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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心向外望去,透过又高又瘦的窗扇,或者,沿着石壁上螺旋形的台阶层层而上,钻进尚未竣工的木质穹隆,掀开挂满绿锈的铜皮,站在依旧被脚手架团团包围的采光亭上,便可以看到整座建筑之外的奇异景象。也许难以置信,但却不可否认,不久之前这里还是一片蛮荒之地,被顽固的茅草、风沙和长有十二只脚的节肢爬虫统治了难以计数的时光……如今这块默默无闻的地域焕发出了神奇的光彩;一场突入其来的暴雨掩埋了昔日苍凉的风景,天空和云朵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新鲜颜色,原本空旷的大地沧海桑田,赤裸的火山凝岩融化成了肥沃的泥沼,暗中主宰生死的生物链条也有了惊人的改变。清新的空气带走了难以忍受的灼热,万物复苏,除了一个隐藏起来的秘密理由,似乎一切都一下子变得那么美丽而无可辩驳。
当那个不愿透漏身份的理由在他心中默默地涌动、成长、壮大,并最终迅速胜理智的时候,他还是一个近乎一无所知的顽童,虽然如今已被传颂为传奇般的伟大工匠,但是根据他未老先衰的悲惨记忆,以及流传于世的一本亲笔手记当中言之凿凿的真实证据,当初那份突如其来的冲动,至今仍是犹如一团无边的迷雾一般难猜难解。仿佛犹如眼前层层叠叠的方形石块、由近及远迂回着并列前行的高大柱廊,或是带着谜一般神秘微笑的雕像,高悬在半空中的曲折回廊、镂空栏杆与绳索,写满奇异符号的旋转通道,加上各种层出不穷的门扇、壁龛、金属悬挂结构和陶制管道,还有紧锁的暗门,以及门上密密麻麻的插孔与孔洞之间可能存在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无穷组合……。当初他只身一人来到这片不毛之地的时候,所有的这一切都还只是捕风捉影,如今这些东西全都变得历历在目,触目惊心。
然而根据有效的查证,舞厅的建造历史似乎并不如想象般久远悠长,最多不会超过他莫名其妙地失去的生命轨迹的长度。建筑的缘由似乎已不可考,要不就是被成堆的废料深埋于又湿又暗的地下;建筑活动开始的年代错过了纪元的起点,目的也无人过问,但无疑的是,从前这里也曾反复上演过如皇帝迎接凯旋的将士们一般隆重的喜庆场面,也曾不止一次地见证过群情激昂的少男少女,在似虚似幻的烛光里,高声吟唱反抗一切的宗教歌曲;或是狂醉迷乱的舞动人群,有如暴风掠过的海浪般此起彼伏地肆意扭动身躯;还有如胶似漆的恋人们在偏僻的阳台上,一遍又一遍地偷偷演练即将到来的美妙幸福。然而如今这里却变得如同被偷空的坟墓一般冷冷清清,只待不久的将来,同那将自己囚禁于其中的苍老无力的建筑师一道,共赴永恒。
尽管为数少之又少,但是毕竟还有留存:那些曾经亲眼见证过舞厅的诞生、成长、变迁,如今又有幸即将亲眼见证它同样光辉毁灭的、尚未开化的人们,在那无可避免最后的时刻,是否还会依稀地记得它曾有的美丽与辉煌?是否他们当中还会有人记得,在一个难以描述的万籁俱寂的黎明,地平线的一角,灰褐与殷红交汇难分的地方,一个浑身挂满泥水和另一种不知道是什么属种的水生植物的人,爬出了锋利的草丛,踩着刚刚凝固不久,时下依旧炽热的熔岩,踉踉跄跄地来到了现在业已建立起高大建筑物的处所?没有人知道,不过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最初地点的选择似乎并无规律,也不需要其它什么牵强的解释。一些胆大心细但又原始无知的追踪者们最后得出了这个结论。他们三五成群,在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离开各自七扭八歪的村落,远远地绕开这个古怪的来客与火辣辣的太阳,带着原本应该用来狩猎的石斧与木棒,爬进连绵不绝的灌木丛里;他们头上顶着有毒的树叶与伪装成树叶的有翅目昆虫,一面贪婪而又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古怪来人的一举一动,一面低声细语,胡乱地猜度着他难以解释的不明来历,进而完全忘记了蚊虫的叮咬与饥饿的突侵,直到遥远而有节奏的号角声传来特有的警告,或是清晨的露水浸湿了最后一块干燥的衣襟、沉闷的雷声预示起近在咫尺的不详征兆,以及惊恐地看到被偷偷注视的水中来人站起身来,向着自己的方向远远地张望,这才孩子般哄的一声逃去。第二天又准时地再次跑来。
