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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胡兰成《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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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1.11.2007 19:57:1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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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据胡兰成说,张爱玲在送给他的照片背面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世事沧桑,多年后我们知道胡兰成其人,读他的书,却是因为张爱玲的缘故。虽然这有违张爱玲的意愿:“利用我的名字推销胡兰成的书,不能不避点嫌疑。”(一九七七年九月八日致夏志清)在张所著《对照记》中,也压根儿不见他的踪影。胡兰成受到关注,多少因为写了《今生今世》;张爱玲对此不以为然:“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四日致夏志清)她自称“名演员嘉宝的信徒”,有云:“记得一幅漫画以青草地来譬喻嘉宝,上面写明‘私家重地,请勿践踏’。”(《续集·自序》)对《今生今世》这般态度,与此不无关系。时过境迁,不管大家是否愿意记起胡兰成,反正张爱玲决意归诸遗忘。然而对“张迷”和张爱玲研究者来说,却是“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有如当年的胡兰成一样。何况他又讲了那么多呢。
  《今生今世》写到张爱玲的部分,除《民国女子》一章外,尚有《汉皋解珮》、《天涯道路》、《永嘉佳日》和《雁荡兵气》的个别片断;对了解、研究张爱玲来说,不仅是重要文献,甚至已成“海内孤本”。迄今为止,除她本人提出异议外,我们几乎找不到其他反对或佐证的材料。说来坊间各种张爱玲传记,无一不从《今生今世》中取材;“张迷”大都讨厌胡兰成,也是直接或间接听了他自己的说法才得出的印象。研究者只顾着翻故纸堆,却与世间若干重要人物失之交臂;于是胡兰成得以“趁虚而入”,《今生今世》遂为“空前绝后”。假如另有一册“炎樱回忆录”或“姑姑回忆录”以为参照,那么面对此书,也就不难干点儿去伪存真的事了。现在我们只好专听胡兰成的,听罢照样可以讨厌他,甚至骂他。
  这里声明一句,我对胡兰成的兴趣,此前仅限于与张爱玲有关这一点儿上;他的书也只读过一部《今生今世》。过去在香港书店见到《山河岁月》、《禅是一枝花》和《战难,和亦不易》等,我都没想过要买。所以现在无法予以全面评价。胡兰成说:“我是政治的事亦像桃花运的糊涂。”这话拿来概括他,倒也十分恰当。当然他不过说说罢了,并非真的反思生平。对于胡兰成的政治行为和情感态度,我都觉得不足为训。即以后者而言,他岂止有些讨厌而已,还颇得意于这讨厌;其为“张迷”所痛心疾首,亦属理所当然。然而胡兰成又的确是张爱玲的解人。四十年代所写《评张爱玲》和《张爱玲与左派》,若对照以同期如“迅雨”即傅雷之作,其一理解,其一误解,端的高其他立判。此种理解同样也体现于《今生今世》,譬如“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之类考语,恐怕只能出自胡兰成之口。后来此道中人,即便高明所言,尚嫌隔了一层;不及他一语中的,一针见血。
  胡兰成说:“我给爱玲看我的论文,她却说这样体系严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来解散了,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又说:“我每日写《山河岁月》这部书,写到有些句子竟像是爱玲之笔,自己笑起来道:‘我真是吃了你的瀺唾水了。’”我读《今生今世》,觉得字里行间也有她的影子。那么张爱玲是否受过胡兰成的影响呢。二人相识于《封锁》发表后,大约是一九四三年底。她继而所作《花凋》、《年青的时候》以及《传奇》增订本新收《鸿鸾禧》等五篇,风格较之先前有明显变化,更多采用了“参差的对照的手法”,更加强调人生的“苍凉”,乃是真正进入成熟时期。恐怕不能说其间毫无关系。如今没有张爱玲,也就没有胡兰成;当年没有胡兰成,张爱玲会是什么样子——恐怕总要打些折扣吧。
  胡兰成是个旧式才子,其种种毛病均可归结于此;然而却很能领会张爱玲这种新人。他用情浮泛,迹近游戏;具体到某一点上,则不乏深入之处。如此自相矛盾,哪一面也不足以掩盖或抵消另一面。我们的眼光不要太简单化了。一句话骂倒一个人,与一句话捧起一个人,都很难说是什么本事。
  以上所谈,似乎仅限于与张爱玲有关部分;遍观《今生今世》,胡兰成给我们的印象,无非还是这样。总的来说,我并不怎么喜欢这本书,就像不喜欢他这个人一样;却不能不承认书中颇多精彩片断,涉及张爱玲如此,写到他人亦然。凡此等处,读来甚有意思。也许这里有个在什么层面与作者相遇的问题;层面不同,感觉也就不一样。我说“并不怎么喜欢”,系就该书总的意思而言;但是假若只看总的意思,岂不枉称读书了。我讲这些,算是“读《今生今世》法”;要而言之,阅读此书不宜“匆匆一过”。
  从前有杂志让我推荐二十世纪中国散文佳作,我将《民国女子》列为其一。这个看法,同样适用于整部《今生今世》。我又曾提出有一路“才子文章”,从林语堂、梁实秋、钱钟书直到董桥,皆属此列。现在不妨把胡兰成一并算上。才子也者,首先真得有才,形之于文,是为才子文章。以此而论,胡兰成堪称就中翘楚,确实绝顶聪明,处处锋芒毕露。虽然,才本身有品,才之后有识有学。至少前一方面,作者不无亏欠;可是才气太大,似乎又能有所弥补。才子文章,无论意思文字,难免取巧做作,仿佛不甘寂寞,着意要引得读者叫好,胡文亦不例外。但是意思上能做作到“透”,文字上能做作到“拙”,这是其特别之处,自非一般肤浅流丽者可比。我读《今世今世》,觉得天花乱坠,却也戛戛独造;轻浮如云,而又深切入骨。附带说一句,近年来散文领域整理发掘之功甚伟,有所成就者大都已经出土,大概够这个档次的,也只剩其他这么一本了。该书面世,庶几功德圆满。
  
  止庵               
  二〇〇三年九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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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12.2007 19:25:02 | 只看该作者
有那么点才情,有那么点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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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1.2007 19:55:01 | 只看该作者
汉皋解佩·抗战胜利

  ?夏天池田来,留数日又回南京,他来是助我筹商开办军事政治学校,打算于十一月里成立。池田去后,我忽身体不佳,想是前此五月里多暴风雨,日日来去报馆,被雨淋了之故,但自己尚不觉得。一日下午,医院里静得好像天下世界毫无事故,我一人正在房里写社论,也没有拉警报,忽然一个炸弹落在对岸武汉,像居庸关赶骆驼的人用的绳鞭一挥,打着江水,打着空气,连这边医院院子里的石砌地,连开着窗门的我房里,都平地一声响亮,我大大的震骇,看窗外时,青天白日,院子里及廊下没有人。听见远处有一只飞机飞去。自此我变得无故胆怯,夜里睡在床上,风吹房门开动,我也害怕。这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有是因为时局急转直下的预感。

  我不想到有病,故亦不说。惟嫌女佣烧的小菜不合口味,有时要训德烧一只,但亦没有想要她服侍我,我虽或对她口出怨言,原不过是说说好玩。训德在诊疗室工作时,每抽身来我房里喝茶,转身又去,一次我写社论写得一半,倚在床上休憩,见训德进来,我叫她小丫头,要她给我倒杯茶,她不理,再问再不理,我觉不乐,这一半是因身体不好,肝火旺,一半亦是假装生气,遂冷然道:“那你就出去!”训德翻身径出。

  我随亦起身去报馆,训德立在诊疗室面前的廊下,我一直走过,连正眼儿亦不看她。出了医院大门,走得几步路,我想想却又转回,楼上楼下找了一回,都不见训德。我就在房里且把那半篇社论来写完它。记得是正午,诊疗室已下班,我耳畔仿佛有啼哭之声,疑心是训德,几次停笔细听,一跳跳起来又去找,这回找到了地下防空室,这防空室还是新的,有太阳光照进来,果见训德一人坐在长条凳上哭,见我才住声,抬眼看着我道:“你不来,我还要哭的。”说时泪花晶莹的一笑。我道:“你也不好,我也不好。”两人还并肩在凳上排排坐了一回,才携手出来,回到我房里。

  忽一日,两人正在房里,飞机就在相距不过千步的凤凰山上俯冲下来,用机关枪扫射,掠过医院屋顶,向江面而去。我与训德避到后间厨房里,望着房门口阶沿,好像乱兵杀人或洪水大至,又一阵机关枪响,飞机的翅膀险不把屋顶都带翻了,说时迟,那时快,训德将我又一把拖进灶间堆柴处,以身翼蔽我。生死一发之际,她这样的刚烈为我,可以没有选择,如天如地,在她的面前,虽空袭这样超自然的大力亦为之辟易,我连感激的话后来亦一直不曾对她说,大恩不谢,真是这样的。飞机去后,汉阳街上捡得机关枪弹的弹头,像罐头芦笋一样粗与长,人人咋舌。我们到医院楼上去看,二楼三楼的楼板上亦落有两粒,是从东边的水泥钢骨的墙壁外侧穿进来,打到西边墙壁的里侧,一半嵌进在那里。

