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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aib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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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赏析] 《丰乳肥臀》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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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43:22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六章(3)



一辆四轮小车,被一个穿着胸前黑了一大片的白色工作服的胖女人推了过来。她用尖细的、像童声期小女孩一样的嗓门喊叫着:“包子,包子,韭菜猪肉热包子,刚出锅的韭菜猪肉热包子!”她气色很好,红扑扑的脸上泛着油光,头发烫成了无数个小卷,像他放牧过的澳洲良种绵羊肥耷耷的尾巴。她的手背像刚出炉的小面包,手指像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小香肠。“多少钱一斤?”一个穿夹克衫的小伙子问道。“不论斤,论个。”“多少钱一个?”“两毛五一个。”“给十个。”女人掀开大部变成黑色的白色盖被,从车旁悬挂的袋子里抽出一块预先裁好的旧报纸,用铁夹子夹了十个包子放上去。小伙子手忙脚乱地从一大把大面额的钞票中寻找零钱。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了小伙子手上。

“高密东北乡的农民,这二年可真是发了!”那个腋下夹着皮革包的男人,用酸溜溜的口气说。穿夹克衫的小伙子,大口吞咽着包子,呜呜噜噜地说:“老黄,眼馋了吗?眼馋就回去摔了您的铁饭碗,跟着我去贩鱼。”夹皮革包的男人说:“钱是什么?钱是下山的猛虎,我怕被它咬着!”夹克衫嘲讽道:“算了吧,老黄,狗咬人,猫咬人,兔子急了也咬人,可俺没听说过钱咬人。”皮包男人说:“你,太年轻了,跟你说不明白。”夹克衫说:“老黄老黄,不要倚老卖老,也不要打肿脸充胖子,倒了架子就得沾肉,允许农民跑买卖发财,这可是你们那个镇长当众宣读的红头文件。”皮包男人说:“小伙子,别猖狂,共产党不会忘了自己的历史,你小心着点吧!”夹克衫说:“小心什么?”皮包男人一字一顿地说:“二次土改!”夹克衫怔了怔,说:“改去吧,老子挣了钱就吃喝玩乐,叫你们鸟毛也改不着一根,你以为我还会像我爷爷那样傻?拼死拼活挣几个钱,恨不得嘴巴不吃腚眼不屙,攒够了,买了几十亩荒滩薄地,土改时,嘭,划成了地主,被你们拉到桥头上,一枪崩成个血葫芦。我可不是我爷爷,咱,不攒钱,吃,等你们二次土改时,也是响当当的贫农。”皮包男人说:“金柱子,你爹摘了地主帽才几天?你就

抖起来了!”夹克衫说:“黄脸,你是癞蛤蟆挡车——不自量力,回家上吊去吧!国家政策,你挡得住嘛?我看你挡不住。”

这时,一个穿着破棉袄、腰里捆着一根红色电线的叫花子,端着一个破瓷碗——瓷碗里盛着十几个硬币和几张肮脏的毛票——抖抖索索地把碗伸到皮包男人面前,说:“大哥,给几个吧,给几个吧……买个包子吃……”皮包男人一撤身,恼怒地说:“走开,老子还没吃早饭呢!”叫花子看了一眼上官金童,目光里流露出鄙视,转身到别人面前乞讨去了。他的心沉到悲伤的绝底。上官金童,连叫花子都避你啦!叫花子向夹克衫小伙乞讨,还是那几句话:“大哥,可怜可怜,给几个子儿,买个包子吃……”夹克衫说:“你家是什么成份?”叫花子一愣,说:“贫农,祖宗八代都是贫农……”夹克衫笑着说:“老子专门救济贫农!”他把两个吃剩的包子,连同那块被猪油洇透的破报纸,扔在叫花子的瓷碗里。叫花子抓起包子,塞到嘴里,那块破报纸,粘在他的下巴上。

大厅里骚乱起来,十几个穿蓝制服戴大檐帽的检票员,拿着夹子,从休息间里走出来。他们都是一脸的厌烦,目光冷酷,好像对乘客充满仇恨。人群跟随着他们,拥向检票口。一个提电喇叭的人,站在过道里,大声吼着:“排队,排队。不排队不检票!各位检票员请注意,不排队不检票。”但人们依然在检票口挤成一个蛋。小孩子被挤哭了。一个抱着男孩、背着女孩、拎着两只大公鸡的黑脸女人,大声地骂着一个挤了她的男人,但那男人不理睬,双手把一个盛着电灯泡的纸箱举过头顶,身体扭动着,想挤到前边去。黑脸女人对准他的屁股踢了一脚,那男人连头都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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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43:40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六章(4)



上官金童迷迷糊糊地就被挤到了圈外,原先他身后已有几十个人,但现在他变成最后一个。他心中泛起一点残存的血性,拎起包,往里挤了几下,但他的胸膛立即就被一个坚硬的胳膊肘撞中,痛得他眼冒金花,呻吟着蹲在地上。

广播员一遍遍地吆喝着:“排队,排队,不排队不检票。”负责大栏镇班车检票口的检票员、一个牙齿参差不齐的姑娘,用纸板和检票钳子开着路,从票口那里挤出来。她的大檐帽被挤歪了,塞在帽子里的黑发披散出来。她恼恨地跺着脚,喊道:“挤吧,挤吧,挤死两个才好。”

