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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弢小说——《走向远方》(修订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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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6.2023 21:53:0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惊涛骇浪 于 26.10.2023 12:32 编辑






231026  修订稿
            
        
       走向远方     (中篇小说) 之一


                       金弢

   人们都在寻求“诗和远方”,但这里要讲述的关于梵小刚的故事,没有诗,只有远方! 远方是追梦、是期望! 然而,远方有多远?是无穷的远方?


   上世纪八十年代自费留学,既三生有幸,亦受苦遭罪!






曾为下乡知青的梵小刚,命运像是早早悉数已定,他此生还得补上洋插队这一课!


负笈重洋,求学初来乍到,梵小刚开始了海外留学生活。他本想下午课后去看画展,午餐时不经意听到消息,说餐饮业每逢圣诞节都会添加员工,尤其是楼面。既然如此,机不可失,挣钱为上,画展先搁脑后。午后课毕,梵小刚沿轻轨线搜寻中餐厅。


春城的架构跟冬城相似,也属县级。小城有三家中餐厅,下了火车梵小刚朝最近的那家直奔而去。


中午生意刚过,老板还没走。他个子适中,一脸清秀,是个三十开外的亚裔长相。后来梵小刚得知,他是柬埔寨华侨,七十年代在南越被北越解放之际,他随难民逃到了欧洲。


“想吃饭吗?” 老板先开口。


“哦,不不!我想问问有没有工作。”


“你会做什么?能在店堂里帮帮忙吗?”老板问。


“我想可以的,”梵小刚答。


“明天能开工吗?”老板又问。


“没问题。我回去安排一下,明晚就能来上班。你们也是五点半开门?”梵小刚打听开门时间。

老板说:“那你就明晚五点半来吧,看看哪儿需要就帮帮手,先做几天我看看,以后再分台给你。试工两天再跟你谈薪水。”


梵小刚还没辞去冬城那份工,晚上照例去洗碗。临近下班时梵小刚跟工友们悄悄打了招呼,感谢一个月来的关照。到了下班时,梵小刚便向台湾老板娘提出辞工,把工资结了。老板娘像是有思想准备地说:“是啊,你德语好,会做楼面,安排洗碗太委屈你了,我知道你做不长。以后需要跑堂我再叫你。”

就这样,梵小刚结束了在海外头一个月的打工经历,跟老板娘好说好散地分了手。






第二天梵小刚来新店上班,碰巧做酒吧的来不了。做酒吧就是倒酒水,原先老板打算自己做,看有了梵小刚,心想让他练练也好,以后缺人可以顶酒吧。

梵小刚这样一换店,工作从厨房转到了前堂。是业内人士都明白,这么一变,就工作级别是一大提升。笼统说,厨房活又苦又累又脏,洗碗又是最低下,工资也最低。在楼面干,要轻松、干净得多,工资高加小费,但得懂外语。梵小刚来“玫瑰酒家”是要做跑堂,要学倒酒水,最后学会管理大堂。


会德语是做前台的一道关卡。德语可不是那么好学的,就是去了语言学校,没有三年功夫学不出像样的德语,姑且不论读、写、译,光口语能说明白已算是功德圆满了。

梵小刚会德语,他是科班,这是他的强项。虽然老板不要求把德语说成专业水平,但服务生能说得流利,让人觉察不出明显错误,对餐厅档次无疑有益。梵小刚思忖:“我会德语,插过队,臂力也不错,学习上菜收盘子不会难过农活吧!”


翌日梵小刚怕误车,提前一小时到了店。正值下午休息,铁将军锁大门,他只好等。



“玫瑰酒家”位于春城新区,老区均是独门独户的花园别墅,新区一色新建的楼房,不高,最多四层。近酒楼有立交车道,为春城交通枢纽,流量大,客源多。酒楼门帘四个鲜红色中国字醒目异常。

在德国人眼里,中文是美丽且又陌生的文字。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德国很难提起中国,新闻媒体常是一两个星期提不到一回,好像世界没有中国无关紧要。

那些年,德国人对中国的印象是一个人多、自行车多的国家,于遥远的东方,有着几千年文明史和古老的文化,那里生活着十多亿人口,贫穷落后、服装一色,像一群密密麻麻的蓝蚂蚁。梵小刚的一位好友,是“北大”跟德国联合培养的读博生,专修黑格尔哲学,但德语不好,老婆要来德陪读,昨天帮他去旅行社订机票,工作人员连中国首府都弄不清楚,还以为是东京呢!说难得有人买去北京的机票。然而他们谁都知道得清楚,德国的中餐厅是好吃又便宜!