  其后我的健康自然恢复了,便不再那样的惊骇。启无已于旧历六月中旬离去,报馆的总务我亲自来管,倒也不觉得缺少了一个人。启无原是请假回家里去看看,要再来的,我顺便托他在南京上海北平物色军政学校的教官人才,但他走后我即发见了他在银钱上头欺心,他来信我就不理。这倒是好了他,免得回来吃官司,因距抗战胜利已只有一个月,他去时搭的长江船也是最后的一只,他像希腊的半马人,倒是不死之身。

  我对世人的贤不屑有一种平等观,惟神道的霸占贪婪与秽亵,及巫魇的禁忌,则我对之决不留情。而且我对于凡是风格化的东西亦不喜。但是我向训德批评启无,训德只是听,不怒亦不言。上次我回上海,启无与训德说我是决不来了的,训德虽不听,亦不去想像他的卑鄙,她是对世人都有这样的尊重,甚至对于神道,亦只以人情处之,且并不当他是神道,所以她的眼睛里不惹邪祟,如言“圣人出而万物睹”,自然没有鬼神。

  于是来了决定的一天,八月十五,日本天皇广播降伏诏书。是向午时分,我在江汉路街上人丛中听见,出了一身大汗,走到报馆,日军报道班已送来电讯,《大楚报》都把来登出了。随即我去看报道班的某上尉,他患登革热新愈,坐着与我说话,一点气力也没有,壁上挂着一幅太平洋的地图,他无意中抬头瞧着,那缓慢的眼光随又移开,心里似明似暗。

  我与训德说:“我不带你走,是不愿你陪我也受苦,此去我要改姓换名,我与你相约,我必志气如平时,你也要当心身体,不可哭坏了。你的笑非常美,要为我保持,到将来再见时,你仍像今天的美目流盼。我只忧念此后将继续通货贬值,你家里生计艰难。往常我给你钱物,你总不肯要,我心里敬重,但总随时留心你,因为太贫穷了也是要毁伤身体的。你知道我节俭,薪水用了尚有得多,现在我都给你,约够你添补家用两年。我此去什么都不带,你不可再说不要。还有一箱衣裳留在你处,穷乏时你也可卖了用,虽然不值几个钱。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交给你的哪怕是一根草,你亦重之如千钧,但你不要固执,东西算得什么呢?总是人要紧,既做了夫妻,且不在乎定情了物,何况这些。我们虽未举行仪式,亦名分已经定了。此番离别,譬如人家出门做生意,三年五年在外,亦是常事,家里妻子也安心等待。好花总也看不尽,又如衣裳不可一日都着尽,要留到慢慢着,我们为欢方未央,亦且留到将来,我们还有长长的日子。”

  前些日子我给钱训德买衣裳,但她去到汉口街上回来,仍是给我买了一套羊毛衬衫裤,及一块浴巾,一只闹钟,她自己的东西什么亦没有买。现在我好好的向她开说,把我的薪水买了金子给她,连同上次陆续交与她收藏的几只戒指,凑起约有十两,她只得接受,但是她说等时局稍为平定,要把这钱交给我上海家里的。我又把一包半食米叫车夫载在包车上送到训德家里,也吃得三两个月。时已薄暮,医院里暝色荒愁,装米的麻包有洞,抬出我房门外阶沿时漏出许多米,训德执灯,与我在地上捡米,一粒粒沉甸甸的,好像两人的心意。

  我最后一次议集报馆全体职工,诸人见我端坐饮酒如平时,他们遂亦不起复杂的感情。有支儿歌:

  踢脚班班,班过南山,南山扑碌,四龙环环,新官上任,旧官请出。

  重庆的人来了,我要让位,亦不过是如此。

  我少年时有诗:“神鹰施一击,堕甄不再视。”如今一击不中,即当远扬。我对于邹平凡亦不恼怒,对于起事诸人的坐以待擒,亦不同情,对于袁雍他们亦不鄙夷。我连对于自己此去干辛万苦,亦只平然。

  训德自上回我病,她昼夜服侍,即不再避人,如今时局这个样子,她更觉得亲的只是亲,大难当头,女子有爱,是会有这样的豪横绝世。我好比兵败垓下,但我自然不会像项王的悲歌慷慨,却与训德一似平日,吃饭时我留心她劝她加餐。是时八月向尽,天气仍暑热,晚餐后早寝,窗门开着,关熄电灯,月亮照在床前地板上,还照进帐子里,永吉房在隔壁,他回来穿过我房里,训德在帐子里坐起来叫了声关先生。我登革热初愈,身体无力,心里只是安静,但待训德仍如新妇。训德见我如此,忽然悲恸道:“兰成,我爱你!”她这样叫我,说出爱字,还是第一次。我十分懂得这一声的重量,但我没有一点凄凉,心里仍是静静的,亦不说安慰她的话。

  是日半早晨,训德为我烧榨面干,我小时出门母亲每烧给我吃,是像粉丝的米面,浇头只用鸡蛋与笋干,却不知汉阳亦有。我必要训德也吃,她哪里吃得下。我道:“你看我不惜别伤离,因为我有这样的自信,我们必定可以重圆。时光也是糊涂物,古人说三载为千秋,我与你相聚只九个月,但好像自从天地开辟时起已有我们两人,不但今世,前生已经相识了。而别后的岁月,则反会觉得昨日今晨还两人在一起,相隔只如我在楼下房里,你在廊下与人说话儿,焉有个嗟阔伤远的。”训德听我这样说,想要答应,却怕一出声就要泪落。

  等我在房里吃过面,起身要走,训德撑不住痛哭道:“你平日只顾我,自己无享受,你此去吃苦,无人服侍!”我安慰她,因笑道:“天相吉人,出门要讲顺经,我要你对我一笑。”她只得忍泪,抬眼看着我的脸,嫣然一笑,比平日更艳得惊心动魄。她随又痛哭道:“我不能送你了。”这样泪人儿似的送出去给人家看见了不好。我忙说你不要送。她只送到房门口。我走到廊下还回头她一下,知她转身必哭倒在我床上,但是我竟出医院而去了。

  渡汉水时,我把随身带的一枝手枪沉于中流。人影在水,白日照汉阳城,对岸汉口的街市,与渡船上挑箩挟担的贩夫贩妇,使人缅想《诗经》里文王软化南国当年,且喜今天皆这样的现前,无有沧桑,亦无生离死别。我只觉此身甚亲,训德甚亲,故又离别亦是真的,如嵊县戏梁山伯、祝英台《十八里相送》唱的:

  前面来到清水湾,只见双雁戏沙滩。

  雄雁一翅飞千里,雌雁难过万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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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1.2007 19:54:26 | 只看该作者
汉皋解佩·大堤行

  ?阳历五月我又回汉阳。飞机场下来,暮色里汉口的闾阎炊烟,使我觉得真是归来了。当下我竟是归心如箭,急急渡过汉水,到得汉阳医院时,诸人已经吃过夜饭,护士小姐们及启无永吉都来我房里热闹一堂,一面厨房里吱吱喳喳又重新炒菜烧饭。我一面与他们问答,说路途行程,一面只拿眼睛向四处瞟,到底问了护士长:“小周呢?”她答才在楼上的。原来小周听见我到来,她一鼓作气飞奔下楼,到得半楼梯却突然停步,只觉十分惊吓,千思万想,总觉我是一去决不再来了的,但是现在听见楼下我竟回来了,竟似不可信,然而是千真万真的,与世上真的东西一对面,把她吓得倒退了。她退回三楼上,竟去躲在她自己房里,还自心里别别跳。

  我随即到二楼护士长房里,众护士小姐相随,她们上去叫小周,小周才来了。她却把我交给她保管的一面镜,与两条香烟都拿了来。我拉她到身边,她就挨我坐下。我见她脸儿黄黄的,简直不美,我心里竟是不喜。她没有话要说,亦没有话要问,因为她已在我身边了。及我问她,她才仰面看着我的脸道:“我瘦了。”而我当下竟亦不去想像别后她的泪珠,甚至没有怜惜,因为人眼前即是一切,这一刻的光阴草草,连不可以有感情这渣滓。小周又道:“那香烟短了两包,是一次关先生断了香烟,夜里无买处,我给了他一包。还有应城膏盐公司的董事长陈志远来看你,我说你在上海还没有回来,他坐得一歇,我也开了一包香烟敬客。”这样的小事她也要交代分明,宛如顾命之重。而别后肝胆,亦只可以是说的这些。

