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琳达

jinjun777

两周前去看望八十二岁的姨妈琳达的情景，我一直忘不掉，她那等死又怕死的表情，还有那从干枯眼睛里流出的热泪，让我想起就心疼，知道她会糊里糊涂带着凄凉和无奈辞世，却只能做过沉默的旁观者，无法唤醒她从垂死的有形生命里，找到自己其实没有生死束缚的真身。世上大多数人都会像姨妈琳达一样，老时，带着生理和心灵疾病痛苦的离世，因为糊涂地被身体和思维情感主宰了一生，最后，就像在一个网里逐渐僵死的蝉蛹，至死，也是被囚禁在一个没有出路的网里，找不到那条本可以自由出入生死的通道，虽然，那条通道从没有隐身暗处。一个不肯或无缘从网里自我解脱出来的人，其生命的轮回，注定就是不能次次善始善终的。能无病而终，坦然面对和穿越身体死亡，只有觉悟到自己本性、修行圆满、得福慧两足的人才能做到。

去看姨妈琳达时，她还没有住进老年公寓，住在一家老年病医院。那天下午，婆婆、夫、我、琳达唯一的女儿白博，一起去看望早已住进医院的姨妈琳达。敲开严锁的病区大门，我们被医护人员带入病区。这个病区住着的老年人得的病有：帕金森、老年痴呆症、健忘症、忧郁症、臆想症。医护人员告诉我，姨妈琳达在电视房看电视。我们穿过病区娱乐室去找姨妈琳达，我看见娱乐室里都是些面色冷漠呆板的老人，有的坐在轮椅上无语发呆，有的坐在桌前做手工艺活，有的用目光追我们，看到眼前的情景，我觉得自己看到了人生最后一站的悲惨处境，虽然，病区里是用暖色和鲜花来装饰，虽然病区的设施很齐全体贴，我依然能嗅到每一个老人发出的垂死的凄凉气息。走到电视房外，白博让我婆婆和我们夫妻俩先进去，她想看看姨妈琳达是否还能认出我们，据她说姨妈琳达已经认不出很多亲戚了。我们走进电视房，几个老人在里面安静坐着看电视，一个老太太看到我们走进来，站起来，指着电视对我们说：“我去过那里，我曾经是个公主。”电视里正在放关于王子和公主的老片子，我们冲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曾经是个公主，经过她，继续走向姨妈琳达坐的地方。我们还没有走到姨妈琳达面前，她的目光就转向我们了，她看到婆婆就说：“你怎么来了？” 婆婆弯腰搂她的肩，她就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姨妈琳达哭。婆婆扶她站起，我急忙过去扶住她站稳，她看着我，说：“Jin，你也来了？”泪又流了出来，我微笑点头，拥抱她，和婆婆一左一右地搀她出电视房，她拄着拐杖走路也困难了，就是不肯坐进轮椅，说坐轮椅就意味她失去了自己的双腿。一年没见她，她的变化这样大，让我心里很难过。去年看望她时，她也是住在医院，身体却不像今年这样僵硬蹒跚，那时她声音洪亮，不断说笑话，只一年，姨妈琳达就变成一个忧郁脆弱的暮年老妪，不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活泼勇敢的小个子女人。

姨妈琳达看见白博，就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对白博态度很不好，白博看她又这样，也只好强忍着冷着脸跟在一旁，听白博说：姨妈琳达对她越来越刻薄，常常气她愤怒难过。我想我能理解姨妈琳达为何越老心态越反常，因为死在眼前，也要独自走完人生最后一站，没有亲人在旁时时陪伴，不能在自己熟悉的家园安度余生，是白博为她安排了这样一种方式走完人生最后一站，她已经衰老到只能接受别人的安排，心不甘，也无力改变自己的处境，气白博是正常的。

我们进了接待室，一间色调很温暖的房间，白色皮沙发，橙色墙体，桌上摆着鲜花。扶姨妈琳达坐到沙发上，我坐在她的身边，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背，婆婆和夫坐在姨妈琳达对面，白博坐在我的旁边，只有我和姨妈琳达亲密地坐在一起，大家随意的聊天。我努力将琳达姨妈的悲伤心情变得愉快，不断和她开玩笑，渐渐地，她开始笑了，说话力气大了，话也多了，现场气氛变得很轻松愉快。姨妈琳达看见我头上的黑色塑料头箍，说：“我一直想要这样一个头箍，我的头发现在变得很干燥很乱。”我取下头箍，小心的戴到她头上，怕弄疼她，说：“送给你了，你现在看上去好极了！利索又年轻！”白博说：“妈，你一生都没有戴过头箍，现在怎么想起要戴头箍了？还给Jin吧，你根本不需要戴头箍。”姨妈琳达没答她话，我暗暗冲白博摇摇手，对姨妈琳达说：“你戴着这个头箍好看极了，戴着吧，我还有很多头箍。”我抚摸她的头发，很乱很干。姨妈琳达以前是个理发师，自己开店，对自己的头发当然一直很讲究，现在，却任自己的头发乱草一样在头上堆着，心死了打扮自己的欲望也就没有了。我想到自己远在万里的母亲，也在一天天变老，眼前的姨妈琳达就成了我的母亲，我多希望让衰老的母亲身体不再被疾病缠身，心灵不再被寂寞和垂死的忧郁左右，我带着深深感谢和深深的无奈，轻轻抚摸着姨妈琳达僵硬的背部、干枯的头发，心里问：“母亲，我怎么才能让你走得安详不苦？”我真得无能为力，没有觉悟到自己本性的人，是无法清醒安详不苦地度过自己晚年的最后时光，虽然我心里充满对姨妈琳达深深的爱，但是，我只能做到，当我能够陪伴在她身边，我就努力给她带来心灵的慰藉和温暖。