梵小刚正遐想中,走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亚裔女子。梵小刚想,一定是老板娘了,赶紧堆起笑脸打招呼。来者旁若无人,有视无赌地从梵小刚身边走过,像是根本没有他的存在,开门径直进了餐厅。梵小刚被弄得一头雾水!想想就是不说中文,总该有个表示!莫名其妙地跟进了店。

店堂挺宽敞,有一百来个座位,分前后两厅,厨房和酒吧在里面。那女人开了酒吧灯,店堂里依然是黑洞洞的。梵小刚在昏暗中环顾四周迟疑片刻,小心翼翼来到酒吧,见那女人只管做自己的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你来干什么?”那女人终于没好气地开腔。


“会中国话!”梵小刚想。“我来上班,”梵小刚答。


“上什么班?!” 那女人大声嚷。


“老板叫我来的。”


“老板叫你来的找老板去!”


“奇怪了!”梵小刚满是疑惑,“你是什么人呀?”干脆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来等老板来了再说。


“坐那儿干什么?没看到别人在忙着?!过来把杯子洗了!”女的冲他喊。


梵小刚心里陡生受侮辱的感觉,想想在国内工作,哪怕再有失误领导再怎么批评也不会这种态度,这对人也太不尊重了,生平第一次受人如此无礼斥责!但为了这份工,为了老婆孩子的机票钱,眼下他只好忍气做小,哪怕含垢忍辱,权当看在马克的面子上。


于梵小刚,吃苦他不怕,他当过农民,再苦再累的农活他都干过,但要他洗杯子,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活儿,不知洗具该怎样使用,洗刷程序又是如何。这种酒吧台,他今生还是第一次见到,没有丝毫的感性认识。怎样放水,用热水还是冷水,如何安装洗杯器,放多少洗洁精,两个水池都是用来干什么的,怎么个洗法,等等等等,梵小刚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本不想再问那女人,知道她不会有好气。


尽管明白这是对方无理,但梵小刚在乎这份工,不想把事情弄僵,尽量对她逆来顺受,就算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吧!但是不问,梵小刚就无法开始。


“你不是来干活儿的吗?楞在那里干什么!”


“我不知怎么弄,你能做个示范吗?”


“什么叫示范?”


"就是你能给我做个样子吗?能教我一下吗?”梵小刚请求道。


“这么简单的活儿都不会还是个人吗?!不会,来干什么?!让我教你,你给钱吗?!”


那女人把梵小刚又是劈头盖脑地数落了一通。梵小刚想想自己在国内搞外事能独当一面,大事小事胸有成竹、十拿九稳,业务、专业都是强手,还是年年先进工作者,他心里这么想着,向来是自信满满,怎么今天一下子成了任人辱骂的低能儿了?!


然而不会就是不会,没辙!没做过就是不懂怎么做!这种不近人情的训斥,但为了钱,再大的侮辱也只好认了,但梵小刚心里陡升一种不可名状的报复欲:“我忍了!今天就是虎落平阳、韩信忍辱胯下我也忍了!你哪天别犯在我手里!”


梵小刚沉默,在那里等着这女人。他想,“你再不过来我就动手了,我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我有请在先,做得不到就怪不得我了。让她来纠正吧,她一提示我就会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那女人对着电话直抱怨:“人是来了,但他什么都不会,这种人要他干什么?让他走吧!”


听得出是老板的电话。这么当着自己的面说自己的坏话也是梵小刚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单位,哪怕做错了事受批评,领导怎么也给点面子,就这么当着面,知道他站在一边,没有丝毫的回避和说话语气的委婉,甚至还让老板叫自己走人!


那女人突然停住电话不说了,继而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梵小刚又被撩在一边。他虽听不到对方说话,但确信老板没有让他走的意思。只要老板留住他就好办,说明老板还用得着他。既然那女人不愿指导,梵小刚只好凭自己的眼力劲儿琢磨着干。再难的事也难不过读大学,大学要读四年,学这种活用不了三天。梵小刚心想,我就按我的理解行事,干得不对,她来纠正不就等于教了我?


