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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弢小说: 胡俊 ——山道弯弯 (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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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9.3.2022 20:40:2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惊涛骇浪 于 19.3.2022 20:42 编辑

作者简历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 1月进文化部, 1985年 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历次参与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鲁彦周、高晓声、从维熙、张抗抗、公刘、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随团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 《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 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 陈染 《空的窗》、陈建功 《找乐》、东西 《没有语言的生活》等。2021年 7月于该同一德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的长篇小说 《后悔录》;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 《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 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三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九十余万字。至今一直努力笔耕;  


几年来文字散见欧洲等各大华文报刊; 《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等。



小说:   胡俊       作者 金弢


社会对农民根深蒂固的偏见是他们没有学历。然而不读书、不写字的农民并不能说他们没有学识。农耕是一项自立门户的科学,且又奚啻据囿书本知识!一年中,二十四个节气是农民的生产作息表:“小暑小割、大暑大割、晚稻不过立秋关; 秋分不出头,割倒喂老牛; 芒种芒种,什么都种。” 这些农谚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中国农耕几千年的传承,是农科成果的积累。谁若不信,一旦违忤了大自然的规律,毋庸置疑会受到老天的惩罚。


人能与天斗,人能胜天,只能相对而言; 忽视大自然的规律,无视大自然的力量,抑或是无知的表现。就象:“晚稻不过立秋关”,晚稻秧苗插时过了立秋,晚种一天,稻子就得晚收三天。时临秋分,如果晚稻没赶上抽穗,往下就是抽了穗,谷粒也不再灌浆,因为气候开始转冷,继续留在田里毫无意义,不如早点割了喂牛,把地腾出来种萝卜。


又如按农耕的地气,新一天的过渡不在半夜,而在正午,与时间相反,这是天干地支的学问。没有文化、未进学堂的老农,说起来却是一套一套的,让人瞠目结舌: 如果上午九点插下去的秧苗,跟下午过了三点插下去的秧苗,等拔杆兴蓬后,稻苗长势会明显不一样。同在一块田里,上午插到一半停下来,到了下午继续插,稻苗的高度会出现一道隐约的痕迹,是因为上、下午的缘故,时间已经相隔了一天。又则到了“芒种”节气,是一年中第一个忙季,说它是“芒种”,因为此时无论是早季作物、还是晚季作物都可以下种。“芒种芒种,什么都能种”,这是农民最忙的时节。


早稻插秧分三个步骤进行: 割去越冬的大麦,就要拔早春二月第一波畉下的秧苗去种; 第二波要等到割掉草籽田; 最后一波是割冬小麦。割去小麦插下秧,春耕就算告一段落。然而在种第三波早稻时,头波插下的秧苗已成活发稞,农活若忙得过来就可以耘田了。


知青建子的大妈平时不出工,房东大伯的工资够一家人生活,只是到了农忙季节生产队劳动力短缺才出来帮帮手,充其量每天也就打个半工。春耕高峰的日子里,大妈给建子和房东弟弟送午饭,既然走出了老远送饭来到地头,遂顺便留在地里干下午活了。


第八生产小队里有个社员叫立春,是立春那天生的,人憨厚老实,近乎有点傻傻的,没文化,喜欢开玩笑,而且说话不吝,愣磕磕的。有一回他坐在田头吃黄灿灿的老南瓜,煮得烂糟糟的,形象委实难看。爱打趣的青年女社员从他身边走过问他:“立春在吃什么呀?” 他马上回答:“在吃屎!” 省得别人再往下嘲讽他。


立春老婆是外村嫁过来的姑娘,生得白嫰,身体丰满,带几分娇气,对老公的生活照顾不是特别上心。那几天赶上“双抢”农活多,建子的大妈须全天出工。上午活是耘田,前头是大粪泼上一遍,接着是男的一排在前面耘,碰上大团儿的“生理产品”泼在田里,队长会高声提醒: 某某社员,“你前面那团大大的好东西别放过,注意捏烂了塞进地里。” 立春正好在大妈的前方,他的外裤座位处破了两个眼,老婆也没给他及时补补。里面穿的是用两条旧红领巾自制的裤衩。大妈总觉得眼前晃动着两只红眼睛。