检票员气哄哄地回到休息室里去了。而此时,电子钟的大小指针已重叠在9的黑道上。

人们往前拥挤的热情随着检票员的罢工而陡然冷落下来。上官金童站在圈外,心里竟产生了一种幸灾乐祸的愉快感觉。他对那愤然离去的检票员满怀好感,并感到自己是一个被她保护了的弱者。

在别的检票口那儿,通向车场的窄门已经打开,乘客拥拥挤挤地沿着铁栏杆规定出来的狭窄通道向前涌动,好像被堤坝拦截在河道里不驯服的水。

来了一个身材匀称、个头中等、穿着漂亮的年轻人,他手里提着一只鸟笼,笼中盛着一对罕见的白鹦鹉。这个年轻人脸上那两只黑得发亮的眼睛引起了上官金童的注意,尤其是那笼中的白鹦鹉,更使他想起了几十年前从蛟龙河农场初回家院时,那些鹦鹉围着鸟儿韩和上官来弟的儿子上下翻飞的情景。难道真的是他?上官金童偷偷地、继续看着他,从他的脸上渐渐显出了来弟疯狂的冷静和鸟儿韩天真的坚毅。上官金童心里充满惊异,随即便是感叹,他长得这么大了呀,那吊篮里的黑小子一转眼间便长成了一个小伙子。接着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年龄,他浸泡在迟暮的感觉里,那怅惘的、伟大的空旷感无限地展开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株在碱土荒原上枯萎了的茅草,悄悄地生,悄悄地长,现在正在悄悄地死去。

手提鹦鹉的小伙子走到检票口附近看了看,人群中许多人与他打招呼。他傲慢地答应着,抬腕看了看那块造型奇特的手表。“鹦鹉韩,鹦鹉韩,你路子广,会说话,去把那位姑奶奶请出来吧!”人群中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鹦鹉韩道:“我不来,她不敢检票。”“吹牛,叫出来她我们才服你!”“你们,谁也别他妈的挤,都给我排好队,挤什么?抢孝帽子是不是?排队,排!”他咋咋呼呼地、半真半假地骂着,把人的疙瘩抻直拉长,队伍一直延伸到躺椅那边。他说:“谁要再往前挤,破坏秩序,我就把谁的娘——明白吗?”他用手指做了一个淫秽的动作,说,“其实,早上晚上都要上,上不去的坐在车顶行李架上,空气新鲜,眼界开阔。我就愿坐车顶。等着,我去把那个娘门弄出来!”

他果然把检票员请了出来。检票员嘟噜着脸,一副余恨未消的样子。鹦鹉韩在她耳边,甜言蜜语着:“干姨,干姨,您怎么能跟他们一般见识呢?这都是些社会渣滓,刁民泼妇下三滥,歪瓜斜枣烂酸梨,死猫烂狗臭虾酱。跟他们斗气,失了您的身份儿,更重要的是,您要气出臌胀病,还不把俺那干姨夫给心疼死?”“住嘴吧,你这个臭鹦鹉!”她挥起票夹子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下,道,“没人会把你当哑巴卖了!”鹦鹉韩扮着鬼脸,道:“干姨,我给您准备了一对俊鸟儿,什么时候给您带来。”“你这个熊玩意儿,”检票员道,“茶壶掉了底儿,光剩下一张嘴儿!俊鸟儿,俊鸟儿,你许愿一年了,我连根鸟毛都没看到!”鹦鹉韩道:“这次是真的,这次让您见到真鸟。”检票员道:“你要真有孝心,也别什么俊鸟儿俊鸟儿的,就把这一对白鹦鹉送了我吧!”鹦鹉韩道:“干姨,这对不行,这是种鸟,是刚从澳大利亚弄回来的,您要喜欢那还不容易?明年,我鹦鹉韩要不送一对白鹦鹉给您,我就不是您养的!”

检票口的窄门一开,人群立即拥挤起来。鹦鹉韩提着鸟笼站在检票员身边,说:“干姨,看吧,要不怎么说中国人素质低呢?都他娘的挤,挤,其实,越挤不是越慢吗?”检票员道:“你们高密东北乡那熊地方,净是些土匪种,野蛮得很。”鹦鹉韩道:“干姨,您可别一网打光满河鱼,好人还是有的嘛,譬如——”他的半截话没说出来就怔住了。他看到,排在队伍后边的上官金童羞羞答答地走过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说,“您就是我的小舅。”

上官金童羞怯地说:“我也……认出你来了……”

鹦鹉韩热情地抓住上官金童的手,摇撼着,说:“小舅,您总算回来了,姥姥想您想的,把眼睛都哭瞎了。”

公共汽车里挤得水泄不通,好几个人的半截身子,从车窗里探出来。鹦鹉韩沿着车后的铁梯,爬到车顶的行李架上。他掀起绳网,安顿好了白鹦鹉,然后探下身子,把上官金童的旅行包接上去。上官金童战战兢兢地爬到车顶上。鹦鹉韩抖开绳网,把上官金童罩起来,并嘱咐道:“小舅,您抓紧铁栏杆,其实,不抓也没事,这是老爷车,跑得比老母猪还慢。”

司机叼着烟卷,端着一个大茶缸子,懒懒散散地走过来。他对着车顶喊:“鹦鹉韩,你真是个鸟人!告诉你,摔下来跌死我可不负责任!”鹦鹉韩掏出一包烟扔下去,司机顺手接了,看看牌子,装进衣兜,说:“拿你这种家伙,天老爷也没办法!”鹦鹉韩道:“爷,您就开车吧,求您发善心,路上少抛两次锚!”