恢复了自信,梵小刚不再问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像个熟练的老手麻利地干了起来。那女人整着餐桌,不时好奇地朝这边望望。


这时老板来了,颇带三分歉仄地解释道:“昨天还没想到做酒吧的今天孩子突然病了,她明天会来,今天你先在酒台帮一下手,明天就做服务生,今晚我忙完了再走,等一下来了生意我教你。你学不学做酒水无所谓。你德语好,我当然愿意你招呼客人。”


梵小刚却说:“没关系,我什么都能学,也愿意,会了以后可能还用得上。” 果不其然,后来梵小刚创业,真的什么都用上了。


几天后,从其他工友中梵小刚了解到,这个身为柬埔寨难民的老板,一九七五年因美国在南越撤军,接着印度支那华人开始遭迫害、受掠夺,他家用重金买到船位,随成千上万的华侨船民,漂洋过海,苦海余生,无数人遭海盗抢劫,女性惨遭强奸、轮奸、杀害弃海,他一家有幸平安抵达欧洲,被德国收为难民。一家三代十四人,白手起家,在政府的扶持下开始创业。他读完初中就在父亲的酒楼做工,十几年来,全家宵衣旰食,他几个兄弟现在都有了自己的酒楼。两年前,他向全家集资,用一百万马克买下 M 市周边三家首屈一指的“玫瑰酒家”。现在他一人经营,极为辛苦,整天奔波于路上。


那个刚进门时被梵小刚猜想是老板娘的并对他不理不睬、后来又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女人,是管这家店却没有名分的所谓经理,是个准经理。老板之所以没有明确宣布她是经理自有老板的道理,因为一个名正言顺的经理和一个默许负责管店的经理,工资是不一样的。在德国的中餐厅,即便当了经理也有一份自己的具体工作,也要兼做服务生,其收入也只能来自自己完成的营业额,按百分比提成。做经理的好处是老板不在时拥有更多的支配权。


这个没有名分的准经理之所以对梵小刚一开始就莫名其妙地厌恶与排斥,也自有她的道理。因为酒楼的总营业额是个相对稳定的常数,如若多出员工,营业额总数就会被瓜分。这家店已有三个服务生,再添一个,营业额势必又被分掉一些,收入就会减少。加之这里优厚的小费也会失去。


但是老板的着眼点不一样。多一个人,服务质量就会提高,招呼更加周到,上菜等的时间就缩短。人员充足服务到家,客人就会多加酒水,而卖酒水是既方便营利又高。此外,只要服务周全,满意客回头率就高,来的频率就增加,对餐厅有好处,而老板付的工资没变,只是每人少做一些,少拿一些。如此一分析,准经理不愿老板加人就情有可原了。






然而工人对老板并不是没有反弹机制。如若员工人浮于事,收入不尽人意,工人就会辞工;反之人手不足,突然来了大生意,影响了服务质量,下一回客人便会另辟蹊径,这即是老板的损失。这个尺度掌握在哪个分寸就是经营之道。眼下圣诞将至,是一年中生意最旺、不可多得的商机,为确保常年老客明年的再次回头,所以老板无论如何要让梵小刚留下。


虽然梵小刚没干过这一行,但他德语好,理解会比“文盲德语”的难民快出好几倍。老板也是打工出身,深谙学会端盘子跟学会外语所需时间要差几十倍。加之服务生德语好,客人觉得悦耳动听,心情好了会多订酒水,做老板的也脸上生光,这类做生意的诀窍为工人所不知。为给老板好印象,确保这份前台工作,今晚梵小刚学做酒吧毫无怨言。


俗话说,行行出状元。做酒吧说来貌似简单,光倒倒酒水,其实不然。要技术掌握到位,做到精、准、快谈何容易!首先要会德语,因为酒水单子从收银机打印出来全是德文。不忙时,服务生可把酒水报给酒吧,万一听不懂,还可以解释或用中文翻译一下。但时值生意高峰,一个做酒吧的要对付四个服务生,碰上几人同时进单,每张单子都有三五种酒水,会一下子多出十来种酒水。这时做酒吧的不光要手脚麻利,而且还要会看单子,因为一旦忙起来,就是大家都忙,服务生不再有时间站在一旁替你报单或翻译解释。酒吧不但要会看单,而且要快到一目了然,并且有条不紊,快速完成酒水。时间等得过长,客人会取消酒水,这是生意上的损失,要受老板的批评。

