热血的翩翩少年妄有了一片情怀。 <br>    今天,在无人的羊肠小道上同样有一番心灵酸楚的杜青青突然问起他找对象的事,使他对女人讳莫如深的感觉更强烈了。一路上李达言没再说一句话,徐小六让他想办法安慰一下杜青青的话,他像是也忘得一干二净了,直到快进魏合庄时,他驻足抬头,对杜青青说:“你朝前走吧,等你进了村我就回。” <br>    杜青青并没察觉李达言的变化,说:“这时候,还真不敢让你进家去坐了哩。” <br>    李达言说:“你自己走好,家庭的事想法慢慢解决。” <br>    17 <br>    两个月后,杜青青真的离了婚。 <br>    那天,杜青青铁青着脸找到徐小六,说:“徐校长,我搬到学校里来住吧?” <br>    徐小六吓了一跳,说:“怕不行哩,你家王顺不更要闹吗?” <br>    杜青青说:“他闹啥?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br>    徐小六一向胆子小,听说人家两口子闹别扭他就怕担责任,尽管杜青青强调她和王顺之间没了关系,可他却像是没听懂,小心翼翼地说:“你住到学校里,人家不说学校挑着你们闹离婚?” <br>    杜青青有些急,说:“与学校有啥关系?再说我和王顺已经没了任何关系了。” <br>    徐小六脸上的表情难以琢磨,轻声说:“杜老师,你别任性,王顺是你丈夫,怎么会和你没任何关系哩?” <br>    杜青青一听更急,说:“徐校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们已经离了婚,现在我是一个自由的人哩。” <br>    “啊……”徐小六听罢,呆在那里。 <br>    “他愿意我愿意,一张薄薄的纸,不就决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说完,杜青青赌气走出了门。 <br>    第二天,杜青青带着孩子住进了学校。 <br>    老师们帮杜青青安排屋子时,望着那张陈旧的老式床和床上简单的用品,谁也说不出话来。杜青青三岁的儿子冬冬见来到一个新地方,感觉挺新鲜,四处跑着,东跳西跳,跳到后来像是突然想起啥,摇着杜青青的手,问:“妈,黑里爸爸还来和咱们一起住吗?” <br>    杜青青没回答儿子的话,说:“你别闹,再闹这房子后面就有大灰狼哩。” <br>    孩子也算听话,杜青青吓过他,他就很老实地待在那里,再也不跑再也不跳了。 <br>    杜青青住进学校的第三天,王顺带着几个人找来了。 <br>    “妈那个蛋,老子治不了你才怪哩!”王顺骂咧咧地闯进学校时,杜青青正在上课。 <br>    王顺在办公室里找了一圈儿没见人,就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找,随找嘴里还随骂。学生们听见骂声,一个个从窗子里伸出头来望着。王顺从三年级教室里找到杜青青,二话没说,上去就撕着头发将她拖出来。杜青青脾气大,趁王顺拖她之机,放口咬住王顺的手,直咬得王顺嗷嗷叫。叫过,王顺啪啪地甩杜青青的耳光,甩得杜青青满脸满嘴都是血。老师们跑过来拉架,可王顺带的几个人恶神一样站在旁边,谁拉就打谁。 <br>    “王顺,你干啥?”许多学生和老师们围在那里,谁也不敢说话,就那么眼见着杜青青被王顺打来打去。老师们都很急,想挤过去拉那疯了一样的王顺,又被那几个恶神似的人镇住。李达言从徐小六办公室里跑过来,像没看见那几个恶神,冲王顺高声大吼。 <br>    “哟嗬,还真有爱管闲事的?”王顺听到吼声,放开杜青青,攥着拳头冲李达言走过去。 <br>    “王顺,你想干啥?”李达言威严地站在那里。 <br>    “我在教育老婆,有你什么事?”王顺说着,就要挥手打李达言。 <br>    “你他妈的撒得什么野?告诉你,杜青青已经和你离婚了,与你没有了一点关系,你再在这里胡闹,小心大家动怒砸断你的腿!”面对王顺的霸道,李达言不卑不亢,眼睛里像是冒出了火。那几个恶神见王顺望着怒容难消的李达言没了招儿,也就有些怯起来。 <br>    “你们走不走?