司机用力带上车门,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这熊车,不定哪天就散了架了,也就是我,换了别人,这车,连车站大院也出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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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44:02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六章(5)



车缓慢地行驶在县城通往高密东北乡的砂石路上,对面不时有汽车和拖拉机开来,小心翼翼地与公共汽车擦肩而过,车轮卷起的砂土像烟雾一样,令上官金童不敢睁眼。“小舅,我听人家说,你是冤枉的。”鹦鹉韩直盯着他的眼睛说。上官金童说:“说冤枉就冤枉,说不冤枉就不冤枉。”鹦鹉韩掏出一支烟,递给他。他拒绝了。鹦鹉韩把烟塞进烟盒,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那两只粗糙的大手,又抬头看看他的脸,说:“吃了不少苦吧?”上官金童道:“刚到苦,后来就习惯了。”鹦鹉韩道:“您走这十五年里,变化很大,人民公社解散了,地也分到各家各户了,都不缺吃穿了。旧房子都拆了,统一规划。姥姥跟我那熊老婆合不来,她一个搬到塔里去住了,就是门圣武老人那三间屋,您回来,姥姥就有伴了。”

“她……还好吗?”上官金童犹豫地问。

“身体嘛,还挺硬朗,”鹦鹉韩说,“就是眼睛不行了,但自己照顾自己没问题。小舅,对您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怕老婆,那个臭娘们,根本不讲二十四孝,她一来,姥姥就搬走了。也许,你还认识她,就是贩虾酱的老耿和他那蛇女人生的女儿,根本不是人,是一条美女蛇!小舅,我现在拼着命挣钱,挣够五万元,就打发她滚蛋!”

车在蛟龙河桥头停住了,人们纷纷下车。上官金童在鹦鹉韩的帮助下从车顶上爬下来。他看到,河北岸建起了一大片房屋,紧挨着蛟龙河石拱桥,新建了一座混凝土大桥。桥头附近的空地上,有一些卖水果、香烟和糖果之类的摊子。鹦鹉韩指着堤北的房屋说:“镇政府和学校,都搬出来了,司马家的大院子,被大金牙——就是巫云雨的儿子——承包了,这个驴操的,办了个制造避孕药的工厂,兼造假酒假老鼠药,人种的事不办一点。您闻闻,”他举起一只手,说,“您闻闻风里是什么味?”上官金童看到,在司马家大宅院那儿,高高地竖起一根铁皮的烟囱,碧绿的烟雾,绞动着喷出来。那股令人做呕的气味,就是绿烟的气味。“姥姥搬走了也好,”鹦鹉韩说,“要不非被这烟毒死不可。现在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没有阶级了,不讲斗争了,大家都两眼发红,直奔一个钱字!我在沙梁子那边,承包了二十亩荒地。小舅,我野心勃勃,准备建一个珍稀鸟类饲养场,十年之内,我要让全世界的珍稀鸟类,在我们高密东北乡安家,到了那时候,我有了钱,就不愁有势,我有钱有势之后,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沙梁子上,为我的爹娘,塑两座最大的像……”鹦鹉韩被他的宏伟蓝图激动得眼冒蓝光,瘦弱的胸脯高高地、像骄傲的鸽子一样挺起来。上官金童看到,桥头附近的小摊贩们,都在做买卖的间隙里,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和指手划脚的鹦鹉韩。他再次自惭形秽,甚至后悔,在离开劳改农场之前,没到那个风骚女人魏金芝的剃头铺里去刮刮胡子剃剃头。

接下来,鹦鹉韩掏出几张钞票,塞到上官金童手里。他说:“小舅,别嫌少,我现在是创业时期,手头紧张,另外,钱绳子攥在那个臭娘们手里,我不敢、也没办法对姥姥尽孝心,她老人家吐着血把我拉扯大,是千千万万个不容易,鹦鹉韩老掉了牙也不敢忘记,等我实现了计划,一定报答她老人家。”上官金童把那几张钞票塞回给鹦鹉韩,道:“鹦鹉,这钱,我不能要……”鹦鹉韩道:“小舅,您嫌少?”上官金童窘急地说:“不,不是……”鹦鹉韩把钞票又塞到金童汗水淋淋的手里,说:“瞧不起您这个没出息的外甥?”金童道:“我还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别人?你了不起,比起你这个百无一用的舅舅,你实在是强多了……”鹦鹉韩道:“小舅,别人不了解您,我了解,上官家的人,都是龙生凤养,虎豹一样的良种,可惜没碰上好年代。小舅,瞧瞧您这相貌,活脱脱一个成吉思汗,早晚要发达,您先回去,跟姥姥亲热几天,然后,就到我的‘东方鸟类中心’来吧,上阵要靠亲兄弟,打仗还是父子兵!别看大金牙现在闹得欢,他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巫云雨这个土霸王一抻腿,大金牙马上就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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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44:20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六章(6)



鹦鹉韩从水果摊子上,买了一串香蕉、十几个柑桔,用红色尼龙网兜装了,递给上官金童,要他带回去给姥姥。然后,两个人在混凝土大桥上分手。上官金童望着清亮的河水,鼻子一阵阵发酸。他在一个避人的地方,放下行李,下了河堤,捧着水,洗了洗脸上的尘土和灰垢。是的,他想,既然回来了,就得抖擞起精神来,干出点名堂来,为了上官家,为了母亲,也为了自己。