除了语言和速度之外,记性与斟酒技术也很考究,因各种酒水所用的杯子,其形状和容量各不相同。每种饮料都有固定的饮杯,不能张冠李戴。一旦弄反了,轻则遭客人讥笑,重则被退货,而做错的酒水往往无法再用,遇上厉害的老板便是一顿臭骂。


另外,饮料种类繁多,有轻度、浓度,有气、无气,瓶装、散装之分;到了啤酒更为复杂。德国是个啤酒大国,品种几十上百,枚不胜举,就是常见啤酒也分清爽型扎啤、苦味扎啤、白色麦芽扎啤、黑色扎啤、此外还有低度酒精型的、无醇清爽型的、麦芽白啤酒、低醇麦芽白啤酒、麦芽黑啤酒、麦芽黑白啤酒、麦芽无醇啤酒等等。


每种啤酒的刻度各不一样,所用的酒杯形状也各异。生意高峰时能做到应付自如,必须把打酒倒酒的技术掌握到娴熟。不同扎啤、不同瓶装啤酒,斟酒时产生的沫子也不一样,怎样掌握到恰到好处需要练习。


酒台除了啤酒,还有各种红葡萄酒和白葡萄酒。红葡萄酒分一般红和玫瑰红,各种葡萄酒又分干酸型、半干、甜味的,分别有散装和瓶装。红、白色瓶装葡萄酒,放酒瓶的器皿各有各的,上桌时需要用形状不同、相应的酒杯;低度烧酒包括各种餐前利口酒,还有38°以上的烈性酒,包括中国的和西洋的。加上种类更多的无醇饮料,各式各样的矿泉水,有带气、低气的,有不带气和中气的,有散装、有瓶装。加上各种各样的果汁,光可乐就有四、五种;咖啡分普通咖啡、浓缩咖啡、奶油咖啡、低咖啡因或无咖啡因咖啡等;每种饮料不能用错杯子,威士忌杯不能装舍利酒,马提尼酒用了梨酒杯就会被贻笑大方。






梵小刚的顶头上司、这个准经理是八十年代初“半偷渡”来德国的难民,浙江人。据说青田人的移民史可追溯回一百五十年以上。说“偷渡”,就是蛇头通过地下组织承包一个中国居民把他用半合法或非法手段运送到西方国家,偷渡费在八十年代中期已很惊人。到了九十年代涨到一人十八至二十万元人民币,想想那时大学毕业工资才五十六元。然而一到德国报了难民打黑工,头两年等于白干,挣来的钱全部还债,从第三年起就是净赚。


德国审理难民的程序彼时最快也要四、五年,就是最终不获批准,这几年挣的钱还清了债还剩一个天文数。能留下最理想,西德当时肥得流油,为很多难民的首选。万一留不下,转道去南欧、意大利国家,所花费用要远远便宜过从国内出来。


而所谓的“半偷渡”,即自理从境内出发,想办法到达西方国家的边界,再由蛇头帮助越过边境把人偷渡去西方。这些做偷渡生意的老手已买通那里的边防,有固定的通道、时间和价码。


首先,这些半偷渡客通过关系买来一张非洲某个国家盖了章的探亲访友邀请信,因那里已有他们早先移民出去的亲朋好友。这些偷渡客以此名义申请到中国护照,有了护照便去那个非洲国家的使馆办签证。从这些国家得到签证易如反掌,因很难得有人去这种国家探亲、旅游


签证费即是这个国家的一项收入,所以签证管理非常松。其次,去办签证的国人事先都已打听好行情,会使行贿手腕,以便捷拿到签证。就是在非洲国驻京使馆递交护照办理签证时,护照里夹进100美元,算给签证官的好处费。这些都是心照不宣之事,且行情会随时变化。如若给少了就有拒签的危险,给多了自然白白浪费外汇。


八十年代初至中期,100美元通常打得住。像非洲这类穷国,100美元可是一笔颇为可观的财富,那么强烈的诱惑何以抵挡?况且这些国家腐败成灾,滥发签证司空见惯,加之眼前的好处是唾手可得。