  刚才她听见楼下我已回来,竟这样惊动,而现在当着人前她挨近我坐着,却又这样的不怕难为情,人生原来寻常事亦可以是声裂金石,而终身大事亦可以是但有婉顺自然。我一面仍与护士长她们话契阔,一面执小周的手,见她戴有一只金指环,非常好,小周道:“是用你留给我的钱买的。”那一点点钱她却有这样的用处。

  一宿无话,翌日即又诸事如常,我从未离开过。小周亦又容貌焕发,惟比以前有了一笔心思。我说起在上海时与爱玲,小周忽然不乐道:“你有了张小姐,是你的太太?”我诧异道:“我一直都和你说的。”小周惊痛道:“我还以为是假的!”她真是像三春花事的糊涂。但是此后她亦不再有妒忌之言。我与她说结婚之事,她只是听。我因为与爱玲亦且尚未举行仪式,与小周不可越先,且亦顾虑时局变动,不可牵累小周。这事其实难安排,可是我亦不烦恼。

  记得正二月里汉阳人做棒香,一种土黄,一种深粉红,摊于竹簟上在郊原晒香,远看还当是花,我非常喜爱那颜色,原来土黄有这样好,深粉红有这样好,竟是从心底里与之相知,连人的眼睛都明亮了,而这亦即是格物。天道何亲,有人世的这格物便是亲,而许多情理上难以安排之处,但得自然,亦不用疑。便是训德,她的惯会叹气,自说好气又好笑的,其实有她的君子乐命。

  转瞬旧历端午。是日训德回家去。汉阳人家都在过节。上午日头花照进我房里,只觉是湿湿的,庭中轻烟疏淡,节气就有这样的正。训德下午即又来医院,虽小小的往返,亦是人归娘家,心在夫家。她却买来一块手帕送给我,这手帕与她的心思,亦像节气的正。

  五月里医院后门口江水平阳,水气寒森森。唐宋人诗文里有一句是“大江流日夜”,看它满满的流去,却因浩渺,成为回环杂沓奔走,而江心云日下照,又疑是万顷新耕的田地,犁翻赭黄土块无数,有这样的静谧。又一句是“浊浪排空”,虽是晴天,医院的后院门开向江水,亦院子里的石砌地悄然似在思省,连坐在房里的人亦变得容貌端敬,只觉是不可以玩物。此时却仍有船傍岸行驶,驶过医院后门口时,那黯赭色的风篷就像一只大鸟,翼若垂天之云,遮影了我房里。

  汉水本来碧清,与长江会台,好像女子投奔男人,只觉心里委屈难受,还沿汉口迤逦数里,两种水色不相混。我又喜汉水的渡船,一船搭客七八人,多是肩挑负贩之徒,箩箩担担,我来去报馆渡河,总与他们一道。但现在汉水亦因上游山洪大至,变成混浊的急流,渡河很危险,渡船的梢公由一人增为二人,撑篙又摇橹,搭客都要坐好,不可以轻举妄动。此地离长江口不到半里,是汉水最下游处,水流的急势被长江的主力一阻,发生许多乱流与漩涡,在渡船的船舷外沸腾,那赭黄的水看着厚厚的,使人不能相信翻了船会死。

  那梢公与水争持,驾船如驭劣马,到了千钧一发处,连吃奶的气力都使了出来,我留心看他的脸,却不见有惨厉之色,他脸上的是圣贤当着大事,诚意正心的泼剌,这泼剌是斩断一切思虑感情的奢侈,何况神鬼。中国即这样的凡人驾船驭车,亦心正力正,与万物可以如击鼓催花,记记中节。

  五月将尽,才又连日好天气,江水汉水都退落。忽一日半下昼我到三楼小周房里,这还是初次。小周的从来不施脂粉,不穿花式衣裳,她房里亦简单到只是一床一桌一椅,没有女人气,却窗外长江接天,一片光明空阔,连爱情亦不可以有。可惜那房间太小,虽然房门口还有栏杆可立。不如下去我房里,又或是去江边沙滩上走走。我们并肩在沙滩上走时,我总爱看她的脚,穿着圆口布鞋,合人的心意,不禁又要赞好。

  别的地方我们很少去。我是来了这么久,连武昌的黄鹤楼也没有到过,惟鹦鹉洲一人去过几次,起先也是信步,像武陵人的缘溪行,忘路之远近,走到了才知是鹦鹉洲。鹦鹉洲尚有沤钉兽环之家,是木商,向来潇湘江沿流而下的木材皆集于此,现在战时虽冷落了,亦感情上仍有太平时世的物阜民殷。弥衡墓我走过看见,因已薄暮,瞑色四合,我只从祠栅门口张了张,不曾进去得,但也为之稍稍伫立了一会。其后虽又几次走过,但我都没有进去。弥衡其人,是汉朝日月山川的使人憬然不可以近玩,他墓前的大路单是走走过,已经心里满满的,哪里还可以近拢去游观。惟中国历史上有这样的人,不像西洋那种殉教徒或先知的傲慢,却自然韵裂金石,声满天地。

  此外是琴台,又叫伯牙台,我亦来了汉阳很久,才发兴一人去寻访。西洋历史上没有类似的故事,一则二千年前的他们的大夫不能想像可与樵夫为友,二则高山流水有知音,先要有人世如高山流水,而西洋只有社会。且他们多着个神,又焉能与人为知音。印度亦枉为有他心通,但动不动说五浊恶世,有了个慈悲,就不能有义结金兰。日本人忠义,但是不懂得他人的心意,纵有侠情亦非知音,他们且又必定造起深邃的神社,竖了许多石灯,叫人感动,也不能有像琴台的建筑。俞伯牙钟子期的故事可歌可泣,但是琴台造得这样轩畅响亮,筑基郊原上,下临月牙湖,四面大风吹来,只觉是在青天白日里,无迹可求。我记得好像是连碑记题咏亦没有。

  六月荷花开,下午五点钟医院里下了班,我与训德去琴台,先到月牙湖坐小船。撑入荷花深处,船舷与水面这样近,荷花荷叶与人这样近。回棹时天已昏黑,琴台的灯火鼓乐来水面,我们便上岸到了那里。琴台暑天有茶座,游人如织,遇见李师长带了卫兵亦来吃茶,对我招呼,但我只与训德到廊下一角拣个座位,叫了一壶茶,分两个杯,恰像店铺的年轻伙计的行事。元明剧曲小说里常有说“天可怜见”,我们就是天可怜见儿的两人,在灯人火丛中只是觉得亲。

  我们才斟得两杯茶喝了,忽听得拉起警报,灯火一齐熄灭,众人都散。我们出来到星月下,在琴台的侧门口石磴道那里还立了一会儿,等等警报仍不解除,才亦走回家去。到得街上,店家都已关门早睡,月亮下两人牵着走,训德手里执一枝荷花。及至医院,护士长她们还在楼下我房里等警报解除,大家说话儿。我房里有月亮照进来,紧张空气中,光阴在无声的流过,大家说的亦不过是里巷新文,乃至鞋头脚面之事,而眼前这些寻常儿女亦正是江山一代人。“月亮弯弯照九州”,是这样的民间,所以才出来得八年抗战,后来还出来得人民解放军,击鼓渡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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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1.2007 19:53:24 | 只看该作者
汉皋解佩·两地



  阳历三月里我要回上海,早几天就与小周说了。小周笑吟吟道:“这是应该的,家里人接到信,已在翘望了。你回去也看看张小姐哩,也看看青芸哩,也看看小弟弟小妹妹哩。”又道:“汉口这样地方,你此去不必再来了的。”她却不是说的反话。我说我必定就回来,她似信似疑。一晚几个人在护士长房里,护士长与王小姐她们说话玩,我与小周则并坐在护士长的床沿,我们说我们的。我又说起回上海的飞机时日,因为看她总无惜别之意,因问:“我走后你可想我。”又言:“我只去两个月,你但照常,夜里出去接生要衣服穿暖,到得五月里,你可以数数日子等我回来了。”她道:“你走后我就嫁人。”我装生气把她一推,她起去坐到一张帆布椅子上,我瞑目躺在床上,听见她咳嗽,我亦不理睬。她是前晚出去接生感冒了。后来她牵肠抖肺大嗽起来,我只得起去给她叱 ,等她咳嗽嗽止了,我笑道:“我还想拼的,拼你不过。”她不答。只安然傍着我,这里都是小姐们,她亦不避,众亦不惊。

  动身的一天,我整日在医院不出去。小周向来避嫌,我的事有僮仆佣妇在做,她总不搭手,今天她却一心在厨房给我洗衣,我说交给女佣洗好了,她必不肯。到了下半昼,衣裳都洗好晒出,我与她去后门外江边散步。现在我与她说去上海有哪些事,几时必定回来,她却只是静听,反话正话都不说。我们走到临江人家背后堆有芦蓬的沙滩上,小周千思万想,口里就只唱歌,是一支流行的:郎呀,郎呀,我的郎。

