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花》 （短篇小说） 金弢

惊涛骇浪

      校花    （短篇小说）   

           金弢

许国安与薛志强四年同班同窗，是难能可贵的莫逆。

开学头一天，班主任在教室给大家互相介绍时提到她的名字，她叫刘蓓。许国安乍一听不由一惊，他听成了刘备，心想，女生怎么能取这样的名字，可别再来一个叫张飞的，否则不就热闹了，《三国演义》可以登台开演了？结果，果真有个叫张飞的，只是在隔壁班，而且也是个女生。不过，她不是张飞的飞，是雪霏霏、雨霏霏的霏，叫张霏。据说她父母取名时为讨个逆反效应，希望免去女儿日后生活中的雪霏霏雨霏霏。

班主任刚报完刘蓓的名字，即而补充道，是“蓓蕾的蓓”，叫刘蓓。许国安想，“这还差不多。”但且这么一解释，反而正好印证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从而诠释了许国安误解的情有可原。许国安继续往下遐想，名字这么一解释，也就不再奇怪，而且听上去还显得美丽、优雅。这名字给许国安留下深刻印象。

老师每介绍到一位同学，该同学就会站起来向大家微微一笑，算作亮相。刘蓓坐最后一排，因她个子偏高。介绍到她的名字时，许国安不由转过脸去，觉得她虽算不上是个大美人，但五官端正、长得标致，可称得上好看。事实上，她不仅长相赏心悦目，而且显得成熟、稳重，相比其他女生而言，她没有了天真烂漫的神态。往后的相处也证实了许国安的印象。

刘蓓平时静默寡言居多，鲜有别的女生那种嘻嘻哈哈的欢闹。虽然学生们均已年届二十，但人在新学一门外语时，心态会返童，原因是开始学的都是最基本的句子，无异牙牙学语。

几年同窗共学，许国安从未向人或系里打听过刘蓓的年纪。彼时，男女生之间打听年龄，会让人产生莫名其妙的联想，但许国安始终认定，刘蓓如若不是与他同龄，她充其量只会大出一岁。

众所周知，这是一所江南首屈一指的外语高等学府。所有新生，包括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新生年限均严格卡在二十二岁以下。不同于别的综合性大学和师范学院，尤其是学理工专业的，招生年龄会宽泛许多，但学外语的不一样。许国安距年限仅差一岁，所以刘蓓没有大出他两岁的可能，要不是同龄，要么就小过许国安。

刘蓓是三人班委会成员。身为班干部，她会早来班里，以示积极关心集体，下了晚自习也会晚点离开。这样，在全体同学到来之前，许国安会多有机会与刘蓓单独接触。大学时代不同于中学，中学生青涩不成熟，还是青春期。但进了大学，人从心理上一下子变成了大人，尤其明显的标志是，大学生谈恋爱最为脍炙人口，成了天经地义，尽管当时校领导反对学生谈恋爱。

那一届学生基本上不是从学校到学校，他们都曾有过三、四年以上的工作经历，人显得老成，城府也深，刘蓓即是如此。

刘蓓平时很少笑，即便笑了，也是笑不露齿，许国安从未听过她哈哈大笑。她始终显得沉静、若有所思。因较多地单独相处，彼此间的关注、打量就多一些。有那么两天来，许国安觉得刘蓓气色不好，抑郁寡欢，其实许国安对她的观察也只是在别的同学尚未到来之前。待到班里同学齐全后，班委会里纷繁的杂事会让许国安无暇他顾，不再有可能去专注某一人。

但是那次他俩都正好提前到教室。出于时尚，班干部要多关心他人，这也是做班长的职责。许国安见刘蓓独坐那里，神情凝重，因而出于关心地脱口一问：“你这两天看上去情绪不佳，不会有什么不舒服吧？”“你看来还挺会观察人的！”刘蓓这么答，一句话给许国安噎了回去。

其实许国安本来是一句有口无心的问话，仅想表示一下同学间的关心，别无他意，但他没想到刘蓓的回答竟是这样，让许国安无言以对。他感到她的回答有弦外之音，似乎许国安的关心带有某种个人私情。许国安顿感自己的率直单纯，并且从此不敢再跟她冒然搭话。许国安变得更多地对她静静观察。