他就是在这种不远不近、为数众多的注视下开始建造心目中最为神奇而又美妙的建筑物的。起初,他用石片或是无名的树枝,漫无目的地在沙地上反复勾勒一个又似祭坛又似神庙的物体的大致轮廓,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又用削尖了的芦苇,蘸上自己在夜里趁着蒙蒙月色,精心调配出来的各种有色液体,在一些不知来历的白里泛黄的纸张上,一遍又一遍地描绘心中所设想的宏伟建筑的每一个角度,每一个细节;这些细节精致到如此的程度,以至于它们后来实现的真实物体都无法与它们相提并论。这种并不十分正确的方法从另一个侧面强烈地引导与刺激了他创作的积极欲望,也差一点毁了他整个原本庞大而成熟的计划。他几乎迫不及待地马上动手,全然不顾身体上的累累伤痕与本不应无视的疲劳,就算对即将诞生的奇妙构筑物的基本功能依旧浑不知晓,也是全然不顾,只凭借一个心中异常强烈的意向与真实的冲动,推动着自己向前行进。带来驱动力的诱惑来源多种多样,形式也千变万化,就好像他最初建造的数不清的轨道与封闭长廊,蛛网般地从中心向四面八方发散出去,其中有一些长廊的结构用十分常见的粘土烧制而成的砌块,配合大量曲线轮廓的模板,与另一种粘稠的流体一起浇铸而成,而另外一些的建造材料则是光;长廊的数目没有做过预期与统计,因为很可能那数字本身就是变化莫测与没有什么确实意义的,但是连接到建筑中心的入口数目却是永恒不变的“7”!有些长廊曲曲折折,通向一个甚至几十个迷宫一般的无尽世界,另有一些看似高大雄伟,但内部却是空空荡荡,了无生趣;有的长廊里一团漆黑,呼啸而过的风声引起阵阵回响,令人不寒而栗,还有的刚走进去一派光怪陆离的奇异景象,但是行到深处却只有一堵嘲笑人的空白墙壁;有些长廊(准确地说是大部分)的形态与时空结构彼此交叉重叠,形成无法拆开的绳结般的复杂体系,还有一些宛如具有了生命,一再地背叛他怒不可遏的强烈意志,自作主张地胡乱延伸……。由于所有的这些都只是建筑物诞生之初最早的混乱形态,尽管稍显杂乱,但在那年轻的建筑师看来总还情有可原;那时的他还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将要建造的是一座狂乱的舞厅。
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后,他才渐渐地明白了这一点,因为繁重的设计与建造工作始终让他无暇思考这个原本早该解决的问题,始终如一的记日记的习惯也会在每天晚上占去他生命中不可忽视的一段宝贵时间,特别是在舞厅的基础刚刚埋下,以及后来历经岁月而不曾改动的入口与中央大厅初具雏形的那段时间里,他几乎是彻夜工作,完全放弃了原本在睡梦之中寻找动力与灵感的传统方法。他在昏暗的灯光下伏案绘制建筑所需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图样,满心激动而又无比耐心地,用细如发丝却又硬如钢铁的特制中空画笔,配合经过层层过滤的精细墨水,还有刻有数种转换比例的木质直尺、弹性刀片以及组合复杂的多重透镜,一根线条一根线条地描绘出后来被严格复制并精确安装到舞厅各个角落的,形状各异的窗扇、楼梯、门把手、转轴与折页、各种灯具、火把与烛台、排气孔洞、壁炉,甚至是墙上的五彩纹饰、花瓣,柱头顶端神态各异的雕像面孔、卷曲的十字涡旋、麦穗、丝质幔帐与怒放的忍冬草叶,回廊里的变化多端的地砖拼图,天花板与圆形穹隆里的精美壁画、边框与重重叠叠的线角,以及试图象征力量、美丽与和谐的一条条轴线,和相对放置的抽象标志与几何图形,而这所有的一切,仅仅是为了让即将诞生的宏伟建筑看起来更加丰富多彩而又耐人寻味。