  唱时她的脸只是个端然,她的没有受过技术训练的声音里都是她的人。斜阳如金,在沙滩上移过,我与她并肩走,一面只管看她的脚,她的脚圆致致,穿的布鞋十分好式样。

  吃过夜饭收拾行装,都是小周亲手整理,替换衫裤袜子手帕,面巾牙膏,都细心折好放好。飞机是天未明起飞,因武汉附近上空,怕遭遇重庆与美国的飞机。我要到后半夜才过汉水去飞机场,此刻理好行装,且与护士长她们闲谈,恰值灯火管制,放下窗帘,房里点起蜡烛。小周因为日里辛苦,在我床上靠靠,却就和衣睡着了,也真是离愁浓重呵。春夜寒冷,我给她轻轻盖上一条被。及至要动身,我不忍叫醒她,护士长道:“小周醒来见你走了,没有叫醒她,她会哭的。”我走近去且先看一回她睡着的脸,然后俯身叫醒她。她一惊坐起,身上睡意暖香,迷迷糊糊的。她与护士长送我到大门外,此时门外已无人行,亦没有路灯,我坐上包车,她们站在门口,用手电筒一直照我转过石板铺的街道弯角,看不见为止。

  天亮时飞机已近九江。我看着身上穿的青布罩袍洁白生辉,是小周昨天所洗,想起在汉口汉阳的四个月竟是将信将疑。刘伶阮肇入天台武陵人入桃花源,其中桑竹鸡犬,往来种作,男女衣着,都与外面人一样,有这样的真实分明,且平凡得不可以想像是遇仙。



  随后我到上海,一住月余。与爱玲在一起,过的日子只觉是浩浩阴阳移。上海尘俗之事有千千万,阳台下静安寺路的电车叮当来去,亦天下世界依然像东风桃李水自流。我与爱玲说起小周,却说的来不得要领。一夫一妇原是人伦之正,但亦每有好花开出墙外,我不曾想到要避嫌,爱玲这样小气,亦糊涂得不知道妒忌。

  我们两人在一起,只觉眼前的人儿即是天下世界的真实。爱玲亦不避嫌,与我说有个外国人向她的姑姑致意,想望爱玲与他发生关系,每月可贴一点小钱,那外国人不看看爱玲是什么人。但爱玲说时竟没有一点反感,我初听不快,随亦洒然。我们原来是与众人并生。爱玲使我想起民间说观世音菩萨到一处,要醵资造桥济人,她化身为持楫女子,立在船中,宣言有能以银钱掷中其身者,许为夫妻。岸上人掷钱满船,皆不能中,不防吕洞宾出来调皮,他乔装乞丐,摸出一文钱给掷中了,观世菩萨知道不好,当即飞升。这玩笑开得有伤大雅,编这样的故事即是对观世音菩萨不敬,但是民间很喜欢这故事,没有那样的傻子追问后来观世音菩萨有没有嫁给吕洞宾,或吕洞宾该受何种处罚。

  我即欢喜爱玲生在众人面前。对于有一等乡下人与城市文化人,我只可说爱玲的英文好得了不得,西洋文学的书她读书得来像剖瓜切菜一般,他们就惊服。又有一等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她们看人看出身,我就与她们说爱玲的家世高华,母亲与姑母都西洋留学,她九岁即学钢琴,她们听了当即吃瘪。爱玲有张照片,珠光宝气,胜过任何淑女,爱玲自己很不喜欢,我却拿给一位当军长的朋友看,叫他也羡慕。爱玲的高处与简单,无法与他们说得明白,但是这样俗气的赞扬我亦引为得意。

  爱玲也是喜欢在众人前看看我,一日我说要出席一处时事座谈会。她竟亦高兴同去。我们两人同坐一辆三轮车到法租界,旧历三月艳阳天气,只见遍路柳絮舞空,纷纷扬扬如一天大雪,令人惊异。我与爱玲都穿夹衣,对自己的身体更有肌肤之亲。我在爱玲的发际与膝上捉柳絮,那柳絮成团成球,在车子前后飞绕,只管撩面拂颈,说它无赖一点也不错。及至开会的地点,是一幢有白石庭阶草地的洋房,这里柳絮越发蒙蒙的下得紧,下车付车钱,在门口立得一会儿,就扑满了一身。春光有这样明迷,我竟是第一次晓得,真的人世都成了仙境。

  开会在楼上,到有约二十人,多是青年,觉得像在教室里。开会中间,忽又拉起警报,随即听见掼炸弹,一记一记的钝声打到大地的心里,我正起立说话,几次停下来等飞机的爆音从头上过去。飞机时远时近,这天的空袭时间很长,警报久久不解除。这亦是一种真实,至少使人有切身之感,然而是非常不好的真实,如云无明亦是一种实在。



  青芸今年三十岁,因我回家之便,送她到杭州结婚。婿家姓沈,原是胡村近地清风岭下剡溪边沈家湾人,土里土气,出来跟我做做小事情。青芸仍是胡村女子的派头,不讲恋爱,单觉女大当嫁是常道,看中他,是为仍可住在我家照顾弟妹。为了我,她连终身大事亦这样阔达。她从小有我这个叔叔是亲人,对他人她就再也没有攀高之想,人世的富贵贫贱,她惟有情有义,故不作选择。她只觉有叔叔送她去成亲,已经很称心。

  在杭州凡五日,青芸成婚后,我偕新夫妇游西湖,到了三潭印月。旅馆里有省府派来的警卫,出游要放步哨,但我随即都叫免了。如此我才可以一人去浣纱路上走走。战时杭州市廛萧条惟浣纱路边杨柳如旧。想起太平时世,桐卢富阳与余杭塘栖的水陆负贩皆来于此,虽不必有严子陵钱武肃王微时那样的人,但亦尘俗稳实有一种平康安乐意。而兴亡之感,竟非嗟叹无常,倒只是反省,看见了自己的本相清真,如同那浣纱路边的杨柳,如同三潭印月的照水栏杆,如同我仍是昔年来杭州游学时的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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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1.2007 19:52:10 | 只看该作者
汉皋解佩·开岁游春

  ?小周虽恤人言,但她照样来我房里,没有遮掩,亦自然没有刺激,所以亦无人说我们的闲话。原来想望天下太平岁月不惊,江山无恙,是要人们闲常都有这样的德性。

  中国人并无西洋那种刺激的革命与恋爱,因为自有好的泼刺。一次有个青年要见小周,那人是向她求爱不得,到南京进了警官学校,不知因何又返来了。我说不必睬他,小周却出去见了,好言相劝,解脱了他。本来如此,不爱他亦只消好好的说,用不着为难,亦不必伤他人的心。中国人男女之际亦只是人事,远离圣灵与罪恶那样的巫魇,女儿家亦明理无禁忌,所以有这样泼剌。

  小周待人厚道。我怕她吃亏,但她倒是不可被欺侮的。一日午后小周在我房里,听见窗外院子里有两位护士小姐说话,比较各人值班勤惰,焉知小周当即出去对口,几句话塞住了说话的人的嘴。及她回到房里,我笑说:“你好厉害,我可以放心了。”她的直心竟是杀伐之气,所以她的待人厚道是谦逊婉转,还比古印度的忍辱仙人更好。忍辱仙人不正常。

  君子直谅,是惟中国文明才有。佛经里必说世间苦是无明,西洋人更一苦就阴惨残忍,惟中国人苦亦苦得有情有义,以苦来激发志气,来晓事知礼。小周我以为她总不言苦,一日傍晚她从外面回来,见我就热泪如泻,说道:“这样大雪天去汉口收账,院长不派别人,却必定派我,下午两次拉警报,一次我正在汉水渡船上,一次我正在汉口街上,飞机就在头顶上急降又上升,炸死了也无人知!”她的流泪使我只觉得艳,她是苦亦苦得如火如荼,艳得激烈。但我要与院长说去,她又拦阻了我。

  小周给我抄写文章,我给她酬劳她必不要,遂给她在《大楚报》社长室兼了个文书的职,但是不必去办公,因为不想妨碍她在医院的工作。她虽淘气,但交给她一桩事,她当即变得正经听话,限时限刻把来做得好好的。我与启无、永吉住在医院里,雇有车夫、听差及女佣,自有厨房,我叫小周与我们一桌吃饭。小周本来极会收拾房间及做菜等家务,但是她总不插言插手。有时我不免怨怅,她道:“我当然愿意服侍你的,且我自信亦会得服侍,但是现在我来干涉,人家会说出怎样难听的话来呢?”苏轼诗:“乃知天壤间,何处不清安。”只因为她的人不霸占。

  小周我与她说张爱玲,她听着亦只觉得是好的。我问她可妒忌?她答:“张小姐妒忌我是应该的,我妒忌她不应该。”她说的只是这样平正,而且谦逊。她连不以为她是有了我。她待沈启无、关永吉不生差别,给我做针线,也给他们做针线。她这人是她自己的,我亦不得把来占有,这就是真的大方。