很快，刘蓓翘秀的长相在学生食堂里广为引人9注目。她身材高挑、气质闲逸静宓，在人看来出类拔萃，很吸引男生的眼球。有人朝她望去，当然都是男生，她会落落大方地妍笑回报。不像通常女生，遇上陌生男校友的青睐，都习惯羞涩地将目光躲避，就会显出她们的拘谨和三分怯意。而刘蓓不一样，她会欣然接受这种欣赏的目光，并报以友好的回眸，这无疑让某些男生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她对自己也是好感满怀。

外语学院，德语系和英语系同在一个食堂用餐。众多女生中，刘蓓因长相出众，不光本系德语的，别的英语系的男生也时时有人开始关注她。那一级是文革后的首批大学生，历届生占新生人数的百分之九十八以上。他们的生活经历，更让他们觉得大学时代谈恋爱是年轻一代人心目中最美好的事。但是，时代的保守，文革刚过，大学提倡学生专心读书，激昂飙涨的读书风气如火如荼。

自然，一日三餐同在一个食堂里，男欢女爱的年轻人不免眉来眼去。但大多数被注视的女生往往因不认识、不了解对方，没有特殊的好感和理由，回眸一次也就过去了。

然而刘蓓与那些被人观望的女生不一样。每到吃饭时，英语系里总有个男生会盯住刘蓓看，而她也会频频回望过去，她显然不讨厌向她投来的欣赏的眼神。因是两个不同的系，学生用餐时分成两个区片。不同系的不会同一餐桌吃饭。食堂没有凳子，吃饭时大家围着桌子站着吃。那男生总是面对刘蓓，整个用餐过程对她目不转睛。他每次选择跟刘蓓靠得最近的餐桌。

男生见自己的靠近刘蓓不反对，于是胆子越来越大，盯住她看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刘蓓非但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反而始终报以微笑。按常情，如若两人彼此有情有缘，这本来应该是一次美好的校园恋。但且不然。

观望、凝视一段时间后，因刘蓓的目光一如既往地跟男生你来我去，男生深信不疑刘蓓对自己同样倾心倾意。逐渐地，他不再满足仅仅的眼神交流，他要进一步发起进攻。他开始注意刘蓓的用餐进度，他要餐后在洗碗池边靠近她，跟她一起洗碗。有时他吃得太快，见刘蓓还在吃，剩下的一两口他就细嚼慢咽地拖时间；有时他发现刘蓓突然吃完，他就紧赶慢赶地三口并作两口，把余剩的囫囵吞下。他紧挨着她的水龙头洗碗，近距离地注视着她看。刘蓓不但没有躲避的意思，反而腼腆地对他莞尔一笑，使得男生深信不移，女生已千真万确地对自己实心实意。他的自信心瞬间陡增百倍。

男生开始餐后目送刘蓓回宿舍。不仅如此，为了让她更多、更全面地了解自己，男生开始撰写自己的履历和家庭成员的情况。他要把有关自己以及自己家人的一切都告诉她。男女生住不同的宿舍楼，从食堂回宿舍要经过学校游泳池，那是途中最僻静的一段。掌握了刘蓓回宿舍的路线后，他设想着怎样提前等在那里，打算将自己以后准备好的完整的履历材料交到她手里，让她对自己知根知底，这影响到他们下一步关系的发展。

一天晚饭，刘蓓来得晚走得也晚。对男生而言，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当刘蓓来到泳池边，等在那里的他，无比激动，自信满满地迎上前去将履历递给她。然而，在男生将自己全部的寄望与倾注了无数个不眠之夜而写成的手稿当面交到女生手里时，刘蓓却退缩了，像是他们间没有过丝毫的瓜葛。刘蓓没有伸手去接，她往后退去，眼神是无比的惊讶，仿佛从未见过此人。哪怕就算有过上百次的心神传递，那又能证明什么呢？刘蓓认为自己受人青眼，欣然享受爱慕者的秋波暗送，这是因为她的魅力，也是她的权力和自由。诚然，为能将信封交到她手里，那男生观察跟踪刘蓓已有两个星期了，对她的生活规律已了如指掌。在他满怀希望地将信封递给她时，并送上一句：“I love you！”刘蓓对他这些举动和表白感到唐突而不可理解，大为疑惑地看看那男生，觉得他即可笑又不可思意。她脱口一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不认识你！”