等到拿下非洲国签证后,第二步要办过境签证。走的较多而又实惠的线路是买西伯利亚大铁路火车票,八十年代票价在人民币四百元上下。从北京发车,过境二连浩特出关,穿行蒙古、途经莫斯科、取道华沙直至东柏林,行程八天八夜。

有了目的地国的签证,再办过境签证就容易多了,因为这些不是入境旅游或居留签证,过境期只有三、四天或一个星期,对过境国除了过境客给该国带来消费的好处外,不会造成任何负面影响。我们的同胞去沿途路经的国家办签证,声称火车到了东柏林,然后转机去非洲。理由实在,托辞无懈可击。


办过境签证的贿赂价码为50美元,手法一致,把钱夹进护照。届时,签证官把钱放置一边,盖完章后把护照一给,钱就不提了。这种做法很灵,使馆人员照章办事,既做工作又得好处,事情办得天衣无缝,不留任何蛛丝马迹,而国人则免去了冗长的审查,得到签证顺理成章,可谓互惠互利。


听说也有过河拆桥的同胞,看章已盖好,再索回美元,签证官无奈只好吐出贿赂,明知上当也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生气也没用。事成后有人自鸣得意漏了口风,但这种人会被老乡唾弃,骂成害群之马。


同胞到了东柏林,并没转机去非洲,而是等待从法国、荷兰过来的蛇头,由他们把偷渡客从东德越境西德,借用西德过境通道,进入法国、荷兰、比利时。这样,不给西德留下任何隐患,被收买的边防军可以心安理得高枕无忧,没有后患。越境的蛇头会承诺这些过境客决不滞留西德。可不,犯法还讲个诚信!






如果目的地不是法国、荷兰而是西德,走法就不一样。到了东柏林必须转火车去捷克,当然事先办好捷克过境签证,声称从布拉格转机去非洲,实际上到了捷克就不走了,利用天黑,翻山越岭冒生命危险被领着穿越绿色地带进入德国巴伐利亚,据说那一带边界管控得最松。


有一年,梵小刚独自去东柏林开会,为替国家节省外汇,用人民币买票,走的也是西伯利亚大铁路。刚上火车,就有偷渡客来打听梵小刚去哪儿,听说去东柏林,都摽上了他,说他们不懂外语要跟他走。那时民风淳朴,提倡助人为乐,到了国外遇上同胞不会外语,替人解难是每个国人的责无旁贷。


从北京到莫斯科,火车要走七天七夜,一路上,那些人对梵小刚关怀倍至。除上厕所,什么事都替他办,还时时提供食品、水果。到二连浩特,火车要换苏式宽大车轮,需三小时,是加餐机会,梵小刚被人抢着邀请。结果到了东柏林,带去的一行李箱方便面原封未动。


这些偷渡客事先已打听好,火车到了莫斯科站要换去白俄罗斯站,他们不会外语,要出租车会有困难,都求梵小刚到时帮他们要好出租,并挣着跟梵小刚同坐一辆车,主动提出承担车费以确保不在途中走丢,所以整个旅程争先恐后地讨好他。


也正是这趟火车,梵小刚对他们作了七天“访谈”,对偷渡事知晓得了如指掌,收集到一大堆鲜为人知的资料。这些人得知梵小刚搞文字工作,作家嘛,好奇,什么都想知道。既然有兴趣,为了巴结他,就积极配合,有问必答,这样梵小刚把偷渡行情了解得巨细无遗。


然而在莫斯科转完火车站后,那些难民就没有谁再理梵小刚了。在白俄罗斯站排队盖章时,让人拍了七天马屁的梵小刚,被他们远远地挤到一边。他们已经不再用得着他了,火车会自然而然地穿越华沙抵达东柏林,那里会有人来把他们接走。这样做,那些人也不在乎被看成得鱼忘筌、翻脸不认人!


梵小刚眼前的准经理就是这么一种难民,当然她是由捷克被人偷渡来德国。接下去几天,她对梵小刚的态度是依然故我地恶劣,时不时恶语相加。梵小刚思忖,自己在这家店也不会长久,算作过渡,在此打工夜里归宿委实不便。但这里的机会确是千载难逢,他要凭藉语言优势,利用老板的赏识,学做服务生,最终学会整套管理。梵小刚在心里自我宽慰:“人生是有阶段性的,如一部长篇小说,有不同个章节,每个章节都自有其所定的内涵;人生历程是在一步步地填充、填完这些内涵。这或许叫作命!”