  她的娘去邻县,个把月没有信息,一日小周进来我房里,她说:“刚才我出街,鸟粪落在我衣上,我娘会死的。”我安慰她,路上船舶常有空袭,是要担心,但亦必不会有意外的。《子夜歌》里的“端然有忧色”,爱玲惊叹说好,我却今在小周脸上才看见,是这样的人与忧患素面相见。小周每当大事,她脸上就变得好像什么表情亦不是,连美与不美亦不是,而只是她的人,只是个天地贞信。转瞬旧历年关,十二月廿三日,她的娘回家了。

  我说:“训德,日后你嫁给我。”小周道:“不。”问有什么不好?她道:“你大我廿二岁。”又道:“我娘是妾,我做女儿的不能又是妾。”我当时听了也憬然,不即拿话来辩解。但怎样的立心也是枉然。小时见喜事人家大红帖子上多写“天作之合”,原来男女相悦与婚配之事,亦如一代江山,是绍兴戏《渔樵会》里完颜丞相唱的:“此乃天意当然也。”人家说刻骨相思,我们却天天在一起,亦一时不见就我寻她,她寻我。但又做得来不过是淘气,连不像个郑重的样子。人家男子向女的求爱,费千斤之力,若被拒绝,即刻破裂,我们没有那样。两人在房里说话,我忽又要她说爱我,她道:“不。”我必要地说,她就嘴巴闭得紧紧的,但亦到底强我不过,只得说“爱”。随又两人对面安稳舒齐的坐好,我道:“一言为定,你既说过是爱我的了。”她掠掠头发,说道:“假的。”我拿她无奈,但亦不以为意。

  两人在后门口江滩上走走,小周道:“人家会说我和你好是贪图虚荣。”我道:“我今不做官,又且从来没有钱,你理他们?”小周道:“人家也会说你是贪图女色,志气低了。”我道:“我做人自己明白,由他们说去,且也不会有人说我们的。”小周道:“你不怕?”我道:“不怕,我是厚脸皮。”小周听了啧啧责怪道:“也没有你这样的人。”她又道:“你也不可简慢朋友。”我道:“简是简了些,傲慢我可没有。”因评论现地的显达,我道:“他们有个共通点,即他们的人总不能平帖,只见其是浮气浪气戾气霸气。”又讲到启无与永吉,我道:“他们近来有点发昏,因为我待他们平等,而我又比他们好。”小周道:“做人要人家说你好,你不可能自称自。”我道:“我到时候一高兴起来,就不禁又要自夸自赞了。”小周又啧啧责怪道:“你怎么可以!”

  但是小周到家里去了回医院,与我说:“我对娘说起你了的。”我问娘听了怎么说,小周道:“娘说要我报你的恩。”她这样告诉我,显然心里欢喜,她的人立在我身跟前,只觉得更亲了。我没有帮小周做过一桩什么事,财物更谈不到,连送她一块手帕,我亦店头看了想过几天才决定,因我不轻易送东西,而她亦总不肯要人的。她娘说的恩都不是这些,而是中国女子才有的感激,如《桃叶歌》: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

  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又如说一夜夫妻百夜恩,只因为是这样的亲,又如说女为悦己者容,与士为知己者死一样的有侠意。

  人世如高山流水,我真庆幸能与小周为知音。辛稼轩词:“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往。”中国文明便是在于寻常巷陌人家,所以出来得帝王将相。但如沈启无、关永吉,即不能与护士小姐们素面相见,而以启无为尤甚,因为他已成了像一尊神道。

  一日傍晚,小周去汉口买东西回来,告诉我沈副社长也要买东西,叫她陪同走了几条街,路上与她说我是有太太的,说她好比一棵桃树被砍了一刀。她听了当然不乐。我顿即大怒,小周急道:“你必不可以说他的。他也是为我好。”但我看小周的金面,亦随又撇开了。我与小周所在的地方,启无自是夹不进来,犯不着拿他当话题。启无是像《白蛇传》里的法海和尚,他妒忌,是因为他没有。

  第二天我与启无从报馆回来,在汉阳路上走时,我责问他:“你对小周怎么说话这样龌龊!”启无道:“小周都告诉你了么!”我叱道:“卑鄙!”他见我盛怒,不敢作声,只挟着公事皮包走路,仍是那种风度端凝,我连不忍看他的脸。两人如此默默的一直走到医院,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头,像拖了一只在沉没的船。启无从此惧怕我,出入只与永吉同行,有几次我在汉水渡船上望见他们两人已上岸先走了,像《红楼梦》里的一僧一道,飘然而去。

  我与小周自然简静,连不曾同她去过武昌黄鹤楼。闲常只在后门口沙滩上走走,对着大江东去,亦不生古今兴亡之感。汉口大轰炸后,我与她去看过被炸了的一带街道,断砖颓垣,不见行人,可是亦没有悲凉意。有一种境界,如天如地,没有兴亡成败,果然是这样的。小周又胆大,冬天月亮夜,有时与我散步到人家背后小山下荒旷地上,她亦不怕。一年又尽,月亮无声自圆缺,我们对这亦不心惊。

  旧历除夕,小周去家里转了一转,即回医院,来陪我过年。她下午到汉口街上买得的年纸是一张门神,一张和合二仙,傍晚把来贴在我房里的墙壁上和门上,贴好了,两人并肩立着看那张和合二仙看了很久。是木版印,面孔像糯米汤圆,颊上两搭胭脂,连同袍带的着色,在蜡烛火里都是一种清冷冷的喜气。随后启无与永吉也回来了,我们就请护士长下来一道吃年夜饭。吃过饭,桌上仍摆起几色茶食。

  我们也到二楼护士长房里坐了一回,护士长没有什么张罗,单比平日换上了一件湖绿色的旗袍,成了个家庭妇女了,她从床前抽屉里取出茶食款待我们。除夕就是这样的没有事情,竟亦没有什么可玩,连感触年华,关山伤远的话,亦不过是应景就说说,其实并不觉得怎么样。因为这真的是除夕,真的是佳节良辰。

  惟启无与永吉,一个要找慰藉,一个要找满足,他们提了灯笼出去了。我与小周则只在房里清坐守岁,将近半夜,灯下惺忪迷离,人成了像壁上的和合二仙。后来说还是去睡罢,上床即刻就睡着了,连梦亦没有一个,也不知启无永吉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翌晨醒来,已是正月初一,星夜的除夕好像是假的,过得连不成名色。

  正月初五,小周生日,请护士小姐们吃面。小周见我给她做生日,在人前有我是她的亲人,她心里当然欢喜,可是反为淡然。我可以想像去年她生日请人吃面,又或是他人的生日她到场,她总第一个高兴,笑语如桃花李花,今天她却只在厨房里照看,见人只简单的招待,连不肯坐席,她的人又变得没有表情,只是素面,而今天亦只是个平常的日子。

  护士小姐们都知我与小周好,她们却不妒忌,不说是非。有时我去她们房里玩,她们对我亦照常无嫌猜。小周都看在眼里,只觉我的人都是好的。而我是与凡人亦相悦,所以能遇仙。护士中有个刘小姐,是院长的妹妹,有旧式女子的安静,平时少与人往来,出入见我只点头招呼,不曾交言,可是姑嫂不和,她哥哥又不知体谅。一日刚过正午,小周说刘小姐气得早饭午饭都不吃,一人在房里,我叫小周去请她下来吃饭,请了几回她才下楼。她才梳妆了,但仍看得出她哭过。我们原已吃过饭收拾了碗盏,特地为她另做,是蛋炒饭,二菜一汤,我与小周服侍她吃了。她不诉说,我亦不说安慰的话,但我知道她心里感激。她单是变得柔顺听话。一饭何足道,难得是对她的爱惜,便女子之心亦如韩信的难酬知己之恩。这对人世的知恩,原来只在寻常之际。后来有一次,刘小姐对小周说我好,心思真,小周知道这是专为对她说的,心里欢喜,像在听姊姊的教言。

  随又二月将尽,一天比一天晴和。我与小周及护士长游归元寺。归元寺在汉阳鹦鹉洲边,我们走了去,到了时只见山门外沙堤上游人甚众,而小周则使我想起唐诗:

  阳春三月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

  舞袖弓腰浑不识,蛾眉犹带九秋霜。

  只觉那浑不识与九秋霜与艳阳天气用在一道,真是非常好,现在小周即反为很少语笑,见了游人亦惟清目一眄。

  归元寺进去罗汉堂,当中观音文殊普贤,皆是丈六金身,回廊两龛五百尊者,烧的檀香很好闻。我们却不烧香,好像与菩萨罗汉是知人来访。俗说从踏进门槛第一步数起,各人依照自己的岁数,到得那一尊罗汉跟前,那罗汉即是他的本命。小周数到十八,是一尊抱小孩的罗汉,我与护士长笑她,她不答,只端然横了那罗汉一眼。