刘蓓的态度让男生顿觉五雷轰顶。他愣住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怎么事情的发展跟我的想象是如此风马牛不相及！”他想。“我是爱你的！你也是喜欢我的！”他说。“莫名其妙！”这是刘蓓对他的判决！

几个月来，每每的眼神交错，男生毫无悬念，他跟她已是神交已久，她一定是一直在期盼男生的主动。然而当对方迈出实际的一步时，刘蓓像是忽然间平地风波，顿间周章失措慌不择路，狼狈地逃回了宿舍。这让男生大惑不解。几个月来的眉目传情，他每每投去炽热的目光，对方不又是每每“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吗？男生无法将事情的缘由按常理合乎逻辑地连接起来。

常言道：“男怕虚伪，女怕虚荣！”这是于男于女至关忌讳的事，造成的恶果会难以想象，甚至会酿成悲剧！

但是男生并没有因为刘蓓的不接受而就此自甘罢休。他尽管得不到心意人的积极反应，但他对自己几个月来的一腔真情总该有个交代！他已深堕情网，无以自拔。泳池边，他驻足伫立，呆若木鸡。一阵痛苦后，他发誓矢志不移地、毫不动摇地爱她。哪怕就是一意孤行，他也将经久不息地、继续地爱下去。他深信，他的真情诚意最终一定会打动姑娘！

他开始每天跟姑娘保持距离，指的是每顿午饭、晚饭后，他会跟刘蓓保持距离把她送回宿舍。刘蓓很快觉察到背后有人在跟踪，但别人没对她做什么，她也无话可说。一阵子的跟踪毫无收效，小伙子见刘蓓没有丝毫被感动，于是改变方略，开始拦截刘蓓。每当刘蓓走到泳池边，他便靠近她，大声说：I love you！

起初，旁人以为是耳朵听背了，或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然而这种明目张胆的公开表白在七十年代简直是不可思议！或许只有在外国电影里能看到，太戏剧化了！这爆炸性新闻如闪电，一下子炸遍了全校，成了人人皆知。两个系的领导也都有了耳闻。刘蓓的系领导把她找去，问清了情况的缘由后遂通报了英语系。英语系的领导找来男生，跟他说明那女生并不喜欢他，让他不要再缠着她。男生语气坚定地说：“她喜欢我！不然在食堂我每次看她，她不会每次看我！”“但现在人家明说了不喜欢你，你以后就不要再靠近她！”

“她是喜欢我的！只要我坚持不懈，她终究会同意的！”他已对刘蓓入迷得神魂颠倒！渐渐地，学生中，特别是在女生背底里，猜度揣测也在蔓延滋生，私语闲话悄然四起，逐渐成了女生茶余饭后百喙如一的热衷话题。

事实上，刘蓓从一开始对小伙子就没有动过心，连对他的了解也兴致索然，兴许男生粗犷的风格在她这个江南姑娘眼里多少缺点情调。但她热衷异性对她追求的目光，虚荣心敦促她招人爱慕，受人垂青，她希望更多的男生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仅此而已！

当她一开始发现小伙子不时地注视她，知道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从第一眼起，光对方的长相与个子就不符合她的审美标准。女生们背后悄悄议论男生，身高不过一米七十的算半残废，这会让身量不伟岸的男生听了有多么的悲催！这位老乡型的小个子男生，一米七十的高度能否打得住还是个问号，尽管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团支书。