他沿着记忆中的方位,来到发生过无数风流故事的上官家的旧址,但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片工地,一台推土机,正在拱着上官家旧屋的断壁残垣。他想起鹦鹉韩在公共汽车顶上曾说过,高密、平度、胶州三县,各割让出一部分,组成一个新市,新市的中心,必然地便设在了大栏镇,这里,很快就要成为一个繁华的城市。不久,矗立在上官家旧址及旧址周围的,将是一座七层高的大楼,大栏市的政府,将在这栋楼里办公。

街道已经拓宽,原先的粘土路面上,铺上了厚厚的碎石,路旁挖出了几米深的沟渠,沟边上,一群小工,正在滚动着粗大的水泥管子。教堂已被夷为平地,司马家的大门口,挂着‘华昌药业有限公司’的大牌子,几台破旧的卡车,停在教堂的遗址上。司马家风磨房的几十扇大磨盘,杂乱地堆放在路边的稀泥里,磨房的遗址上,一座圆柱形的建筑,正拔地而起。在混凝土搅拌机的隆隆声中,在熬沥清的大锅冒出的刺鼻黑烟中,他与一群群的勘测队员,一群群提着啤酒瓶子、喝得醉醺醺的建筑工人擦肩而过,终于从变成了一个大工地的村庄里走出来,走到了那条通往墨水河石桥去的胶泥小路上。

当他走过墨水泥小桥、翻过墨水河南堤、望见高地上那座严肃的七层砖塔时,已是苍茫的黄昏时分。砖塔在火红的夕阳下熠熠生辉,塔缝里那些枯草,像燃烧的火苗一样。一群白鸽围绕着砖塔飞行。一缕洁白的、孤独的炊烟从塔前草屋上笔直地升起来。田野里一片寂静,身后建筑工地那儿的机器声显得格外清晰。上官金童感到脑袋像被抽空了一样,热辣辣的泪水流进了嘴里。

他强忍着一阵急似一阵的心跳,向那圣洁的七层宝塔走去。他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扶着一根用旧伞柄改成的拐杖,站在塔前,向这边张望着。他感到双腿沉得几乎拖不动了,泪水不可遏止地往外涌。母亲的白发与塔上的枯草一样,猛然间也变成了燃烧的火苗子。他哽咽着喊了一声,便扑到了母亲面前,跪下,脸贴在母亲凸出的大膝盖上。他感到自己像沉入了深深的水底,所有的声音、所有的颜色、所有的物体的形状都不存在了,只有那种从记忆深处猛烈地泛起来的乳汁的味道,占据了他全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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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44:41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七章(1)



回家之后,上官金童生了一场大病。起初只是四肢乏力,骨节酸痛,后来就上吐下泻,吐出的和泻出的都是些像烂鱼肠子一样的东西,散发着扑鼻的恶臭。母亲花光了十几年来收废品、卖破烂的积蓄,请遍了高密东北乡地盘上的医生,又是打针,又是服药,但他的病毫无起色。八月里的一天,他拉着母亲的手,说:“娘,我这一辈子,可把您给害苦了,现在好了,我就要死了,您的罪,遭到头了……”

上官鲁氏紧紧地抓住儿子的手,大声说:“金童,不许说这些混帐话!你才多大呀!娘瞎了一只眼,还能看到前边的好日子哩,太阳亮堂堂的,花朵儿香喷喷的,还得往前奔呐,我的儿……”她鼓足了劲头说着话,但辛酸的泪水已经滴落到儿子瘦得骨节突出的大手上。

“娘,光说好听的也没用,”上官金童道,“才刚我又见到她了,她用一块膏药贴着太阳穴的枪眼,拿着一张紫颜色的纸,上边写着我跟她的名字,她说她把结婚证开出来了,等着我跟她去完婚。”

“闺女,”母亲含着眼泪,对着虚无的空间祷告着,“闺女,你死得凄凉,娘知道,娘早就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了。金童为了你,坐了十五年的牢,闺女,他不欠你的,你就发发善心饶了他吧,也让我这个孤老婆子有个依靠,闺女啊,你通情达理,自古道,生死异路,各奔前程,你就饶了他吧,闺女,我这个瞎老婆子,给您跪下了……”

在母亲的祝祷声中,上官金童看到,在光明的窗户那里,龙青萍赤裸着身体,铁乳房上长满了红锈。她放荡地叉开着双腿间,生着一簇圆溜溜的白蘑菇,细看时,才知道那不是蘑菇,而是一堆纠缠在一起的小孩子,那些圆溜溜的东西,尽是小孩子的脑袋。脑袋虽小,五官俱全,都顶着几缕柔软的黄毛,高鼻蓝眼,薄薄的耳轮,像泡胀的黄豆褪下来的皮。小孩子们对着他齐声呼唤,声音细弱,但异常清晰。爹!爹!爹爹!他恐怖极了,闭上了眼睛。那些小孩子炸开来,满炕奔跑,最后全部跑到他的身上,脸上,揪耳朵的,抠鼻孔的,扒眼皮的。他们一边折腾着,一边叫着爹。他尽管紧闭着眼睛,但依然清晰地看到,龙青萍用一块砂纸打磨着乳房上的红锈,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她用忧郁的愤怒目光盯着他,手中的动作一刻也不停止,那两只乳房,渐渐地就像刚从镟床上镟出来的钢铁部件一样,闪烁着崭新的、清冷的钢铁光辉。光辉聚焦在乳头上,形成两束寒冷的光,直刺他的心脏,他大叫一声,便昏了过去。

等他苏醒过来时,看到窗台上点燃了一枝蜡烛,墙壁上还挂着油灯。在摇曳不定的光明里,他看到渐渐降低了的鹦鹉韩的愁苦的脸。“小舅,小舅,您这是怎么啦?”他听到鹦鹉韩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着,他想说点什么,但嘴唇如山搬不动。烛光刺人,他疲乏地闭上了眼睛。

“我敢担保,”他听到鹦鹉韩说,“小舅死不了,我最近研究了一本面相书,像小舅这样的面相,注定了要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

母亲说:“鹦鹉,姥姥这辈子从来没求过人,这次要求您了。”

“姥姥,瞧您说的,您这等于骂我嘛!”