  回来时走路热起来,进去一家小饭店里吃饭。店堂外汉阳石板铺的街道,满是太阳,店堂里即阴凉疏朗。小周走得热气蒸腾越发面如桃花。她穿一件青布单旗袍,傍我而坐,虽然尚有护士长在一道,但我们两人好比坐在乡下路亭里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时搬来饭菜,菜是红烧鲤鱼,极新鲜。长江与汉水的鲤鱼,鹦鹉洲的野鸭与大雁,原来是有名的。我欢喜这样饭店,人与吃食皆世俗而真实,付的价钱亦一文当一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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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楼主| 发表于 23.11.2007 19:50:17 | 只看该作者
汉皋解佩·竹叶水色

  ?汉阳医院有女护士六七人,除了护士长是山东籍,年纪已三十出头,其余皆本地人,二十前后年纪。她们单是本色,没有北平上海那种淑女或前进女性的,初初打得一个照面即使人刮目相看。我们住进来的头几天,关永吉即已看伤了,潘龙潜也摇头,把她们说成恶形恶状,沈启无很少插言,但是他喜欢听,眼睛很秽亵。

  我们初到是客,开了个茶会请请护士小姐们,就在我房里,而她们也都来了。虽是茶会,却也有酒,永吉提议行一种酒令,拈阄定出各人是几球,如甲是一球,乙是二球,丙是三球,甲说我的一球碰二球,乙即须接口说我的二球碰三球,迟顿者罚饮一杯,碰几球由你的便。当下主客九人,其中惟有个周小姐、永吉、龙潜认为还看得过,她是四球,他们就只碰她。我见永吉一股傲慢,留心怕他出口伤人,留心座中有谁被冷落,行令时我就不拣才貌,被我说碰的不注意,且一惊喜,她就迟顿被罚。那周小姐,女伴都叫她小周,我不觉她有怎样美貌,却是见了她,当即浮花浪蕊都尽,且护士小姐们都是脂粉不施的,小周穿的一件蓝布旗袍,我只是对众人都有敬。

  此后关永吉找到了一个爱人,是王小姐,也当看护,但在汉口一家教会医院。这王小姐,惯会装模装样,乔张乔致,面对面立近男人身跟前,眼睛大大的,眼乌珠很黑,可以定定的看你,痴痴迷迷一往情深,好像即刻就要气绝。永吉浑身都是学得来的夸张东西,与她正好相配。启无是正统派的学者风度,与永吉别一路,但永吉与王小姐的热闹他亦要在场,我乡下忌嫌木偶戏,因其对于人是冒渎,有一种鬼神的不吉感,木偶做毕戏到后台,要用手帕把它的脸盖好,否则它会走到台下人丛中买豆腐浆吃,启无亦如此对人气有惊讶与贪婪。他虽在场,亦仍是那风度庄凝,他是神道尚飨,闻闻祭馔的馨香罢了。潘龙潜则有些不入他们的队,他看眼前的女性总难合他的标准。他样样东西都要不同凡响。惟我是个平常之人,与护士小姐们接近,亦只是平常日子里与闾阎街坊人家的朝夕相见。

  一晚在医院后门口江边看对岸武昌空袭,我与护士小姐们都立在星月水光里,四球又害怕、又高兴,惟她说话最嘹亮,旁边有人道:“小周小周,莫给飞机听见。”众人都笑了。武昌已起火,飞机在云端几次掠过江这边来,又转到对岸去,汉口汉阳亦灯光全熄。护士长说可怜,小周笑道,“我说好看。”梅小姐道:“您家良心恁坏。”护士长道:“我们这些人里就只小周顶刁。”小周不理,人影里瞥见我在身边就叫一声“胡社长”,她叫得这样笑吟吟就是调皮。我因问她的名字,她道:“我叫周训德。”我也好玩,接口道:“我叫胡兰成。”一语未了,武昌投下炸弹,爆声沿江水的波浪直滚到这边大堤下,像一连串霹雳。这是初次问名,就有这样惊动。

  后来事隔多日,我问训德:“你因何就与我好起来了?”她答没有因何。我必要她说,她想了想道:“因为与你朝夕相见。”我从报馆回医院,无事就去护士小姐们的房里,她们亦来我房里。我在人前只能不是个霸占的存在,没有野性、没有性的魅力那种刻激不安,彼此可以无嫌猜。我不喜见忧国忧时的志士,宁可听听她们的说话,看看她们的行事。战时医院设备不周,护士的待遇十分微薄,她们却没有贫寒相,仍对现世这样珍惜,各人的环境心事都恩深义重,而又洒然如山边溪边的春花秋花,纷纷自开落。他们使我相信民间虽当天下大乱,亦不凄惨破落,所以中国历朝革命皆必有歌舞。

  其中小周最小,是年她十七岁。她是见习护士,学产科,风雪天夜里常出去接生,日里又要帮同医生门诊与配药,女儿家的志气,做事不肯落人后。她的做事即是做人,她虽穿一件布衣,亦洗得比别人的洁白,烧一碗菜,亦捧来时端端正正。她闲了来我房里,我教她唐诗她帮我抄文章。她看人世皆是繁华正经的,对个人她都敬重,且知道人家亦都是喜欢她的。有时我与她出去走走,江边人家因接生都认得她,她一路叫应问讯,声音的华丽只觉一片艳阳,她的人就像江边新湿的沙滩,踏一脚都印得出水来。

  小周喜欢说做人的道理,沈启无说她一身都是理数。年轻人是以理为诗,所以你总不能辩折她。她的人是这样鲜洁,鲜洁得如有锋棱,连不可妥协,连不可叛逆,但她又处处留心好,怕被人议论,如《诗经》里的:

  将仲子兮,无足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只因为她看重世人。她亦总顾到对方的体面。我生平所见民间几个妇人女子,如斯太太袁珺,吴太太佘爱珍,以及小周,都是亮烈的,是非分明的性情,似说话行事总给对方留余地,不弄到拉破脸皮,如天网恢恢。人世的庄严,如佳节良辰,总要吉利,岂可以被人议论,岂可以拉破对方的脸皮。她们三个,都度量大,做人华丽,其豁达明艳正因其是“谦畏礼义人也”。世界上惟中国文明有对于现世的知恩,日日是好日,人人是好人,连对贤与不屑亦有一种平等,此所以能是王天下。

  小周长身苗条,肩圆圆的,在一字肩与削肩之中,生得瘦不见骨,丰不余肉,相貌像佘爱珍,但她自己从来不去想像美不美。她衣裳单薄,十二月大冷天亦只穿夹旗袍,不怕冷,年轻人有三斗三升火,而亦因她的做人,心思清坚。她使我懂得左宗棠在塞外,夜分秉烛处理军机,冰雪有声,神情自如,弘一法师修律宗,冬天单衣赤脚着草鞋,而满面春风,他们亦岂是异人,不过做人有志气,如孟子说的“志帅气,气帅体”。所以小周的美不是诱惑的,而是她的人神清气爽,文定吉祥。一次吃过夜饭,桌上收拾了碗盏,她坐在灯下,脸如牡丹初放,自然的又红又白,眼睛里都是笑,我看得呆了,只觉她正如六朝人铭志里的:“若生天上,生于诸佛之所,若生人世,生于自在妙乐之处。”

  小周家里有娘,有一个妹妹叫训智,比她小两岁,一个弟弟还在小学读书。她父亲已于战时逃难到乡下病故,生前在银行当秘书。她的娘才四十岁,是妾,还有嫡母已去世。小周每与我说嫡母,如生身的娘一样亲,最是耐心耐想,笑颜向人,连对家里自己人亦总是含笑说话,她去世时小周十四岁。小周道:“小时我见了棺材店几惊心,宁可绕道走,但我母亲死时我竟不怕,我还给母亲赶做了入殓穿的大红绣花鞋。”说时她眼眶一红,却又眼波一横,用手比给我看那鞋的形状,我听着只觉非常艳,艳得如同生,如同死。

  我又听她说初进医院看护一个重病人,那人没有亲属在近,心里当她如女儿,过得几天到底死了。半夜里她被叫醒,去服侍亡者断气,病是嫌,死是凶,她当然害怕,但她是见习护士,便亦约制自己,于嫌凶怖畏之上有人事的贞吉。她又说接生:“分娩时好可怜的,产门开得恁大。”她用手势比给我看,眼波一横,不胜清怨,她每凡用手势比物,极像印度舞里的指法,又她每有像小女孩的眼睛一横,几乎是敌意的,因为心事庄严,在人世最真实的面前,即刻变得她是她,我是我,好像我对她未必知心,可是我觉她说生老病死,还比释迦说得好。