同学们,老师们,拿棍子,他们再敢撒野咱们就动手!”李达言一说话,围观的学生和老师们忽啦啦散开,一个个找了东西拿在手里,无数双眼睛闪着寒寒的光。 <br>    “好小子,我说这**娘们儿不跟我过了哩,原来你给插上一腿?小心点,老子早晚得找你的难看哩!”王顺和那几个恶神,随往学校门口跑随破着嗓子喊。 <br>    那天之后,王顺又到学校闹过几次,闹得学校乌烟瘴气,可谁也没有办法。 <br>    一天,宋春迎居然也和杜青青在办公室里闹起来,闹得大家苦笑不得。那天上午下过第三节课,宋春迎带着三岁的儿子冬冬在办公室里给学生批改作文。冬冬先是自己玩,玩了一会儿似是有些厌了,便猛猛地往杜青青怀里拱。杜青青急着要把学生作文批改完,想下午语文课时就作文中暴露出的问题给学生们讲一讲。冬冬不住地往她怀里拱,她便有些烦,抬手给了冬冬一巴掌,说:“你这孩子真讨人嫌,这么大了还不住点地摸,要摸到八十岁才算完?” <br>    儿子挨惯了杜青青不痛不痒的巴掌和嘟嘟囔囔的骂,她随打着骂着他还随往她怀里伸手,死死抓住杜青青的奶子不放。杜青青抬头见李达言和宋春迎也坐在那里批改作业,脸上泛起一阵红。杜青青离婚后自己带着儿子过,儿子像个小尾巴,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她给学生上课,儿子一个人慢悠悠地在院子里玩。小男孩儿皮实,一会儿爬树,一会儿上房,常使杜青青担死了心,生怕儿子有个三长两短,失了她的精神支柱。好在儿子虽然皮实,却从没出过大事,就是时常搞得她心烦不安。面对冬冬的执意,她无奈地笑笑,由着他放肆地将小手伸进自己衣服里摸着两只乳房。 <br>    “别这么没出息,妈还要改作业哩。”杜青青放开让儿子摸了一会儿,一把推开他又批起学生作文来。冬冬却余兴未尽,仍旧痴痴地望着妈妈不想走。过了一会儿,他见妈妈不再理他,回头想去外边玩。回头的功夫,突然发现穿着粉色衬衫坐在旁边桌上改作业的宋春迎胸前那鼓鼓的地方,便蹭到她跟前,叫了两声“宋姨”。宋春迎听他叫姨挺高兴,伸手抚抚他的头,说:“冬冬乖,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哩。” <br>    “宋姨,你能和俺玩玩吗?”冬冬听了宋春迎的话,小眼睛眨巴着说。 <br>    “好好,宋姨和冬冬玩。”宋春迎说着,放下手中的笔,将冬冬揽进怀里。 <br>    “冬冬,你说咱们怎么玩?”宋春迎说。 <br>    “宋姨再教俺唱儿歌,行啵?”冬冬喃喃地说。 <br>    “行,宋姨就是会唱儿歌哩。”说着,宋春迎给冬冬唱起了儿歌。 <br>    小老鼠, <br>    上灯台, <br>    偷油吃, <br>    下不来, <br>    找它哥, <br>    背下来…… <br>    冬冬听宋春迎唱着,开始也一句句的跟着唱,后来他光听宋春迎唱,自己不唱了,紧紧地偎进宋春迎的怀里。 <br>    “冬冬,你怎么不唱了?”宋春迎说。 <br>    “俺……俺不唱了哩。”冬冬说。 <br>    “你想干什么?”宋春迎说。 <br>    “俺想……想……” <br>    小家伙这时候在宋春迎的怀里,仰脸痴痴地望着她那鼓鼓的胸部,竟流出了口水。对冬冬那样的痴相,宋春迎没在意,仍旧用手抚摸着冬冬的头,问冬冬为什么不唱儿歌了。冬冬脸依然仰着,不再回答宋春迎的话。一会儿,小家伙趁机把小手摸索着伸到了宋春迎的胸前,轻轻地说:“宋姨,我摸摸哩,行啵……” <br>    宋春迎没反应过来,低头问:“冬冬,你说要干啥?” <br>    冬冬仍旧痴痴地望着宋春迎鼓鼓的胸部,还不住地吸着自己的嘴唇。宋春迎望着他的样子,突然明白过来,脸腾地一下子红了,站起来急得头上冒着汗说:“冬冬,你、你……” <br>    宋春迎没说出来的话,惊得李达言和杜青青都抬起了头。杜青青一见冬冬的样子,即可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举着巴掌追过去,冲冬冬吼:“你……真没出息哩!” <br>    冬冬见妈妈追过来,蹭地一下蹦着跑走了。