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12月3日《申报》第四张第13版刊登“礼聘环球欢迎,独一无二须生哲学大家汪笑侬”(后又称之为“新旧剧哲学大家”) 的巨幅广告:“汪笑侬君于辛丑年间,在上海曾经《消闲报》取为文榜状元,北上后声名大噪,日本《九州日报》……加以月桂冠,美国新闻则以君之剧,具哲学之原理,心理学之作用,中外驰名,毋庸赘述。……改良旧戏编辑新剧不下数十出,社会欢迎达于极点,入京后,鑫培亦推许其字句音韵,自愧弗如。”
梨园界的各种排行榜单,虽是媒体推动的民间行为,但对京剧发展影响甚大,伶界艺人被拥戴上榜,胜似沙场英雄,凯旋封侯,其票房和声望自然随之一路飘红走高。众所周知的“伶界大王”、“四大名旦”、“四小名旦”、“四大须生”等称谓,显然已经成为对这些前辈大师艺术成就的最好评判。在京剧舞台上,汪笑侬曾获“伶圣”等头衔,其中还有一顶特别桂冠———“新旧剧哲学大家”,这一耀眼顶戴,显然与众不同,值得刮目相看。
纵观京剧发展200多年之历史,五工四法、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好角儿大腕不胜枚举,开宗立派的名家大师也不乏其人,戏剧改良和新戏流行以后,欧阳予倩虽有“新剧花旦,允称第一”之盛誉,但新旧剧皆擅、能演能编,不墨守成规、富于革新精神,真正被称之为“新旧剧哲学大家”者似乎只汪笑侬一人。“笑侬先生学识渊博,才气过人。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医卜星相,无所不晓。‘西学’传入中国后,他还涉猎过心理学、催眠术、法律、西洋史、商业史等。老一辈的朋友们还听他谈讲过佛法和金石之学。经常喜欢吟诗作对,也善骈四俪六的八股文;此外,据我所知,他还写过不少的小说和小品。在天津时候,他还写过一部《戏剧教科书》,连载发表在天津《教育报》上。”(《周信芳全集》文论卷一P177,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 周信芳先生专论京剧前辈的文章甚少,在有限的几篇文字中竟有三篇是专门论述汪笑侬先生的,可见汪在其心目中分量之重要。在他看来,汪笑侬是真正具有独创性的艺术大家,是京剧发展史上继承与创新的典范
“笑侬先生表演上主要宗法汪(桂芬)、孙(菊仙),却不是一味模仿,而是吸收他们的长处,并参合己意,加以融合,故能够自成一派。……他的艺术渊博浩瀚,集各派之大成,原因即在于此。他之被誉为‘伶圣’,主要也由于此。”“笑侬先生的唱饶有感情,他不是为唱而唱,却能把自己丰富的感情通过剧中人淋漓尽致地发泄出来。后世学汪者不乏其人,但仅得其皮毛,难得神似,其原因恐即在此。”(《周信芳全集》文论卷一P180-181,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据周信芳先生回忆,伶界大王谭鑫培曾当面对笑侬先生说:“菊仙气质甚粗,余亦日趋老境,来日之盟主实让于使君。君之学问为吾辈所不及;咬字之切,吐音之真,亦为吾所不及。”谭鑫培先生究竟是哪一年说的这段话,似已无从考证,可以肯定的是,此乃情真意切之语,毫无奉承之意,尽显惺惺相惜之感。机缘巧合的是,谭鑫培是在上海得“伶界大王”之冠,汪笑侬在上海被誉为“新旧剧哲学大家”和“伶圣”,两位大师都曾把平生最得意之剧目和最辉煌的舞台绝唱留在上海,他们的戏剧人生先后于1917、1918年戛然而止。一代宗匠汪笑侬,长眠沪西真如。
记得已故著名学者王元化先生在谈及学问心得时说过一段话,大概意思是从事学术和艺术的人,只有从内心里面迸发出一种对学问的炽烈热情,并且到了一种痴迷忘我的地步,才有可能做出具有创造性的成果。在梨园界,有一段佳话众人皆知。汪笑侬先生因痴迷老生后三鼎甲之汪桂芬,曾当面表达“下海”之志愿,但得到的却是桂芬先生“谈何容易”之笑答。大受刺激后随即改名‘汪笑侬’,以自策勉。这段励志发奋和发自内心的戏剧痴情,在京剧历史上恐怕也是相当罕见的。