  小周的父亲在时,当她这个女儿是宝贝,她娘现在亦样样都听她,因为她晓事。她提起父亲,即啧啧责怪:“我父亲嗄,几爱跑马的!”她娘又爱款待人家,小周道:“我娘现在还是一样,有什么好东西总爱给人家的!”说时亦啧啧责怪。但小周自己亦待人慷慨,宁可自己刻苦。有人是可以使你觉得非常好亦是他,非常坏亦是他,如许劭相曹操,说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但这自是中国的,没有一点Cynical,而女子则如山谷词所形容“思量模样可憎儿”,但亦自是中国的,并非西洋那种爱与恨。中国的英雄美人是使你觉得拿他无法,而虽普通人,亦各人头上一片天,“成也是你萧何,败也是你萧何”,他要这样,你只觉他如天如地,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感激也不是。小周这种宜嗔宜喜的批评人,使我晓得了原来有比基督的饶恕更好,且比释迦的慈悲亦更好的待世人的态度。

  我变得每天去报馆之前总要看见小周,去了报馆回来,第一桩事亦是先找小周。有几次午后我回医院,刚刚还见她在廊下,等我进房里放了东西,跟脚又出来,她已逃上楼去了。我追上楼,又转过二楼大礼堂,四处护士的房门口张过,都不见她,我从前楼梯上去,往后楼梯下来,也到前诊疗室配药间都去张了,只得回转,却见她已好好的坐在我房里像个无事人一样。她就有这样淘气。

  饭前饭后,我常与她到后门口沙滩上去走。长江天险,古来多少豪杰,但我们只是这样平常的两人。我见唐末以来的画册,画古今江山,从来亦不画赤壁鏖兵,却画的现前渔樵人家,贾舶客帆,原来是这样的,人世虚实相生,故能不被赤壁鏖兵那样的大事塞满,而平常人并无事故,倒反如实,是人世的贞观。沙滩上可以坐,两人坐了说话,又蹲到水边玩水。我只管看她,如绍兴媒婆说的越看越滋味,我说你做我的学生罢。但过得多少日子,又说你还是做我的女儿。后来又说要她做我的妹妹,但到底觉得诸般都不宜。《诗经》里“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没有法子,只好拿她做老婆,只怕做了老婆亦仍觉拿她没有法子。我道:“我看着你看着你,想要爱起你来了。”她道:“瞎说!”我仍说:“我们就来爱好不好?”她道:“瞎说!”两人这样的说话,她可是亦不惊,我可是亦没有心思沉重。

  我们的连不像是爱,不但她未经惯,我亦未经惯。她早就曾说要离开此地,到武穴医院,为什么要离开呢?她却不分明,我当然亦木肤肤,只觉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而我劝劝她,她遂亦又留下来了。她这一晌,早晨醒来已在床上唱歌,及下楼看见我,笑吟吟道:“我唱过歌了。”说时忽又叹一气,她自己也诧异,无可奈何地笑道:“我近来有了个叹气的毛病了!”她的烦恼是像三春花事的无收管。

  一日,我忽然决心要斩绝情缘,早晨起来亦不找小周,晚上回来亦不找小周。是日去报馆时在汉水渡船上顿觉天地清旷,且汉水上游的风景非常好。可是只过得两天,两人又照常了。我今这样,对爱玲是否不应该,我亦憬然思省,但思省了一大通,仍是既不肯认错,又不能自圆其说。真的事情,连单是说明都难,何况再加议论。小周亦说:“我怎么会和你好,自己想想也好气又好笑的。”一又啧啧责怪道:“若是别人这样做,我一定要不以为然,但到得自己身上,糊涂了!”说时她又笑起来,真真的是无可奈何。

  阳历一月,我与她渡江去汉口,另外一位护士小姐同行,就在医院后门口下船。在这样的小船上,我才晓得了长江的壮阔浩渺,叫人难以相信这是长江,真的东西反为像是假的。小周坐在船头,穿件青布旗袍,今天她的脸如此俊秀,变得好像没有感情,她的人就如同《旧约·创世纪》的第一句:“太初有字”。只是一个字。风吹衣裳,江流无尽,她只是唱歌,唱了一支又一支,无止无休,今生今世呵,端的此时心意难说。

  小周给我的一张照相,我要她题字,她就题了前日读过的隋乐府诗!

  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

  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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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1.2007 19:49:44 | 只看该作者
汉皋解佩·戒定真香

  ?《庄子》里写几个形骸有残疾的人,都非常美,至治之世,各正性命,是李铁拐那样的丑怪,亦可与年轻漂亮的韩湘子、何仙姑同列为八仙的,但乱世情意漂失,便道德文章学问亦于身不亲,不能得我敬重。他人看起来,我倒成了个落落难合的人了。

  我这样随和,但与侪辈从来没有意思合作,以此每受期望我的人的谴责,我亦怕这是我行动的条件不具。但与现在的贤达们,实在亦没有什么好弄头。即古来志存天下,开基创业之主,亦是与市井之徒,连字都不识得几个的人们共举大事,而缙绅先生则于他们完全无用。他们不得于侪辈,但是能与天下人为知己。我不如他们,宁是因我对侪辈尚恋恋多有顾惜。

  《大楚报》便也是排字铸字印刷的工人、小编辑、小事务员等与我彼此相安,不费心机,他们之中虽有笨的坏的调皮的,都不致弄到我不乐。我对他们,还比对沈启无、关永吉、潘龙潜更有个朋友之意。沈、关、潘三人是我带来,一个当副社长,一个当总编辑,一个当撰述主任,对这三人是我也爱才,而他们也敬我惮我,但总不得投机。

  潘龙潜不过三十年纪,他的小智小巧,沾沾自喜,原都可爱,且又细致,又活泼,本性也诚实,做事也还施展得开。但他必要做个非凡的人,不知从那里学来了Cynical。我与他说,你就不要学Cynical好不好?他每在情意上忽然又有了新发现,我说你只好比一只小鸡在院子里啄草觅食,忽然瞥见一条青虫或什么了,侧起头唧唧叫,兀自惊疑不已。他爱机锋,我说话就用机锋逼他,他着实佩服,但知道我并不看重他所辛苦学得来的东西,他总想从我面前避开。

  关永吉则是进步分子,但又只是读了苏俄的小说,因他原是个忠厚人,就当真学起斯拉夫人下层社会的粗暴来。一桩事上他手,他就浑身紧张。他又要出周刊,又要出丛书,又要领导编辑部同人,又要发展报馆的社会服务,加上空袭,更使他气急败坏。连他去延安的事,亦因他把自己弄得太忙,编辑部走不开,延期又延期。我与他说,你把什么事都必定要做成像《拍案惊奇》,编辑部已被你杀得人仰马翻了,你还不够。从今起只许你听令,不许你再贪多造作!他虽然知道被我这样说了就要当心,但是他不能静,因为一静下来他就要变得什么都没有。

  沈启无风度凝庄,可是眼睛常从眼镜边框外瞟人。他会做诗,原与废名、俞平伯及还有一个谁是周作人的四大弟子,北京的学术空气及住家的舒服温暖,在他都成了一种沉湎的嗜好。他的人是个既成艺术品,可以摆在桌上供神,但他的血肉之躯在艺术边外的就只是贪婪。他要人供奉他,可是他从来亦不顾别人。

  我与启无初来时未带冬衣,不知汉口大冷,头几天《大楚报》尚未接收,一个朋友送来五万元,我先给启无做了一件丝棉袍子,刚好如数。每日渡汉水,在汉阳堤岸上走时,启无尽埋怨丝棉袍子不够热,这也是不行呀,那也是不行呀,我听他念诵得多了,因道:“我还只穿夹衣,你可是问亦不问一声。”又行李搬来汉阳,一只皮箱我与池田替换拎,启无竟能安然,我拎了几段路气起来,说:“这箱子里多是你的东西,你也拎!”他只得拎了。

  汉阳县长张人骏为我们在县立医院清出楼下两个大房间,我与启无永吉龙潜四人居住,每日渡汉水去《大楚报》,早出晚归。启无每去朋友家坐夜晤言,寻找温暖,深更提灯笼回来,作诗有云“大江隔断人语”,与他前时的塞外诗“五百年有王者兴”,皆是佳句。但我很少去朋友家,且不爱冗谈,他说我是个难亲近的人。报馆营业部的人亦奉承他,不奉承我,给他在汉口德明饭店开有个房间,下班后他与永吉就去那里纳福,自有那营业主任来趋候,总是有情有味的。但我只到过一次,略坐坐就走了,我真是个淡而无味的人。

  启无、永吉、龙潜都觉得我最能了解他们,但在我面前,他们总有一种不安。还是龙潜晓得人情世故,但他逃了两个月空袭,就回南京去了,剩下我与启无、永吉。那关永吉,一日傍晚与沈启无两个回医院,才走进房里,我问得一问为什么弄得这样迟,他目睛 如牛,大声道:“你可知道人家的死活!”我不响,当即明白是启无利用他向我报复。那次我差一点开除了永吉。我原想把《大楚报》交给他们两人,自己可以放开手去创办军事政治学校,但永吉戾气,启无僭越,他们总是在人世没有位份,所以要霸占,遂见了我,像鬼神见了人似的有憎嫉,倒不是为事务上的理由。沈启无后来我还发觉他在钱财上欺心,我就一下斩断了情缘。

