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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理由
——————读史铁生作品的感想
刘世洋(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05硕)
读史铁生的小说,很容易让人的心情变得无比沉重。他的小说有很高的艺术性和趣味性,非常吸引人;但这决不是它成功的主要原因。作品中充斥的对命运本质的追问,对生命的意义这一严肃话题的深刻拷问,才是作品中的精髓。被命运捉弄了的史铁生开始也是愤怒无比,痛不欲生;但是他很快将它作为既成事实接受了下来,并且倒打一耙,运用其深刻的眼光,通过透视自身的特殊经历,对主宰着人类丕泰祸福的命运本身进行了深刻的思索,探求活着的理由。
我们不难发现,史铁生的大部分小说在情节上都是以其自身的经历为依托的。在对这些悲惨案例的解析中,史铁生执着地思考着人类的命运。《宿命》中一个小小的茄子,或者说是一个狗屁,改变了一个前途无量的小伙子的生命轨迹;《对话练习》中几个青年一生的幸福,竟然完全决定于他人一时的喜好;《草帽》中老头的一个破草帽竟然成全了一对恩爱夫妻,但同样也有可能因此而注定了子孙的痛苦遭遇。生命中充满了无数的偶然因素,让人无所适从。万能的隐身的无处不在的命运之神可以任意出击,而渺小的人类个体却无能为力。命运是不可把握的,它可以随便玩弄你,你却无法选择,无法预防,它甚至在处罚你之前连一点提示也没有。小瞎子不满“干吗咱们是瞎子!”,师父回答他“就因为咱们是瞎子!”命运是否玩弄你,以及怎样玩弄你,完全凭它的喜好,它觉得你是瞎子好,你就只好是瞎子了。人类是根本无法同命运平等地对视,在命运面前,人类是处绝对弱势的。谁都会无能为力,谁都会因此而心慌,强烈的恐惧感、悲哀感,甚而孤独感,时刻紧紧地压迫着可怜的人类。
命运是这样的残忍和任性,生命又是这样的渺小和软弱无力,人类就像动物园铁笼子里面的动物,只配供人玩赏。可是人毕竟高于动物,因为人懂得自杀。生命如果就是遭受凌辱玩弄和苦难的过程,那便没有必要怜惜这个生命。人类必须为自己的存在寻找借口,寻找一个至一万个不死的理由。况且人总是要死的,地球甚至整个宇宙都会有消失的那一天,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是什么美好的目的吸引着人类挣扎着活下去?什么名誉、金钱、地位的,生不带来是已经证实了的,估计死也不会带去。史铁生看透了生命的本质,这些功利的目的只能会束缚人类的追求,在物质的世界里迷失了自己。史铁生说“目的皆是虚空,人生只有一个实在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唯有实现精神的步步升华才是意义之所在。”《命若琴弦》中老瞎子说:“记住,人的命就像这根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
史铁生的过程重于目的的思想,无疑为他自己乃至整个人类的生存找到了一个很强的理由。《原罪》中十叔终于发现了吹肥皂泡的乐趣;《毒药》中岛上的居民发现了培养变态鱼种的秘密;《命若琴弦》中的大小瞎子以及他们的师爷最终还是在三弦子上找到了兴趣。我们也有充分的把握断言:史铁生正是因为这个思想而最终选择了继续生存下来。史铁生说一定要找到一个至一万个理由生存下去,而且要好好活着,不至于是动物式的生存。可是回过头来,从客观的视角来看,难道肥皂泡泡就真的比动物的食欲和睡眠高一个层次?两个瞎子真的在三弦子上找到了高于动物欲求的生存意义?没有,也不会有的。如果那就真的算是人高于动物的根本标志,人实在根本上就是动物。假如有上帝,那么,站在上帝的位置上来看,人和动物其实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存在的东西;而且动物的源自生理的欲求还是很容易理解的,而人的一些荒唐行为反而显得近乎荒诞。所以说,如果狭隘地理解史铁生的过程高于目的之思想,实在是将人类降低到了动物的层面。人类之所以高于动物,就是因为人类会思考,而片面地抹掉生命的意义,人类的思考能力便没有了用武之地;人也就因此而成了动物。
其实,史铁生的过程高于目的,之所以伟大,并不是在于它否定了生命的意义,让人们聚目光于一寸之内,及时行乐,或者得过且过以免自杀。其真正意义在于坦然地承认生命是没有终极意义的,随着个体的死亡以至地球消失那一刻的来临,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这是很需要勇气的,敢于从容地接受生命的没有终极意义性,乃是其伟大的一个方面。既然没有终极意义,只要我们能够在小事上找到了慰藉,那就可以了,没有必要苛求永恒。可以说,这才是支撑着史铁生充满着无比的希望坚持活下来的最主要的理由。