“鹦鹉,你交结的人多,去弄辆车,把你小舅拉到县医院里住院去吧。”

“姥姥,没这个必要,咱这儿是地级市的架子,医院里的医生,技术水平比县医院的还高,既然连冷大夫都来看了,哪儿也不用去了。冷大夫是协和医学院的高才生,还出过洋吃过洋面包。他说没治就是没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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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44:59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七章(2)



母亲失望地说:“鹦鹉,别花言巧语了,走吧,回去晚了又要挨老婆训了。”

“总有一天,我要挣断这根铁锁链,姥姥,您等着看吧。这是二十元钱,姥姥,小舅想吃什么,您就买点什么给他吃吧。”

“拿上你的钱,”他听到母亲说,“走吧,你小舅什么也不想吃。”

“小舅不吃,还有您呐。姥姥,您把我拉扯成人,不容易。那时候,政治上咱受压迫,经济上一贫如洗,小舅被抓走,姥姥,您背着我,讨饭吃,踏遍了高密东北乡一万八千户的门槛。想起这些,我心里就像戳刀子一样,眼泪哗哗地流。咱那时见人矮三分,要不,我也不会和那么个熊东西结婚。您说对不对,姥姥?不过,这种罪恶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为建设‘东方鸟类中心’申请的贷款,市长已经签了字,姥姥,这事能办成,还多亏了俺表姐,就是鲁胜利呀,她现在是咱大栏市工商银行的行长,年轻有为,说话算数,像铁板上砸钉子一样。对了,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呢?姥姥,您别急,我这就找她,小舅的病,她不帮忙谁帮忙?她是上官家嫡亲的外甥,也是姥姥从小拉扯大的,我这就去找她。姥姥,俺表姐混的,什么是人上人呢?她就是!出门坐四个轮的,上席吃的,两条腿的是鸽子,四条腿的是王八,八条腿的是河蟹,弯弓腰的是大虾,浑身长刺的是海参,有毒的是山蝎子,无毒的是鳄鱼蛋。什么鸡鸭猪狗,全部被俺表姐的嘴淘汰了。她脖子上那金链子,说句难听的话,真像拴狗链子那么粗;她手指上戴的是白金钻戒,手脖子上戴的是翡翠玉镯,眼镜是金框架天然水晶镜片,身上穿的是罗马时装,脖子上洒着巴黎香水,那股子香味,闻一鼻子让你终生难忘……”

“鹦鹉,拿上你的钱,走吧!”母亲打断了鹦鹉的话,说,“你也不要去找她,上官家没那么大的福分,攀不上这样的富贵亲戚。”

“姥姥,这就是您的不对了,”鹦鹉韩说,“我用地排子车,也能把俺小舅拉到医院去,但您不知道,现在这年头,一切都要看关系,我送去的病号和表姐送去的病号,差别大了去了。”

“过去也这样,”母亲说,“你小舅的病,就这样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他命大,怎么着都能活;他要命小呢,华陀扁鹊转了世,也救不活他。你快点走,别惹我心烦。”

鹦鹉韩还想啰唆,母亲用拐棍愤怒地戳着地面,说:“鹦鹉,鹦鹉,你发发善心,行行好,拿上你的钱,快些走了吧!”

鹦鹉韩走了。上官金童在昏迷中,听到母亲在房子外边大声地嚎哭着。夜风吹着塔上的衰草,发出微弱的响声。后来他又听到,母亲在灶下点起火,一会儿工夫,煎熬中药的味道进入他的鼻腔。他感到脑子窄得只剩下一条缝,那些中药的味道,像过筛子一样在这条窄缝里被条分缕析着。啊,这甜丝丝的是茅草根的味道,这苦涩的是败酱草味道,这酸溜溜的是九死还魂草的味道,这咸滋滋的是蒲公英的味道,这辣乎乎的是苍耳子的味道。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还有马齿苋的味道,扁蓄的味道,半夏和半边莲的味道,桑树皮、牡丹皮和桃树上的风干桃子的味道……母亲仿佛把高密东北乡的中草药全部采来了,放在一个大锅里煎熬着。这混合着生命与泥土的味道,像激越的水龙一样,冲刷着他脑子里的积垢,使他的思路渐渐开阔。他想起了室外那绿草葳蕤、百花烂漫的原野,和沼泽地里徜徉着的仙鹤。有一簇金黄色的野菊花,吸引着翅膀上沾着金粉的蜜蜂。他听到了大地沉重的呼吸声,还有成熟的植物种籽落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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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46:53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七章(3)