但是刘蓓有自己既定的审美观。她抱定，长相是率先不二的，人品和学业可以接触了解。过不了第一关，就没有下一步考虑的余地。但是她却很受用那男生向她投来的欣赏的目光，或在食堂里向她投去的众多的目光中，这仅仅是其中的一对！她渴望讨人喜欢，而且多多益善。她可以不爱别人，但希望别人都爱她，哪怕整个世界。对她而言，女人的天性是被爱比爱人更重要，更值得。她对许国安的那句话：“你看来挺会观察人的”，是想说许国安对他有好感，在特别关注她，是因为她讨人喜欢。只要有人向她投去倾慕的眼神，她会感到无比的欢欣鼓舞！

然而男生把一切都当真的来对待。他费尽心机，百折不挠地四处了解刘蓓的一切，对她的身世他已打探得巨细无遗。因不在同一个系，要做到这样并非轻而易举，但他还是不畏艰难地做到了。为了他的爱，为了他的初恋，为了他的情深意笃，他觉得再怎么样也值了，况且他每次盯住刘蓓看时，都能得到鼓励的眼神。他已为她不可救药！尽管那届大学生学业繁忙、生活紧张，男生还是腾出大块的时间，认真将自己的履历巨细无遗地一笔一划地写在纸上，把自己从出生起生活过的地方逐字逐句地全部记录下来，把全家人，包括亲戚以及自己要好的同学、朋友都一一作了介绍。他要向她表明，自己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环境和教育下长大的。他更不忘记完整地讲述自己从小学开始曾担任过的各种班干部、包括下乡、进工厂的各种优秀表现。他足足写了三十页之强。完成这项工作后，他还专程去邮局买了一个特大号信封装在里面。他要等待一个最佳、最合适的时机，把装在信封里他全部的一生交付给她。这是一种托付，是终生的托付！

然而，他收获的是失望，甚至绝望！

双方系领导再次找了他们谈话，以进一步详细了解事态的发展。一方面关照刘蓓以后不再单独行动，并按排本系一个女生随她同行；英语系领导警告男生不准再靠近那女生。但是小伙子的回答是：“我已暗恋她多月，这是我的初恋，对她我是一见钟情。我坚信，从第一眼起她就对我有好感，否则不可能几个月来总在回答我的目光，她从没有过讨厌我的意思。”

男生我行我素，一往情深地在泳池边等候刘蓓，就是她身边有别的女生，他全不在乎；就是陪同的女生再多，他依然自行其是。刘蓓也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独压群芳的优秀，她为此欣喜不已！男生想，这反正已是公开的秘密，反正校园上下早就人尽皆知。他已恣行无忌，惟独期盼有朝一日刘蓓为他的挚爱而回心转意！

渐渐地，某些开始时讥笑过刘蓓、兴许还有一丁点幸灾乐祸的女生，这时反而羡慕、嫉妒起刘蓓来了，她们多么盼望也有男生如此死心塌地地追求自己。

学院党委觉得事态没有好转，于是咨询校医务室。主任说，可以请一位区医院的心理门诊大夫前来帮助。然而，区医院的医生对病人却是爱莫能助。病人振振有词，滔滔而论，阐述自己全部无懈可击的理由。学外语的从来善于辞令。从理论上，医生说不过男生，最终他一筹莫展，只好放弃。他建议校方联系专业精神病医院。

为防止将事情闹大，怕学校在区教育局面前不好交代，校领导做过多种设想。首先想到把男生转校，但男生不同意，认为自己没有伤害别人，他喜欢一个女生没有错，他有爱的权力！如果在他不同意的情况下将他转校，他会第二天就跑回学校，依旧每天对女生大声说一句：I love you！没错，俗话说：四条腿好管，两条腿难管！

学院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只好将男生送进了市精神病医院。

男生进了医院接受常规治疗，院方通过一个星期的观察、测试、诊断、检查，结果是一切正常。男生一有空闲，就抓紧时间努力学习，同样坚持早读。到了夜里，他去值夜班医生的办公室，辅导医生的英语。