在这里要澄清一个概念,就是,生命没有终极意义,并不能否定生命的意义。生命还是有意义的,超越痛苦,追求幸福,实现身体和心理的满足和完善,这便是生命的意义。生命终究会消失的,所以说它没有终极意义;但是在它存在的这个过程中,还是充满了意义的。因此人类要好好的利用自己的生命,好好的活出精彩来。
正是因为这样,史铁生才说,“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人类所追求的这个目的虽然是虚空的,但正是这个虚空的东西支撑着我们活下去。连上帝都感到“没有梦的诱惑,无尽无休的日子便仅仅意味着无与伦比的苦闷。”或许这里面流露出过多的阿Q精神,但是,很多时候清醒的阿Q精神还是很必要的。在认识到生命的不可能成为永恒后,能够选择继续生存下来的这种啊Q精神是很让人肃然起敬的。在这里,史铁生就是清醒的阿Q精神的体现。这也正是其最大的贡献。很多人也是认识到了生命的不能永恒,感到了无限的恐惧和荒凉,所以避而不谈这个话题,用世间的功利追求来转移自己的思考;其实这是很可怜的自欺行为。倒不如像史铁生这样坦然地接受下来,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探求生命本身的意义。
人经历了生命中的痛苦和无望,认识到生命的偶然、荒诞和可怜,似乎不如一死了之;却又不想如此轻易地结束生命,还是抱着一点希望的,幻想或许未来会好一点,而就是这种幻想支持着史铁生活下去。可是当未来变成现实时,又大半会失望,但是人总能够找到万分之一会变好的可能性来激励自己活下去,“只当我已经死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干嘛不再试试干点什么呢?”所以,生命虽然是暂时的、渺小的存在,命运或者上帝可以任意地嘲弄它,但是拥有生命的人类个体却应该认真严肃地对待它,在过程中实现精神的步步升华。
《命若琴弦》中老瞎子对一千根琴弦的绝对忠诚,“容不得对这件事有怀疑”,因为老瞎子在琴弦上“看到”的不是当下的得过且过,并不是满足于此刻弹琴所带来的陶醉;而是从中看到了生命的意义,体会到了生命的严肃。《毒药》中全岛的人热衷于对奇异鱼种的培养,将整个生命消耗在一条鱼身上,似乎很荒诞;可是只要在这件荒诞的事情里面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得到了心理的慰藉,那么这件事便不在荒诞。虽然生命随着小岛的转瞬消失而消失,可是在它存在的那断时间里仍然可以有意义。生命不是注定消磨在毫无意义的事业上的无聊行为,只要拥有这个生命的个体觉得自己的付出很值得,自己的行为有意义,那就行了,那就对得起这个生命。因此,生命的荒诞并不能否定人类待它的虔诚。所以,当十叔虔诚地吹着肥皂泡时,我们应该为之而受感动,因为他在肥皂泡中找到了治好病的希望,找到了“下辈子就好了”的慰藉。
所以说,读史铁生的小说,能够让人振奋起精神来,从容地对待自己的庄严的生命。很多人只是看到了小说中强烈的苦闷、荒诞、无聊、偶然、不可把握、宿命、悖论……,或者狭隘的解释其过程重于目的的观点,并且因此而夸史铁生多么地睿智,对生命认识得如此深刻。这实在是一种误读,至少也是肤浅的阅读;史铁生的伟大不在这里。生命没有永恒,但生命的存在价值也决不是为了暂时的快乐。生命的意义不取决于客观的事物,永恒抑或短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类自身对待生命的态度。虔诚地严肃地对待自己的生命,这样,生命的过程中的琴弦和肥皂泡便不再是简单的事物本身,而是漫溢着生的执着和追求。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找到生命存在的价值,找到活着的理由。
史铁生,1951年生于北京。1967年毕业于清华附中初中,1969年去延安地区插队落户。1972年因双腿瘫痪回到北京,在街道工厂工作。1979年发表第一篇小说《法学教授及其夫人》,以后陆续发表了《午餐半小时》、《我们的角落》、《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山顶上的传说》等多篇小说。其中《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和《奶奶的星星》分别获得1983年和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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