母亲端着一盆药汁,用棉花蘸着,擦洗着他的身体。他感到有些难为情,母亲说:“儿呵,你活到一千岁,在我的眼里也是个孩子……”母亲把他的全身擦了一遍,甚至连他脚丫缝里的积垢都擦净了。夜风灌进房子,草药的香味愈加浓重。他感到身体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这样干净过。此刻,他听到,母亲垒在房后边那道由几万只玻璃瓶子砌成的墙,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如泣如诉的声音。这些变幻莫测、五彩缤纷、五味杂陈的声音,使他的眼睛里流出泪水。他想起了人类的刚刚能直立行走的祖先,仿佛看到他们用棍棒向猛兽发起攻击,心里充满对祖先的崇敬。他仿佛看到室外灿烂的星空,巨大的星球团团旋转,在天空中形成一个个无边无沿、摇曳着熊熊火焰的漩涡。他听到木星缓慢粗犷的声音,土星沉闷的、如同滚雷一样的声音,水星轻快的歌唱,火星明丽的嗓音,金星尖利刺耳的歌声。五大行星运转时发出的声音与几万只酒瓶子在风中的呼啸混为一体,他沉静地进入梦乡,第一次没被噩梦惊醒,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他一睁开眼睛时就嗅到一股新鲜的乳汁的味道。这味道与他吃过的母亲的乳汁、奶山羊的乳汁大不一样。他判断着这味道的源头时,多年前充当‘雪公子’替女人摸乳祈福时的感觉在心里发狂地泛滥起来。最让他反复思念着的竟是那天他摸过的最后一个乳房——香油店掌柜老金的独乳。于是,他明白了自己渴望着的就是老金那只独乳,和那乳房里旺盛的乳汁。他在心里算了一下,距离担当最后一任‘雪公子’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而那时的老金,正是一个为了改变成份而委屈下嫁给个眼方金的少妇,粗粗一算,独乳老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到了这把年龄的女人,奶子早就像面口袋一样,下垂到腰带上了,怎么可能还保持着优美的形态,并分泌出旺盛的乳汁泥?他绝望地想,感觉正在欺骗自己。

母亲对他的精神好转感到欣慰,她说:“儿啊,你想吃点什么,娘去做。娘已经去村里找老金借了钱,改天,她派车拉走我们房后的酒瓶子抵债。”

“老金她……”上官金童的心脏怦怦乱跳着,问,“她好吗?”

母亲用左眼那残余的视力,困惑地望着儿子那局促不安的神情,她似乎是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说:“她现在,成了方圆百里最大的‘破烂王’了,家里有汽车,雇了五十个人,天天给她熔化废旧塑料和胶皮。钱是有了,只是她那男人不争气,她的名声也不好……娘是万不得已了,才去求她。她倒满爽快的……嗨,五十多岁了,竟神使鬼差地,又生出一个儿子来……”

上官金童像挨了一巴掌似的,踊跃坐起来,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看到了上帝那仁慈的、通红的大脸。我的感觉没有欺骗我。他幸福地想着,而且分明地感觉到,老金正挺着她的独具只眼的乳房,快速地向这小屋逼近;而那赤裸的身子、用砂纸打磨着生锈乳房的龙青萍正在怅恨不已地退去。他用羞答答的、但却是非常坦率地态度说:“娘,她来了后,您能暂时地回避一下吗?”

母亲怔了一下,很干脆地说:“我的儿,你是刚刚把勾命鬼打退了的人,娘还有什么不依你的呢!我这就走。”

他激动不安地躺下了,躺下后他就沉浸在那生机勃勃的味道里。这味道不是从外界袭来,而是从他的记忆深处,猛烈地生发出来。他闭上眼睛,便看到她那明显发了胖但依然不失润泽的脸。那两只黑眼睛还是像当年一样,水汪汪的,风骚地转动着,勾着男人的魂。她走得很急,简直可以用大步流星来形容。那只几乎没被岁月留下刻痕的乳房在花布衬衫里不安分地蹿动着。那只凸出来的暗红色的乳头因为蹿动和摩擦,正像小喷壶一样把蓝白色的乳汁喷射出来,把胸前的衣襟湿了碟子大的一片。渐渐地,从他心里漾出来的精神性的味道和老金乳房里涌出来的物质性的味道,像两只渴望着交尾的粉蝶,一点点地接近着,终于碰撞在一起,并迅速地合二为一。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与想象中一模一样的老金已经站在了炕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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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47:10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七章(4)



“兄弟,”她把身子探过来,抓住他的枯柴一般的手,泪水浸泡着黑石子般的眼睛,动情地说,“我的好兄弟,你这是怎么啦?”

他的心被温暖的女人的柔情融化了。他仰起脖子,像初生的、尚未睁开眼睛的狗崽子一样,用焦灼的嘴唇拱动着她的前胸。她毫不犹豫地撩起衬衫,让那只灌满了浆汁的、像金黄色的哈密瓜一样的乳房垂在了他的脸上。他的嘴在寻找乳头,乳头也在寻找他的嘴。当他颤栗着含住她、她颤栗着进入他的嘴巴时,两个人都像被开水烫了一样,发出了迷狂的呻吟。他感到有十几股细细的、但却强劲有力的乳汁的细流射击着口腔,在咽喉处汇合成一股甜蜜的热流,灌注进他的连粘膜都呕出了的胃。同时她也感到,积蓄了几十年的对这想当年像瓷娃娃一样的美貌男孩的病态的迷恋,正源源不断地随着乳汁发泄出去。两个人都流出了眼泪。

他一直把她的乳袋吸干了,才像个孩子一样,叼着乳头,沉沉地睡着了。她温存地抚着他的脸,慢慢地把乳头拔出来。他的嘴翕动着,焦黄的脸上,洇出几片血色来。

老金看到上官鲁氏站在门边,悲哀地望着自己。她从上官鲁氏久经风霜的脸上看到的不是谴责和妒忌,而是深深的自责和无限的感激。老金把独乳塞回衬衫,坚决地说:“大娘,这是我自己愿意的,也是我终生渴望的,我跟他前生有缘。”