时近中午,不期一场瓢泼大雨,把社员们淋个透湿。下午活还是耘田,大妈碰巧又是跟在了立春后面。一场大雨不光淋湿了长裤,男社员上身反正是光着的,上午的那场雨还把立春的两只红眼睛淋成了白眼睛。经大妈一提醒,后排的女社员不禁全体轰然大笑。立春一弯下腰去,两只耀眼的白眼睛历历可见。谁都能想象,立春就这么一条短裤,上午把里外裤淋湿了,下午出工时湿了的内裤没干,干脆不穿,没想到坐墩位的两只眼儿暴露了他的隐私。


队里的女社员碧美,就是那个拔秧好手勇进的老婆,也是外村过来的媳妇。她持家有方,尤其能把家,儿女双全,队里谁都说: “瞧她脸色红润,气色不一般,从未听她跟丈夫拌过嘴,听说还很会铺排老公,夫妻房事必定称心如意。” 其实,夫妻一旦性生活和谐,日常中万般的琐碎矛盾不由地会自然迎刃而解。


勇进尽管平日荤笑话不断,但来真的还从未动过邪念。老婆把他安治得无欲无求,他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俩夫妻和谐,使得两口子挣工分也特别上心。


碧美对老公尤其体贴,家里有点荤菜都会留给老公吃。社员们说,她得将养着老公,否则她哪来的一脸红润!碧美平常闲不住,一有空就会去溪沟、小河摸螺丝抓泥鳅,给老公下酒。今天耘田,她见到田里的泥浆上拉出一道深深的沟印,想到了也许是黄鳝游过留下的印记,必定还是条大黄鳝。她满怀希望地跟着那条沟印往前耘,一直撞到了田埂也没发现黄鳝,一抬头,看见刚才耘在她前面的、此刻站在自己眼前田头上的那个男社员,原来他的裤裆漏了。这就是社员们每天必不可少的荤笑话。农民说: 一日不说屄,太阳不偏西!


很快轮到要割草籽田了。女劳力去割草籽,男社员包下了全部的拔秧和插秧。逐渐地,建子的插秧水平赶了上来,从分小组派任务看,队长已把他一顶一地算个正劳力了。建子暗自高兴,这是无形中对他插秧技术的无言肯定。


土地是农民借以生存的根本。有一回建子跟另一个年轻社员帮用牛佬犁田,每次手扶拖拉机翻地不匀时需要有人扒拉一下。牵牛的绳子不巧断了,用牛佬去牛棚取绳时,那年轻社员觉得田里的水过满,开了田口要把水放走。老农回来见此情景勃然大怒:“把浑水放走!不想吃饭啦?!”


建子不由一怔,觉得放走田水跟想不想吃饭又有何关?再往深层一想,对啊,老农的骂话没错,浑水说明水里含有泥土,这种微量的泥土流失必然会积少成多。离开了土地,农民就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基础。别说农民话粗,但这一点上,他们的着眼处又是何等的细微!


立春和老婆的感情婚后一直不好,日子不死不活地拖宕着。今天队里有了新话题,说是在宁州当兵的胡俊,他妈透露他要复原回来了。胡俊家就是建子生产队年年办“庆丰酒”之地。每到办酒,队里会推举建子参与烹饪,说农民做的饭菜没有城里人来得精细,他只要主管掌勺调味就是了,切菜剁肉等,有打下手的。第一年办庆丰酒建子来到胡俊家,墙上的镜框里,他看到了身穿军装的照片,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


胡俊很年轻时就没了父亲,是母亲一人把他拉扯大的。胡俊妈个子小巧,四十有五,家里没有别人。儿子在城里当兵,母亲就一人在家,自食其力,日子过得一般。一栋三个门面的大房子,上下两层一人住,空旷寂寞。


队里很少有人谈及胡俊的家世,这回因为他要复原,才提到了在他家年年办的庆丰酒,从而建子也耳闻了胡俊父亲的不幸。


胡俊的父亲是靠采草药为生,但不行医,只是采了草药拿去供销社卖给国家。在农村遍地文盲的时代,胡俊父亲算是个有点文化的人,毕竟家传的草药生意在农民中极为难得,这也是他祖上的先见之明,下一代要富裕起来一定要脱离土地。当然他希望儿子在继承家业的基础上能学中医,这正是他让儿子参军的目的,冀望他到了部队有个转机。


