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平安

 

 

        那个一条腿的男人很久没开药单来了，这有点反常。

        我反思自己，觉得服务的够周到的了，对这个特殊的顾客，他的药单都是我先去诊所医生那儿取来，在药房拿了药再给他送到家去，每次按完门铃都要等很久，因为他那年迈的老母亲几乎完全听不见，而他撑着拐挪到门前显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回北京前还特意跟他说了，告诉他我五周后再来给他送药，他响亮地应着，他的声音总是很响亮的，包括他说“等一等”的时候，每次结完账，他就要喊出这三个字，这时我就可以手心向上，接受他特别酬谢的小费了。

        以前他的电话总是很勤的，老公也觉得奇怪，在他也自言自语地想我们哪儿有问题时，我推测说：他准是搬家了，我上次送药时还见他装了新假肢，可能想以后多出来走走，住五楼太不方便，搬到什么地方的一层去了。

        可忽然的，另一个顾客就说出了他死的消息。

        就在柜台前，本来老公是无意一问的，没想到这人也讲得并不沉重，只说他得了癌症，没治好，很快死了，且不想再多说的样子。

        我很想再问出些什么，遗憾的是没人能告诉我。

        直觉的，那独腿的男人很可能是自杀的。我走之前他还满面红光的，德国的医疗条件又是这么的好……一条条分析给老公听，他说：你想那么多干嘛。

        说得也是，在这儿一个人怎样生活完全是他个人的事，不妨碍别人就行。死也不例外，如何死那也是自身行为，某人自杀了，那自有他不想活下去的理由。没人奇怪。甚至可能还有与我们东方完全不同的理解，某年的圣诞节，一本由几十封遗言编成的书《让我结束我自己》，居然是最畅销的礼品。

        但是……

        我的心情很不好受，我还想起了他娘，那个几乎听不见的老人，对儿子的“怒吼”总是一脸笑眯眯的……现在她一个人怎办呢？

        真希望有一个人能在这时走出来，缓释我这莫名的，淡淡的忧伤。

        这样的人来了，她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像枝头小鸟般的活泼，如水中的天鹅样的优雅……

       

那是我在桂林旅游时遇上的事。

       

从那家知名的瓷器厂参观出来，车前已等着一些要钱的人了，天，这是些什么样的集合呀，失明的、障残的，都是让人看了心口发堵的人，导游关于丐帮的告诫在这样的群体前实在是有些不堪一击。

        好在他们似乎很有经验，没人注意我，目标都十分准确地冲着后面那群香港的阔太太，我得以顺利地来到车门前，就在这时，她出现了，冲我伸着一只手。

        这是一个拄拐的女孩，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穿着半旧的红色T恤，下面是一条毛了边儿的制服短裤，左边的裤管十分“残忍”地暴露着她那条只到膝盖的腿。

        我很后悔我的“轻装”，向身后示意说：“看见那人了吗？管他要，钱包在他那儿，。”

        女孩拄着拐蹦过去了。

        被截住的一帮人好不容易都上齐了，车缓缓的启动，车下的人却没有立即散去，他们很有礼貌的向车上挥手，那个女孩还把两个拇指并在一起，举着向我示意，似乎是一对好人的意思，她做这个动作时，手离开了拐，一条腿便站不稳，显得在那儿蹦来蹦去的，让人看着不忍，可她却一个劲儿的冲我笑，很开心的样子，对那样的笑脸我没法不报以相同的回应，是啊，人家自己都不悲哀，我凭什麽要用怜悯的眼光去看她呢？我猜女孩今天的收获不错。

       “你给了她多少钱？”我问老公。

       “谁？”

       “那个拄拐的女孩。”

       “我没有给她呀，我只有一张五块钱零的，给了那个盲的了。”

          ？这真让我很难理解了，车已经开远了，我无法再看到她。可她那样的对我笑是为什么呢？

        第二天清早,饭店门前的旅游车陆续出发着，我仍坐在我们那辆的后面一排，以闲适的心，无目的的向下看着。

        一辆轮椅缓缓地从前方驶来，上面坐着一位白衣黑长裙的少女，顾盼着，想从大巴间穿过，饭店的保安过来示意她离开，她莞尔一笑，娴熟地转动着车轮，这一笑，我看出她是谁了，是的，她的容貌我有些忘记了，但我记得她的笑。