上官鲁氏说:“他嫂子,既是前生缘,我就不言谢了。”

老金掏出一卷钞票,说:“大娘,那天算错了,您这些瓶子,不止值那么几个钱。”

上官鲁氏说:“他嫂子,就怕他方大哥知道后不高兴啊。”

老金说:“他只要有酒喝,什么也可以不要。大娘,我现在也忙,每天只能来一次,我不在的时候,您就弄点稀的给他吃吧。”

上官金童在独乳老金的哺育下,迅速地康复了。他像蛇一样,褪去了一层老皮,显出一层娇嫩的皮肤。连续两个月,他没进一口饭食,完全依靠着老金的乳汁维持生命,尽管他经常地处于饥肠辘辘的状态中,但一想到粗粝的食物,眼前便一阵漆黑,肠胃也跟着就痉挛起来。母亲因为他的大病不死而逐渐舒展开的眉头又紧紧地蹙起来。每天上午,他都站在房后那道能发出龙啸虎吟之声的瓶子墙前,像孩子企盼亲娘一样、像热恋中的情人一样,焦灼地、千遍万遍地遥望着那条从热火朝天的新兴城市那边延伸过来的荒原小路。他等得可真叫苦。

有一天,他从凌晨等到黄昏,也没等到老金的踪影。他的腿站麻了,眼也望花了,便坐下了,背倚着那道瓶口迎着风的墙。黄昏的小北风,刮进粗细不等的瓶口,吹奏出凄凉的音乐,绝望的情绪攫住了他的心,他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

母亲拄着拐杖站在沉沉的暮气里,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目光轻蔑地盯着他。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盯了他一阵子,便用拐棍笃笃地戳着地,转回到屋前去了。

第二天上午,上官金童找了一把镰刀,提着一个筐子,往沟渠那边走去。早饭时他剥皮瞪眼一般吞食了两颗煮烂的红薯,现在他的胃绞痛着,喉咙里泛着酸水,他强忍着不呕吐,用鼻子追随着浓郁的薄荷草的味道。他记得供销社采购站收购过薄荷。当然他去割薄荷并不仅仅是为了挣点钱补贴家用,而是要借此摆脱对老金的乳房和乳汁的痴恋。从沟渠的半坡一直漫延到沟底,都是葳蕤的薄荷,清凉的气息令他的精神一爽,眼睛也似乎明亮了许多。他故意地深呼吸,以求把更多的薄荷气息吸进肺腑。然后他便挥动镰刀割起来。在劳改农场十五年,他学会了割草的技术,他的身后,很快便躺倒了一片叶片泛白、生着短短绒毛的薄荷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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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47:30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七章(5)



他在沟的半坡上,发现了一个碗口粗的洞。他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却兴奋起来。他猜想这是个野兔的巢穴,他希望能逮住只野兔,为母亲改善一次生活。他把长长的镰柄探到窝里搅动着,听到里边发出扑扑腾腾的跳动声。他知道这不是空巢了。于是他攥紧镰刀守候在洞口。兔子抻头了,慢慢地露出生满长毛的嘴巴。他一镰劈下去,因为兔子的头及时缩回,他劈了个空。等到兔子又一次抻出头时,他感到镰刀的尖儿深深地扎入了它的脑壳中。他把镰刀猛地往外一拖,那只肥胖的野兔子便浑身哆嗦着躺在脚下了。刀尖从兔子的眼眶那儿,深深地扎了进去,一缕像丝线一样的血,沿着雪亮的刀刃渗出来,兔子的玻璃球一样的眼睛狡诈地眯缝着。一阵冰凉的寒意突然袭来,他扔掉镰刀跳到沟畔上,四处张望着,好像要求人帮助的、闯了大祸的儿童。

母亲其实早就站在他的身后了。她用苍老的声音问:“金童,你在干什么?”

“娘……”他痛苦地说,“我,杀了一只兔子……啊,它真可怜,我真后悔,我为什么要砍它呢?”

母亲用从没用过的严肃态度说:“金童,一转眼间,你四十二岁了,可你还是这样婆婆妈妈、粘粘糊糊的,前几天,娘不说你,现在,娘不得不说了。你要知道,娘不能跟你一辈子,娘死了后,你要自己顶家过日子,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

上官金童厌恶地用土搓着溅到手掌上的兔血,母亲的批评让他脸上发烧,心里感到很不痛快。

“你要去闯荡世界,干一点事情,哪怕是小事情。”母亲说。

“娘,”他艾怨地说,“我能干什么呢?”

“我的儿,”母亲说,“你听着,现在,你就像个男子汉一样,把这只兔子拎到墨水河边去,剥了它的皮,开了它的膛,洗净它的肉,煮熟了,孝敬你的娘,她已经半年没沾荤腥。剥皮开膛时,你可能下不去手,你会觉得残酷,可是,你一个大男人吸女人的乳汁不残酷吗?你要知道,乳汁就是女人的血。这种事儿,比杀一只兔子要残酷十倍。这样想,你就能下得去手,你就会觉得高兴,猎人打中猎物,绝不会因为断送了一条性命而难过,他只有高兴,因为他知道,世界上千千万万样的飞禽和走兽,都是耶和华造出来供人享用的,人是万物之主,人是万物之灵。”

上官金童用力地点着头,胸中感到渐渐沉淀出一块坚硬的土地。原先那颗像浮在水面上的葫芦一样的心,似乎有了着落。

母亲继续说:“老金为什么不来了,你知道吗?”