那一带农村采草药的不只是他们一家。平坦可及之地很难采到稀有、珍贵的药材,长年没被人采走的高价草药,往往在人迹不达的悬崖峭壁上,这里会特别危险。建子所在的大队还不是真正的深山老林,为了好药材,必须去隔壁的县。那里山高峻岭,高价草药就会比比皆是,但攀岩登壁未免危险重重,而且常有毒蛇出没。胡俊父亲几次被毒蛇咬伤,躺在床上几星期,差一点丢了性命。另外,攀岩越壁地会有摔死的风险,那些大山里不时有传来摔死人的传说。在胡俊去参军的那年,父亲进山采药,不幸从此没有了下落,至今都不知死在何处,连尸首也没找到。


真是谁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家家都有一本血泪浸透的帐。建子满怀好奇地期待着这位年轻的军人退伍回乡。


春天的阳光,万象生机盎然,胡俊在公路上从长途汽车里下来,身后跟着一个城里姑娘,是建子的同乡,这是建子今天早晨出工时听他妈提起的。胡俊妈平日少言寡语,很少提及孩子的事,后来建子才听胡俊说,母亲一直忘不了父亲,尤其是他一直生死不明。


这个城里姑娘是胡俊在宁州郊区部队时认识的,她是城里商店的售货员。一次胡俊进城,来她的商店买日常生活用品认识的。姑娘是个独生女,从小娇生惯养,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这个恋爱关系女方父母一开始就反对,觉得女孩太年轻,男的将来还是个未知数,只有等到了胡俊能提干或转业留在宁州,这当然才是皆大欢喜,但眼下什么都是前途未卜。


然而姑娘却看不到那么远,而且她那时还是学徒,学徒工是不允许谈恋爱的,有被解雇的风险。但她是顾不了这一切了,那是她的初恋,胡俊也是。两人一见钟情,干柴烈火的,关系进展得很快,不久已私定终身。姑娘的父母眼看着刹不住车,自己的孩子,又横不下心。姑娘为胡俊还有过一次身孕。


因为没有学历,文化也差,胡俊在连队混个文秘都不够格,想学中医更是如登九天。他小兵一个,三年的部队生涯告一结束,只能回家务农。现在姑娘该怎么办?要看她对胡俊的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放弃城市生活来到农村当农民?这次是她头一回来胡俊的老家,她想体验一下农村生活的全部内容。她跟胡俊讲定,试着也跟社员一样上山下地,看看自己能否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姑娘毕竟还是太天真了!对没有过感性认识的另一世界,凭想象永远会跟现实相去甚远。对在农村会给她生活的方方面面造成诸多的不便和艰苦她是始料未及,对姑娘必须具备的强大的心理底线她还遥不可及。她想在农村,或能在农村呆下来惟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别无选择: 她必须经受住这一切。


第一夜姑娘就过不去!这种城里少女香气扑鼻的人体味,这种细皮嫩肉、鲜美无比的年轻血液,甭说整个生产小队,恐怕连整个村的跳蚤只要嗅到了姑娘的血腥味、闻到了姑娘的玉体芬芳,都会“不辞远行”地赶来聚餐。她无法入睡,甚至不敢在床上躺下来。尽管她扎紧了袖口与裤腿,然而仍无济于事,跳蚤们照旧有如入无人之境。她感到浑身上下都有跳蚤在咬,这种让人想来满身鸡皮疙瘩的刺激,这种从未有过的、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恐惧感简直让她发疯!更让她无可奈何的是她的处境怪不得谁,这不是胡俊的过错。对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后代,遭跳蚤、蚂蟥的叮咬是与生俱来,他们不会有丝毫的不适,也永远不会想到这一点,无法事先告诫姑娘。


第二天姑娘没有出工,在家帮着准婆婆做饭。农村的大柴灶头是她见所未见的,要学会使用并非是一蹴而就。农家的孩子会烧柴灶,那是耳濡目染了十几年,个个会无师自通,而她在城里用惯了的蜂窝煤炉在农村则是天方夜谭。一桩又一桩实际生活的困惑每每挑战她一次又一次地冷静思考自己的未来!