看着自己的美妙设计一步步地变成眼前无可争辩的现实,他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难以自胜,以至每每忘记了清晨不容小觑的寒冷的无情突袭:刺骨的寒气从尚未完成的洞开门户外面直冲进来,不止一次地冻僵了他麻痹而又浑然不知的四肢与眼睑,但是他依旧内心如火,喜气洋洋。
也许正是这种过于趾高气扬的神气、自满与粗心大意,在后来的一个说不清是偶然还是必然的时刻,引发了那场灾难性的大火,几乎焚毁了整座由无数的心血垒成的杰作。事发的当时是一个阴沉的午后,干燥而略带腥臊的空气似乎预示了某种不详的征兆,树叶的摆动开始变得杂乱无章,清澈隽永的溪流也一下子混如稠粥,腐朽无力的火山停止了粗涩深沉的喘息,先知先觉般地等待着某种即将到来的重大变迁;一切都仿佛是经过了预先的精心设计一般,发生得不容争辩,天空在一瞬之间改变了颜色;无情的热浪席卷平原,荡涤过大片大片原本怡然自乐的草地、灌木与食草的动物群落,也阻挡了原本意欲来袭的洪水和猛兽。隐蔽的原始人类四处逃窜,躲进高大的树木或是岩石的背后,不停地祷告他们自己都无法说清的荒唐神灵……。大火在黎明之前逐渐褪去,留下黝黑黝黑的废墟在烟雾与晨光中低声呻吟。后来他把这场景详详细细地记在了笔记之中,并配以尽可能多的亲手绘制的真实图片。
不止一个人在事后多年斩钉截铁地断定,当初那场凶猛的大火,其实正是那位年轻气盛的建筑师自己一时任性所为,而且更加可信的是,也曾有间接证据提到,根据建筑师一次无心当中提到的自己的“杰作”数目,似乎完全可以做出这样合理的推断,但是勿置可否,事实的真相已无从考证,更何况“真相”的含义原本就是与猜想紧密相联,密不可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灾难过后,建筑师很快又开始了全新的设计与建造。他花费了不小的精力与时间,认真清理大火肆虐过后的残垣断壁,独自一人默默地在几乎数不清的长廊、巷道、甬路,以及坍塌的了大厅、地下室,还有毁坏殆尽的庭院与花园里,整理自己昔日满怀希望与激情建造起来的作品碎片,就像是一个被命运反复折磨的暮年的母亲,在沁满鲜血的死寂的战场上,安静而无望地搜寻着自己最后一个儿子的尸体。对于生命与残酷的确切含义,设计师并没有多加讨论,他后来厚厚的工作笔记与日记中也找不到太多有关于此,或是有关于吞噬一切的大火的记录,也许是因为他早年的独特经历,使他放弃了谈论这一事件的兴趣与能力,也可能是因为早他在踏上这片蛮荒之地之前,便已经立下了足以蔑视一切此类问题的豪言壮志与强大信心,当然更可能是因为已经依稀在他心中膨胀的新的宏伟蓝图,以及急剧衰老的身体和一再拒绝给予更多帮助的时间。为了一切从头开始,他毅然选择了顺服、信仰与忍耐,毫无疑问这并不符合他原本自信而高傲的性格。改变是痛苦的,但也是必须的。他一再地努力试图说服自己相信,所有伟大的创造,无一不是源自于伟大的模仿,随后才是逐一而来的个人理想与特有风格,可是这种缺乏本质力量的劝诫只会在夜深人静之时,近乎无限地拉长他与光明之间的有效距离,直到最后,他不得不用浸过冷水的荆棘枝条,痛责自己沉重无用的肉体,希望借此能够挽救自己那更加沉重而又一无所获的灵魂。