对准经理,他可以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凡事唯她命是从,同时留心观察整个流程。不出一星期,基本要领梵小刚已谙熟于心:客人来了先引座,递上餐本、羹叉、纸巾,稍候片刻,见客人看完餐本抬起头就可以点菜;订完餐,记住号码打单,把酒水单先给出,把前餐、正餐分开,先送前餐单进厨房,把正餐单收好,等客人吃完前餐,再把正餐单送进厨房······


头几天梵小刚没分到桌子,只辅助别人做,但他不闹情绪,学得诚恳,做得谨慎,深得客人好评。基于他德文流利,不仅交流畅通,而且词语达义,所以速度很快。订餐时,他主动声明是新手,请人包涵,这样有了心理准备,客人对他就不苛刻,结果反倒很满意。






老板在一边什么都看得清楚。一次有三口之家前来,向准经理说明了孩子的病情后要求食品不带面粉添加剂,但又希望多点芡粉、豆制品类,以保证孩子的营养。这种带有众多专业术语的长篇叙述,对准经理这个在德国从未进过校门、在国内未曾读完小学的来说,简直犹听天书。然而梵小刚在一旁却听得明白。他让准经理到一边给她作了详细解释。这下准经理对梵小刚瞬间折服得五体投地,大惑不解地问:“你怎么什么都听得懂?”


这一切都被老板看在眼里。晚上下班前当着全体员工的面他称赞梵小刚的德语,当然他自己也不能全听懂,知道听明白不容易,称:“大龙的德语真是不错,中午客人那么难的话他都能句句听懂”并宣布从第二天起梵小刚可以独当一面,分配了由他负责的台号,给了由他保管的收银机钥匙,他允许独立打单收钱了。这意味着可以收小费,等于涨了工资。


如述,来这里之前梵小刚曾在另家餐厅帮厨,同样的上班时间,在这里不但活儿轻松干净工资又高,加之现在又有小费,收入涨了一倍强。对梵小刚来说,在不影响上课的前提下,这是一大进步了,他很满意。他不操之过急,觉得只要在变,在往好处变,就该乐观,是让人高兴的事。不是常言道:做人得悠着点儿?!


在梵小刚的工友中有一位来自香港、四十来岁,矮个、略胖,读过书,普通话讲得算是标准,起码能听明白。八十年代在德国的华人大多说广东话,他们主要是香港人以及东南亚一带的老华侨。那时广东话是海外华人中主要的、甚至几乎是唯一的交流语言。大陆出来的留学生去香港老板店里找工,老板头一句问话就是会不会说广东话,若是不会,只好走人。因为这些老板让他们讲国语比讲德语还难,生意一旦忙起来,他们一着急,满口只剩下广东话了。要是留学生听不懂广东话,交流就会受阻,影响工作速度。


那时,大陆的出国人员包括留学生在内,人数少得实在可怜,一直到了二OOO年后,随着中国经济的迅猛发展,大批青年出国留学,大陆人才成了海外华人的主体,国语到了此刻才成为海外华人的主要语言。到了这时,就势逼香港人及东南亚华人反过头来学国语了。但改开初始出去的首批留学生,即使后来学了广东话也只会被动交流,就是只能听懂,但说不来,像广东话里的:识听不识讲。


人到成年,要再学一门方言是谈何容易?尤其是像广东话这种方言,同样一种表达,所用词汇跟普通话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词语发音,不光声母要变,连韵母也跟着变了;而且表达所用的词汇已面目全非。如“小心”,广东话是用“滚水”来表达的。所以能听明白已是大功告成。年过三十再学说广东话,简直难于上青天。