医院的诊治大夫一开始对病人还有三分戒备之心，但没出两天马上发现他不仅英语优秀，而且处事待人情商很高。他为人谦和，对人热心友好，助人为乐，主动帮助同房间的室友，早早起床将病房的热水瓶打满，然后去花园早读英语。那是文革后不久，百端待举，医院正准备恢复职称评定。医生们要评职称，其中的一项考核是外语水平。许多医生都在私下加紧自学，疑难问题自然不少，正苦于无人无处可请教。现在来了一个外语学院的高材生，谁都自然不会放过这近水楼台、百年不遇的绝好机会，平常恐怕连请都请不来。前来请教的人次多了，没出一个星期，他成了医院里众人皆知的英语辅导员。男生想，既然不时地单独给人解惑，不如合在一起统一办一个英语辅导班。他建议每天下午三点至四点在患者会议室讲课，谁有语言、语法上的疑难可以提出来，他一并作解答，同时也好让别的医生沟通交流、互相学习。他成了大家求之不得的香饽饽。谁都没想到来了这么一位住院病人，这是医院的可遇不可求，是全体自学英语的医生们的福音。而于这位男生，自来到这里后，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他对这里的一切兴致勃勃，颇有乐不思蜀的感觉。他甚至忘掉了刘蓓！

医院对他进行了全面、彻底的检查和测试后发现，一切指标都是突出的良好，无论从生理、心理、智商均是超标，而且思想品德优秀、为人正派、政治素质好。自从医院得知他在校担任团支书，院里的团组织活动也让他列席。

四个星期的观察期很快即将结束，这成了广大医生的无限遗憾。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希冀男生别太快出院，大家多么舍不得！他这一走成了众人的一大损失。但是医院无法留住他。院领导经过讨论决定不再延长他的住院期，他没有继续接受治疗的必要。除了详细的诊断报告外，院长还对他的品德写了长长的赞赏，不外乎像一封名副其实的表扬信。不过出院前，医院院长事先征求了校方的意见。

男生出院那天，医院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夹道欢送。四个星期的新环境，这是对他最好的心理疗法，他修养、恢复得很不错。他精神焕发，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班里的同学都为之惊叹！他当时以一个病号的身份离校，一个月后成了誉满遐迩的先进人物回到母校。

来接他回校的那天，学院副院长来了，他跟医院院长细细商谈了病人的情况。当副院长提到，若事态发展得不是尽如人意，学院会考虑将他转去别的学校，甚至除名，之前就有过这样的想法。医院院长听到此话，立刻激动地站起身来，“如果把他转去别的学校，这对他无疑会是一次打击，必须慎酌行事。更不用说考虑除名。他至此为止没有构成任何精神病患者的伤害行为，这种考虑我第一个反对。他是我们的病人，我有保护他的权力和义务，我不会在诊断书上签字！”

两个院长经过再次仔细的磋商后达成一致，让学生先回学校，以观后效，兴许回校后，男生的一切会变得正常，他在这里的表现不是突出的优秀吗？！

然而不！

一回到学校，从他在餐厅再次看到刘蓓的第一眼起，他又故态复萌，顿间迥若两人，一下子恢复了往日的作态！

但且对刘蓓的命运而言，事情并没有就这么快轻易地过去。

学院领导认为两人同在一个学校，不免日日相见，境况不能旷日持久，不合适，于是又想到了转学。校方考虑到了医院院长的意见，觉得将男生转校的想法院长坚决反对，当时院长甚至还提出，如果某一天上级教育局来做调查，他一定会为男生仗义执言。

既然男生不能走，校领导想到了让女生走，于是找来刘蓓谈话，商量转学事，向她说明了长此下去会有出危险的可能。一个爱得过深的男生不知什么时候会失去理智。同时向刘蓓指出，整个事情的经过，尽管她一直是被动的，但事态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无声的默许在很大程度上误导了男生。

“这一定是对自己的虚荣心所必得的报应！”刘蓓心里这么想。

刘蓓别无选择，无奈同意转校。至于转去了哪个学校，这是绝对的机密。除了学院党委和德语系总支书记及系主任外，别人无一知晓，怕的就是那男生追寻而去。结果刘蓓被转去了遥不可及的省份。