然而就是在这个时期里,工程的进展在不经意的潜移默化之中,有了始料未及但又令人欣喜的改观。其中最根本的改变力量很难说清,也许来自于一种他从当地人那里学来的神秘仪式与舞蹈,也许来自于他时常烂醉之后沉迷于其中不识归途的浑浑梦境,也许是因为他花费了越来越多的时间,忙于抄录与誊写一些蹩脚的绵绵情话与充满隐喻的诗句,而不是绘制全新的建筑图样与制作更加合理而考究的模型。记录的文本越来越厚,重建工作却进展缓慢。但这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更加精细的思考让他放弃了从前如疾风暴雨般的工作方式,转而从一些最不起眼的细枝末节着手,一笔一划地全面修改与制定全新的建造计划:长廊被取消了,至少是大量地削减数量,直到理性可以接受的范围;建筑方法与可加运用的材料也经过了更加周密的考虑与计算,以节约开支,减少不必要的物资浪费与精神投入。他修直了道路,填平了华而不实的窗口和壁龛,取消了山花新颖的不对称式设计,拆开成双成对的壁柱,代之朴实无华的直角式设计;所有的地面都换成了厚厚的木质地板,天花板也被刷成了简单而凝重的黑色。另外,他又打通了几个关键方向上的房间,使其历尽变迁与磨难,终于在后来变成了舞厅中最最混乱不堪入目的下等包房;他还建造了又高又大的室内平台,旁边栽上琳琅满目的热带植物——后来的事实证明前者的举动实乃明智之举,后者则纯属画蛇添足。建筑中心的改造最为引人注目:一盏气势恢宏的吊灯取代了原先七零八落的各式蜡烛,地面的铺装也适当地加强了向心感的形成——日后这里理所当然地变成了熙熙攘攘的舞池,这一事实除了后来名声鹊起的建筑师本人之外,似乎没有什么人可以饱以微词。
不得不承认全新的改造带来了巨大的成功,但也似乎同时带来了更多的烦恼。建筑师的脾气越来越坏,不是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是因为忍耐力的经久消磨,久而久之,精妙绝伦的建筑物在他的眼里,逐渐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奢侈的废品,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不仅丝毫没有排解他心中的苦痛,反倒成了一件站立在那里,从四面八方暗自嘲笑其无能表现的永恒见证。嘲笑很快就公开化了,声音也由小到大,从低声细语,直至震耳欲聋。为了缓解痛苦,他不止一次老泪纵横地跪在空无一人的舞池当中,祈求那股自己苦苦追求良久的神圣力量,驱散那舞动在自己心中翻江搅海似的魔鬼般的邪灵与狂乱,或是一种传说中的隐秘魔法的帮助,能够引导他可以自怨自艾地甘心埋没自己那引来无限欲望与折磨的、该受诅咒的情欲与天才。祈求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许是因为缺乏正确的方式,或是必不可少的虔诚,总之他从未收到过任何回音,希望也在不知不觉当中蜕变成了不可抵挡的愤怒。但是他还是坚强地忍耐着,用一种近乎残酷的绝无仅有的方式,似乎是在为某种终将到来的仪式做着最后的准备,直到有一天,他把这一切,以及这一切之中所暗含的必然真相,全都完完整整地写进了那本延绵不断的笔记当中,决定让它代替自己,作为流传在这个世界之上的更加经久而可信的见证。而后,他走出早已腐朽得摇摇欲坠的舞厅,把笔记送给了一个躲在灌木丛中窥探已久的、怯生生的原始人类,然后再返回来,关上门窗,砸毁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
那个不识字的原始生番如获至宝,但同时又害怕自己的无知亵渎了记录中被众多同伴视为不可破解的神意的秘密文字,便将其加意留心地保管了起来,使其得以免于进化之力的无情摧残,待到他们生存于其中的那个文明发展到足以充分理解笔记中内容的时候,再将其公诸于众。时间证明的结果是他们最后将它整理成了以上的内容,并对其深信不疑。作为建筑师,我读过那份记录,也非常清楚其中的真实故事,其实并不是什么建筑学的笔记,而是关于一个偷走了他某件东西的女人,但是我并没有据此告知他们,因为我不愿让自己再次想起,同样的东西,我丢失了比故事中的建筑师更加漫长而久远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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