更有甚者,某些香港老板招工人时,不但要求工人会说广东话,而且还把会不会打麻将作为一个录用的重要条件。你如果会打麻将甚至嗜爱打麻将,哪怕干活技术欠缺一点也无妨。这是老版的好算盘。白天工人十几小时地拼命,到了夜里,老板白天睡够了,这时精神抖擞、头脑清醒地来约工人打麻将,就算工人的麻将技术跟老板不相伯仲,但干了一天的活儿,已是精疲力尽,输钱在所难免。到了下班前吃着晚饭快准备走人时,老板来约麻将席了。出于脸面,工人很难开口拒绝。要是谁三番五次地不随和老板,就得小心被穿小鞋儿,有事没事、有错没错地会平白无故地被挨骂。到了生意清淡要裁员,那首先“关照”的就是你。


海外华人本来外语就不好,社交圈又窄,而且单身男性居多。所谓精神生活、娱乐活动,除了赌场、妓院别无选择。这些工人不读书不看报,没有健康的爱好,如此下了班留在店里陪老板打打麻将还算是个上策。这样起码能讨得老板欢心,也是保住这份工的一个筹码。然而这正迎合了老板的如意算盘,落了老板的圈套。

工人苦苦干了一个月,到了月底拿到薪水还不久,输了麻将,这笔钱就陆陆续续地还给了老板。赌徒有翻梢的欲望,越输越想赢,越输翻梢欲越强,常常到了最后输得钵盘皆空。输光了工资不说,甚至有时还要欠下一屁股债。你没钱不怕,有老板替你解围,给你告贷,满足你继续赌下去的心愿。


老板可以给你挂账,钱可以从下一个月的工资里扣,这样,做老板的非但不需要给工人发工资,工人等于白干,而且这个工人因欠了债就不能说走就走的了,还出卖了人身自由,老板又得以保证员工的稳定,无形中工人成了老板无报酬的长工。这样一来,老板的闲暇时间也有人陪他消磨了,无愧为一举多得。最后很多华人一年干到头,辛苦一辈子,末了落得分文不名,终生讨不起老婆。


当然像梵小刚这样的留学生,是有文化的读书人,有自己的志向,不会入此类老板的圈套。梵小刚曾去过几家香港老板的店,进门还没说上两句就被下了逐客令。眼下这位普通话讲得过去的工友毕竟也读过书,有知识,这样跟梵小刚就有了共同语言。梵小刚虽从未打听过他的学历,但通过言谈举止,大约能猜出几分。

一日上午,大雪毰毰,来客寥寥,大家闲着没事,于是聊天消磨时间。梵小刚跟香港工友谈论中国古代哲学,说到老庄,提及孔子出生年代,他们看法不一,各执己见,争论相持不下。


准经理无所事事,凑过来听听,梵小刚跟对手正旁征博引、慷慨陈词。准经理听了不知所言,对梵小刚他俩侃侃而谈,越发云里雾里,疾呼:“你们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从头到尾听不懂!”


准经理顿感自己的无知、没有文化!而此时此刻的梵小刚在她看来,不再是唯唯诺诺、唯命是从、谦和有加的留学青年,跟刚来时判若两人。此刻的他,活龙活现像个课堂老师,演讲着,振振有词。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一种悄然而至的崇拜瞬间将她软化,让她动情,变得温柔!女人的属性是水,动情的女人会变得浑身酥软,难以自立。她第一次对梵小刚产生了好感。这种异性间脱离物质、发自心灵深处的美好感受她还是第一次,就像初恋。她意识到没有知识的渺小、没有文化的自卑。她顿间悟到学识带来的修养、受过教育的胸襟,开始后悔梵小刚初来时对他的恶劣。梵小刚那种忍辱负重、荣辱不惊、心胸开阔、既往不咎的气度教她深深惭愧!





洗钢板是餐厅服务生要做的最累、最重、最脏的活。谁资格最低、谁是新来的,这活就得谁干。梵小刚才来,干这活就理所应当的了。

这种钢板用来給客人热菜,事先插在电箱烤烫,上菜时,摆在餐桌,菜盘搁置其上,整个用餐过程菜就不会凉掉。用餐时,客人难免将菜汁滴落在钢板。虽然取回时会顺手一擦,但被烤干的印记不易彻底擦去,因此每隔两三天就得彻底清洗一次。仅用清水抹布是不够的,必须用一种专门的铁砂棉用力来回磨蹭,直到光亮如镜。


