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到家门口,姑卡马上从一群谈论的人里面向我跑来。
"进去说。"她推着我。
"巴西里死了,你要说这个。"我倒在地上问她。
"不止这个,他们晚上要杀沙伊达。"
"我知道了,在哪里?"
"在杀骆驼的地方。"姑卡惊慌地说。
"是些谁?"
"阿吉比他们那群人。"
"他们故意的,冤枉她,沙伊达昨天晚上在我家里。"我又叫了起来。
姑卡静坐着,惊慌的脸竟似白痴一般。
"姑卡,替我按摩一下吧!我全身酸痛。"
"天啊!天啊!"我趴在地上长长地叹息着。
姑卡伏在我身边替我按摩起来。
"他们叫大家都去看。"姑卡说。
"晚上几点钟?"
"八点半,叫大家都去,说不去叫人好看!"
"阿吉比才是摩洛哥的人啊!你弄不清楚吗?"
"他什么都不是,他是流氓!"姑卡说。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在转。谁可以救沙伊达,嬷嬷走了,西班牙军队不会管 这闲事,鲁阿不见了,我没有能力,荷西不回来,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我竟是完全孤单了 。
"几点了?姑卡,去拿钟来。"
姑卡把钟递给我,我看了一下,已经七点十分了。
"摩洛哥人今天到了哪里?有消息吗?"我问。
"不知道,听说边界的沙漠军团已经撤了地雷,要放他们过来了。"
"沙漠军团有一部分人不肯退,跟游击队混合着往沙漠走了。"姑卡又说。
"你怎么知道?"
"罕地说的。"
"姑卡,想想办法,怎么救沙伊达。"
"不知道。"
"我晚上去,你去不去?我去作证她昨天晚上住在我们家--"
"不好,不好,三毛,不要讲,讲了连你也不得了的。"姑卡急着阻止我,几乎哭了 起来。
我闭上眼睛,筋疲力尽地撑着,等着八点半快快来临,好歹要见着沙伊达,如果是会审 ,应该可以给人说话的余地,只怕是残酷的私刑,那会有什么会审呢!不过是一口咬定是沙 伊达,故意要整死这个阿吉比平日追求不到的女子罢了。乱世,才会有这种没有天理的事情 啊!
八点多钟,我听见屋外一片的人潮声,大家沉着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有走路的, 有坐车的,都往镇外远远的沙谷边的屠宰房走去。
我上了车,慢慢地在撒哈拉威人里开着。路尽了,沙地接着来了,我丢了车子下来跟 着人走。
屠宰房是平时我最不愿来的一个地带,那儿经年回响着待宰骆驼的哀鸣,死骆驼的腐肉 白骨,丢满了一个浅浅的沙谷。风,在这一带一向是厉冽的,即使是白天来,亦使人觉得阴 森不乐,现在近黄昏的尾声了,夕阳只拉着一条淡色的尾巴在地平线上弱弱地照着。
屠宰场长长方方的水泥房,在薄暮里,竟像是天空中一只巨手从云层里轻轻放在沙地上 的一座大棺材,斜斜地投影在沙地上,恐怖得令人不敢正视。
人,已经聚得很多了,看热闹的样子,不像惊慌失措得像一群绵羊似的挤着推去,那么 多的人,却一点声息都没有。
八点半还不到,一辆中型吉普车匆匆向人群霸气地开来。大家急着往后退,让出一条路 来。高高的前座,驾驶座的旁边,竟坐着动也不动好似已经苍白得死去了一般的沙伊达。
我推着人,伸出手去,要叫沙伊达,可是我靠不近她,人群将我如海浪似的挤来挤去 ,多少人踩在我的脚上,推着我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
我四顾茫茫,看不见一个认识的人,跳起脚来看,沙伊达正被阿吉比从车上倒拖着头 发跌下来。人群里又一阵骚乱,大家拼命往前挤。
沙伊达闭着眼睛,动也不动。我想,在她听见巴西里的死讯时,已经心碎了,这会儿 ,不过是求死得死罢了。
嬷嬷安全地带走了他们的孩子,她对这个世界惟一的留恋应该是不多了。
这哪里来的会审,哪里有人说话,哪里有人提巴西里,哪里有人在主持正义。沙伊达 一被拉下来,就开始被几个人撕下了前襟,她赤裸的胸部可怜地暴露在这么多人的面前。
她仰着头,闭着眼睛,咬着牙,一动也不动,这时阿吉比用哈萨尼亚语高叫起来。人群 里又一阵骚乱,我听不懂,抓住了一个旁边的男人死命地问他,他摇摇头,不肯翻译。我又 挤过去问一个女孩子,她语不成声地说:"要强暴她再死,阿吉比问,谁要强暴她,她是天 主教,干了她不犯罪的。"
"哎!天啊!天啊!让我过去,让路,我要过去。"我死命地推着前面的人。那几步路 竟似一世纪的长,好似永远也挤不到了。
我跳起来看沙伊达,仍是阿吉比他们七八个人在撕她的裙子,沙伊达要跑,几个人扑 了上去,用力一拉,她的裙子也掉了,她近乎全裸的身体在沙地上打着滚。几个人跳上去捉 住了她的手和脚硬按下去,拉开来,这时沙伊达惨叫的哭声像野兽似的传来……啊……不… …不……啊……啊……
我要叫,叫不出来;要哭,哽不成声;要看,不忍心;要不看,眼睛又直直地对着沙伊 达动都不能动……不要……啊……不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哑不成声地在嚷着……
这时我觉得身后有人像一只豹子似的扑进来,扑过人群,拉开一个一个人,像一道闪电 似的扑进了场子里。他拉开了压在沙伊达身上的人,拖了沙伊达的头发向身后没有人的屠宰 场高地退。鲁阿,拿着一枝手枪,人似疯了似的,吐着白沫,他拿枪比着要扑上去抢的人群 。那七八个浪荡子亮出了刀。人群又同时惊呼起来,开始向外逃,我拼命往里面挤,却被人 推着向后踉跄地退着,我睁大着眼睛,望见鲁阿四周都是围着要上的人,他一手拉着地上的 沙伊达,一面机警地像豹似的眼露凶光用手跟着逼向他的人晃动着手枪。这时,绕到他身后 的一个跳起来扑向他,他放了一枪,其他的人乘机会扑上来--"杀我,杀我,鲁阿……杀 啊……"沙伊达狂叫起来,不停地叫着。我惊恐得噎着气哭了出来,又听见响了好几枪,人 们惊叫推挤奔逃。我跌了下去,被人踩着。四周一会儿突然空旷了,安静了。我翻身坐起来 ,看见阿吉比他们匆匆扶了一个人在上车,地上两具尸体,鲁阿张着眼睛死在那里,沙伊达 趴着,鲁阿死的姿势,好似正在向沙伊达爬过去,要用他的身体去覆盖她。
我蹲在远远的沙地上,不停地发着抖,发着抖,四周暗得快看不清他们了。风,突然没有了声音。我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屠宰房里骆驼嘶叫的悲鸣越来越响,越来越高, 整个的天空,渐渐充满了骆驼们哭泣的巨大的回声,像雷鸣似的向我罩下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