他看着母亲的脸,说:“是您……”

“是我!”母亲说,“是我去找了她。我不能眼看她把我的儿子毁掉。”

“您……您怎么能这样做……”

母亲不理他的话茬儿,继续说:“我对她说,他大嫂,你如果真爱我的儿子,可以跟他去睡觉,但是我不许你再给他奶吃了。”

“是她的乳汁救了我的命!”上官金童尖利地喊叫起来,“如果不是她的奶,我已经死了,烂了,已经被蛆虫吃光了!”

“我知道。我怎么会忘记是她救了你的命?”母亲用拐棍戳着土地,说,“几十年了,我一直犯胡涂,现在我明白了,与其养活一个一辈子吊在女人奶头上的窝囊废,还不如让他死了!”

“那么,”上官金童担忧地问,“她怎么说?”

“这是个好样的女人,她说,‘大娘,回去告诉大兄弟,就说我老金的炕头上,永远都给他留着一个枕头。’”

“可她是有丈夫的人……”上官金童脸色灰白地说。

母亲用挑战的、发狂的声调说:“你给我有点出息吧,你要是我的儿子,就去找她,我已经不需要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儿子,我要的是像司马库一样、像鸟儿韩一样能给我闯出祸来的儿子,我要一个真正站着撒尿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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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47:48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八章(1)



他雄赳赳地跨过墨水河,遵照着母亲的指示,去找独乳老金,开始那种母亲帮他构思出的轰轰烈烈的男子汉生活。但他的勇气,在通往新兴城市的路途上,就像气门嘴出了毛病的轮胎,一点点地泄光了。城中矗立起的镶贴着彩色马赛克的高楼大厦,在阳光下威武雄壮地蹲踞着,建筑工地上,起重机黄色的巨臂吊着沉重的预制件缓慢地移动,汽锤敲打钢铁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震动着他的耳膜,沙梁附近的高高的铁架子上,电焊的弧光比日光还强烈,白色的烟雾缭绕着铁塔,他的眼睛又飘忽不定起来。他根据母亲提供的路线,在当年曾经枪毙过司马库的大湾子附近,找到了老金的废品收购站。他是沿着那条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走向废品收购站的。马路两边,有的楼已经造好,有的楼正在建造。司马库家的大院子已经荡然无存,那个‘华昌药业有限公司’自然也随之消失。几台挖土机正在那儿挖掘着深深的底槽沟,而教堂的原址上,矗立着一座七层的方方正正的新楼,楼房的外表刷成了金黄色,像一个满嘴金牙的暴发户。一行比绵羊还大的红字镶嵌在金黄色里,向人们炫耀着中国工商银行大栏市支行的势力和气派。楼前堆放着建筑垃圾的空地上,停着一辆进口高级轿车,轿车是娇艳、富贵的朱红色,漆面亮得能照清人影。他看到有一个身穿黑色毛料西装、高领朱红色毛衣、敞开着的西装胸襟上别着一枚珠光闪烁的胸饰的、高耸的乳房使毛衣出现诱人的褶皱的、头发像一团牛粪、干净利落地盘在脑后、额头彻底暴露、又光又亮、脸色白皙滋润得像羊脂美玉的、屁股轻巧地撅着、裤线像刀刃一样垂直着、穿双半高跟黑皮鞋的、带着茶色眼镜看不清楚她的眼睛的、嘴唇像刚吃过樱桃的鲜艳欲滴的、气度非凡的女人,挟着一个柔软的皮包,从轿车里钻出来,脚下巴巴地响着,冲向了那铝合金的旋转门,闪一下,便像幻梦一样消逝了。

老金的废品收购站,用石膏板圈起了一大片土地,废品分门别类,酒瓶子垒成令人眼花缭乱的长城,碎玻璃堆成光芒四射的小山,旧轮胎摞得重重叠叠,废旧塑料比房脊还高,破铜烂铁里,竟然有一门卸掉了轮子的榴弹大炮。几十个用毛巾捂着嘴巴的雇工,像蚂蚁一样忙碌着,有的在搬运轮胎,有的在分拣钢铁,有的在装车,有的在卸车。墙角上,用旧水车的还带着红色胶皮垫圈的铁链子,拴着一只黑毛大狼狗。这条狗比劳改农场里那些杂种狗要威严七倍。它的毛像打了发蜡一样。它的面前,摆着整只的烧鸡的咬了一半的猪蹄。看大门的人戗着一头狗毛似的乱发,双眼混浊,一脸皱纹,细细辨认,竟像原大栏公社武装部长的模样。院子里有一个熔化塑料的炉子,炉膛里燃着旧胶皮,半截铁皮烟囱里,冒着有些古怪气味的黑烟,一团团的颗粒状的烟尘,像灯心草一样在地上滚动。前来售卖破烂的小商贩簇拥着一台地磅,与司磅的老头儿争争吵吵。他认出了司磅的老头就是原大栏供销社的售货员栾平。一个花白头发的人骑着一辆三轮车进了院,他竟是原邮电支局的局长刘大官,一个神气极了的人物,现在,变成了老金的食堂管理员。他心里越来越怯,独乳老金家大业大,买卖兴隆,简直是一个资本家了。他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站在院子里发呆。但这时,在那栋简易的二层楼上,一扇大窗户被推开,独乳老金披着一件粉红色的大浴衣,一手挽着头发,一手对他挥动。“干儿,”他听到老金肆无忌惮地说,“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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