  原来道德学问文章亦可以是伪的。真的好文章,必是他的人比他的文章更好,而若他的人不及他的文章,那文章虽看似很好,其实并不曾直见性命,何尝是真的格物致知。不但文章,道德学问亦如此。永吉的技术水准与其向上之心,启无的诗才与其风度凝庄,便皆不曾与人世肝胆相见。还有别的人如叶蓬,你听他口如悬河,对现代军事知识很条理清楚,且悲愤不可一世,其实他很不聪明,单是霸气,且秽亵下流。

  张爱玲来信,说上海亦开始防空灯火管制,她与姑姑在房里拿黑布用包香烟的锡纸衬里做灯罩,她高高的爬上桌子去遮好,一面说:“我轻轻挂起我的镜,静静点上我的灯。”姑姑大笑。她写道:“这样冒渎沈启无的诗真不该,但是对于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亦不妨开个小玩笑。”我读了只觉非常好,像刘邦的喜欢狎侮人,而我服善爱才,却每被鬼神戏弄,以后我还应当学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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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3.11.2007 19:49:09 | 只看该作者
汉皋解佩·新闲情赋

  ?我到汉口即接收了《大楚报》,可是要办好《大楚报》亦并非容易,一则沦陷区的报纸人民不喜看,二则编辑人员的技术水准很差,三则空袭下长江的船舶渐已断绝,四则现有的发行网在日本人与朝鲜人手中。

  十二月初,武汉的空袭渐来渐密,且第一次掼了烧夷弹,武汉灰尘蒙蒙,衣裳才换洗就又龌龊,人的面目都洗染,真像四郎探母里唱的“黄沙盖脸,尸骨不全”。大家都一身烟火气,暴躁难禁,见面无别话,只讲说炸弹,像梦中呓语,越是要说,越咬不清字眼。

  关永吉眼爆气粗,与沈启无两个一唱一和埋怨这地方不行,种种不及上海北京,非常之想念吃食与女人。沈启无是怀恋他在北京家里的太太,他对此地的日常满目不堪。我却想我有张爱玲,虽然她也远在上海,我必不像他们的有怨怼与贪欲。

  空袭从汉口渐渐波及汉阳,汉阳医院虽然药品短绌,也忙于救死扶伤,但我每日去报馆早出晚归,不甚留意。一次我通过医院的一间侧屋,出后门到江边走走,那侧屋我不知是太平间,只见有两个人睡在泥地上,一个是中年男子,头蒙着棉被,一个是十二三岁的男孩,棉被褪到胸膛,看样子不是渔夫即是乡下人,两人都沉沉的好睡,我心里想那男孩不要着凉。及散步回来又经过,我就俯身下去给那男孩把棉被盖盖好,只是我心里微觉异样。到得廊下我与医院的人说起,才知两人都是被炸弹震死的,我大大惊骇,此后有好些日子不敢再走那后门。

  汉口是每隔几天来一次空袭,美国飞机三只四只。晚间灯光全熄,地上的高射炮与高射机关枪像放烟火,照见对面一排楼窗紧闭,晾有衣裳未收,马路上有人群啦啦跑过,想是日本居留民团。那飞机在高空打大圈子,一时被探照灯照住,一时又穿入云层,忽听得在头上唔唔的像重病人的呻吟,就是要俯冲投弹了。一听见这种声音,就感觉不吉。但空袭从七月开始到现在,汉口人亦不疏散。

  及到十二月二十日左右,汉口人忽然扶老携幼,挑箩挟筐,纷纷避往乡下,像天气潮变,蚂蚁会晓得洪水要来,忙忙的搬窠一样。二十八日果然大空袭,美国飞机近二百只,反复波状轰炸,四小时之内把汉口市区的五分之一炸成了白地。是日我从汉阳赶去报馆,飞机正投弹,半路我避在临江边的人家檐下,街上都闭门息影,惟见日色淡黄,竟如世外悠悠,无有历史。一家南货店的排门半开,我闪了进去,看店里的人正在吃午饭。我到得江汉路《大楚报》,警报尚未解除,但飞机已去,报馆屋顶及二楼编辑部落的烧夷弹当即救熄了,但汤汤的都是水。

  这一下可是把汉口人吓坏了,翌日全市逃避一空。自此一星期,街上不见一辆黄包车,或一个卖油条卖面饼的摊,且连警察亦没有一个。那景象,就只是“大灾大难”四个字,此外什么形容与想像都按不上。

  此后逃往乡下的人渐渐归来,街上才又成个市面。空袭仍旧有,地上的对空炮火却静寂了,每拉警报,人们便四处逃躲。我先总是夹在人队里逃过铁路线到郊外。一次正到达铁路线,路边炸成两个大穴,有尸体倒植在内,我不敢看它,但是已经看见了,在人群跑步的啦啦声里,一架飞机就在头顶上俯冲下来,发出那样凄厉的音响,我直惊得被掣去了魂魄,只叫得一声“爱玲”。旧小说里描写这样的境地,只叫得一声“苦也”,或“我命休矣”,真是这样的。

  但我到底逃到了郊外,直等到警报解除了。阡陌上都是人,像清明节踏青,现在他们都四散归去。有一妇女与我同行一条田塍路,看她二十几岁,是个小家小户的人家人,我问她的姓名,住在汉口那一条街,家里可有些什么人,又是做的什么生意,而且告诉了她我是谁。我怎么竟这样的多说多话起来,只觉人世非常可得意。

  逃过铁路线其实最危险,此后我改到近地的防空洞里躲避。洞里白日幽暗,只听见外面闷钝的飞机投弹,我万念俱寂,似乎面前涌起一朵莲花,它是历史的无尽灯。随后警报解除,我出来到汉阳江皋闲游,但见晴日田畴村落,皆成金色世界,那警报解除的声音也与刚才的凄厉大不相同,直是繁华得山鸣谷应。靠近薛家嘴渡头的小村落有卖酒食的,我进去吃饭,汉水的鱼极新鲜。

  空袭使我直见性命,晓得了什么是苦,什么是喜,什么是本色,什么是繁华,又什么是骨力。爱玲原已这样开导我,但空袭则更是不留情面的鞭挞。天目山有个寺,和尚先要挨毛竹板夹头夹脑很厉害的一顿打,把他心里的渣滓都打掉,又史上记曹操为县令,悬五色棒于门,专打强豪,今世要开太平,真亦要有这样的峻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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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楼主| 发表于 22.11.2007 16:44:30 | 只看该作者
汉皋解佩·西飞
  ?南京政府日觉冷落。我亦越发与政府中人断绝了往来,却办了个月刊叫《苦竹》,炎樱画的封面,满幅竹枝竹叶。虽只出了四期,却有张爱玲的三篇文章,说图画,说音乐,及桂花蒸阿小悲秋。是时日本的战局已入急景凋年,南京政府即令再要翻腾一个局面,也是来不及的了。我办《苦竹》,心里有着一种庆幸,因为在日常饮食起居及衣饰器皿,池田给我典型,而爱玲又给了我新意。池田的侠义生于现代,这就使人神旺,而且好处直接到得我身上,爱玲更是我的妻,天下的好都成了私情,本来如此,无论怎样的好东西,它若与我不切身,就也不能有这样的相知的喜气。其后不久,因时局变幻莫测,便决定飞往武汉。
  飞机飞过江西时,天边有一脉灰暗的云低垂,下界是南昌在落雷雨,飞机前面却白云如海,云上面一轮皓日,太空中没有水汽与尘埃的微粒反射,这日光竟是无色的,且亦分不出是春夏秋冬。有时飞在云层下面,才又看见闾阎在缓缓栘过,白云朵朵着地生在田畴上。但那洪泽湖诸脉水,大别山众峰峦,使人只觉其如陈列馆里的地形模型,有太古洪荒时代的寒冷。飞机如此定定的在空中飞,我宁是多眺望窗外的翼背,风吹日晒中,惟有它与我近。
  及至望得见武汉了,飞机渐渐低下,武汉的万瓦鳞次迤逦展开,我即刻好像到得家里。下机后坐报道部来接的汽车,只觉街道如波涛,泥土与路边的篱落草树都于人亲,而灯火辉煌处,是还比天上的星辰灿烂更好。
  我此来亦岂有为一代大事,却只是承众人的盛情,我亦就无可无不可。我也许连豪杰的气概亦没有,每于人世的真实处,我宁只是婉约而已。我若有为国为民,亦不过是像:
  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
  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
  龚定庵这首诗,被王国维评为轻薄,但王国维是以尼釆哲学附会《红楼梦》的人,他不知汉文明是连楚辞都嫌太认真。

[ 本帖最后由 steve2046 于 23.11.2007 19:4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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