        这不就是昨天那个拄拐的女孩吗？

        尽管形象上是如此的判若两人。

         除了飘逸的装束，她的头发也不像昨天那样蓬乱着，而是一个酷似山口百慧的发型，松软的在额前掠过美丽的弧线，整个人看上去优雅、娴静，像一个因做了滑雪之类的贵族运动不慎摔伤，需要暂时坐坐轮椅的富家女。

        我想着昨天的她……

        女孩，你在演戏吗？你一定还有其它的形象没被我看到。你只有一条腿，却能让自己活得如此“丰富”，你天生就是快乐的精灵吗？

        空调车的窗户是封闭的，否则，真想扔一张大票下去，让那钱飘飘荡荡地落在她身上，不为别的，就为让她也感受一下生活的戏剧性，这样的女孩，不该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吗？遗憾的是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去，悠悠的，像一只浮在水面上的天鹅……

        一条腿的女孩得自己求生存，她在这求生中竟然能忘记悲哀。是的，我确信她是忘记了，悲哀的人不可能有那样的笑脸，那不是装出来的。

        一条腿的男人有国家养着，无需抗争的存在反而窒息了生命的火焰。

        有老外问台湾作家柏杨：为什么你们中国人不团结？答曰：不是我们不团结，是上帝怜悯你们让我们不团结，试想我们中国这么多人，真要团结一致，哪儿还有你们的活路。作家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回答，说完了自己都觉得无奈。

        在这儿也有人问我：你们中国没我们的福利好吧？我就想模仿那作家说：没有我们也照活，架不住我们天生命硬，有韧劲儿，什么环境里都能扛着，换你们这样的搁中国有一个死一个，没福利也得行啊。有点胡搅蛮缠了，真说出来不知要得罪多少人，自己的眼泪也要下来了，可是气归气，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我们在苦难中所表现的生命力，不出来看看“别的”的活法，是不知道它的惊人的。

        杜思妥也夫斯基有一段很悲沧的话：希望永远失去了，而生命却单单留下，而且，在前面尚有最长的生命之路要走。你不能死，即使你不喜欢生。

        这是在指怎样的生命和怎样的灵魂呢？

        那个一条腿的女孩还有希望吗？爱情、理想、凡人渴望的种种可能还和她有缘吗？她单单留下的承载生命的身体都不是完整的，她想到死了吗？我看没有，那样的笑容，分明是属于很喜欢生的人的。

        有人问一生贫病交加的莫扎特，何以能创作出那么多欢乐的乐章，他说，因为欢乐本来就在人们的心里呵，尽管生活像一条锁链拼命想锁住这欢乐，但欢乐还是要顽强地挣脱出来，因为它本来就在人的心底。

        是莫扎特这样想了才得以成为天才，还是因为他是天才，所以他才能这样想？

        如是，谁能说那女孩不是生命意义上的天才呢？默默无闻、不被人知，像草一样任风霜雨雪的摧残却一次次绿了又绿的生命，在我那片广袤的土地上，不是太多太多了吗？

        我想她一定早把我忘了，她也绝不会知道，在千万里以外的地方，一个有幸见过她两次的人，是怎样经常地想起她来，想起她那动人的微笑，如荆棘上一朵盛开的鲜花，让回味的心在疼痛中明媚。

        这时，就很想跟她说点什么，说祝你幸福吗？这不实际，反而还让人难受。说祝你快乐？也那么不妥，因为快乐似乎本来就是她的专利，用不着我再去祝。

        就说祝你平安吧，虽然简单了点，并不能囊括心里的许多。

        女孩，无论你走到哪儿，也无论你前面的路上还有什么，让我的祝福伴随着你：

        永远的平安。

 

 

 

      

             

  一转眼圣诞节又要到了。

             

 不知道抑郁的西方人又会想出什么雷人的礼物。

 

                 我准备了一支紫色的蜡烛，在圣诞夜祝你平安，我亲爱的网友们，当宁静

的火苗融开时，你们的快乐和幸福真的就是我那时最大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