……

罗马尼亚语毕业的肖老师，虽说是薛志强那一级的政治辅导员，其实年龄比薛志强还小一岁，她就是上大学早了几年，毕业后留校。毕竟罗马尼亚语种太小，系里领导认为肖老师还很年轻，应该新学一门德语,以实现政工人员专业化。于是把她插班到了低过薛志强三年级的班里。因为系里团的工作，薛志强会更多地与这位年轻辅导员打交道，会不时地去她办公室，但在德语方面，薛志强比肖老师要早学好几年。每次去她那里，肖老师都会有一些德语语法问题请教薛志强。这样，辅导关系遂成了双向互动。名义上肖老师是学生的辅导员，而语言上薛志强又时常辅导肖老师，这种互通有无的关系，使得他们成了平起平坐。

肖老师向薛志强讲述过自己的老家和她家乡中学时代的男友。他现在虽在北京上大学，但肖老师觉得男友学的专业不甚理想，既不是文科，更不是外语，而是化学。肖老师觉得她跟男友专业上的共同语言似乎缺憾了许多。他若是也学外语，甚至是德语，那她就太称心如意了！

肖老师虽是辅导员，但在薛志强的心目中她依然是个年轻的学妹。她一张白净的鹅蛋脸非常可人，对没有正经谈过恋爱的薛志强会有一种朦胧、潜在的冲动。大学时代是青春最美好的年华，爱情会时时得到诱发。在尚未有了被挑明的固定人选、还没有已确定的目标前，一种心思思的神情荡漾无时不刻都在。

学校图书馆是薛志强晚自习常去的地方，他总会一直待到闭馆为止。图书馆里的“德解大辞典”屈指可数，情况是僧多粥少。为确保不影响自学，必须抢到辞典。薛志强会提前去图书馆排队，到了开门，他跑步冲向二楼阅览室。拿到辞典后便在僻静的角落占个理想位置。

除了食堂，图书馆是男女生跨系交友的理想之地，而且还能靠得更近、更自然，效果也更好。在食堂里，不同系的男女生虽能彼此传送情意，但都会保持一定的距离，接触机会很少。到了真对上了眼，还要男生主动，约好晚自习后单独去校园幽会，而图书馆是约会前最理想的碰头之地。女生采取主动是极少数的，况且男生也不敢贸然主动出击。万一物色错了人，是很让人害羞的事，会遭来别的男生的讥笑讽刺。但女生不但不会这样想，反倒觉得这男生可爱可亲。男女生相好，开始总是心照不宣，这种心理战会打上好一阵子，这层关系膜被捅破是艰难而关键的一步，要等待一个时机，不是所有的男生都有这等勇气。

今晚薛志强照例来图书馆自习，闭馆时他守在门口，在约等一个老乡一同回宿舍。

这时走来一个别的班的女生，她对着薛志强轻声一句，“等谁哪？还不一起走吧！”就这样薛志强跟那女生一起离开了图书馆。这女生是薛志强年级里为数不多的党员，也是系里的团总书记。每个班都建有团支部，四个班的团支书都归这位党员领导，包括薛志强的班。他俩今晚公然一起散步不会引来什么闲话，毕竟他们有工作可谈，譬如薛志强正在本班发展一名新团员，有些情况也需要跟团总书记汇报，要征求她的意见。只是今晚他们并没有谈工作，而是姑娘道出了深藏心底的抱怨，道出了一桩系里不为人知的三角恋。

这女生班里有位男生，班上的两个女生都喜欢他，包括这位团总书记，她说，他们仨在初中、高中时就是同班同窗。从长相而论，这书记强过另个女生，也是薛志强看得心旷神怡的。但从关系的亲密度而言，这男生似乎跟另一个靠得更近。薛志强觉得这种选择是强烈的匪夷所思，这男生怎么会没看**记呢？她容颜姣好，政治地位又高！自然，这其中的是非曲直是为旁人所难以尽知的！漂亮书记向薛志强抱怨，系里党总书记找过她谈话，她嘱咐道，要让她把姿态放高一点，大度一点，无私一点，言下之意就是要让她有奉献、谦让的精神，不要跟那个女生争了，让她主动让位。然而，漂亮书记心存不悦，有满满的不甘、委屈，但怨气又无处可倾诉。抑或有意，抑或无意，她今晚邀请薛志强一同散步会否正是为了排解心中的郁结？“连这种事都能让人放高姿态！都能让人拱手相让！不就因为我是个党员嘛？！这种人情、爱情的事也提倡讲党性！”女生呶呶不休地忿忿抱怨，吐着满肚子的苦水。薛志强心生一种莫名的情愫，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心里要替这位书记打抱不平，但嘴上却又不知如何表达。那毕竟是个政治挂帅的年代，政治至上、党性至上！