宋春迎虽年龄和杜青青差不多,可毕竟是没结婚的大闺女。见李达言眼睁睁地望着自己,也就挺害羞,脸红到脖子根儿,眼里还含着盈盈的泪。憋了好长时间,她把沾水笔拿起来,又猛地摔在桌子,骂了声:“什么他妈的东西!” <br>    听着宋春迎的骂,杜青青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陪着笑怯怯地说:“宋老师,可真对不起哩,这孩子没出息,你多担待点吧。” <br>    这时候的宋春迎偏偏不买账了,怒目瞪着杜青青说:“往后你把孩子管严些好不好,别叫他从小养成些流氓恶习!” <br>    杜青青一听不干了,眼睛也瞪起来说:“宋老师,孩子这可不是流氓恶习哩,他不还是小孩子吗?你骂三岁的孩子流氓恶习,能说得过去?” <br>    立时,宋春迎和杜青青你一句我一句碰撞起来,直碰撞得两人脸上都挂了泪,且都一付怒气难消的样子。还是李达言把事情揽了,他对宋春迎说,三岁孩子做出的事,不要拿着当真哩。又对杜青青说,宋老师一时性子急,大家挺有缘分的在一起,互相让着点就是哩。 <br>    这事让徐小六知道了,他就有些不耐烦,郑重地对杜青青说:“王顺还是喜欢你哩,要不他咋总来学校里闹?” <br>    杜青青一听脸上挂了泪,说:“他喜欢我,为啥不喜欢我当老师哩?” <br>    徐小六又说:“要不你就别当了,反正这‘民办’一时半会儿也转不了正。” <br>    杜青青怔怔地望着徐小六。许久,咬着牙颤颤地说:“徐校长,我可是为了当这民办老师把家都不要了哩,你就忍心撵我走?再说我当这民办老师,也不就是图那转正哩。” <br>    徐小六一听慌了,忙说:“哪里,见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又教书又受罪,我是想给你和王顺说和说和哩。” <br>    杜青青说:“有你这种说和的?” <br>    之后,好长时间杜青青都不理徐小六,直到徐小六又郑重地给她道了歉,她脸上才算有了笑模样。 <br>    一天,李达言和徐小六谈过杜青青的事,又说:“徐校长,还真是看不懂哩,咱们这做了民办老师的人,就像是上了贼船,不管别人说什么,总是下不来哩。” <br>    徐小六笑笑说:“是哩,我虽然劝杜青青放弃这行当,可真要让我自己丢掉,也真难哩。” <br>    这话让杜青青听到了,她对李达言说:“李老师,我觉着人千万不能和自己闹着玩哩,如果你善待它,它就会永远跟随着你,如果你嘲弄它,甚至污辱它,它就会抛弃你,一点情面也不会留。当然,我说的这个‘它’,就是命运哩。” <br>    这番话,让李达言想了好长时间。他不懂,一个娘们儿家,居然为了追求心目中的那个“它”和善待心目中的那个“它”,放弃了丈夫和家庭。许多年后,李达言在不经意中听到五个有震撼力的字:“国家的脊梁”。他对自己的老婆幺妹说:“我们就是国家的脊梁哩。”一向温柔可人的幺妹朝他异样地笑笑,脸上显出不以为然的表情,粗粗地说:“脊梁个**毛!你摸着指头算算,已经脊梁了那么多年,谁又把你正经当人看哩?!” <br>    杜青青离婚的事过去时间不长,宋春迎进县城的调令就来了。 <br>    那天,邮递员骑着绿色自行车一进育红小学的门,就放开嗓子大声喊:“谁叫宋春迎?宋春迎是谁?” <br>    宋春迎听到喊她,从教室里走出来说:“啥事?” <br>    邮递员说:“拿手章来,你的挂号信。” <br>    宋春迎拿手章的当口,常发现和几个老师围过来,问是不是季二海又给她寄钱来了?宋春迎笑笑说:“你们也真傻,寄钱要用汇款单,这挂号信里能装钱?” <br>    几个老师听后也都笑,说是啊,咱还真是傻,咋不知道寄钱得用汇款单哩。常发现则说:“咱这一辈子也没人给寄钱,怎么会知道要用汇款单哩。” <br>    说着话,宋春迎就把下方印着“县教育局缄”字样的一个不大的牛皮纸信封拆开了。还没看,一张薄薄的纸片掉在地上,她弯腰拾起,想这阮玲玲也太那个,给我写信就这么惜纸惜墨的?一张薄薄的纸能说几句话?还是要好的老同学哩。没成想,展开一看才知道是让她去教育局分配工作的调令。那一刻,宋春迎脸上立马晴间多云了。 <br>    “宋老师,是季二海的信?可得躲到屋子里看去,别叫我们瞧见上面那热辣辣的话哩。”常发现开玩笑似地说。 <br>    宋春迎像是没听见常发现的玩笑话。望着调令,许久之后才心事忡忡地找到徐小六,哆嗦着手,将调令递过去。 <br>    “好事,好事哩。”徐小六说。 <br>    “你就光知道好事!”宋春迎说罢转身走了,徐小六感觉不对劲,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想这宋春迎也是真神道哩,能被调进县城,不是好事是啥哩。 <br>    宋春迎走之前徐小六想搞一个欢送会,可宋春迎说啥也不同意。她阴着脸子,别人向她祝贺也高兴不起来。望着老师们羡慕的表情,她对李达言说自己有一种要哭的感觉。李达言安慰道:“进城总比下乡好,几年前你不是还吵着没关系调回去吗?” <br>    宋春迎苦涩地笑笑,说:“今天的我已非昨天的我,不知为何,现在有些怕进县城了哩。” <br>    李达言也挺苦涩地笑笑,说:“这是为啥?” <br>    宋春迎说:“不为啥,就是有一种感觉。这几年总是感觉挺美好,而今让季二海把这感觉冲撞了,突然就像尝到被强奸的滋味。” <br>    李达言脸上的表情更苦涩,说:“你呀,让人看不懂了哩!” <br>    宋春迎说:“今天你不懂,可能明天你就会懂。” <br>    李达言说:“也许,有些事情是随了时间的逝去,才理解的透彻哩。” <br>    宋春迎说:“我也是这么想哩。” <br>    沉默了一会儿,宋春迎又说:“对了,你再带我到几个学生家里看看行吗?我想走之前再体会一下农村学生的生存哩。” <br>    李达言说:“好,咱们选几个有代表性的学生家,好好看看,将来你给城里学生说起乡下,也有活生生的材料哩。” <br>    第二天中午,李达言就带着宋春迎去了几个学生家。 <br>    学生家里相似的一点是都很穷,多数是家徒四壁。他们先去了魏合庄一个叫刘喜子的学生家。那刘喜子是李达言那个班的学生,学习特别好,因家庭贫寒,先后四次中途退学,都是李达言到他家好言相劝,才又说通他的父母,把他重新拉回到学校。刘喜子姊妹两个,一个姐姐,家里却只有三间破土房,父母没文化,只靠种那几亩地维持全家人的生活。刘喜子的姐姐只比他大一岁,为了让刘喜子念书,刘喜子的姐姐没进过一天学校门。李达言曾劝说刘喜子的父亲把闺女也送到学校念书,刘喜子父亲有些气,说你这老师真是站着说话不怕腰疼哩,俺去哪弄钱供俩孩子念书?再说闺女价早晚是人家的人,念了书啥用哩。无奈,李达言只得好好劝说,不让刘喜子中途退学。 <br>    他们走进刘喜子家时,刘喜子一家正准备吃午饭。刘喜子的妈,一个穿了一件很不像样子的上衣,有些蓬头垢面的女人,正端了一碗煮瓜干之类的东西,没好气地猛一下放在天井里的一个小矮土桌子上,冲猪圈那边喊:“那猪是你爹哩?侍候起它来没个完!你还知道吃饭呀不!?” <br>    猪圈边上,刘喜子的爹正在给一头不大的猪仔挠痒痒。那样子,像大人爱抚孩子,他微笑着轻轻在猪背上挠着,那猪似是舒服的很,眯缝着眼,哼哼着,得意地伸展开四肢,还叭哒着嘴,像是在感谢主人的厚爱。刘喜子爹像是没听到老婆的喊叫,望着猪的样子嘿嘿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地瓜干填进猪嘴里,轻轻拍了拍猪头,亲切地骂道:“狗日的,快你妈蛋地长哩。”这时候,刘喜子和姐姐同时端着一碗煮瓜干走到小土桌子旁,刘喜子刚喊出“爹,吃饭哩。”就发现了李达言和宋春迎,忙说:“老师,你们咋来了哩?” <br>    刘喜子一喊,他爹妈也都看到了李达言和宋春迎,忙忙地迎过来。刘喜子爹有些不好意思,揉搓着刚刚给钎猪挠过痒痒的手,说:“两位老师,你们咋来了?快请屋里坐哩。刚刚从孩子舅家弄来一头猪仔,我在侍弄它哩。” <br>    进屋的那一霎,李达言和宋春迎见刘喜子的姐姐痴痴地望着他们,端在手里的碗淌出了汤汤,就听刘喜子妈没轻没重地喊:“死妮子,把碗里的食洒了哩。”刘喜子爹听老婆在外面没轻没重地喊闺女,更是不好意思,说:“俺这妮子见不得老师哩,一见了老师就总想跟人家学认字哩。”