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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 by 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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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9.12.2003 00:39:38 | 只看该作者
第一卷纲目<br>--------------------------------------------------------------------------------<br><br>一,初 <br><br>燮朝立国一百二十年后,古镜宫里,姬姓少年开始听老星相师说起乱世同盟的往事。 <br><br>二,蛮荒 <br><br>北陆风云,真颜部在蛮族内争中被灭族,乱世同盟的“第一个人”吕归尘亲眼目睹了悲剧。地宫中神秘的嚎声隐藏青阳吕氏不为人知的秘密,揭开这个秘密的吕归尘第一次操起了刀,青阳“大辟之刀”的历史开始在他身上传承。 <br><br>三,虎牙 <br><br>东陆下唐,“第二个人”羽然被武士翼天瞻带到了这个繁华的所在。猛虎啸牙枪宿命的主人姬野此时还仅仅是个有着纯黑色眼睛的倔犟孩子,但是这个“乱世同盟”的“第三个人”却是整个九州风云的操纵者。 <br><br>第一,第二,第三个人终于相遇在下唐,姬野在恶战中胜出,但仅仅是个开始。 <br><br>四,苍云古齿剑 <br><br>随着姬野进入禁军,少年们的友谊慢慢开始。翼天瞻没有找到他所要找的东西,少年们却在一场意外中起出的地下的骨骼,最后的天驱武士留下了苍云古齿剑和天驱的梦想,传承者终于出现。姬野和吕归尘交换了指套,冥冥中这一代天驱主人的位置也已易手。 <br><br>五,威武王 <br><br>东陆最大的野心家和诸侯王,不可一世的威武王终于登场。殇阳关血战,即使在东陆名将们的围困中,威武王嬴无翳依然入击天之鹰脱围而去。 <br><br>随后到来的是杀戮和诸侯们的内争,目睹一切的姬野开始迷惘。可是无论怎么迷惘,他毕竟看见了天下第一霸主的威武,一统天下的理想最终为他所实现,就是起因于那一刻嬴无翳挥刀的雄姿永远留在了姬野的记忆中。 <br><br>姬野和小舟公主相遇于杀戮和血腥中。 <br><br>六,断刀 <br><br>屠刀就要落在吕归尘头顶的时候,他的朋友终于携一匹快马,十二柄长刀冲进了法场。这一场不及后果的冒险,与其说是姬野的勇气,不如说是他少年时候的愚蠢。未来操纵天下的野心家也曾有过年少轻狂,不惜一切要去救自己朋友的时候。 <br><br>生与死间,软弱的蛮族少主终于拔起了地下的长刀,大辟之刀和狂战士的血第一次惊动东陆。 <br><br>姬野远走中州,吕归尘随虎豹骑远遁北陆。 <br><br>七,少主 <br><br>朝阳下,吕归尘拔出他的苍云古齿剑,历史到了这个时候,他无法再逃避,终要以青阳少主的身份去面对他自己和整个蛮族的未来。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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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2003 00:40:34 | 只看该作者
第一章 楔子·初<br><br>--------------------------------------------------------------------------------<br><br>深夜,窗外的雷电撕裂了天空,银色和紫色的电蛇在乌云中偶现鳞牙,雨下个不停。 <br><br>少年托着脸蛋坐在窗前看雨,知道不到清晨是无法回家的了。 <br><br>古镜宫里的灯火不能说微弱,可是却照不尽浩如烟海的书籍。不知道有多少深色的巨大书架,排列着大燮朝穷一百二十年人力收集到的所有书籍。在这里可以找到辰月宫无上秘术的只鳞片爪,也可以找到天池山上夸父族的重要文献,甚至远古人类诞生前的神创传说,在这里也能找到无数的版本。 <br><br>身穿背后用银线绣有漫天星辰的黑袍,老人正借助机关登上一面书墙的高处,仔细寻觅着他所需要的古籍。通常这些星相家所研究的古籍和其他任何人都不同,也只有他们能够借助这些古籍中偶尔出现的真实去推证太古至今的星空变化。 <br><br>“唉,那本九州缥缈录应该在这里的,”星相师低声叹气。 <br><br>“老师,”少年靠在书墙下,“最初,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br><br>“最初?最初没有大地,没有天空,也没有星辰和诸神,宇宙是一片无边的混沌。” <br><br>“我不是说创世起源,”少年说,“我是说我们这片大地上的变化。” <br><br>“喔,沧海桑田,变化莫测,过去的种族已经被掩埋在山川和河流下,或者他们已经远航到瀛海外的其他土地,古代有大陆从海底升起,巍峨的山脉沉入水中,”星相师洒脱的笑笑,“历史埋没过比我们更辉煌的文化。” <br><br>“唉,”忍受老师这种信口开河的习惯已久,少年只好自己叹息了一声,准备离开了。 <br><br>“呵呵,还是想问乱世同盟的开创史吧?”星相师从书墙上缓缓降了下来,“好吧,找不到九州缥缈录,我也没有事情可做,就告诉你一些事情吧。不过对于真实与否,我还不敢保证,只有曾经亲历那场变化的人,才知道历史风云的全貌吧?” <br><br>“那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呢?” <br><br>思考着,星相师竖起了一根手指。 <br><br>缓缓的,他又竖起了一根。 <br><br>少年迷惑的看着他在那里沉思的时候,星相师忽然颤抖着竖起了五根手指! <br><br>随着一阵咳嗽,老星相师扶住了身后的书墙。对于一个近百岁的老人,夜风确实太冷了。少年急忙去关了窗子。星相师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br><br>“老师,你开始用一根手指说天地从唯一开始,然后说生出了二元,可是五又代表什么呢?”少年迷惑的看着老师。 <br><br>星相师用手里的典籍敲打了少年的头顶,微笑着:“原来是个傻子。” <br><br>“最初,”星相师斟酌着词句,“也许是从一个人开始的,但是我们也可以说是两个,后来我想要咳嗽,所以张开手准备去扶旁边的东西而已……” <br><br>老星相师看着窗外漫天的雨丝垂下,思绪进入了渺渺茫茫的过去:“好吧,让我们从第一个人开始这个故事吧。走进那片风云历史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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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2003 00:42:13 | 只看该作者
第一卷·第二章 蛮荒<br><br><br>第一节<br><br>--------------------------------------------------------------------------------<br><br>夕阳,菊花,春天的风。 <br><br>五千里瀚州的莽原,在一天的最后时分如此寂静,古老的雄歌幽幽扬起。曾经热血奔驰的英雄们已经被埋葬,他们的名字已经被尘封在历史中,当年的血则干枯在荒草和尘土下。 <br><br>白衣的女孩跪在被北风剥蚀的朽木碑前,千千万万的发丝金缕一样被风吹散。映着衰老的斜照,发间雪白的曼陀罗花黯淡得如同那些已经失去的岁月。 <br><br>老人在少女的背后吟唱再也无人相和的古老战歌。不再是当年,旧时代的武神疲惫的喘息在纷乱的战争中,传说即将被遗忘,只剩下最后的天武者依然在追忆那些轰轰烈烈的理想。 <br><br>一缕缥缈的香烟追随着风上了天空,燃尽的香碎成了一捻细细的灰。 <br><br>“我的父亲……我的儿子……”老人嘶哑的声音仿佛漂浮在空气中,久久也不散去。 <br><br>大地忽然震动了,仿佛远处的大山崩裂,又仿佛大江上的怒潮迫近。女孩惊惶的转头看向北方,发间的那朵白花在这一瞬间娓娓坠落。老人的目光在一瞬间锐利起来,但没有回头,只是慎而重之的把一束新点燃的线香插在了朽木碑前。 <br><br>“孩子,走吧,”老人起身,轻轻抚摸着小女孩的头,无视于远方地平线上越腾越高的烟尘。 <br><br>“爷爷,”淡金色头发的女孩子有些心悸,双手抱住老人的腿死死贴在他身边。浩荡的草原在震动,尘头渐渐逼近,这一对老少就像滔天狂浪中的两片枯叶,不由得小女孩不怕。 <br><br>老人神色不变:“只是骑兵而已,蛮族的铁骑兵。” <br><br>“蛮族?” <br><br>“南边,青阳部正在和真颜部的龙格真煌交战,想必是青阳部驰援的铁骑吧?”老人淡淡的说,“这样的声势,看来青阳部会胜这一战。” <br><br>“交战?”小女孩瞪大眼睛,一双灵动的玫瑰色瞳子转来转去,却是满脸的迷惑。 <br><br>老人看她歪着脑袋的样子,不禁笑了。 <br><br>“就是很多人在一起打架,”他凝视着女孩背后的朽木碑,笑容如抽丝剥茧一样缓缓消逝,“没什么可看的。” <br><br>老人的身后,一匹纯白的骏马正缓缓的弹动马蹄,左右顾盼中带着警惕的神色,两只马耳直竖了起来。白马原本一直在吃草,但是战马的素质让它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分外警觉。老人弯腰抱起小女孩,将马背上一件黑色的披风抖开裹在她身上,随即带着她翻身上马。女孩子虽然年幼,身材却颇欣长,年迈的老人抱着她上马,却丝毫看不出吃力的样子。 <br><br>“走吧,”老人隔着披风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到扬州还有很长的路呢。” <br><br>白马洒开了马蹄,轻盈的驰向西南方,仿佛一只贴地飞翔的白鸟。 <br><br>         ※       ※       ※ <br><br>滚滚铁流来自北方,践踏着春天的新草。 <br><br>清一色的黑骏马上,蛮族青阳部的铁骑兵策马奔驰。骑兵们厚重的熟铁甲边缘装饰着豹子的皮毛,马鞍边插着清一色的阔身长刀,脚蹬过膝的硬皮长靴。这是青阳部引以为豪的虎豹骑,也是从不到千人的虎豹骑起家,青阳部最终击败蛮族其余六大部落,居于北陆之主的位置。而半年之前,南方小小的真颜部居然举旗反叛。真颜部的君主是龙格氏的龙格真煌,算起来还是青阳王吕嵩的侄儿,以勇武闻名于九州。可是凭借真颜部区区几万兵马去抗拒七部首领青阳部,龙格真煌无异于送死。 <br><br>青阳王吕嵩派遣使者,三次劝说龙格真煌归顺,龙格真煌没有丝毫悔改的意思。吕嵩大怒之下,终于派遣七万重兵南下,与真颜部接战四次,竟未能攻破龙格真煌的本阵。有一次只差一步就可以擒获龙格真煌,可是真颜部武士死战救主,青阳部的重装铁骑竟然为之丧胆,令龙格真煌有机会单骑逃脱。吕嵩只得调出自己的堂弟,青阳部武功第一的九王吕豹隐,领青阳部第一重兵虎豹骑奔赴前线,意图一战中平定龙格真煌的反叛。 <br><br>此时奔驰在队伍最前方的中年武士,就是九王爷吕豹隐。吕豹隐四十一岁,正当壮年,不但以刀术闻名于青阳部内外,而且是蛮族罕见的谋略家,以冷静果敢著称。他往往以奇兵直指敌人要害,斩将夺旗,必全功于一役,人称“青阳之弓”。 <br><br>他已经领虎豹骑马不停蹄的奔驰了两百余里,本来应该修整歇马,明日再缓缓进兵。龙格真煌的大营就在南方三十里外的铁水河河畔,双方已经对峙了三个月,并不急在这一时。可是半路上传来的消息,龙格真煌得知青阳部再次增兵,竟然不惜一切展开强攻,意图在吕豹隐没有赶到前先击溃铁水河畔的青阳军。他选中日落的时候发动进攻,正赶上青阳军在附近放马就食草料,于是一击得手,竟然以区区四万残兵逼得青阳军大乱。 <br><br>这种局面下,一般将领往往进退两难。进一步驰援的话,战士和战马都已经疲惫,即使赶到铁水河边,未必能有多少斗志;退一步逃走,铁水河边的青阳军无疑损失惨重,吕豹隐如果要整顿人马再次图谋进兵,势必又有很多麻烦。 <br><br>不过领兵的毕竟是“青阳之弓”吕豹隐,吕豹隐惊而不乱。听完了斥候的消息,他面色青冷,竟没有半分惊讶,只静静的凝视自己的影子沉思。夕阳渐渐下落,影子渐渐拉长。吕豹隐忽然拔刀下令,喝令三军不惜代价全速行军,拼死也要赶到铁水河边救援。他军令极严,虎豹骑又是青阳部大军百里挑一的劲旅,属下的将军虽然也对他一举搏上青阳的精锐骑兵感到惊诧,却不敢有丝毫怨言,全力挥军疾驰向铁水河边。 <br><br>吕豹隐顶着劲风奔驰在前。事实上他也不清楚龙格真煌真正的兵力,也不知道这次行险的胜算有多少。他只是决定赌一次,赌他的盖世功业,也赌他来日的荣华。这个念头死死的抓住了吕豹隐的心,所以他不曾发觉自己的马蹄踩碎了草间那朵雪白的曼陀罗,也不曾注意他所驰过的朽木碑上记述这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历史。 <br><br>吕豹隐不读史书,他只相信未来的历史在他手中。 <br><br>         ※       ※       ※ <br><br>落日在天地的尽头拉出最后一线光明,而后沉沦在西方的天池山脉下。云天上,铁灰色的阴影迅速的推动着夕阳留下的半天血红,等到阴影占据了整个天空,黑夜就将真正驾临这片草原。 <br><br>铁水河的河水已经染红,狮子旗和豹云旗在远处混杂,疲惫的武士们绝望的挥舞着战刀,越来越多的人倒下。战斗从日落前一个时辰开始,真颜部的武士们扛着狮子大旗冲向了青阳部的大营,青阳部的铁骑兵提起沉重的马刀步战,却无法抵挡真颜部的冲击。真颜部武士们艰难的压迫着青阳大军退后一里,战线扫过的草原尽是一片血红。 <br><br>“双方军力已疲,”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低声说。他立马在真颜部阵后的草坡上,身披一件赭色的皮甲,手中长枪上洒落一片血红缨。他一口东陆官话,身材相貌也并非蛮族武士。而他身边是一个魁梧的中年武士,一身强健的肌肉罩在布衣下依旧线条分明,身上没有披甲,只用一条铁带束腰,一眼可见是是北陆的蛮族。 <br><br>“我部能赢么?”中年武士转头看向那个东陆少年。他的眼睛里看不出喜忧,却别有一种威严,而威严之下,又有难以觉察的悲凉。 <br><br>“五成,如果吕豹隐不来的话。” <br><br>“如果他真的赶来呢?” <br><br>“一成,”犹豫了一下少年摇头苦笑,“或者根本没有。” <br><br>“东陆人,你不怕么?” <br><br>“真颜部的主君尚且不怕,我似乎也不必害怕了,”少年淡淡的回应着。 <br><br>中年武士轻轻的笑了笑,笑容里却没有丝毫喜色。听闻“狮子王”龙格真煌的大名,人们多半想象这位真颜部主君霸气威武,是一位力可拔山的雄壮武士。可事实上,立马在狮子大旗下的布衣武士就是龙格真煌,乍看起来平凡到了极点。他几乎从不披挂重甲,身上一件粗棉布的征衣也已经洗得发白,座下的斑毛马看起来颇为寒酸。唯有马鞍上露出的半截战刀显得与众不同,刀极沉重,刀锋的弧线含在刀鞘里尤然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br><br>少年扭头去观望远方的战局,龙格真煌略略扫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龙格真煌甚至不知道这个东陆少年的名字,只是他决定反叛的时候,这个东陆少年骑了一匹嬴马,带一杆长缨红枪流浪到了真颜部的领地。少年精于东陆的兵法和军阵,也正是借助他的才能,真颜部才能以弱势坚守三个月。他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龙格真煌也不问,只叫他“东陆人”。 <br><br>周围渐渐的黑了下去,远处的苦战还未结束。少年凝视远方如一尊石雕,龙格真煌扭头去看自己身后的一队战士。这一队战士不下五千人,列出一个巨大的方阵,此时如果投入战场,几乎可保必胜,但是龙格真煌始终没有下令。 <br><br>他目光所到的地方,方阵中的一个少年忽然惊醒。那个少年只能算作一个大孩子,原本困得倚着长枪,就要睡着了,可是不经意的抬头一看,正好对上了君主龙格真颜的目光。少年惊慌的从地上弹起,他人虽然瘦小,却使劲挺了挺胸膛,竭力作出威武的样子,只是不敢和龙格真颜对视。龙格真颜愣了一下,竟然微微的笑了。他脸色原本苍白,这一笑却有了一点血色,转过目光去看少年身边的老兵。老兵比少年先一步睡着,根本没有发现主君回头注视自己。 <br><br>“爷爷,爷爷,”少年慌慌张张的去拨那个老兵的肩膀。 <br><br>龙格真煌目光微微一闪,少年为他目光所摄,急忙抬头看他,可龙格真颜只微微摇了摇头。少年不知所措,正要再次去拨醒那个老兵,可他一抬手,龙格真颜又是摇了摇头。这一刻的情景被那个持红枪的东陆少年看在眼睛里,少年嘴角扯动,微微笑了笑,象是不屑,又象是感喟。他拨开腰间酒葫芦的塞子,仰起脖子灌了一口,低声赞叹:“青阳魂是好酒,只不知道还有多少机会喝了。” <br><br>以他十七八岁的年纪,喝酒如同喝水,也算骇人听闻了。 <br><br>少年放下酒葫芦,脸色忽然一变,带马前驱一步,双目灼灼的看向了西方。几乎就在同时,龙格真煌面色肃然,也看向了同一个方向。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从暮色里传来,一匹乌黑的战马正从正西方逼近,转眼就到了草坡下。 <br><br>“主君!”浑身是血的骑兵翻到在马下的草丛里,“青……阳……” <br><br>报信的斥候努力探出右手伸向草坡上得龙格真煌,可是一口鲜血呛在了喉咙里,他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用尽全身力气瞪着龙格真煌,象是要用目光告诉他什么。东陆少年的脸色在一瞬间惨白如纸,他扭头看向龙格真煌,却发现龙格真煌只是神色一闪,随即恢复了平静。毕竟是完全不同的阅历,在这个消息到来的时候,东陆少年还是不如龙格真煌把持得住。 <br><br>“我知道了,”龙格真煌点了点头。 <br><br>斥候眼睛里最后一线生机逝去,一头摔倒,再也不可能站起来。 <br><br>“吕豹隐还是来了……是我劝你倾全力一战,”少年低声说,“也是我误了你们真颜部数十万人的命。” <br><br>“东陆人,”龙格真煌说,“多谢你。” <br><br>不知道是因为蛮族拙于言辞,还是龙格真煌已经不想多说,两人间就此沉默了下去。龙格真煌再次看向他背后那个五千人的大队,这个散乱的方阵是他仅剩的兵马,从十三四岁的少年到五十多岁的老人,都在主君的目光中站了起来。一时间一万道目光聚集在龙格真煌的身上。 <br><br>他们的背后,星辰已经升起,夜风吹过,草原萧索。 <br><br>“我带他们杀过去压一阵,”东陆少年的红枪忽然压在了龙格真煌的马头上,“你从南方撤走,只要渡海到达东陆,青阳部就再也不能追杀你。如果东陆诸侯将来再次北征,势必要借助你的威望,你就是将来的蛮族之王。” <br><br>“我不想做蛮族之王,”龙格真煌说,“我也不会让你们东陆人北侵。我也不想报仇,青阳王吕嵩是我舅舅,他对我很好。” <br><br>少年惊讶的看着龙格真煌,他知道龙格真煌的母亲其实是青阳王吕嵩的姐姐,但是他辅助龙格真煌长达数月,还是第一次听龙格真煌评价自己的舅舅。至于“对我很好”一句,更让他不明所以。 <br><br>“东陆人,”龙格真煌抚摸着刀柄,“其实我不是不想归顺青阳,但是我不能归顺。” <br><br>“不能?” <br><br>“我们三次收到的劝降书信都不是青阳王的手笔。我写字是舅舅教的,我认识他的字体。” <br><br>“什么?”少年大惊。三次青阳部来使劝降,无不极其倨傲,开出的条件是真颜部交出所有的牛羊和武器,龙格真煌终生囚禁在北都城,甚至真颜部十四岁到三十岁的女人也都要到青阳部为奴三年。这样的条件毫无诚意,所以第三个使节来的时候少年干脆翻脸,一枪把使节扎穿,枭了首级示众。可是此时龙格真煌说来,似乎他早就知道那三个使节都并非青阳王派出的了。 <br><br>“有人换掉了青阳王的书信,”龙格真煌扭头看着少年,“有人不让我们真颜部活下去,所以我们只好战斗。” <br><br>“为……为什么?”少年打了一个寒噤,他自负聪明,却未尝想到人心能险恶到这个地步。 <br><br>“狮子搏狼,狼食麋鹿,麋鹿就草,草也无辜,”龙格真煌轻声念颂着这首歌谣,“真颜部是蛮族七部中最小的,灭了我们真颜部,其他诸部才有更多的土地和牛羊。青阳是狮子,真颜是草。狮子不吃草,可是麋鹿却会吃草,草是无辜的,狮子却不知道。” <br><br>东陆是诗歌极盛的地方,少年本来看不起蛮族的歌谣,可是此时听着龙格真煌淡淡的念起这首歌谣,才发现原来简简单单的歌词中,却含有弱肉强食的道理。 <br><br>“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龙格真煌看着少年,挥手指着自己背后的杂兵,“我们真颜虽然是小部落,难道就不能活下去么?” <br><br>龙格真煌问得平静,少年的心里却如同波涛翻涌。两人静静的对视片刻,风吹过,少年忽然大笑,竟有两行清泪缓缓而下。 <br><br>“要保护家园和亲人的,和我一起来!”龙格真煌拔出了马鞍中的厚背刀,那柄震慑人心的利器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指向前方。方阵中爆发了一阵吼声,这支老弱残兵也象年轻武士一样投入了战场。 <br><br>“狮子王”龙格真煌就这样带领他最后一支军队冲向了远方,那里是烟尘起处,“青阳之弓”所带的骑兵利箭在天地昏暗的最后一刻赶到。少年提着长缨红枪立马在草坡上,看着最后一个方阵冲向了敌人。刚才那个打盹的少年冲上草坡的时候,终于看见了战场上的满地横尸。一瞬间,他呆呆的站住,脸色惨白,仿佛气也透不过来。但是随着他的爷爷在背后推了他一把,少年提起他简单的木柄枪,大声吼着冲了上去。 <br><br>东陆少年没有冲锋,因为冲上去之前,龙格真煌说:“请带我的女儿离开这里吧,东陆人。” <br><br>这么说的时候,西方的余辉剪出了龙格真煌的背影,那样一个萧索而忧伤的背影,让少年为之震动。他忽然觉得龙格真煌生在这个世界上竟是错了,他善良,却又聪明。一个善良的人偏偏看到天地间的真实竟是如此惨痛,少年终于明白龙格真煌的目光下为什么总是带着化不尽的悲伤。 <br><br>然后狮子王象一头凶恶的狮子那样怒吼,他在头顶挥舞着沉重的铁剑,放马冲向了远处的战场。远处刀光闪烁,吕豹隐所带领的虎豹骑已经完全击溃了战场上的真颜军,只等最后一支部队自己送到他的包围中。少年可以想到大队人马中吕豹隐的冷冷笑意,就像一只搏兔的鹰,毫无怜悯。他甚至可以想到龙格真煌被一支冷箭穿透胸膛,然后落下战马,他那双悲伤的眼睛是否还静静看着天空。 <br><br>少年忽然举起腰间的酒葫芦,将烈酒一口饮尽,而后把葫芦抛进了黑暗中。 <br><br>“去你妈的!”少年带动了战马,疾电一般冲向了远方的战场。 <br><br>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冲上去。 <br><br>         ※       ※       ※ <br><br>那是胤喜帝六年,不安之年。 <br><br>东陆,离国诸侯威武王嬴无翳以铁甲五千骑,赴汴梁朝见胤喜帝。诸侯震动,东陆九关纷纷陈兵以备,乱世的烽烟越燃越烈。 <br><br>北陆,青阳部九王吕豹隐灭真颜部,杀七万人,夺得牛羊帐篷无数,真颜部男子高过马腹者杀,女子沦为青阳部奴隶。 <br><br>大燮的官史《燮·河汉书》上说: <br><br>“初,帝王失位,风云变作。强雄贵功业而贱人命,恃三尺剑,争诸天下,老弱欲偷生而终乱离,漓血荒野,不过枯骨。是时,天地为熔炉,万物为薪炭,血泪并煎于其中。是以英雄有悲世之歌,继而振拔威武,扫荡风云,立南北二朝,握天下之柄。” <br><br>         ※       ※       ※ <br><br>九王吕豹隐凭此一战,一举超越其他诸王,升为青阳部三大“议政王”之一。吕嵩更赏赐了男女奴隶各五百人、牛一千、羊五千、极西所产的名马二十匹,此外还有东陆流入的各色绸缎器皿。年轻的青阳武士们仰慕吕豹隐的武功,纷纷上门和吕豹隐的习武家奴比试武术,其用意无非是借此赢得吕豹隐的赏识,而进入吕豹隐帐下。 <br><br>五月,九王吕豹隐凯旋。青阳王吕嵩大喜,在北都城门外烧烤全羊三千只,亲自犒劳诸军。 <br><br>青阳王吕嵩年近五十,依然矫健如当年。他即位之初也是凭借手中的重剑克敌无数,最后才镇压了其他诸部的骚乱,奠定了自己蛮族之主的赫赫威名。此时他端坐在那匹雪白的照夜狮子马上,披挂着乌光隐隐的铁铠,插在马鞍上的重剑固然多年不用,但是吕嵩本人却不减武士的气度。 <br><br>蛮族与东陆的风俗迥然有异。东陆崇尚计谋和权术,胤朝皇帝绝大多数都是不堪征战的文弱君主。蛮族则完全不同,部落之王多数都是部落中一流的名武士,往往亲自领兵冲锋陷阵。王子们也都是从小研习武术,否则难以在部落中立威。紧随在吕嵩马后的长子吕守愚师从铁牙武士柳亥,一手中流剑技已颇有火候。而依次排开的吕复、吕鹰扬、吕贺三个王子,也都披甲佩剑,气势雄武。 <br><br>远处临时搭起的帐篷下,却有一个裹了貂裘的小公子。