下一天她要见识一下农活,赶上了最轻松的耘田。要听懂山村的本地方言又谈何容易?农民没有足够的耐性,鹦鹉学舌地学着说城里话也羞愧难当,说了几回对方不明其意也就失去了跟她攀聊的兴趣。建子跟她同是宁州人,说一样的家乡话,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她就一直守在建子身边。胡俊跟其他的男社员进了山,没法专诚照顾她,收工后胡俊还要顺道背回分到各家的树。先别说姑娘耘田学得怎么样,光下田后被蚂蟥咬了一回姑娘就失去了再次下去的勇气。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实在太难了!


建子帮她做参谋,觉得她是城市户口,可以在镇里继续当售货员,设在本村的公社供销站也有城市户口的,她可以不干农活。但在农村生活下来所遇到诸多的现实困难是无法回避的。姑娘想起了母亲的话:“他提不了干,不可能转业留在宁州,复原回了农村,那种苦你吃得了吗?!” 少女的初恋加热恋会让她盲目,激情过后她必须冷静地面对现实。她那城里人的种种生活习惯、风土人情、道德观念,包括方言,这里,她一切格格不入,无法入乡随俗。几乎从第一夜起,跳蚤的袭击已让她的爱情防线溃不成军。她跟胡俊最终分道扬镳似乎已成了定局。


母亲的告诫又在耳边想起:“一个姑娘家的,别弄得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弄出个第二代,给自己套上了终生的枷锁!” 那天胡俊背树回家吃了晚饭上了床她就不让碰,借口怕跳蚤,她连衣服也不脱,和衣而睡。胡俊感到了他们的缘分已尽,却原来不过是露水夫妻一场!


姑娘比原计划提前回了城,胡俊虽然把她送到了娘家,没两天便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姑娘已变得冷漠,准丈人和丈母娘更是把他当外人。为了维护姑娘的声誉,长辈不愿让他久留。他们的恋情在邻居眼里虽是纸包不住火,但能挽救多少是多少!


军装已脱下,过去曾经的受人敬重、众星捧月的人民解放军,那已是过去,胡俊同样得面对冷酷的现实。他虽成年,给他全劳力的工分大家没有异议,但全劳力就得干全劳力的活。不说胡俊体质如何,离开农村几年缺之锻炼,农活的苦头他得从头学起吃,首先体力的支撑是一大难关。上山农活结束后往往有背树回队的任务。照例,每一分工分须背 20斤,全劳力的胡俊就得背两百斤,背少了是要罚工分的。


不久胡俊进城去探望过一次那个姑娘,回来后就没了下文,往后他再也没了这一话题。队里人人心照不宣,谁都可想而知。胡俊的一段人生已向他作了告别,他又过起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日子。


立春和老婆的日子依然过得象残火炉灶上的水,不温不热,也听不到两口子的口角。老婆是外乡人,矛盾一旦恶化肯定对女方不利。这种家丑新闻日传百里,一旦传到了娘家,只会让父母遭村里人见笑。逆来顺受、随遇而安!将就着过日子是她唯一的选择。


那时的中国很多家庭不都是这么凑合着过吗?!


这个外乡媳妇几乎很少看到她有开心的时侯,队里也习以为常,认定是性格使然。然而自从胡俊回村后,小媳妇的心情开始发生变化。过去一往冷漠呆滞的表情,现在会有瞬间轻微的喜上眉梢。他俩各自出于不同的缘故跟队里人多多少少的格格不入让他们彼此走近,他们毕竟都曾在外乡生活。队里社员在背后的飞短流长日渐增多。开始是绝对的严密,非但不能当着他俩的面有所表露,尤其这种闲话绝对不能让立春觉察。叽叽喳喳的女社员们觉得胡俊吃了亏,且不说长相,年纪也明摆着。


失去了女人,胡俊慢慢地变得饥不择食了。干活时只要立春不在,一有机会他俩就会朝一处凑。农村的妇女虽不看书、不读报,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文盲,但非常热衷听男人们说荤笑话,痴迷于男盗女娼的话题,尤其那些婚后没几年的女社员,个个津津乐道别人的家长里短、床前门后的趣闻。知青一般不掺和农民的家事,所以反过来农民背后挖人家的脚底板也不回避知青。建子能听到各色各样的谣传。