原来,刘喜子的姐姐见村里好多孩子念书,自己也想念,可家里条件不允许,再说她爹妈也不想供一个赔本的闺女念书。刘喜子姐姐每看到刘喜子和人家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就眼馋的打蹦。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念书没什么指望了,只好整天寻着人家念书的孩子教她认字,平日里街上贴什么她都挤过去看,细心听人家念,还逮住人家念过书的人不住点地问来问去,听人家讲个和念书有关的故事笑话什么的,也死死记在心上。时间久了,这妮子像是有了敬惜字的习惯,凡是见了上面有字的废纸,就格外亲切,拣回家,慢慢攒着,攒得多了,再小心地点燃烧掉。烧带字的废纸时,这妮子总是跪在那里,谁说她时她总争辩说带字的纸有魂哩,有魂的东西就得叫它回到天上去,不能任其到处乱跑,鸡刨狗蹬的,怎么能让它到处乱跑呢。 <br>    “俺这闺女,也真是我的个愁哩,叫她念书吧,咱那来那钱?不叫她念吧,你看她整天神道道的……”刘喜子爹望着院子里的闺女,对李达言和宋春迎说。 <br>    宋春迎专注地听刘喜子爹说着,目光不自学地在屋里转了转,见炕上有一床补丁摞补丁的破被子,像条赖狗一样蜷曲在炕头上;破旧的老式抽柜上,凌乱地放着破筐、瓦罐之类的东西;墙上挂着捆旧棉絮,好多蛛网垂了下来,整个看来这家是穷困加窝囊……宋春迎不敢再看了,只是听着刘喜子爹在说,刘喜子爹说了许多仍旧是孩子不能念书念起来,庄户人家的日子是喂饱了肚子就好哩,那有闲钱光叫孩子念书哩…… <br>    走出刘喜子家,宋春迎对李达言说:“李老师,这学生家我不再去了哩。” <br>    李达言驻了脚,抬眼望着宋春迎,见她脸上有了两股清泪,就说:“宋老师,这是做啥哩?农村人家的日子,不都是这样的吗?” <br>    宋春迎没再说话,真顾一个人往前走了。 <br>    几天后,宋春迎走的时候李达言、杜青青、常发现三人去送行。其实,宋春迎也没啥东西可拿,就一个小包和一卷儿被窝。李达言帮她背着被窝,常发现帮她提着小包,她和杜青青甩着空手。四个人从学校徒步走到八里外的309国道上,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好像每个人的步子都灌了铅,沉重的拖不动。 <br>    公共汽车来了,宋春迎被送上去时眼里泪水刷刷地流,使她连说再见的勇气也没有了。她不顾汽车喇叭的鸣叫,一把搂住杜青青,号啕哭了一阵子,才低头撞进车厢里,趴在那排木制的凳子上两肩不住地抽动着。 <br>    一个月后,李达言收到宋春迎从县城实验中学寄来的信,上面简简单单在写了不多的字: <br><br>    我有一种感觉,好像将来还能回到育红小学那个偏僻的地方哩。这些天,我想的最多的不是来县城后的工作,也不是怎么在县城安个家,而是徐小六、刘喜子、宋珍珍……那些老师和孩子们的家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总是出现他们的影子。仔细想想,好像也没有必要,咱是一介平民百姓,想那么多干啥哩?可是不行,脑子好像不是自己的,总在想在想…… <br><br>    “这宋春迎,好像是有病了哩。”听着李达言在念那信,常发现摇摇头。 <br>    “其实,我们都有病了哩。当了几年民办老师,不知不觉中有了一种割不断的‘民办情结’哩。”李达言说。 <br>    听着李达言的话,杜青青脸上流下了泪。几天前王顺又来学校里闹,杜青青听他说把儿子冬冬领走就再不纠缠她,一咬牙就让儿子跟他走了。那一刻,儿子“妈呀妈呀”地喊,她的心都碎了。儿子走后,为了排解心头的空虚,她从早到晚,一直呆在教室里不离开学生,中午学生们放学回家了,她依然在教室里静静地坐着,一坐好长时间,像一个听话的学生在望着讲台上的老师讲课,在专注地听着老师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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