他看起来分外的柔弱,不但死死拉着貂裘怕被风吹了,而且一个劲的贴在旁边的贵妇身上,似乎有些畏惧。他的畏惧也非没有原因,因为周围围观的平民却有一半并不在意吕嵩威武的王驾和其他诸位公子,反而靠近帐篷来看这个最年幼的小公子。面对远处众多的目光,五公子吕归尘胆小的毛病又犯了,使劲的抓着母亲楼苏的手。青阳诸公子中,其他的公子都远比吕归尘大,而吕归尘年仅九岁,据说生来体质虚弱,所以还是头一次在这种大场面中露面。 <br><br>“这就是五王子?” <br><br>“怎么看起来这么小?” <br><br>“没有男孩的样子,王妃怎么这样宠爱孩子?” <br><br>“小声些……” <br><br>吕嵩的正妃楼苏素来宠爱幼子,听见外面那么多人指点自己的儿子,不禁有些恼怒。可是蛮族历来不禁平民观礼,所以楼苏也只得命帐下武士放下帘子,同时驱赶那些围观的人。 <br><br>等到帐篷里只剩下母子二人,楼苏才爱怜的把儿子抱在怀里。楼苏是蛮族七部中“朔北部”的公主,原本也和其他蛮族女子一样性情刚烈,不喜欢怯懦的男子。可是生产吕归尘的时候颇为艰难,楼苏也就格外爱惜一些。何况吕归尘渐渐长大后,并不像普通蛮族少年那样粗壮健硕。恰恰相反,吕归尘清秀灵动,性情又极其柔顺,简直是一块无暇之玉,不由得楼苏不喜欢。 <br><br>“母后,”吕归尘倒不是喜欢赖在母亲怀里,一旦看不见那些人,他心里安静了,就起身给母亲行了一个礼。他因为天资不适合习武,所以吕嵩只得请东陆的先生教他学习文字,所以吕归尘不但深通东陆风俗,而且也比其他王子多了一堆礼数。 <br><br>楼苏看见他行礼,知道他又想拉自己讲西北方夸父的传说。她无奈的笑笑,只好拉了儿子的手,娓娓说道:“唉,你也九岁了,从小就喜欢听故事吹箫管,这样怎么行呢?记得你五岁的时候,我说夸父最喜欢抓你这样的小孩子,结果你吓得藏在我裙子里,到傍晚才敢出来,现在反而喜欢听夸父的事情了,难道不知道害羞?” <br><br>吕归尘唔唔几声答不上来,苍白的脸上慢慢就红了。楼苏看着这个说害羞就真害羞的儿子,也不由得笑了。 <br><br>“我已经请大王传令,由柳亥顺带指点你的武术,你这些天到底有没有去见柳将军?” <br><br>吕归尘跪坐在毡毯上,本来探出手要去抓楼苏身边银盘里的酥糖,听到这一句,赶忙坐正了,又开始左看右看,嘴里唔唔唔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br><br>“难道你没有去?”楼苏有了怒意,“你父王这次肯让柳亥指点你的武术,是极为难得的机会,你难道不知道珍惜父母的心意?你哥哥九岁的时候,已经可以左右开六十斤硬弓,一箭射落大鹰,你看看自己!” <br><br>“儿子去过了,”吕归尘被楼苏的脸色吓了一跳,赶紧拜了一下,“可是柳将军说儿子的腕力和臂力都不行,要练剑术还是……还是回家先练练力量的好,否则……否则连剑都拿不起来。” <br><br>楼苏愣了半晌,幽幽的叹了口气。柳亥是大王子吕守愚的老师,但是为人方正,对诸王子一视同仁。吕嵩都亲口下令,柳亥却找了这样的理由推托,一定是吕归尘在资质上实在太差,柳亥不知道从何教起。柳亥在武术上已经近乎青阳部第一人,其余的人更不可能教导吕归尘,儿子习武的希望就这样完全破灭了。可蛮族男儿,不习武又根本没有出头之日。 <br><br>楼苏埋怨的看了儿子一眼,却看见吕归尘还是小心的趴在那里不敢抬头。她转而泛起一腔爱怜,把儿子拉到身边,抓了一把酥糖送到他手里,摸出自己怀里的银梳子给他梳头。蛮族结辫而后束发的发式并不适合吕归尘,楼苏为了好玩,就梳成了东陆贵族公子的发型。仔细一看,确实是一个温雅文质的翩翩少年。而吕归尘只是一边转着眼睛想东陆先生教的那些文章,一边乖乖的吃酥糖。 <br><br>“是个好孩子,”楼苏在他脸上亲了亲,又有了一丝忧愁,“可是这么文弱,怎么办呢?” <br><br>         ※       ※       ※ <br><br>此时帐外牛角号和铜铛的声音忽然震天而起。无数只马蹄踏着地面,连帐篷里都微微的颤动起来,吕归尘有点惊慌,急忙又拉住母亲的衣袖。 <br><br>“别怕,”楼苏摸了摸他的手,“是九王的大军回来了。” <br><br>楼苏估计得并无差错,只有迎接凯旋的大将,才会用这种万马踏地的礼节。城门前列阵的数千骑兵和吕嵩一起纵马踏地,吕豹隐所带的三千骑先锋更携着急烈的马蹄声迅速逼近。周围观礼的平民都不曾见过这种沙场点兵的威武气势,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下。吕嵩亲自带队纵马踏地相迎,这种凯旋之礼在青阳部中堪称绝无仅有。以前固然有大将打过更大的胜仗,却不曾有过这般的殊荣。吕豹隐此次出征,一则灭了整个真颜部,二则马不停蹄就击溃了敌军,才显得功勋超卓于众人之上。 <br><br>远处隐约有一只骑军彪风驰来,武士们一色的黄衣黑甲,高举三千柄豹云旗,旗帜遮蔽天空,一时间北方的连山都看不见了。周围观礼的平民被驱赶到半里之外,在场能亲身感受这股威风的,只剩下青阳部的贵族名将。吕嵩身边戍卫的铁牙武士铁益神色凛然,手始终握着刀柄。吕嵩驾前,少有人敢这样纵马奔驰,而且对方来势极快,铁益不得不警惕。 <br><br>领先的青色骏马一声长嘶,战马在烟尘中硬生生的刹住了铁蹄。其余的战马在那匹青马后二十丈就拉马急停,但是马队激起的灰尘依然扫到了吕嵩身上,守卫在吕嵩身边的四位王子和一众铁牙武士都不能幸免。此时居前的一骑距离吕嵩不过三丈,铁益握刀的手一紧,半截雪亮的战刀脱出皮鞘外,他浓眉振动,策马前驱一步就挡在了吕嵩的驾前。此时却有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了铁益持刀的手腕。铁益自负刀术和膂力,可那人的力量更在他之上。那人缓缓发力,硬是把铁益的刀按回了刀鞘中。铁益大惊,扭头却看见是青阳王吕嵩亲自出手制住了他。 <br><br>吕嵩神色威严,神色平静,缓缓的说道:“不得在九王驾前放肆。” <br><br>此时马队激起的烟尘散去,一身戎装的九王吕豹隐才现了真容。他脸色青冷,素来不苟言笑,此时神态依旧,但今日的装束却于平日不同,身上披挂一件东陆名匠制作的纯银鱼鳞铠,绯色的战衣配以大红的丝织锦袍,腰间一柄极其华丽的长剑,剑柄上镶嵌的宝石在阳光照射下灿然夺目。他回头扫视一眼,身后的三千虎豹骑一齐翻身下马,掌旗按刀,军纪极其严整。几个青阳贵族无意中触到吕豹隐眼角余光,竟然微微胆寒,为他的军威所震撼。虎豹骑四月出征,五月凯旋,按说吕豹隐掌握这支部队的时间最多不过一个月,可是看起来他已经彻底征服了这群骄狂的铁骑兵。 <br><br>青阳的名将柳亥也在人群中,白眉难以觉察的颤了颤。 <br><br>吕嵩所带的一千名贵族少年武士齐步上前,一拔腰间的马刀插地,半跪在吕豹隐的马前:“恭迎九王回仪!” <br><br>喊声震耳,吕豹隐却恍若不闻,四顾一眼,翻身下马。他抬步上前,挡他去路的几个贵族少年急忙闪身让开,剩下的却不敢起身。吕豹隐走得极其谨慎,走到照夜玉狮子马下,掀起战衣半跪下去。此时他却顿了一下,回头冷冷的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三千骑兵。带队的三个千夫长急忙跪了下去,带动所有的骑兵也一起跪下。此时吕嵩背后的众人中,除了青阳部诸王和王子,无不感到惶恐。以他们的身份,绝对当不起吕豹隐的一跪,现在吕豹隐跪拜吕嵩,骑兵不敢站立,他们当然也不能站立。众人都是这个念头,周围呼拉拉跪倒了一片,连吕守愚等四个王子和青阳诸王也急忙下马,手持缰绳恭敬的立在马旁。 <br><br>周围一片,只有照夜玉狮子马上的吕嵩依旧不动声色,只低头看着马下的吕豹隐。 <br><br>“臣弟吕豹隐缴令!我部此次出征,剿灭真颜部,缴获牛羊共十五万头,金银折东陆金铢三百五十万,人口七万,请大王查验!” <br><br>说完了这一句,吕豹隐才抬头,青冷的脸上竟有融融的笑意。吕嵩不言不笑,只和吕豹隐对视,似乎要从他眼睛里看出些什么。而吕豹隐笑意不退,两人就这么沉默着。青阳王亲自带队迎接凯旋的王爷,兄弟相见却是这个场面,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旁边半跪在地的铁益也不是傻子,这种气氛中蕴涵的压力他也觉察到了。稍微愣了片刻,他心里一动,手又往刀柄处挪了挪。 <br><br>“豹隐,你果真是二十年前的豹隐么?”吕嵩低声问道。 <br><br>“是臣弟豹隐。” <br><br>“哈哈哈哈,”吕嵩忽然仰天大笑,“没有想到我的好兄弟豹隐终于成为青阳的支柱!” <br><br>这一场大笑顿时缓和了气氛,旁人的感觉尚不明显,吕嵩身后的几个王爷却如释重负,互相对了一下眼色。 <br><br>“你我当年约定,如果你能南征胤朝,为我们青阳在东陆打下根基,我就授你为万世罔替的王爷,”吕嵩手把一条雪白的豹尾,“不过你现在立下这样的奇功,我看不用等到你南征胤朝的一天了。” <br><br>这句话出口,吕豹隐也惊讶的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吕嵩含笑下马,把雪白的豹尾缠在他手腕上。吕嵩背后的吕守愚和吕鹰扬两个王子微微变色。吕守愚和吕鹰扬一齐掌管政事,熟悉青阳部的规矩。青阳部的王爷通常只保一世的王位,王爷死后,子孙只能继承财产和奴隶,却失去王爷的头衔。而豹尾封王却意味着王位可以传给子孙,从此吕豹隐一支世世代代都是青阳部的大族了。那条用于分封的白色豹尾是青阳的图腾,在场中也只有吕嵩身后的几个老王爷,以及吕嵩本人手腕上有白豹尾。而其余众人,甚至大王子吕守愚手腕上也是空荡荡的。 <br><br>周围众人的低声赞叹中,远处帐篷开了一条细缝,一个孩子偷偷探出脑袋观看外面的情景,一双大大的眼睛清亮灵动。吕归尘摸了摸手腕上的白色豹尾,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为什么父王把白豹尾缠上叔父的手腕后,外面就满是低声的议论。 <br><br>“臣弟不敢,”吕守愚忽然伸手,要去解那条豹尾。 <br><br>“青阳的好男儿不推辞功劳,”吕嵩不但不许他解豹尾,而且一把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你是我部的神弓,还要立更大的功劳,我们青阳的土地将遍及日升日落的地方!” <br><br>吕嵩所说是蛮族传说中铁沁王的故事。所谓铁沁王,是蛮族预言中必将出现的帝王,将带着蛮族的骄傲去神秘的西陆,在火山中拔出至圣的神剑,进而带领蛮族统一九州的“神赐之王”。他居然称许吕豹隐为可以实现铁沁王伟业的名将,这种赞誉无疑是高到了极点。 <br><br>“愿为青阳征战,虽死无悔!” <br><br>吕豹隐说罢,手往背后一招,三千虎豹骑也齐声喝道:“愿为青阳征战,虽死无悔!” <br><br>“好!”吕嵩大笑。 <br><br>吕嵩一挥手,城门洞开,少年武士们捧着难以记数的器皿和绸缎鱼贯而出,一一呈放在吕豹隐面前。五光十色的东陆织锦和精美瓷器银器并列,一时间耀花了所有人的眼睛。蛮族并不善于纺织制作,这些昂贵的丝绸和器皿都要用皮毛和马匹从东陆商人那里换取,普通牧民往往一生也只用一只木碗,临死还要留作陪葬,而吕嵩此次的赏赐中,光银碗就有五十只,更不提相应的银盘和银刀。 <br><br>此时远处传来鹿角哨的声音,牧人们吹着哨子从两侧的草原上驰过,驱赶着吕嵩成群的牛羊,也是吕嵩赏赐的一部分。而最令人惊叹的是那二十匹极西骏马,一色的火红,二十匹马看上去高矮和色泽竟然毫无分别,在马奴拉扯下尤然仰头刨蹄,龙吟般的吼声不断。 <br><br>周围赞叹的声音不绝于耳,谁也可以看出,即使北方的大部落朔北部每年朝贡的财物,也比不上吕嵩对吕豹隐的赏赐。 <br><br>吕豹隐跪谢了赏赐,脸上却没有太多的惊喜。毕竟相比那万世罔替的王位,这些赏赐已经不足为道了。 <br><br>“臣弟也带回真颜部的重宝,请大王过目,”吕豹隐道。 <br><br>这么说着的时候,后面押送战利品的马队已经赶到,四名强健的蛮族武士扛着沉重的木箱大步上前,放下后跪地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br><br>吕豹隐拔出腰间的佩剑插入木箱的空隙,转头看向四周,只见周围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佩剑一压中,简陋的木箱崩裂,吕豹隐挥剑震开了木片,一匹通体晶莹的青色玉马骤然暴露在阳光下。 <br><br>“青衣龙马!”吕守愚惊叹。 <br><br>那匹青色的玉马高在三尺外,是用一整块青玉雕琢而成,玉马的体态神态竟和真马没有丝毫分别。尤其那马的神态,仿佛龙行虎步,顾盼自雄,一把青色的长鬃飞扬起来,看起来马就像在空中踏云奔驰一样。世传九州诸族的骏马中,以西海龙族的青龙马为最上品,可是世人多半不曾见过,而真颜部的这匹玉马据说就是以青龙马为模本,一直作为镇部的重宝,很少有外人能够观赏。 <br><br>“这就是真颜部的至宝,青衣龙马,”吕豹隐手一招,“臣弟想到大王喜欢珍宝玉器,所以攻克龙格真煌后第一件事就是审问真颜部的士兵,最后才在龙格真藏的墓室中找到了这匹玉马,总算实现我对大王的一点心意。” <br><br>龙格真藏是龙格真煌的父亲,前一代的真颜部君主,极爱收集珍宝。吕豹隐这样说起,人们才知道龙格真藏最后竟把玉马当作了自己的陪葬。 <br><br>“那叔父不是挖了他的墓……”一片赞叹声中,却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小声说了一句。 <br><br>吕豹隐皱眉扫了一眼,才发现发话的是吕嵩最小的儿子吕归尘。吕归尘看见那匹玉马,心里好奇,终于忍不住跑出帐篷到近处观看,他个子还小,众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只有青阳部供奉的星相大师厉长川怕他被马踩到,亲自挽了他的手站在一边。 <br><br>吕豹隐本来以这匹玉马为最大的战利品,可是吕归尘这么一说,似乎对自己掘墓取宝不满,他心里不悦,却只是冷冷扫了他一眼。而厉长川早在吕归尘发话的时候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吕归尘从厉长川的指缝里看见吕豹隐犀利的目光射过来,全身一颤,出了一身冷汗,艰难的咳嗽起来。 <br><br>吕嵩没有看他,却赞叹着摸了摸那匹玉马:“青衣龙马。看来我赐的二十匹骏马是比不上你带回的玉马了。只好……” <br><br>吕嵩回身,竟牵了自己的坐马,把马缰递到吕豹隐的手里:“这匹照夜玉狮子就送给我青阳的神弓,终于可以和你的玉马相当了!” <br><br>“这……”吕豹隐没有想到吕嵩竟会以自己的坐马为赏赐。 <br><br>吕嵩的坐马虽然不是什么传说中的神驹,可是青阳部上下,却没有第二个人敢骑乘那匹照夜玉狮子,因为这匹白马是西北方草原的一匹马王。北陆西北的草原中有几个野马群,最大的马群足有上万匹野马,其中的马王自然是所有野马中最神骏的。蛮族爱马,吕嵩取得这匹照夜玉狮子也极其艰难,所以爱若至宝。在旁人眼中,这匹白马就象征了吕嵩的王威,马奴都不敢轻易责打。 <br><br>“大王的宝马,臣弟不敢受,”吕豹隐推辞道。 <br><br>“宝马神将,不必推辞,”吕嵩笑。 <br><br>“臣弟……”吕豹隐依然觉得这份赏赐太重,犹豫着看了看周围人的神色。 <br><br>“哈哈哈哈,”吕嵩大笑,“豹隐你是太谨慎了。” <br><br>吕嵩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武士和大臣们:“我们北陆的男儿都喜欢好马,最好的马要给最强健的武士!大家说,九王该不该得这匹宝马?” <br><br>一片安静,隐隐的有躁动蕴藏在其中。众人偷瞥着旁人的眼色,都不敢率先开口。大王子吕守愚本来也觉得赏赐本来已经很重,没有必要再加上这匹象征王威的宝马。可是吕豹隐虽然是他叔叔,两人之间却并不熟悉,吕守愚无意于得罪青阳部眼下最有声威的大将,只能咽下了嘴边的话。 <br><br>“哈哈,该与不该,最多两个字,我青阳的男儿难道也要象东陆那些君臣一样畏畏缩缩么?”吕嵩大笑。 <br><br>“九王立下大功,该得宝马,”三王吕戎是吕嵩的叔父,算起来君臣两个都是他的侄儿,所以他说话没多少顾忌。 <br><br>吕嵩微笑。 <br><br>“九王该得宝马。” <br><br>“神弓应该配上最好的战马。” <br><br>“九王神武……” <br><br>群臣这才明白了吕嵩的意思,迭声附和起来。吕嵩只是微笑点头。列在大臣后的铁牙武士柳亥扭头退了几步,和大臣们分开。蛮族本来天性勇武,不善阿谀吹捧,但是大臣们陪伴青阳王多年,身在权势中,又经常接触东陆来人,不由也感染了东陆朝廷的风气。柳亥不耻其嘴脸,所以怒而退去。 <br><br>“这就是所谓公议了,”吕嵩将马缰塞到吕豹隐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 <br><br>“谢大王赏赐,”吕豹隐脸上的喜色一闪,就要跪下。 <br><br>“不要太多礼,”吕嵩扶了一把,“真颜部的乱民怎么处置了?” <br><br>当时吕豹隐身在千里外,掌握一切大权,处理后事也是吕豹隐一手包办,所以吕嵩所知的也只是吕豹隐在那一战中亲自上阵和龙格真煌拼杀,最后劈断了龙格真煌的小腿生擒了他,至于真颜部四万人马,是全军覆没了。 <br><br>“大王曾说要保南方百年安宁,所以臣弟的处置,”吕豹隐斟酌着字句,“男人高过马腹者杀,女人和幼儿皆为奴隶,真颜部的后人世世代代都是青阳的奴隶,永远不能翻身。” <br><br>“啊!”吕嵩尚未答话,旁边的吕归尘已经吃惊的喊了一声。 <br><br>吕豹隐更加不悦。吕归尘梳了东陆的发式,手抓一把酥糖,不像其他的兄弟那样恭敬的的侍立在一边,只是好奇的看着周围的人,嘴里还一直不停的吃糖。吕嵩从不溺爱诸位公子,但吕归尘得到母亲欢喜,一直养在宫中。他没有领教过吕豹隐的威严,也未曾想到对这位叔父陪小心。此时夫人楼苏已经来到吕归尘的身边,听见儿子这么和吕豹隐说话,心里也觉得不妥,于是一把将吕归尘揽进怀里护着,要带他回帐篷。 <br><br>“大王,”吕豹隐低声道,“王子们都如此雄武,怎么少主却象个东陆人?杀几个乱民就吓成这样,这样懦弱的子孙,恐怕会让我们青阳的祖宗蒙羞。” <br><br>吕嵩这才扭头看了看吕归尘,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br><br>“你做的也有道理,”吕嵩淡淡的说,“真颜部的乱民冒犯我们青阳,立威是应该的。俘获的人口都罚作奴隶也是祖宗开拓土地时候的作法,不过分发给各王爷后,只要他们不再闹事,不能因为他们是真颜部的族人而虐杀。龙格氏的人你又怎么处置了?” <br><br>“臣弟以为,不能因为龙格氏本来是真颜部的王族就施以恩惠,归根结底,作乱的龙格真煌还是龙格氏的人,所以龙格氏的后人,臣弟也都罚为奴隶,包括龙格真煌的两个女儿。” <br><br>吕嵩一抬眼:“龙格真煌有三个女儿。” <br><br>“还有一个被人乘乱救走,臣弟已经令人一路追踪南下了。” <br><br>“哦,”吕嵩沉吟着,“不过龙格真煌也是我的侄子,他的女儿有我们青阳的血统,不能看作一般的奴隶。” <br><br>“臣弟想到了,”吕豹隐笑道,“所以臣弟已经派人把她们送来,臣弟以为,不妨发作王子的奴仆,这样保全她们的性命,也不会留下后患。” <br><br>吕豹隐对手下骑兵使一个眼色。骑兵阵中已经闪开一个缺口,两名骑兵携着两个身穿锦衣的少女,大步来到吕嵩的面前。那两个少女穿着华丽的锦衣,但是身上束了极粗的棕绳,几乎不能步行,被粗壮的骑兵半提半拖着送到了吕嵩面前。吕嵩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这两个算是他侄孙女的俘虏。骑兵解开绳索,靴尖踢在她们的膝盖后,两个少女就跪在了尘土中。 <br><br>         ※       ※       ※ <br><br>其中年纪稍长的一人顽强的抬起头,对着吕嵩怒目而视,而另一个少女微微垂头,一头青丝垂下,看不见她的面孔。 <br><br>吕守愚略有惊诧的神色。年长的少女极其明艳,一张净玉般的脸,纵然染了灰尘,依然掩不住丽色,排贝一样的上牙咬紧嘴唇,竟在盛怒中别有一种妩媚。而吕嵩和她对视一眼,低低叹了口气。他依稀认得这是龙格真煌的长女龙格沁,她幼年时候,吕嵩还曾抱过她一次,可惜龙格沁已经记不得他,在龙格沁心中,吕嵩也只是灭她全族的凶手。 <br><br>“吕嵩,想叫我们屈服,不如杀了我们!我们龙格氏的女儿,不会对仇人低头!”龙格沁嘶声大喊。 <br><br>已经多年不曾有人直呼吕嵩的名字,这是冒犯,一旦惹动了吕嵩的怒气……吕守愚心里打了个寒战,他惊于那个少女的美貌,有了怜惜的心,就害怕父王真的当场把她们处决。 <br><br>出乎预料,吕嵩却很平静,只是淡淡挥手:“就让她们服侍王子的起居,不要委屈了她们。” <br><br>这句话说完,吕守愚松了口气,吕鹰扬却皱了皱眉。他们兄弟五个都是王子,可是吕嵩却没有明说这两个少女分到谁家里,又不能说争夺奴仆。吕鹰扬和吕守愚合作处理政事,吕守愚一时走神没有说话,吕鹰扬就得处理这个棘手的事情。 <br><br>他略略思索,贴近吕嵩耳边道:“父王,那不如都服侍世子吧,世子身体虚弱,不像儿子们。” <br><br>吕嵩扭头看了看被楼苏挽着的吕归尘,吕鹰扬说的世子竟是他最小的儿子。胤朝皇室,总是长子即位,而按照蛮族的旧制,却是幼子承国,而年长的诸位公子都得到一块封地,成为一方郡王。这一是因为蛮族崇尚勇武,家族中兄弟相残的事情动辄发展为部落的分裂。幼子可以养在父母身边,诸王分封在边疆,也是鼓励诸位郡王锐意进取,去博取更多的土地和人口。 <br><br>吕鹰扬这么说无疑是避免诸王子的争夺,按照祖制,吕归尘地位略高于其他诸王子,那么他收用这两个少女,就理所当然了。 <br><br>吕豹隐也瞟了吕归尘一眼,看见这位年仅九岁的世子正攥着一把酥糖,略带怜悯的看着两个少女。他悄悄冷笑,近前一步:“大王,臣弟以为世子性格懦弱,年纪又小,未必能够驯服这两个野蛮的女子。不过这两个女子据说精通琵琶和箫管,恰好大王子也喜欢音乐,不如都服侍大王子好了。” <br><br>这话一出,吕守愚露出喜悦的神色,四王子吕贺却勃然作色。吕贺也只有十五岁,但是弓马精强,刀术出众。他和吕鹰扬、吕归尘三个王子是楼苏所生,而吕守愚和吕复则是一奶同胞。吕守愚和吕复的势力遍及青阳部众大臣,而吕贺自己觉得常被“长子一党”压制,所以心里极为不满。此时吕豹隐的话不但驳回了吕鹰扬的建议,而且行同把人从吕归尘处夺走,似乎是蔑视楼苏所生的三个王子。吕贺性情激烈,几乎就要当场发作。 <br><br>后面的厉长川也皱了皱眉,吕豹隐分明是贬低世子而亲近长子。因为吕归尘生来体弱,所以青阳部中关于立嗣的争夺早已不是秘密。区区两个女子当然不在吕豹隐的心上,他借此机会当众表示对吕守愚的亲近,无疑是暗示自己在王嗣争夺中的立场。厉长川悄悄回头,果然,吕嵩背后的几个吕氏王爷微露笑容,无言的对了对眼神。 <br><br>“也好,”吕嵩淡淡的说。 <br><br>此时吕归尘却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去拉了拉吕守愚的衣袖:“大哥,我也喜欢吹箫,把那个会吹箫的送给我好不好?” <br><br>原来吕归尘喜欢吹箫,但是一直没有合适的老师教他。那个低垂着头的少女在腰间插了一根紫竹的箫,精美绝伦,正好落进吕归尘眼睛里。于是他想着那个少女吹箫必然很好,所以直接就问哥哥去讨了。 <br><br>吕豹隐低声喝道:“堂堂世子,却操习东陆文人的音乐,可笑!” <br><br>蛮族的乐器以鼓、笛子和琵琶为主,箫、埙、琴等等都是从东陆流入的。虽然音色优美,也有贵族喜爱,但是蛮族不喜欢柔靡之风,武士们多半还是鄙夷练习东陆乐器的人,吕守愚就是出名的只听不练。 <br><br>“那叔叔穿着东陆的银甲,披着东陆人织的衣服,带东陆产的佩剑,一定也很可笑了?”吕归尘着急问哥哥讨人,扭头回了一句嘴。他本来聪明,此时却没想到当场顶撞了名震一方的九王。 <br><br>吕豹隐果真是一身东陆衣甲。他得胜归来,本有借衣甲炫耀的意思,可是不想被吕归尘抓住了话柄。他张了张嘴,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铁益是个粗人,呵的笑了出来。他一笑,吕贺也忍不住,嘿嘿冷笑了两声。吕守愚从来不曾看见阴冷的叔父如此尴尬,强忍着笑声,脸上却已经带出了忍俊不禁的神色。 <br><br>吕嵩瞟了幼子一眼,却看见吕归尘根本不曾注意别人的神情,只是扯着大哥的袖子:“大哥,送给我好不好,好不好?” <br><br>吕守愚和吕鹰扬吕贺之间关系不睦,但是吕归尘还小,他也就不以为意。得了秀丽的龙格沁,他已经心满意足,趁机进言道:“父王,弟弟身体不好,要人照料,不妨分给他一人吧?”说罢感激的看了吕豹隐一眼。 <br><br>吕豹隐被他用话岔开,不好再追究吕归尘的冒犯,只得对吕守愚一点头,随即脸色阴沉:“不过这两个女子是真颜部的贱人,大王子不可以她们为妃子。纵然取用,也不能生下孩子。” <br><br>龙格真煌的女儿其实是吕守愚的表亲侄女,但是血缘已远,贬成奴隶后,也不必再考虑身份。蛮族表兄妹间不禁婚姻,所以吕豹隐只是提醒吕守愚,不能让龙格沁生下吕氏的孩子而有翻身的机会。 <br><br>“大王子真的要我么?”龙格沁忽然问道。 <br><br>她抬头一盼,吕守愚为这瞬间的丽色所打动,不由自主的温言道:“只要你日后听话,我不会让你吃苦的。” <br><br>“多谢大王子,”龙格沁盈盈一笑,“那大王子就拿去吧。” <br><br>话音落的瞬间,她忽然不顾一切的扑向了吕嵩! <br><br>这一瞬间的变化太快,连铁益也来不及反应。