立春有个哥,也在外地当兵。他的大嫂婚后没有孩子,很有闲,对别人家里的是非闲话更是兴致勃勃。兄弟俩同住一个三开间的排房,也是上下两层。两兄弟各占靠边的一间,楼下为厨房,柴灶起居,兄弟俩各开门户各安家,相处和睦。无论性格、人脉,大嫂在气势上都占上风,然而二嫂做事低调,与人无忤,让大嫂也无懈可击。


而眼下已时过境迁,大嫂有了谈资,如获至宝,顿然间觉得生活充实了起来。当年她家的公公为了两个儿子腾出了房屋背后的自留地盖了这三间房。新盖的房子东西走向,老大住东头,老二住西头,朝着老房子。隔在新老房之间的是猪圈和茅厕。家里老头有早起上厕所的习惯,这是为胡俊和立春媳妇所不知的。


新屋上楼要走一道长梯,底部朝东,靠着老大家的厨房,上了二楼就靠近了老二的卧室。卧室有一个朝西的窗口,下面靠墙就是那猪圈和茅舍。茅舍出来右手边有一堵矮墙,越过墙,背后就是胡俊家的猪圈,两个猪圈只有一道矮墙之隔。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胡俊可以登上自家的猪圈,翻过矮墙上了立春父母家的茅舍,其屋顶离得立春卧室朝西的窗口也不到半米了。


是非多多的大嫂,其好奇心促使她每次上楼就寝时都会蹑手蹑脚。上了楼倾听一下妯娌卧室里的动静,尤其是立春出门在外的日子。这些天来,她婆婆因心脏病住院,大儿子在部队,夜宿医院护理只有立春了。生产队里流言四起,恰好迎合了大嫂本来就惟恐天下不乱的心态,现在她更是无时不刻地加倍警惕。每次来到楼梯顶,她会多停留一分钟,细听卧室里每个微妙的动静。


有那么好几次了,她总是感觉房里不止一个人,而叔子在镇上医院,莫非是今夜突然回来了?第二天一打听,没有啊!立春一直留守在医院。农村这种全木结构的房子,人在房间里有丁点动静都会发出吱咯声。孤男寡女的碰上了天地一家春,哪还能静得下来!这种忘我的时刻,是不会也无法再顾忌别的了!


失去了女友的胡俊,库存量已是满满,满则溢,放释才是最佳出路; 而立春媳妇的婚事是别人跑媒拉纤,没有自发的感情基础。加之立春的长相属平庸往下,结了婚就搭伴过日子,房事只是例行公事,尽职尽义务而已,无什么浪漫的激情可言。建子在队里也听过闺蜜间的私下话: 我不喜欢他那个东西!我就闭上眼睛,他爱怎么捣腾就怎么捣腾!


胡俊的出现,立春媳妇还是过门后第一次见到。看到他带着对象回村,这种自由恋爱的美好滋味她只有在电影里见过,都是想象中的,离现实生活太遥远。除了少女的情思如脱缰奔腾的野马,她都不敢期待那种憧憬竟会跟她的现实融为一体。


经多次的侦察,大嫂已确信无疑,不光房间里有两个人,而且那种她再熟悉不过的床晃,好奇心迫使她要弄个水落石出。“那个男的会是谁?” 同时不免也让她更想念不在身边的老公,把她思念得浑身上下开始发热。


她把她的发现首先告诉了母亲。母亲先是不相信,哪有如此大胆妄为,简直是无法无天!同时告诫女儿,千万不能声张,这种事弄得不好要出人命的! 没有老公、没有孩子的大嫂,除了白天出工,当然她在另一个生产小队,看不见小俩口无间的亲密; 而大嫂队里的那些社员也想象不到她的新发现。


大嫂开始值夜班。天刚擦黑她就守在窗口,注视着大门的前方,她要看看来者是谁。几天劳而无功,有时守着窗口还睡着了过去。有一次守到很晚她饿了,去到楼下的厨房拿吃的,走到楼梯口,那激烈的床第乐章又在响起。