姨妈琳达说她的腿很疼，我蹲到她面前，挽起她的裤脚，看见她的小腿整个是紫色的，摸上去又硬又凉，生命之机已经拒绝给她的小腿继续提供足够的活力。我轻轻轮流按摩她的两个小腿，希望能为她减轻一些疼痛和僵硬感，摸着她的腿，心里又湿润了。我告诉她平常应该如何做些护理腿部的方式，简单易做。我们在接待室里待了三个小时，我充分利用这三个小时，带给姨妈琳达一些身心有益的帮助，真得很惭愧，我没有彻底改变她悲惨处境的能力，这样如实地写出这篇文章，也只是想告诉每个人：善待自己的父母，当他们一天天老去时，他们才是我们最该给与关怀和关注的人，没有父母就没有我们。在父母即将离去时，要让他们带着爱和温暖走完人生，他们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带着子女对他们深深的爱离开。我是个不孝的孩子，每每打电话回家，听这样母亲抱怨：“你跑得这样远，想看你都不容易。”我的心里就好难过，自责自己负父母太多，我会努力在今生补偿对父母的愧疚，至少做到让他们在晚年岁月里，心态多些平和多些安详，少些烦恼少些困惑。

离开大锁把门的病区，我们又将姨妈琳达独自留在那里，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次见到健在的姨妈琳达，答案留给岁月去回答吧。白博说：“我妈从来不让别人摸她的腿，却让你摸了，真是奇怪。她今天状态也反常的好，真是奇怪。”我说：“这一点也不奇怪，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完全的信任和好感时，这个人就会完全放松自己的身心，真实地释放出自己的身心需求。不要跟你妈妈争，她要求什么，你能做到的就去做，不能做到的，她如何对你抱怨发脾气，你都不要和她计较，她现在处在人生最后的阶段，已经看到死亡即将来临，她害怕也无奈，只想从你这里多得到些安慰和理解，你如果把自己当成她，你就会完全理解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能帮助她幸福地度过晚年。”白博听了，无语，婆婆和夫听了，深情的看我。我能为姨妈琳达做的，只能是这些：让白博多站在姨妈琳达的角度上去体谅她，去为她努力营造一个愉快的晚年生活。我既不能帮姨妈琳达在仅剩的有生之年还能悟道，也不能教学佛因缘还没有到的白博修禅定，我尊重这个事实，并努力用另外一种方式，让两者的人生都尽量少些受身心之苦的时候。

跟随了佛陀四十多年的阿难，虽然在佛陀住世时一直跟前跟后，是佛陀的贴身弟子，但是，直到佛陀辞世，阿难也没有悟道，这提醒我认清了这样一个事实：悟道因缘没有到的人，即便日日亲听佛陀说法，也是难以觉悟。我经历的现实也是这样，时常能遇到一些对人生喊苦喊烦喊累之人，但是教他们如何做可以去苦去烦去累，却少有人会真正理会和照做，看来还有受苦受烦受累的力气，遇到这些固执要留在悲惨心境里的人，我说说试试因缘，没到，我就闭口不说了，耐心等他们自己决定终结心灵受苦的时刻到来，找何人何法自助都有效，只要真有终结受苦之心的坚定愿望。我远远没有佛陀普渡众生的无上真智和无边法力，遇到像琳达姨妈这样将自己一生都固守在心牢里的哀哀老人，我知道她今生已经错过可以被自己解救出来的时机，一个今生没有修过禅定的人，一个往世也与学佛缘浅的人，即便有佛陀在身边，个人悟道因缘，也是随个人修行勤懒和佛缘深浅，佛陀只能是个教个方法的老师，方法的实践则是佛陀不能代替的个人修行行为，悟不悟？何时悟？全在自己如何修行和开悟因缘，所以，看到琳达姨妈老了有这样苦的结局，我束手无策，也没有对她说佛说教说修行，这对她糊涂的垂暮岁月不会产生具体改善的效果，因为她得了臆想症和忧郁症的大脑已经死死控制了她的身心，她已经不能正常地支配身体，正常地使用大脑，身心于她其实已经是一部瘫痪的机器，被生命仅剩的余能支撑着还在勉强运作，却没有了重焕活力的一丝希望。

佛说开悟其实就是终结受苦，我有没有开悟，没有得道的大德给我印证，但是我清楚知道，自已已经终结了自己受心灵之苦的悲惨命运，谁说我开没不开悟，我无所谓，这一点也不影响我梵心欢喜走人生，能帮人时就帮人，而别人能开悟终结受苦，于我，则是最喜悦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