他又怎么能对党的领导提出质疑呢？但让这位女书记摆平情感与党性的天平，薛志强心想，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

书记告诉薛志强，虽然系里领导冠冕堂皇地不让学生谈恋爱，但一直以来不失为女生们暗地里的热衷话题。她们甚至把所有的男生挨个儿排名进行删选，审查男生中是否有或者哪个是自己可以考虑的对象。

系里自有不成文的规定，在校本科生不允许谈恋爱，一经发现，就会被处以拆班、分班的惩罚，当事人从而变成了反面教材，这于谈恋爱的学生影响很坏，甚至会牵扯到将来的毕业分配。无奈之下，这名党员同学只好放弃自己心中的秋水伊人，她很是痛苦、很不情愿！薛志强这么想着，对她的深表同情，心里不禁油然而生。如若今夜的散步这女生有些许表示，有丁点的主动，薛志强很难肯定，这种同情心会否变成爱情。同情始发于好感，而好感是友情的端倪，往往又是爱情的萌芽。又之友情与爱情之间没有明确的分界线，况且同情转变成爱情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在往下的岁月中，在他俩都已参加工作多年后，一次外国驻京使馆的外事活动上他们不期邂逅。自从那夜倾谈以来，他们再没有过第二次单独接触的机会，毕业后薛志强对她的分配去向也一无所知。

这些年来，在薛志强的心中，她的容貌正在淡出、在逐渐消失。若不是今天的相遇，很难说薛志强还会再想起她。然而，这并不影响薛志强当年对她的好感此刻爆发式地瞬间再次萌生。漂亮女书记已没有了当年的漂亮与水灵，看上去像是生活得不如意。她脸色苍白，面容憔悴，皮肤没有了以往的光泽，一脸无精打采的神态，给人以一种病怏怏的感觉。往日，薛志强对她是欣赏，而此刻更多的是怜惜。但有多少爱情不是因为怜惜而生的吗？！薛志强日后从同学那里得悉，她与后来的丈夫感情淡漠。毕竟她的初恋、她的热恋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呀！太多的婚姻难道不是出于爱，而是因为在履行责任？或是为屈从社会关系和舆论的压力？“人到了年纪就必须结婚！这是人人的约定俗成！不然会招来无穷尽的流言蜚语，”薛志强思忖，“尤其是女性，你会经常被指责到抬不起头。当你到了一定年纪不结婚，似乎任何人都可以来嘲笑你。” 太多的婚后夫妻，如若他们生活在孤岛，摆脱掉虽无形但却沉重无比的人际关系网，可以相信，不少人会选择离婚，甚至独身！没有了社会关系的羁绊，他们会我行我素。结婚虽然不乏出于爱情、为了爱情，但往往不失为在完成人生的一桩任务！

爱情本是纯精神属性，容不得任何物质要素，有如“孝”一样，一旦参入了物质因素，就不再是“孝”，而成了交易；且婚姻是物质属性的，这正是“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之说法的由来。结婚在某种意义上是在完成一次人生的作业！而美好的东西往往又是不尽人意。真的完美了，也就到头了，“好”就是“了”。誉满天下的《红楼梦》，鸿篇巨制、名垂青史，然此洋洋万言之著，却被《好了歌》三个字说透。

薛志强眼前的老书记，而今成了名实相符的老书记，这几年她确实老去了许多，让薛志强看得心痛！

“谁，抚我之面，慰我半生哀伤; 谁，扶我之心，融我一世悲凉。”