她把这一话题再次向母亲提起,她已确信无疑,但奇怪的是从未见到来者。她坚信不疑的神态,让她母亲也变得将信将疑。接下去的守候依然是竹篮打水。她决定改变方略,等到那人夜深离开时,她可以采取盯梢的方法,查出此人是谁。然而她仍一无所获。


奇怪了,莫非出鬼了!靠近山沟的农村不光有狐狸精迷男人这么一说,也有野鬼来找女人寻欢的。然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情的真相早晚会败露。


一天凌晨,天色蒙蒙还没放亮,立春的父亲肠胃不适提前起床如厕。突然草棚顶上一记重跺,像是有人自天而降地落在了屋顶,把老头吓得魂不附体,不禁一声喊: 谁?!只听棚顶一阵慌乱的脚步,越过矮墙消失了。


这么一来,事请就成了公开的秘密,各家各户到了晚上便有了谈料。立春回来后也耳闻了此事,虽心头不胜奚幸,但他傻傻的,不知该有什么对策,公社来做过一次调查,也没找到什么证据,那时又没有先进的基因检查。


立春惟觉到了夜里,老婆对自己倍加温柔体贴、更是热情主动,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性福,而且一反常态地也开始日日说起了荤笑话。


碰上有重要的中央文件下达,需要召开整个生产队全体社员大会,传达中央粉碎“四人帮”的真相,他就会说:“明天队里召开大会,今天夜里是千家万户炮声隆隆,会有不停不歇的捣人声。”


这是社员们一年中绝无仅有的一两次可以记工分的集会,是百日不遇的有偿放假。后来建子注意过,如果第二天有大队全体集会,生产队里果真会异常冷清,就是前来的社员记完工分都会匆匆离去。难道事实果真如立春所言?


农民不像工人,是一年到头没得带薪休息的,过大年也不例外,平时只要不出工就没有工分。唯一的例外就是大队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下达重要的中央文件。这一天,平时只要是正常的劳动力,开会均记工分,这就是农民一年中难得的带薪休息。每到这一天,农民除了会无比地感恩国家给自己的福利,心理上的轻松自不必说,生理上同样也会放纵自己一回。立春来队里就说过:“平常农活累了,老婆洗完屁股光着上床都不敢去碰一下,想到明天上山挑柴腿会发抖的。但是碰上开大会,谁也不会放过!”


而作为知青的建子们,他们每月有一天记工分的读报日,学习领会 《人民日报》 或 《两报一刊》 社论的精神,保持跟党的政策步调一致。这种特权,农民只能羡慕不已,可望而不可及。


立春的老婆很快怀孕,产下一子,长得漂亮,五官端正,他陶醉在做父亲的幸福中,对老婆的传闻也不再追根刨底。“人家有本事的做爸爸,我没本事也同样做爸爸!” 他这么想。


孩子满月后抱来队部,队里有人背后说:“孩子象胡俊。”






近来纸媒发表:


01· 《圣力姑娘》(小说)(广西文学,2019年第7期);
02· 《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年11月刊);
03· 《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
05· 《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年第5期);
06· 《街坊陆游》 (人民日报海外版、天津文学,2020年第11期);
07· 《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
08·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09·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两位同胞》(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1月刊);
11· 《冬日里的长尾》(小说)(向度文学,人间故事,2021年1月期);
12· 《我和库恩》(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2月期);
13· 《格拉斯和他最后的诗》(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2月刊);
14· 《老黄》(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5· 《二叔分瓜》(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6· 《汉学家库恩诞辰137周年,忆与其遗著的一段缘》 (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3月刊);
17. 《春风十里荠菜鲜》(散文,恋爱、婚姻、家庭)2021年第4期;
18. 《德意志思考》(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四月刊);
19. 《回忆施瓦茨》(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五月刊);
20. 《我阴差阳错进作协》(南方文学,2021年第三期,双月刊);
21. 《岁月》中篇小说 (四川文学,2021年第七期);
22. 《我的香水缘》 散文(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3. 《小个子男人》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4. 《朋友》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5. 《岁月深处的莫言》——对话读者 (四川文学,2022年第2期)等。


2022年03月18日 德国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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