他习武多年,一看两个少女的身材已经知道这两个人没有练过武术,所以不曾防备。情急下,他也不拔刀,挺身挡在了吕嵩的面前。 <br><br>“吕嵩!我杀了你!”龙格沁凄厉的吼了一声。 <br><br>此时距离她最近的就是吕守愚。师从柳亥练剑二十年,他拔剑根本不需要思考,也根本没有时间。一道铁光在吕守愚和龙格沁中间倏忽闪过,吕守愚借着余势踏上一步。一泼血洒在土里,吕守愚接住了软绵绵的龙格沁。龙格沁用尽最后的力气,冷笑着看了吕守愚一眼,无力的垂下头去。 <br><br>“愚蠢!”吕嵩一把推开铁益,扫了吕守愚一眼。 <br><br>吕守愚满手是血,还提着重剑,一时间仿佛呆了。他明白了吕嵩的意思,龙格沁手无寸铁,面对刀马娴熟的吕嵩,根本没有行刺的机会,龙格沁所以扑上来,只是要借吕守愚的剑杀了自己。龙格沁的尸身从吕守愚怀中倒向了地面,吕守愚的眼角微微抽搐,心里冰凉。龙格沁也看出了吕守愚一时情动,但是最终,她能给吕守愚的却只是一具尸首。 <br><br>“竟是这么恨么……”吕守愚喃喃自语,木然了看着自己粘着血的双手,心里一片死灰。 <br><br>“恨?”吕归尘打了个寒噤,这个他从来也不曾想到的词让他心里冰凉。他退后一步缩到母亲怀里,把脸蛋紧紧贴在母亲的裙衣上,却止不住想起龙格沁最后的冷笑,那个如花一般的少女笑得如此怨毒,如此绝望。 <br><br>“保护大王!”吕豹隐大惊,人是他带来的,他也难免责任。 <br><br>他所带的三千虎豹骑听令,齐声拔出了腰间的阔身长刀,大步冲向吕嵩,要将青阳王和周围的众人隔开。 <br><br>“放肆!”铁益脸色一变,上步挥刀,一刀斩下了当前第一人的头颅。血光溅起,随后的虎豹骑士兵大惊,这才制住了三千人的大队。 <br><br>“谁人敢在大王面前拔刀?”暴喝中,铁益横刀当胸。 <br><br>吕豹隐此时也回过神来。他仓惶中下令,竟没有考虑到这些士兵在青阳王面前根本无权拔刀,何况这样大群持刀武士冲着王驾而去,不像护驾简直象弑君了。 <br><br>“退下!”吕嵩神色不变,挥退了虎豹骑士兵。 <br><br>他转头对吕豹隐笑了一下:“豹隐不要吃惊,这不是你能预料的。” <br><br>此时众人才注意到一阵低低的抽泣声。目光一转,所有人都看见了正趴在龙格沁身上哭泣的少女,那是龙格沁一直不肯抬头的妹妹,连吕嵩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混乱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吕嵩身上,只有这个少女抱住了自己的姐姐,抱得紧紧的,就像她的姐姐尚未死去,而她一旦松手,姐姐就会断气一样。吕守愚看到这个场面,神色越发惨然,收剑退了几步,扭头不肯再看。吕嵩看了两眼,微微摇头。 <br><br>青阳部大王驾前,一片寂静,就只有这个女子唔唔的哭,一边哭泣一边咿咿呀呀的,似乎想说什么,可是谁也听不懂。这时人们才知道那个妹妹竟然是个哑巴。 <br><br>吕归尘觉得自己是平生第一次听人哭。世子面前没有人敢哭泣,吕归尘只是自己哭,小时候他病了哭,饿了也哭,找不到母后他还是会坐在地上哇哇的哭。他平生第一次听人哭,听到的是那种彻骨的悲伤,少女咿咿呀呀的声音仿佛西风里的断雁,细细的哭声随时都像要消逝。吕归尘想那个少女是在对她的姐姐说什么,可是他听不懂,而龙格沁再也听不见。 <br><br>莫名的悲伤抓住了吕归尘小小的心,他竟走上几步摇了摇少女的肩膀:“不要哭了。” <br><br>少女惊慌的抬起头看着吕归尘,似乎没有听清吕归尘的话。 <br><br>“不要哭了,”吕归尘说,“我……我不会害你的。” <br><br>少女不过十一二岁年纪,脸色苍白,远不如她的姐姐娇艳,可是那双极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让人凭空生出怜悯。吕归尘竟然觉得她比自己还要小了些,需要自己的保护。可是任吕归尘说什么,那个少女只是使劲的摇头,拼命往后缩,却不肯松开姐姐的尸体。 <br><br>“难道她也听不见?”吕归尘忽然明白了。这个他倒是听说过,青阳宫里也有聋哑的奴仆,很多奴仆之所以不会说话,是因为天生耳聋,并非不能说话,而是永远学不会。 <br><br>“可是听不见,怎么吹箫呢?”吕归尘呆了一下。 <br><br>这时候,他忽然看见那个少女张开嘴,狠狠的咬向了自己的舌尖。大惊下,吕归尘一把抓住她的衣带,把自己的手指塞进了她嘴里。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是养尊处优的世子却没有料到手指上传来了剧痛。少女死死的咬住吕归尘的手指,吕归尘退了一步没有摔开,一咧嘴几乎要放声大哭。 <br><br>吕豹隐冷冷的哼了一声,踏步上前,拔出那柄华丽的佩剑。他佩剑一挥,吕归尘顿时感到手指上的疼痛减轻了,少女的身体软软的倒向了吕归尘。吕归尘身体孱弱,顿时被压在了地上。他努力撑起少女的身体,抬头看去,看见那个少女的眼睛。一双清澈的眼睛泛起了灰色,仿佛呆呆的看着吕归尘。温热的液体滴到了他的脸上,他伸手一抹,满手的血红。 <br><br>吕归尘惊恐的推开了少女的身体,却看见吕豹隐冷冷的持剑站在一旁。 <br><br>“你!”吕归尘惊怒之下,竟然指着吕豹隐的鼻子,“你杀了她。” <br><br>“哼!”吕豹隐冷冷的瞟了他一眼,“世子要知道自重,一个贱奴而已。” <br><br>吕归尘不知道说什么,那个少女确实只是一个奴隶,吕豹隐杀了她,无可指摘,吕豹隐甚至是为了救他而杀了那个少女。可是吕归尘忍不住,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不顾一切的一拳打向了吕豹隐。那一拳下去,他头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愤怒、愤怒、愤怒! <br><br>吕豹隐冷笑一声。这个年幼的世子连举一把铁剑都累得要死,何况赤手空拳袭击青阳之弓吕豹隐?吕归尘背后,三王子吕鹰扬已经疾步扑上,似乎是要阻拦吕归尘。吕豹隐无意在吕嵩面前跟吕归尘纠缠,虽然吕归尘是世子,可是按照他的身体,能否活过二十岁都是问题,将来即位的青阳王必然另有其人。以吕豹隐的身份,他连回手也没有兴趣。所以吕豹隐随手一拨,只想把吕归尘的拳头拨开。 <br><br>触及吕归尘拳头的刹那,吕豹隐才感觉到一种雄沛的大力传了过来,那股力量非但大,而且凝聚,吕归尘的拳头和吕豹隐的手掌一格,擦过去击中了吕豹隐的小腹。小腹间隐隐的一阵疼痛,吕豹隐竟然当场愣住。 <br><br>“大胆!”一名虎豹骑也是昏了头。他从未见过吕归尘,也没有注意刚才的对话,只看见吕归尘一拳击中了九王爷,于是按住刀柄就冲向了吕归尘。 <br><br>一骑黑马斜次里冲出,马上的骑士暴喝一声,闪电般拔刀。那名虎豹骑武士尚未来得及抬头,刀已经正劈进他的面门。吕贺一脚踩在那个武士的脸上把尸体踢翻,就着靴底擦了擦战刀,神色狰狞的看着一众虎豹骑:“睁开狗眼看看,这是你们的世子!九王爷再大,大得过世子么?” <br><br>吕贺十五岁,可是一刀杀人,刀法竟比虎豹骑的精锐武士更加强悍。虎豹骑为他威势所劫,都不敢妄动。事实上吕贺也说不上尊重吕归尘这个世子,只是吕归尘和他同母兄弟,方才吕豹隐把两个少女送给吕守愚,分明是舍他们而亲近已故王妃的两个王子。所以尽管吕贺看不起总是偎在母亲身边的吕归尘,可是冲这一口气,他也要死保吕归尘。 <br><br>吕豹隐默然。这个场面混乱如此,大大扫了他得胜荣归的面子,但是面对身为世子的吕归尘,还有虎视耽耽的吕贺,他确实也无法发作,冷冷的笑了一声,对静在一旁的吕嵩行礼:“臣弟失礼于世子,请大王处罚。” <br><br>铁益紧张的看着吕嵩。他知道吕嵩对吕归尘向来不假颜色。铁益自己却是亲眼看着吕归尘长大,不忍看见他受罚。刚才几次变化,身为铁牙武士的铁益没有冲出,实在是因为吕嵩压住了他。自始至终,吕嵩竟只是冷眼旁观。 <br><br>“豹隐不必自责,”吕嵩淡淡的说,“是这个孩子冒犯了你,即使世子也要知道尊敬叔父。虎豹骑先扎营修整,你还是跟我回石宫祭祖,我还有事情和你说。” <br><br>“世子留在这里思过!”吕嵩低声喝道,“这样的儿子真让我青阳吕氏蒙羞!” <br><br>楼苏心痛儿子,知道吕归尘身体孱弱,冬天吹一吹风尚且可能大病不起,现在留在城外的旷野里思过,也许一时犯病就不行了。可是吕嵩递过来的眼神极其锐利,根本不容她求情。悄悄的流下两行眼泪,楼苏还是不得不跟在吕嵩马后,一群王爷重臣围绕着得胜归来的将军,仿佛又恢复了君臣间融融的气氛,吕嵩和吕豹隐且行且笑而去。 <br><br>         ※       ※       ※ <br><br>众人去后,只剩下一队兵马守卫四周,烈日下世子吕归尘独自站在旷野中,面对着两个少女的尸体。谁也不知道这个小世子低着头在想什么,吕嵩令他思过,他就得在这里独自站着,不到吕嵩传令让他回宫,甚至没有人敢给他送水。 <br><br>一个穿白色麻衣的老人悄无声息的走到了吕归尘背后,微微摇头,拍了拍吕归尘的肩膀。 <br><br>“厉先生,”吕归尘惊讶的看见,原来是青阳部星相一代宗师厉长川随队离去后又转了回来。 <br><br>“世子啊,”厉长川摸了摸吕归尘的头发,“世子不是那么好当的……跟我回去吧。” <br><br>“父王不下令,我们走了会被重罚的。” <br><br>“没事没事,”厉长川看他在太阳下晒久了,白净的小脸上挂满了汗珠,知道他已经疲惫,于是矮身抱起了他。 <br><br>“等一下我,”吕归尘从厉长川怀里跳了下去。 <br><br>厉长川看着他跑到那两个少女的尸体边,愣愣的看了很久,从周围抓起一把碎草小心的盖在了少女们的脸上。随后他抽出了那个聋哑少女腰间的紫竹箫,轻轻抚摸一下,两滴泪珠落了下来。那一落泪,吕归尘竟象忽然长大了许多。 <br><br>厉长川心里叹息,思绪一时间回到了吕归尘出生的时候。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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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2003 00:43:46 | 只看该作者
第一卷·第二章 蛮荒<br><br><br>第二节<br><br>--------------------------------------------------------------------------------<br><br>九州大地的三片主陆中,北陆跨殇、瀚、宁三州。从宁州的古森林到瀚州的大草原,而后是殇州垲垲茫茫的雪山,狭长的北陆长达一万两千里。如果想从宁州东侧的天尽头去往殇州西极的天池山,据说即使最神骏的战马,也要足足一个月昼夜不停的奔驰。 <br><br>西北殇州的夸父族是淳朴的古老种族。虽然身高达到常人畏惧的十二尺,不过他们很安于古老雪山的生活,并无意于争雄北陆。东面宁州则有羽族的一部,细致而聪敏的羽人们也不在意土地的归属,他们长达百余年的生命更多的用在思考中。对于一个羽人,也许制作一件精美的漆器远比占领一片新的土地更为有趣。 <br><br>但是北陆依然是烽烟四起的土地,不是种族和种族间的战争,而是人类自己争夺土地和权力的流血。 <br><br>北陆的居民通常被东陆的人们称为蛮族。蛮族也并不在意东陆蔑称他们为“蛮”,在他们的文化中,舍弃一切乃至生命去战斗的“蛮”是一种高尚的勇气。虽然同是人类,可是人种上的细微差别使得北陆的蛮族更加勇猛,也更有血性。个子稍微矮于东陆人的蛮族勇士们有着发达的肌肉和传统的褐色长发,他们手操战斧和巨钺,胯下是烈性未驯的战马,如旋风一样扫过大地,为了荣誉和新的领土。 <br><br>北陆生存的环境远远差于东陆,只有无畏的野草可以肆无忌惮的生长,耕种永远都那么艰难。宛州的稻米一年可以熟三季,而北陆的麦子即使在冬天晚来的年份也只不过产一季。这片贫瘠的土壤造就了蛮族铁血的男儿,因为如果不勇敢的战斗,在这里根本没生存下去的机会。星辰诸神对北陆的赐予太少,人们就只有用武器去争夺仅有的粮食和牧草。 <br><br>“我族的勇气,难道不也是悲哀么?”厉长川自己就曾叹息说。 <br><br>东陆胤朝对于北陆蛮族极为提防,任何人都明白蛮族势不可挡的骑兵一旦登上东陆的土地,就是颠覆东陆的一场暴风。好在东陆和北陆间毕竟相隔一道天拓大江,宛州船业又得到羽族的帮助而如日中天,远胜蛮族的航海技术。所以东陆诸侯们均筹募军费在宛州制造战船,东陆海上的大军彻底控制了天拓大江,这才让蛮族的骑士们在海岸上眺望东陆七千里河山而后饮恨北归。 <br><br>蛮族有七部,其中最大的一部就是名义上的七部之王,东陆胤朝的使节们尊称其为北王。但事实上即使北王无权干涉诸部的事务,只是接受诸部的朝贡。可一旦北王的部落失势,其余六部中的强者就会争先恐后的扑来,直到北王的人头落地,新的北王在血泊中诞生。 <br><br>大约七十年前,青阳部吕氏经历七次大战数百场小战,终于降服六部。青阳部占据衮州中部的朔方原,以北都作为都城,青阳部强盛的军力压制四方,首领吕氏又有怀仁之心,对其他六部没有过多的盘剥,蛮族这才有了七十年的安宁。 <br><br>北都最初的城池并非青阳部建立,这座古城原来也被称为悖都,是整个蛮族的圣地。所谓“悖都”,原意指悖妄之都,最初起建的时候星相师一代宗主古风尘从青州千里而来,占卜浑天星相,只说北都城有乖星命,对应的星野恰好是星空中的绝地。以星相大宗“天地同命”的想法,天上有一片星野,地下就有一片土地,星野和土地一一相关,漫天星辰经过星野的时候,都会影响这片土地的未来。可是古风尘夜观北都的星野,却只有一片漆黑,没有半点星光。 <br><br>“北都的星野或许永远空虚吧,”古风尘道,“唯有看不见的星辰或者从那里经过,不欲国祚断绝,不如另开土地,再铸新城吧。” <br><br>当时建立悖都的北王悚然惊动,因为所谓看不见的星辰,漫天就只有一颗太阴。而太阴掌管死亡和空虚,是世人眼中极凶极恶的灾星。 <br><br>“果真如此,就是我的命了,由我一肩承担,”那一代的北王英雄绝世,他叹息了一声,送走了古风尘。他一生中看见的只有族人手持硬弓,小心的驱赶着牛羊,在茫茫大草原上颠沛流离,心中不忍。所以他少年立志,就是开拓一方城池安置自己的族人,现在眼看高城铸起,族人终于有乐遮蔽风雪的地方,可以安静的生活。他未必不信古风尘的星相之术,可终不愿夺走族人的安乐。 <br><br>七年后,英雄的头颅被悬挂在悖都的城门上。 <br><br>似乎真的被古风尘说中,后世的部落定都在北都城的,竟然没有几个能够长久。长则数十年,短则六七年,总是战火重燃。而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其他部落的大军扫荡北都城,割下北王的头颅悬在城门示众。可是偏偏北都的位置正是牵制朔方原的战略要地,新的北王得胜之后,借着一股壮气,多半不在意古风尘的预言,而选择定都在北都。同样的历史轮番上演,轰轰然你方唱罢我登场,蛮族的强者们竟象是前赴后继的要死于北都城下。 <br><br>         ※       ※       ※ <br><br>胤朝元帝二年一月,在北都空旷的星野下诞生了改变历史的人。许多年后他插剑在悖都的城头,以其勇气和威严镇压了“悖都”宿命的传说。 <br><br>他的名字,叫做吕归尘。 <br><br>斯时,青阳的人们还在梦中,而号称“先知”的厉长川也只是在雪地里仰望星空,思考着星辰轨迹的变化。 <br><br>“难得好天气啊,星簇里的小星都隐约可见了,”厉长川端坐雪地里,低头在平放的海镜中观测星辰。 <br><br>星相师乃是九州诸国都不敢轻慢的师长,他们毕生的热情都耗费在观星卜算上,希望借助星辰的运转而看出天人相应的命运。每当神秘天相出现的时候,九州的星相师们四处奔走,结众商讨研究,也是一群少有的疯子。厉长川一生精研星相,幼年就开始钻研蛮族的星相古书《石鼓卷》,曾相信只要穷究计算之学,总可以凭借星辰运转而看出未来。不过到他垂垂老去的时候,厉长川也不得不承认以人类的区区智慧,要想窥测诸神之心,终究只是一场大梦。 <br><br>“睡着了么,铁益?”厉长川微笑着问,他随身的武士铁益似乎已经在雪地里睡着了。也只有那样强悍的体魄才能让一个人在北陆的雪地中打起磕睡。那时铁益尚没有获得铁牙武士的头衔,而是在胸口悬挂了一面精铁铸造的护胸镜,那是吕嵩的赏赐,也是他“镜武士”身份的证明。 <br><br>“快了。一看那么多星星我就想睡,大师你居然能看一整夜,”铁益裹了狐狸皮子躺在雪地里,魁梧的身材缩成一团,好像一只冬眠的大狗熊。 <br><br>“你不明白,很有趣的。诸人的命运,感应星辰运转,变化难测,奥妙无穷。你所见的还只是大星,可大星下藏着小星,再小的星星还要借助天镜和海镜才能看见,我每夜观星,都想到漫漫千年,在如此穹天下沧海桑田,变化不休,就难忍感慨。可惜人生短暂,即使我有十世的生命,还是不能洞彻其中的奥秘吧?”厉长川叹息了一声。 <br><br>“嗯……”铁益看出了厉长川的感伤。可是他一个粗豪的武夫,厉长川这番古雅的话他听起来已经头痛,更不必说想出些好词加以安慰了。于是他想了想说,“大师你不必老想,想那么多,你都秃头了……” <br><br>厉长川哭笑不得:“既然已经秃了,再多想想也没关系了。难道你这种不动脑子的,就永远不秃了么?” <br><br>铁益抓了抓脑袋,愣了一下。 <br><br>“今夜王妃又临盆么?”厉长川忽然想起了这事。 <br><br>“跟我没有关系,大王没有跟我说。” <br><br>厉长川苦笑一声:“就凭你这话,在东陆朝廷已经被明正典刑了,王妃产子,当然跟你无关,不过如果大批调动女仆入帐服侍,多半是王妃待产,需要更多的人照顾。你也在石宫中守卫,这也看不出来么?” <br><br>铁益还是摇头。厉长川知道和他多说无用,上阵如同猛虎的铁益却不关心吕氏宗族变动的大事,蛮族武士多半都是如此重武轻文。不过暗地里关心这个新王子出世的人大有人在,青阳部众大臣和王爷中的议论偶尔也飞到历长川的耳朵里。本来吕嵩四子间已经有了纠纷,现在要添一个新王子,按照幼子守业的旧俗,那就是新的世子降世了,宗嗣的争夺更为复杂。 <br><br>吕嵩有新旧两个正妃,前妃是青阳部老王爷的女儿,产下吕守愚和吕复,而现在的王妃楼苏身份贵重,是朔北部主君楼烈唯一的爱女,已经产下了吕鹰扬和吕贺两个孩子。青阳元老中多数亲近大王子和二王子,因为朔北部是青阳的大敌,如果未来的青阳王有朔北部的血统,对朔北用兵就不容易了。但是祖宗的规矩难以变更,唯有幼子有大错的时候,才方便废弃世子,在剩下的诸子中选贤而立。所以青阳部上下,瞪大眼睛在吕鹰扬和吕贺二子身上挑错的人不知几何。起初吕鹰扬为幼子,冷静聪慧,进退有节,年幼时候已经显得比大王子吕守愚更加谨慎,青阳诸王头大如斗。后来好不容易有吕贺诞生,众人的目光一起挪到了吕贺身上,满心希望这个新的幼子是个庸才。谁知道年仅五岁的吕贺就跟铁益的兄长铁晋学习刀术,性格顽强倔强,让身为铁牙武士的铁晋也极为赞赏。吕嵩携吕贺出猎,在途中遇狼,吕贺竟然拔出随身的小匕首,对恶狼毫无畏惧,令吕嵩大为赞赏,亲口称赞是青阳“来日大将”。结果一群大臣诋毁吕贺的希望也散了大半,蛮族中,勇敢善战就是最大优点,有了此一条,其他都算小节了。这次众人的目光又都汇聚在王妃楼苏的肚子上,不知道多少人满心盼望的是王妃生下一个顽劣的王子,这样趁幼就早早废了,好把吕守愚捧上世子之位。 <br><br>“大臣用事,不是好兆头啊,”厉长川在心里叹息。青阳称霸已经七十年,土地大了,人们安逸了,就不免感染东陆人勾心斗角的劣习。一想到此,厉长川又记起古风尘的谶语,心头于是一沉。 <br><br>         ※       ※       ※ <br><br>此时,北都的石宫中,“永南殿”里白气氤氲。 <br><br>这间不大的石砌宫室中陈设简单,一挂猩红色的垂幕遮挡了大半的宫室,周围设置十二个炭火盆,女仆们不断的往炭火盆上洒水,丝丝水汽蒸腾起来,保住了宫室中的温暖和湿润。垂幕后身披裘绒的女仆们不断的出入,细碎的脚步声中隐隐透出慌乱。 <br><br>“拿我那套铜针来,”身着绛色重锦的女人声音低沉。 <br><br>“是!夫人,”一个年轻的女仆提起裙子,急急慌慌的奔去了。 <br><br>那绛衣女人还能强自镇静,她身边的几个女仆都已经脸色苍白。青阳部的石宫中有各色服饰的规矩,普通女仆只能着简单的裘皮和棉布,而东陆产的丝绸只有王妃和贵族出身的女官才能穿着。此刻永南殿里的绛衣女人英氏就是铁牙武士柳亥的妻子,她本人也是青阳部中少有的医师,熟悉各种草药和疗伤的手法。 <br><br>一套精巧的空心熟铜针很快就摆在了英氏的面前,她不敢怠慢,立刻取了最细的一管,在一个小盒中沾取了一点药膏,在烛火上灼烧起针锋来。她身后的女仆抱着一个襁褓,大红的宫锦中,一张小脸泛着令人心悸的青紫色。本来王子诞生是大喜,可是此时女仆们却不敢去报告吕嵩。她们已经彻底乱了手脚,因为新生的王子竟然不会哭。脐带一旦切断,孩子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哭出来,呼吸他一生中第一口新鲜的空气。可是刚诞生的孩子全身涨得透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微微痉挛的小手脚说明他还依然活着。 <br><br>吕氏王族的孩子生来就该是健康壮硕的,如果这个孩子不能活下去,那么绝非他先天不行,只能是女仆们接生的时候出了差错。而出这样的错,是要灭门的。 <br><br>门口的羊皮大帘被猛的掀开了,一阵寒气汹涌而入。毡靴踏在地面上,带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武士径直走向了产床。他已经不再年轻,可是依旧威武,纹着族徽的乌光铁铠让他的身形更加魁伟,动静中自然有一股气势。看见这个人,英氏的手微微一颤,女仆们顿时都跪倒在地。 <br><br>吕嵩看见英氏手持铜针,而抱孩子的女仆全身都抖个不停,心里多少也明白了。从中午到半夜,他一直在殿外候着,女仆们进出频繁,却没有一个向他报告消息,那么生产必然是不顺的。他浓眉一皱,对英氏摆了摆手,示意她什么也不必说,而后一掀垂幕,走到了王妃楼苏的身边。 <br><br>几近虚脱的楼苏拼命睁开眼睛去看她的丈夫,吕嵩和她对视一眼,握了握妻子的手:“休息一下罢。” <br><br>他只说了一句话,不过对于吕嵩,已经是极难得的宽厚了。青阳王宫中,虽然不像东陆胤宫里有三千妃嫔,但是吕嵩的正妃侧妃加起来,也不下数百人。历代的北王就没有几个珍视女人的,从战胜的俘虏中选取美人侍寝而后抛在脑后是极自然的。倘若能为北王产下王子,才稍有几分身份,楼苏这次产子不顺,说是有罪也未尝不可。 <br><br>“孩子……不行么?”吕嵩拉下垂幕,转身来到英氏身边。如此说的时候,北王的威严尤在,可他刻意压低声音,无疑是害怕妻子听见。 <br><br>“是先天不足,小王子的肺似乎太弱。我已经试过药熏,也按摩了王子的胸口,都不见成功,”英氏不敢隐瞒,“如果铜针药灸也无法让他哭出来……仆女就没有办法了。” <br><br>吕嵩略略沉吟:“不必犹豫,即使不成,我也不会处罚你们。” <br><br>英氏趴在地上叩首,不再说话,只捻着两根铜针在烛火上烧热。吕嵩看着那个怀抱婴儿的女仆抖个不停,于是亲自接过婴儿抱在怀里。英氏看见吕嵩的动作,也知道他面似冷漠,心里未必不爱惜自己的孩子。 <br><br>铜针在婴儿的胸口上微微一顿,无声无息的刺入,两点血珠随之蹦了出来。英氏顾不得擦血,急忙捻转针尾,希望药力尽快散开。她所用的针灸之术其实来自东陆,配合蛮族特有的草药,可以激发婴儿的体力,只要借孩子能拼尽全力吸进第一口气,就还有救活的希望,否则只有活活窒息而死。 <br><br>可是铜针下去,那个青紫的小肉团不但没有反应,反而泛起了苍白。英氏大惊,她也知道这是虎狼之药,可是走到穷途末路,不得不冒险,现在孩子血色尽褪,分明是承受不住药力。她冷汗直流,急切中双手用力,铜针又陷入了一分。吕嵩被她的神情惊动,竟然退了一步。两人忽然分开,吕嵩一脚踏翻了身后的炭火盆。他顾不得灼伤,猛然低头看去,铜针已经断在了婴儿的胸口中,再一摸孩子心口,半点心跳也没有了。 <br><br>吕嵩愣在那里,英氏面如死灰。 <br><br>“王妃……”吕嵩静了许久,才叹息一声说。 <br><br>原来那一声惊动了楼苏,楼苏不顾一切的从床上坐起来,掀开了垂幕。其实她虽然虚弱,也听见了女仆们的低语。本来她几次要晕厥过去,都是关心孩子的生死,所以死死撑了过来。此时听见这声巨响,人母的天性竟让她全身一振,凭空生出了一股力量。 <br><br>英氏看见吕嵩失神,也顾不得礼仪,扑上去摸遍了孩子的全身。可是孩子身上连半点颤动也没有,小小的身子似乎也一点点凉了下去。 <br><br>“仆女该死,仆女该死!”英氏全身无力的跪倒在吕嵩面前,一众女仆都跟着跪在她身后。 <br><br>“也许是我命中没有这个孩子吧?”吕嵩终于恢复了北王的威严,低低叹息一声,把孩子交给了身边的女仆,“送出去吧。” <br><br>“大……王,”楼苏喃喃的说。 <br><br>“王妃不必哀伤,鹰扬和贺儿也都已经很大了,”吕嵩想要安慰楼苏,却知道楼苏根本没有听进一个字。 <br><br>寂静中,女仆用白色的长棉布慢慢的裹起了孩子。蛮族旧俗,活下来的孩子用红布,死去的孩子用白布,蛮族相信血是生命之源,既然没有了心跳,血也不再流淌。把孩子缠起来送出去,其实就是扔在雪井里埋了,墓碑也不会立。孩子连名字也没有。 <br><br>白布裹到了孩子的头上,就要把孩子的脸也遮起来的时候,楼苏忽然探出了手:“再……再给我看看他,我……我还没有抱过他。” <br><br>吕嵩微微点头,女仆们才小心的把孩子递到了楼苏手里。 <br><br>楼苏轻轻抚摸着孩子,眼泪缓缓划过面颊。虽然只是一个丑陋的小肉团,可毕竟是她的骨血。