要不是因为对她当年美好的回忆在作支撑，薛志强会把对方高估出十岁。人生难料，世事难料！反之薛志强当下正年届而立，意气风发，仕途燚燚生辉，一路春风马蹄疾！他俩成了何等的反差！然而，人生没有再来一次的假说。

老书记不光精神上负荷超载，她身子看上去也不好，像是得了什么病。而且她似乎又成了单身。因当时的外交场合，且又多年未见，话题自然无法深入。但她坦言，有老同学好心劝她重新安排一下自己的生活，言下之意，薛志强的理解是让她重新物色人选，重新组建家庭。“你看我的身体都成了这个样子！”她弱弱地嚅嚅而言，话中充满着对薛志强无限的亲密和信任，毕竟她的初恋故事当初是唯一向薛志强倾吐的呀！“我还有什么兴致与资本再考虑这种事！”她几乎在喃喃自语。但薛志强已是有家室的人了。婚姻既是心灵的避风港，也是道德制衡的归宿；是责任，是承诺，这种承诺包含了失去自由。那夜的散步若是有了下文，薛志强往后的人生则会面目全非。“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此时此刻的薛志强对昔日同窗，除了同情也只剩下同情了，她的命途多舛只能听从她命运的造化，任由她自己的命运来摆布了！不过薛志强心里认定，若是当年真走到了一起，今天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是这等结局！他会拼尽全力为之奋斗的！

“命运真不该对你这样的不公！”面对当年的一朵校花，薛志强此刻只能作内心独白！

······

就在刘蓓转校的两个星期后，外语学院院长办公室接待了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她是医生。她虽出生于北方，但父母均是江南人。她要见那男生，因为她曾是他英语辅导班的学生。她身材不高，1米 60的个子，但身段匀称，一身江南姑娘的韵味，跟英语辅导员很是般配。 三个学期后，男生毕业被分配回了东北老家，女医生随他调动了工作。

在男生毕业回东北两年后，德语系的一次研究生新生舞会上，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翩翩起舞，她成了晚会的中心和明星。她由衷地享受着众男生向她投来的爱慕的目光。她笑颜绽放，频频回眸每一个爱慕者，她是多么地兴奋，多么地开心！除了她的眼角多了两条谁也不会发现的纹理外，像是年前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她正是刘蓓。

直至很后来，许国安班上老同学微信群里有消息在传，说刘蓓到了晚年依然还是独身。

一个无知的女人是快活的，一个有知的女人是幸福的，一个似知而非的女人是痛苦的；一个无知的男人是浑噩的，一个有知的男人会发奋，一个似知而非的男人容易自负；无知有知与知识无关，这里指的是知性；一个学历再高的男人可能是个生活的呆子，一个文盲女人或许会绝顶的聪明。反之亦然！

作者简介

金弢，字有根，1974 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 级考入北外德语系，1981 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 年元月进文化部,同年 03 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历次组团王蒙、张洁、莫言、东西、路遥、鲁彦周、高晓声、张抗抗、从维熙、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陪同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 《空的窗》，由德国Spielberg 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 504 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陈染 《空的窗》、陈建功 《找乐》、东西 《没有语言的生活》 等。

2021 年 06 月，于该同一德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的长篇小说德文版《后悔录》；

2022 年 07 月，出版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新译新版） 漓江出版社，等等。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 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五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五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百万余万字。至今一直努力笔耕；

近年来文字发表于国内多家大型文学刊物：《北京文学》、《四川文学》、《花城》、《江南》、《收获》、《南方文学》、《青岛文学》、《天津文学》、《广西文学》、《时代文学》、《三峡文学》、《西部文学》、《南粤诗刊》等，并散见欧美及国内多家华文报刊：《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华府新闻日报》、《北京青年报》、《中国新闻周刊》、《人民日报海外版》等；

散文《话说张洁》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

散文《六秩同窗话三代》2022年 10 月获「文心奖」，“当代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

书评 斯特林堡和他的《狂人辩词》2023年 01月获「当代作家」杂志，“当代作家杯文学大赛”一等奖；

长篇小说《山道弯弯》2023 年 10 月 获第二届【中国知青作家杯】征文一等奖, 等等。

2024年02月18日 定稿慕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