德意志是个注重干净的民族,一家餐楼的卫生怎么样,食品是否干净,客人不用进厨房,只要看你的厕所卫生就知道了。他们认为哪家餐厅若把厕所管理得干干净净,把白瓷砖地擦得洁亮照人,这家餐楼的厨房一定不会脏。反之露在面上搁菜的钢板,是直接放在客人眼鼻子底下的东西都收拾不干净,那客人无法见到的厨房卫生就可想而知了。


为了食品安全,除卫生局,任何客人不允许进厨房,而且没健康证,员工一律不准在厨房和酒台工作。当然老板必须首先**,包括老板娘。即使老板娘不在餐厅工作,也得办,因万一忙不过来,她随时可能帮厨。


每到快下班时,别人可以选择轻巧干净的活儿,如整整台布,擦擦五味罐,而梵小刚得脱去外套,卷起袖子大动干戈地擦洗钢板。梵小刚觉得干这种活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手劲好,大学时还练过体操,有臂力,下乡也受过锻炼,这点小事微不足道,比起上山砍树,下山挑番薯,这活简直是小菜一碟。更重要的是,下乡磨砺了人的意志,培养了他的吃苦精神。


一九七七年是特殊的高考,从接到通知去学校报到只有十天时间,入学通知还是在地头给的。进校没几天,德国驻京大使馆有外事活动,在国际俱乐部宴请各国来宾,包括梵小刚他们新生在内。梵小刚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拼花地板大吊灯的宴会厅,他不敢相信人生起落是如此之快。两星期前,他还在寒风凛冽的地头造大寨田,一双饱经风霜的手没有丝毫改变,而这短短的十天,他从农民变成了首都大学生。手还是这双手,但他所处的环境却是天渊之别,谁都说他是一步登天。看着手,梵小刚不禁联想,生活的磨砺让人更坚定一个信念:只要有人的地方,他就能生存;只要人能干的活儿,他肯定行。眼下擦钢板惟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这位准经理见梵小刚挥汗如雨、大干特干,从来是麻木不仁、视而不见,像是本该对他的惩罚,兴许还有一丁点幸灾乐祸。然而自从那天古代哲学大辩论后,准经理变得迥若两人,对梵小刚完全另眼看待了。今晚又是梵小刚洗钢板,出乎所有人意料,她破天荒地主动过来帮忙,弄得整个店都觉得今天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慢慢地梵小刚更多了解到,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女人是个苦出身,甭说在农村女孩子连读书机会都没有,就是婚嫁也由父母做主。出于为家里经济上的考虑,她嫁给了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同队社员,而她的心仪人是刚来半年的知青。她对他有好感,他对她也有好感,彼此青睐,但受舆论压力,怕影响将来抽调回城或被选派工农兵大学生,这知青不敢表露真情主动接近她;而她一个姑娘家对他没有勇气主动表白。封建礼教深重的山沟农村,女性大胆主动会被人骂成骚货。


婆家送来丰厚的彩礼,她父亲抵挡不住诱惑收下了。村里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已是木已成舟,生米成了熟饭,她不同意也不行了!自有了孩子后,她也认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久随村里移民潮跟丈夫到了德国,将孩子留在了父母家。没料到来德不久,丈夫玩上了本村的未婚姑娘。开始躲躲闪闪,后来明目张胆,最后夜不归宿。自第二个孩子出生后,丈夫更难得露脸,直到现在抛下母女落得无影无踪。她几次有过轻生的念头,但又撇不下年幼女儿,像她这种难民身份语言又不通,请律师打官司先得掏钱,她舍不得。就这么拖着过日子,可心中一直在寻着盼着,巴望有个出头之日。


或许没有文化的人更看重、更崇拜有文化的。那天梵小刚的一席谈骤然触动了她的神经。到德国后她越来越感到不会德语的苦和没有文化学外语的难。就说不是为了自己,为下一代她也要有所打算。从梵小刚身上她看到有文化学什么都快,有文化说什么做什么都在情在理。她了解到梵小刚白天忙于上课,晚上苦于生计,没架子没傲气,虚心诚恳。蓦地,她对他产生了崇敬和爱意,很为自己对他的粗暴无礼而自责。现在她看到梵小刚又任劳任怨、默默干着最低下的重活,不觉身不由己向他靠拢过去。梵小刚顿感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喃喃道:“没事儿,没事儿!我一人能行。” 女的什么也没说,更是加紧擦钢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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