汪笑侬以李太白自居,实乃为人忠直、是非分明,行侠仗义、放浪形骸,弃官下海之“另类”。正如戏剧界前辈艺术家所评论的那样,他与一般伶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其内心所自有的愤世情怀、文化修养和创新精神,他编演之剧总是能把时代、生活和个人身世之深切感悟融于一体,呈现于舞台,启世教化,发人深省,给观众以强烈震撼。据 《申报》 记载,1900年 12月12日汪筱 (笑) 侬在天宝茶园上演全本 《马嵬坡》,此乃海上从未演过的新剧。“马嵬坡,即昆剧 《长生殿》 中之迎像哭像也。伶隐汪筱(笑) 侬编成京剧,……筱 (笑) 侬感身世之飘零,所编戏多系悲剧,借恨事以重提,泄胸中之块垒,……演此剧时,声调凄恻,情致缠绵,尤能体贴入微,能使观者泣下沽襟。戏剧之感人也深矣。昔沪上开菊榜,拔筱(笑) 侬为文榜状元。”(《申报》1911年9月24日第三张第3版) 在当年的《申报》 戏剧评论中,笑侬君所编演之成名大戏 《党人碑》、《骂阎罗》 等,无不体现其独特之戏剧理想和艺术品格。“党人碑亦汪笑侬所编,……汪在春仙 (茶园) 演此剧时,……笑侬触景生情,悲不自胜,抚今追昔,慷慨悲歌。剧中王念诗时,声调悲壮苍凉,凄然泪下。现身说法,一若身历其境,几不知为演戏矣。座客知与不知,无不动容。” (《申报》1911年9月25日第三张第3版)“骂阎罗亦汪笑侬所编,……胡迪骂阎罗时,义愤之气,溢于言表,捶胸顿足,冤诉不已,痛责之,痛责不已,谩骂之,借题发挥,满腹牢骚,尽情吐出。汪本伤心人,以伤心人演伤心戏,宜其如此之悲壮也。……此戏虽近迷信,而能泄人抑郁,为忠良吐气,大快人心。”(《申报》1911年9月26日第三张第3版) 纵观汪笑侬一生,虽曾“贫困江湖”,“天地寄庐”,但对上海自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汪君虽非出生沪上,但却有着一个很上海的名字,一声“侬”字,把这位京剧前辈与上海这座戏剧大码头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1916年12月,汪笑侬再次来到阔别已久的上海,把生平最得意之拿手好戏,一一奉献于上海观众,直至1918年在沪病逝。在长达一年半的演出季里,《哭祖庙》、《党人碑》、《马前泼水》、《风波亭》、《劈三关》、《受禅台》、《长生殿》、《左慈戏曹操》、《献地图》、《桃花扇》、《琵琶泪》 等经典剧目,着实让沪上戏迷过足戏瘾。
同样上海这片海派天地,也足以能够让笑侬君率真自信、狂傲不羁的个性恣肆**,尽情释怀,无论在剧场,还是在居所,都有无数精彩时刻凝固于人们的记忆,即便是随意留下的广告性戏评,也堪称绝妙。“李陵碑为鑫培君第一杰作,鸿声远不及也,皆因其有火气耳,其余演者但知仿其新词,不知传其真味,千首雷同,大失庐山之真面目也。笑侬此剧,仍用旧词,敢请诸君一偿异味,或有人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知音乎、知己乎,舞台一证之”(《申报》1917年3月2日第13版)。
汪笑侬还曾这样评价过和他同演 《玉堂春》 的欧阳予倩,“予倩之戏一半由文学中得来,一半由揣摩中得来,惟与鄙人配戏,可称天然”。戏剧长河,大浪淘沙。曾与汪笑侬同在丹桂第一台演出的高百岁、三麻子、张德俊、冯志奎、筱客串等,在当年也是如雷贯耳、备受热捧的名角,如今几乎无人知晓。岁月之无情、艺术之残酷可见一斑。周信芳先生在 《忆汪笑侬》 一文中如此慨叹道:“从他个人来讲,命运诚属可悲;但在艺术上,创作等身,独树一帜,卓然流传于后世,也可告慰国人了。可惜的是,他所留下来的如此丰富的优秀剧目,积渐失传,如今绝大部分竟无人能演,致令一代艺术大师与孤坟荒草一同湮没”。百年回眸,岂能不叹。在《哭祖庙》 中历时一小时三刻之久的200余句超长唱段、《党人碑》 的悲怆、《骂阎罗》 的愤慨早已成为传说中的绝响。
京剧是角儿的艺术,任何一个名角儿都会铭记一条“道德律令”,那就是“戏比天大”。所谓观众是“上帝”,乃衣食之父母;所谓“金声玉声,不如观众的掌声,金杯银杯,不如观众的口碑”的全部秘密就在这里。因此,由观众和媒体所“授予和册封”的各种王冠名号,既被艺人所看重,又被票友所追捧,是专业性和大众性的结合,是市场效应与社会效益的统一,一点也不逊色于今日之各种奖项。对于汪笑侬而言,也许正是戴在他头上的这顶“新旧剧哲学大家”的沉重王冠,最终把他压成了一个“旧剧界之维新派,新剧界之国粹派”,正如先生自题诗句所云:“铜琶铁板是生涯,争识梨园著作家;我本庐山真面目,淋漓粉墨漫相加。手挽颓风大改良,靡音曼调气洋洋;化身千万倘如愿,一处歌台一处汪”,在他身上所体现出的艺术雄心和人生抱负,正是当下艺坛所缺乏之气度,其艺术实践所秉持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京剧哲学”,正是我们今日对待传统所应有之精神和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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