他的哥哥们生下来,都是生龙活虎的哭着被母亲搂在怀中,可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母亲抱到的时候,已经死了。 <br><br>“孩子,孩子,你怎么不哭啊?”楼苏嘶哑着嗓子,把孩子死死抱在自己怀里。 <br><br>她几乎是无意识的压着孩子的胸口:“孩子,孩子,你哭出来啊,哭出来啊。你赶快哭啊,哭了就好了……” <br><br>几个女仆怆然落泪,而吕嵩猛然扭过头去。他一生杀人无数,此时竟也有生离死别的痛楚。 <br><br>“孩子你哭啊,哭啊,”楼苏忽然嘶哑的喊了一声,急痛攻心下,她不顾一切的咬在孩子的屁股上。透过白布,鲜血宛然。 <br><br>         ※       ※       ※ <br><br>“哇……”在寂静的雪夜中,哭声如霜刀冷剑一样划破了北都城的宁静。 <br><br>石宫外雪地上观星的厉长川忽然从地下跳了起来。好像畏惧着什么,他跌跌撞撞的往后退着,最后一脚踩上了什么东西,摔倒在积雪中。 <br><br>“啊!”一片积雪扬起,铁益从那张狐狸皮子下猛的跳了起来,手按刀柄,“什么人?谁?谁?谁敢踩我?” <br><br>他又蹦又跳的对四周吼了老半天,才看见厉长川从雪地里满脸惊愕的爬起来,袍子也扯烂了,帽子也跌飞了,光头闪亮。铁益一生中第一次看见厉长川如此狼狈,愣了一下,捂着肚子笑倒在雪堆里。他生性粗豪,厉长川身份虽然远高于他,但是却不拘小节,所以铁益这时候笑得全无顾忌。一直笑得喘不过气来,他才觉察到远处石宫里传来的哭声。 <br><br>“大王又添小王子了?”铁益坐起来盯着石宫的方向。他扭过头,却看见厉长川只是凝视浩瀚无边的天穹,双手在微微颤抖。 <br><br>“大师,你就被孩子哭吓成这样啊?”铁益嘟嘟哝哝的,颇为不满,“不过王子哭起来果真与众不同……真***吓人。” <br><br>“你……你刚才有没有看见那颗星?”厉长川明知道铁益方才在睡觉,可还是忍不住和他求证。 <br><br>“没看见!”铁益也看不清厉长川指的是那片星野,不过回答倒是斩钉截铁,绝不拖泥带水。他那时候拿狐狸皮子蒙着脑袋,天地间就是一片漆黑,别说星星,就是天他也看不见。 <br><br>“是我看错了么?”厉长川喘息未定。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才在那只墨玉制作的海镜中,他正注视东方天穹的一个星簇。可是眼角的余光却扫到北方天穹的某一处,流星带着耀眼的星芒穿射过天空,最后一直射入了北方的斗宿。 <br><br>我看了几十年,一直都是空的,一直都是空的……”厉长川失魂落魄的坐下,头脑中一片空无,只有刚才的流星的痕迹,仿佛一道截天的利刃,始终也不消逝。 <br><br>直到厉长川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卫士一张粗糙的大脸全无血色,瞪大环眼呆呆的看着他。铁益一生中有过腥风血雨,可是这个一向睿智的老头现在失魂落魄好像个疯子,不由铁益不吃惊。 <br><br>厉长川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许是我眼花了……” <br><br>胤哀帝十一年一月四日,厉长川在北都的星野中看见了流星。他观星五十余年,也曾努力要在北都的星野中找到星星,来破除古风尘的谶语,但是最终一无所得。可是偏偏在他死心之后,那令人望眼欲穿的流星终于出现。 <br><br>         ※       ※       ※ <br><br>“也许我们北陆的未来就应在你的身上吧?”厉长川鞭策着温顺的走马,轻轻抚摸着吕归尘的头发。顶风站了半个时辰,吕归尘的体力已经支持不住,这时候靠在厉长川的胸口,沉沉的睡着了。 <br><br>关于那夜观星的结果,厉长川始终缄默。青阳内部的王嗣之争仿佛冰河暗流,终有一日会破冰而出。厉长川无意于干政,他一旦说出那夜的星相,立刻就会被诸王子看作是推举吕归尘,从而并入“幼子一党”。他每夜勾画星辰,那一夜的星图却是空白的。直到很多年后,他把历年星图传给了学生颜静龙,颜静龙好奇的问为何那一夜的星图竟是空白的。 <br><br>“那一张星图自有人来写,”厉长川这么说。 <br><br>         ※       ※       ※ <br><br>日影西斜,一阵高风掠过宫墙,自远方带来隐隐的笛声,笛声中更有骏马的嘶鸣。已经到了傍晚,在北都城周围的牧人已经带着马群归来。 <br><br>王妃楼苏在自己的寝宫“银安殿”中坐立不安。女仆们送上的乳酪和油茶纹丝未动,事实上,从早晨归来后楼苏就滴水未进,随着天色渐晚,她眉间的焦虑也越浓。透过银安殿的大门,她的一双眼睛片刻不移的盯着北面的“神王宫”。整个寝宫中静得吓人,女仆们互相递着眼神,心里惶惶不安。 <br><br>楼苏是担心城外思过的吕归尘。她并非对幼子特别的宠爱,而是她深知吕归尘的身体根本不可能坚持太久。偏偏吕嵩一路归来,就立刻带吕豹隐和青阳诸王入“神王宫”拜祭祖宗的灵位,楼苏连和丈夫说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通常子孙归来祭祖,不过是叩拜后分食胙肉,一个时辰就该完了。可是从中午一直到傍晚,一众王爷根本不曾踏出神王宫半步。外面的仆女不断把羊奶和烤鹿脯送进去,楼苏遥遥看见,就想到吕归尘在城外甚至没有人送他一口水喝,心绪更乱。 <br><br>吕归尘所以能活下来,全仗楼苏心神丧乱下咬他那一口。后来吕嵩从东陆聘请名医为吕归尘诊治,都认定是疼痛激起了婴儿的体力,所以心肺得以舒张,和英氏针刺的效果相似。不过这也只算捡回了半条命,吕归尘体质极弱,尤其是心脏,总是搏动无力。不到三岁,他就四次晕厥,血行严重不足。 <br><br>吕嵩请来的东陆医生不下数十人,起初的医生往往认为是体性极阴极虚,必须以猛药进补。但是无论什么样的补药,补进吕归尘的身体里就像泥牛入海,根本没有半点反应。吕嵩曾不惜重价够得极北产的数百年老参,楼苏含上一根参须,不过片刻就会面涌红潮,大喊淋漓,而整枝人身炖汤喂给吕归尘后,他依然裹着貂皮袍子端坐炭火盆边,一点感觉也没有。后来聘来的医生更是用尽手段,针灸、金石药、草药、兽药一一用过,楼苏甚至求助于秘术大家,但是吕归尘的身体却似乎一日不如一日。最后东陆名医屠寄尘总算医术更高一筹,断言吕归尘是“心虚”之症,乃是心脏先天缺损,除非打开胸腹以妙术修补心脏和脉络,否则无药可救。可是说到“补心”的医术,连屠寄尘也说三百年前就已经失传,最后那双妙手只怕仅剩几根枯骨了。 <br><br>“二十年,”屠寄尘辞去的时候曾经嘱咐,“以我配的药仔细安养,二十年内应该没有危险。二十年后听天由命,如果能够死于梦中,就算善终了。” <br><br>“死于梦中?”每当楼苏想到这位名医的断言都是浑身发寒,此时心头更是有如针刺。 <br><br>她霍然起身,提起裙角就向着门口走去。周围几个仆女惊慌的跟在她背后,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br><br>可此时一个魁梧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宫门口。他身高七尺,批一身铁色的铠甲,一步就封住了楼苏所有的去路。在银安殿门口守卫的,竟是青阳宿将柳亥。柳亥年近六十,曾经追随上代青阳王,是铁牙武士中的支柱重臣。吕嵩竟派他守卫宫门,分明是要阻止楼苏出宫。 <br><br>柳亥扫视一眼,不怒而威,仿佛生铁铸成。楼苏心里里一阵绝望,知道凭王妃的威严也休想挪动他一步。 <br><br>“柳……将军。” <br><br>“王妃少安,”柳亥冷冷的应了一句,转身继续在宫门前踱步,沉稳的脚步仿佛踩在楼苏的心口。 <br><br>楼苏愣在门口许久,一声不啃的转过头来,仆女们以为她要回去休息,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楼苏呆了一呆,竟然捂住脸,“呜”的一声哭了出来。楼苏性格坚忍,仆女们多半是第一次看见她落泪,一时间搀扶的递水的捶背的,银安殿里乱成了一团。 <br><br>柳亥面无表情,对着门内瞟了一眼,依旧缓步而行,步伐丝毫不乱。此时他守宫门,就如当年他镇守北都城门。那时候朔北部楼氏领兵进攻青阳的领土,欲取代青阳部主宰蛮族的地位,一直杀到北都城下。柳亥仅带一百个亲信武士在北门防守,面对着朔北部三千铁骑。朔北铁骑看柳亥杵刀立在城门前,仿佛铁铸一般,都惊疑不定,在城门口逡巡许久也不敢进攻。直到吕豹隐领兵救援,柳亥都不曾退后半步。女人的哭泣,从来都不在柳亥心上。 <br><br>一名精悍的镜武士自神王宫方向疾步而来,贴近柳亥耳边:“大王已经送九王和诸王王爷出宫了。” <br><br>柳亥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你在门口守卫?里面有什么异动么?” <br><br>“所有侍卫都不得入神王宫……”武士道,“不过应该还算平静,大王亲自送九王上马,想必众位王爷没有什么出格的……” <br><br>“好了!”柳亥目光一闪,打断了武士的话。 <br><br>         ※       ※       ※ <br><br>傍晚的阳光从石窗格间透了进来,洒落在吕嵩的背上。他仰头看着面前一面黑铁墙,墙上有刻螭虎云豹的隐纹,依次排列的,则是青阳历代主君的名字。三十七个名字,一直从祖王吕青阳到吕嵩的父亲吕戈,青阳一脉也有千年了。吕嵩一一扫过那些名字,低声道:“铁益,请王妃进来。” <br><br>神王宫里供奉的本就是青阳吕氏历代祖宗的神主,乃是青阳部至圣的禁地,所以拜祭的时候,纵然王妃如楼苏,重臣如柳亥也不能进入。此时祭祖已毕,铁益才敢进神王宫护驾,他本想通报说王妃已经候在宫外。可是吕嵩久久不曾发话,他就只能干等在那里。 <br><br>“是!”铁益急忙大步出去了。 <br><br>掀开那层厚重的羊皮帘子,楼苏才看见丈夫宽阔的背影,站在黑铁墙前纹丝不动,令人尤然而生敬畏。她心里虽然担心儿子,可是吕嵩不曾发话,她就只能在那里等着。她心头又是一痛,似乎嫁入青阳部近二十年的心酸都涌了出来。 <br><br>吕嵩瞟了他一眼,似乎低低叹了口气:“厉先生,带世子进来吧。” <br><br>侧门洞开,厉长川应声而入,他竟是一直拉着吕归尘站在侧门里。楼苏再也忍不住,一把扑上抱住吕归尘,全身上下摸了个遍,最后才看见儿子那双清亮亮的眼睛。 <br><br>“母亲,”吕归尘也知道楼苏担心,急忙笑着挽住了她的手。 <br><br>楼苏止不住泪,当着历长川的面把儿子搂在怀里。身为朔北部的公主,她也曾经像其他贵族女子一样崇尚武勇,动辄把心软体弱的男子称作懦夫。所以一直以来,她都不停的劝说吕嵩找一个武术精强的武士教导吕归尘。可是此时儿子好端端无事,她心里竟忽然起了个念头,想着只要儿子能够总这样抱在怀里,就算懦夫也是好的。 <br><br>“王妃不必惊慌,”厉长川道,“大王早已让我带回世子了。” <br><br>楼苏惊讶的看着自己的丈夫。那时候吕归尘对九王无礼,吕嵩分明极其震怒,乃至罚吕归尘在城外面对尸体思过,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谁知道吕嵩竟有如此的安排。 <br><br>吕嵩回头看了厉长川一眼:“我没有说让你带他回来,他冒犯叔父,该得惩罚。如果我听见有人胡言乱语,先生需要承当。” <br><br>“是,”厉长川应道。 <br><br>他不是青阳的大臣,而是青阳供奉的星相师长,出征游牧前都要请他卜问星相的凶吉。所以即使惩罚,也不过是减少对他的供奉,厉长川并不在意。可是吕嵩这句话却让他心内不安,分明是吕嵩以眼神暗示他接吕归尘回来,可是碍于吕豹隐,吕嵩却不能承认。看来九王统兵之后,势力之强已经威胁到吕嵩的地位。厉长川虽然不精于权术,可是回想早晨在城外的一幕幕,多少也有了感触。 <br><br>吕嵩低声喝道:“铁益,守在门口,没有通报,任何人不得踏进半步!” <br><br>“是!”铁益应了一声,按刀而去。 <br><br>诺大的神王宫中,竟然只剩下他们四人。吕嵩这才转过身来:“厉先生,我请你夜观星相,我青阳吕氏的凶吉如何?” <br><br>“北都星野空旷,大王已经知道。至于青阳星野,依然群星围聚,单论兴衰,是极盛之相,不过,”历长川坦然直言,“北斗西旋,有贪狼入于刑宫,而荧惑北渐,主有客星临门。” <br><br>“客星?” <br><br>“贪狼入刑宫,已经是兵伐之相,有客南来,事关征战,有战祸。” <br><br>吕嵩点头:“那是青阳一部的吉凶,关于我吕氏,可以看出什么么?” <br><br>“九州星相,看势准于看人,漫天繁星中要看出一家一人的星命,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厉长川摇头,“五百余年前,羽族古风尘精于此术,可是他的传人却从来没有听说。” <br><br>“古风尘?”吕嵩低声道。 <br><br>厉长川不语,知道吕嵩是想起了北都城的谶语。 <br><br>“不必隐讳,”吕嵩沉吟良久才道,“我部的局势,外松内紧。如果不及时动作,也许就真的被古风尘言中了。” <br><br>“大王是指九……王?”厉长川神色凛然,话已经至此,纵然他不想干预青阳内部的政务,只怕也逃不掉了。 <br><br>吕嵩没有说话,缓步走到铁墙前安置祭品的一块黑石前,一手拍住一只盒子:“这里的东西,归尘也要看,你们看了,也不必对别人说什么!” <br><br>“是!”厉长川和楼苏同声回答,吕归尘也紧张的点了点头。他瞪大眼睛看着吕嵩掌下的朱红色盒子,那只盒子螺钿髹漆,异常的精美,就像诸部进贡给青阳的贡物盒子一样。可吕嵩凝视盒子,神色却是凝重异常。 <br><br>吕嵩一手提起盒盖,黑色石台上就只剩下一个盒底。当吕归尘看清了盒子里的东西,他不由自主的惊叫一声,转过身抱住了楼苏的腰,把脸拼命贴在母亲的小腹上。那只精美的木盒中,竟然是一颗人头,而且那人至死都没有闭眼。一双眼睛宛如活人的,平静得难以置信。 <br><br>“莫非是真颜部的乱贼……龙格真煌?”厉长川惊道。他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吕豹隐初胜的时候,分明派遣探马回报,说生擒了叛贼首领,可是送到北都的,竟然只是一颗头颅。 <br><br>“不错……”吕嵩的声音略有沙哑,“就是龙格真煌,你们看清楚……” <br><br>吕归尘忍住恐惧,看着吕嵩捏住了那颗头颅的面颊。他用力之下,龙格真煌的嘴竟然缓缓张开了,这时一点晶光从龙格真煌嘴里落下,被吕嵩一把抄起。吕嵩平摊手掌,三个人才看见是一粒晶莹透亮的玉珠子在他手心的滚动。 <br><br>“这是?”历长川不明所以。 <br><br>“我也是偶然发现的,”吕嵩凝视着那颗头颅,“你们或许不知道,我曾经在真颜部住了十二年,那时龙格真煌还是个孩子。我离开那一年东陆的商人贡上一粒净玉,先王赐给了我,我又请人雕琢成这粒玉玲珑送给他,在他九岁生日的时候。当时我还是青阳世子,曾经许他永守铁水河以南的牧场,这粒玉玲珑就是我那时给他的信物。” <br><br>厉长川不敢多言。吕嵩青年时候曾遭青阳部诸王子排挤,不得不依靠嫁入真颜部的姐姐,这是历长川曾经听说的。吕嵩自己说起,言外之意竟是他和龙格真煌间的情分绝非一般。 <br><br>“他死前一定是有什么话要说给我,却没有机会。所以他才会把这粒玉玲珑含在嘴里,他知道我见不到他,至少可以见到他的头,”吕嵩低声道,“你要说的话……我已经知道。” <br><br>吕嵩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音悲切,神王宫里的三个人都悚然动容。吕归尘觉得这个父亲竟不像自己所熟悉的,高高在上的蛮族之主俯视天下,又怎么会为一个敌人而伤痛? <br><br>“你们是想问龙格真煌到底想说什么吧?”吕嵩沉声道,“他只是想说……他并不曾背弃我们当初的情分。至死,他也还是我的外甥。” <br><br>“可是真颜部作乱,掠夺诸部的牛羊的人口,劫杀东陆商人上贡的货物,甚至杀了大王的使臣,这些也都是龙格真煌的所为,”厉长川心头还有一点疑惑。 <br><br>吕嵩摇头:“如果是二十年前,我想的也和你一样。不过身为青阳王,在北都城中,我听到的消息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 <br><br>吕嵩猛地扭头,目光如同电闪,历厉长川心里一亮,那点疑惑烟消云散,胸口却象被压住喘不过气来。 <br><br>“有人……谎报真颜部谋反? <br><br>“最初未必是谎报,龙格真煌的性格我很清楚。草原上有人叫他狮子王,他生性却太慈和。前年北风吹得太猛,北方几个大草场都稀疏得很,去年几大部落的帐篷就都迁移到真颜部附近的牧场,方便牛羊就食草料,去年龙格真煌纳贡的时候贡品就很少,我听说是因为各部趁机劫掠真颜部的牛羊,真颜部里已经饿死了人。如果今年依旧,龙格真煌难免和诸部冲突,逼他到了不得不反的地步,龙格真煌就真的是头狮子了。为了他真颜部的族人,他做得出来。” <br><br>厉长川忽然警醒:”难怪那时诸部都报告说真颜部作乱,偷袭诸部的兵马和车队,请求我部出兵平乱。” <br><br>“其实真颜部总共不过十几万人,披甲武士只有五万,拿什么和其他六部开战?就算龙格真煌真的作乱,最多也只是抢劫一些牛羊和帐篷,又怎么敢偷袭诸部的兵马?前后想想,你们也该明白原因。几年来诸部都在全力兼并草场,部落间人口的迁移也越来越明显,大的部落借此势力上升,小的部落就越来越贫困。即使在我们青阳部中,贵族家主们也争相笼络大批武士,贵族间互相走动,亲近的几家往往结伙行动,和东陆朝廷所谓‘结党’是一样的。现在灭亡了真颜部,铁水河以南的草场就空了出来,大的部落和家主就可以趁机霸占土地和人口,群狼撕鹿,真颜是不能不亡的,”吕嵩娓娓道来,吕归尘心中一片混乱。他不曾参予政务,并不知道这些推断到底意味着什么,可是其中蕴涵的那种危险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不由的死死捏住母亲的手。 <br><br>而厉长川此时觉得全身都是寒意,一口气几乎接不上来。他追随两代青阳王,其中的厉害是再清楚不过的。 <br><br>“最初我还诧异为何我连续三次修书去真颜部,许诺他只要投降,一切过错都可以不再追究,可是龙格真颜依然顽固,甚至斩了我一名使者。当时我也以为龙格真煌是勾结青阳部中的势力,意图谋反,而且大臣们中叫嚷出兵的也越来越多,所以只得出征。其实,”吕嵩自嘲的笑了一声,“恐怕我的信根本送不到龙格真煌手里,或者龙格真煌的信在半路上就被扣住了!” <br><br>“什么人敢蒙蔽大王?”楼苏简直难以相信吕嵩自己的消息会闭塞到这个地步。 <br><br>“难怪进出的消息都是由在外的大将控制,大王自己的亲信一个也未能奔赴前线,”厉长川低声道,言下之意是已经认同了吕嵩的话。 <br><br>“不派铁益铁晋和柳亥他们去领兵是我的主意,现在诸王在部中的势力越来越大,”吕嵩缓缓的踱着步子,“如果我不留镇北都,身边不带足够的人手,只怕青阳内部的事情我都管不住了!” <br><br>“难道有内贼谋反?”厉长川大惊,蒙蔽君王积蓄势力还只是“居心叵测”,如果青阳诸王公然威胁吕嵩的地位,那就是谋逆的大罪了。 <br><br>吕嵩一摆手:“不要猜。不要说你不能猜,就是我也未必敢猜。祖宗的规矩,我虽然是青阳王,但世袭诸王,只要不曾公开谋反,我就动不得他们。九个王爷死了四个,其他五个的奴仆和马匹加起来却比我手下的兵马更多,你可明白?” <br><br>吕嵩眼角的锐光一扫,楼苏打了个寒噤,急忙拉着吕归尘的小手,快步走到了石宫侧面的小隔间里,厚厚的毡幕一遮,外面吕嵩和厉长川的对话也就难以听清了。 <br><br>厉长川沉吟良久:“大王恕愚直言,如今的五个王爷都是世袭王爷。先王在的时候还只有两个世袭王爷,到了大王这里,已经加封了三个。九王这次立下大功,大王豹尾封王,愚尚能想明白,不过四王爷和五王爷并无战功,也不参予部里的政事,只是自己笼络武士和人口,仅仅因为是大王的兄弟就晋封世袭王爷,其实外面的非议也很多了。” <br><br>吕嵩闻言一愣,紧紧的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厉长川知道此事正是打中了吕嵩心里的要害。四王爷吕铭久和五王爷吕孟都是吕嵩的长兄,吕嵩当年即位为青阳王,立即就晋封两个哥哥为世袭王爷,当时青阳部上下为之哗然。吕铭久和吕孟的才华武功远不如吕豹隐,仅仅因为血缘就名列世袭王爷,非但贵族武士们难以服膺,就是两位世袭老王爷恐怕也有不满。以吕嵩的精明,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匪夷所思的。而更让人诧异的是,吕铭久和吕孟似乎也不知道感戴吕嵩的封赏,反而在北都周围肆无忌惮的圈地和收买人口,如果不是他们两个的实力壮大,吕嵩也不至于落到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br><br>“这个不必再说,”吕嵩忽然转身,一挥手,“我有自己的道理。先生在我们青阳的身份与众不同,就是世袭王爷也少不得巴结你,以你看诸王在想什么?” <br><br>厉长川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大王相信愚者?” <br><br>“相信,”吕嵩冷冷的说,“我若不信,我也不问。只看先生信不信我了。” <br><br>一时间石宫里静到了极点,厉长川对着吕嵩的背影沉思,斜阳从窗口透进,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叠合在一处。忽的,远处一声沉雄的号角传来,乃是北都城上的士兵吹动羊角报时。厉长川躬身一拜,吕嵩点了点头。 <br><br>“愚以为,诸王营私并非为了反叛,而是为了另一件事,立嗣!”厉长川说到这里,心中苦笑,知道这番话说出去,他今生是不必想从青阳的权势争夺中脱身了。不过既然吕嵩已经坦然相对,那就是说绝对信得过厉长川。星相大师固然喜欢隐逸,不过也不由得微微血热,为了青阳的将来,厉长川赌上了自己的残身。 <br><br>“讲!” <br><br>“诸位老王爷自然是不想世子即位,那时朔北部的楼夜就是我们青阳大王的外祖父,弹压朔北就困难了。世子以外,大王子和三王子都堪当重任,诸位老王爷必是想废了世子,改立大王子,所以私自笼络势力,也是胁迫大王不得不从的打算,不过,”厉长川瞥了一眼吕嵩的神色,“世子年幼敦和,并无过错,大王果真废了幼子,只怕还是会引起诸王子的内斗……” <br><br>“不错,”吕嵩冷笑,“不过先生所知道的恐怕只是一半。” <br><br>“请大王指点,”厉长川不敢多言。吕嵩这一笑,脸上满是阴冷桀骜的神色,和他平时的形象迥然有异。似乎这一笑中的吕嵩才是真正的吕嵩,没有这样的心机,当年也不必想从诸王子中脱颖而出,更不用提击败朔北巩固青阳部的地位了。 <br><br>“若是他们只想辅助愚儿成为世子,那么以他们现在的实力,早就公然向我发难了。愚儿有主事的才华,尘儿身体却太差,正是绝好的理由,”吕嵩裹了链甲的靴子在青石地上踏出沉重的脚步声,“但是他们没有,他们只是讨好愚儿,而且还让鹰儿管事。如果只是害怕有朔北血统的人即位,那么鹰儿何尝没有朔北的血统?” <br><br>“愚……不解。” <br><br>“能够即位的人越多越好,”吕嵩长叹,“就像狮虎相争,豺狼就在一边看着,看到一方斗死一方重伤,它出去咬死重伤的那个,自己就是赢家!” <br><br>厉长川一震,心里忽然通明起来:“难道诸王竟是……希望王子们内斗?” <br><br>“诸王现在无论怎么笼络实力,要想公然叛乱,都还不足以成事。莫看虎豹骑在九王手中,九王要用它造反,还是远远不能,”吕嵩道,“不过一旦我死了,诸位王子都觉得自己有本事继承王位,你争我夺,斗得死去活来。这时候诸王就可以乱中取胜,要么辅助其中一方,暗中掌握大权,要么把王子们都流放了绞杀了,自己当青阳王。反正都是我们吕氏的王爷,他们这样做,方便得很。” <br><br>“那……”厉长川额头见汗,“当务之急,是先稳住世子的位置?” <br><br>吕嵩黯然摇头:“唉!若是尘儿能有鹰儿一半的精明锐利,或者贺儿一半的勇武,我就把帐下的武士战马都渐渐移交他掌握,这样只要他自己的威风超过几个哥哥,那么纵然王爷们想作乱也不得不犹豫,可是你看看尘儿那个性格和身体……” <br><br>“大王,”厉长川摇头道,“愚者所见,无论如何,世子的位置现在不能动!虽然世子确实体弱多病,但是有他在,还能压制诸王子,大王子颇为仁厚,想必不会轻易对年幼的弟弟发难,三王子又是世子的同胞哥哥,他正好是世子的支持。一旦大王有改立大王子的打算,诸王未必不会一齐改去拥戴三王子和大王子争斗。” <br><br>“这个我也明白,”吕嵩瞟了一眼远远站在石宫门口守卫的铁益,叹了口气。铁益也是青阳顶尖的勇猛武士,可是他天性钝拙,又听不清吕嵩和厉长川在说些什么,竟然抱着自己的长刀靠在墙壁上,微微打起盹儿来。 <br><br>“青阳到了我手里,是越来越没有名将了,父王知道了,会说我无能的,”吕嵩苦笑,“柳亥年老,铁晋不知变通,这个铁益……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必把虎豹骑交给豹隐。” <br><br>“大王,愚依然以为,虎豹骑是我青阳立国的根本,交给九王,只怕草率了,还是以慢慢收回为好。” <br><br>吕嵩摆手:“这个你就错了。五位王爷中,单说掌握的人口和马匹,谁最少?” <br><br>厉长川白眉颤了颤,不解的答道:“九王。” <br><br>“对,”吕嵩冷笑,“我把虎豹骑交给豹隐,也是扶助五个王爷中最弱的,让豹隐有实力和他们一争雌雄。就看看是他们先乱,还是我的儿子们先乱了!” <br><br>“大王……英明!”厉长川的冷汗涔涔而下,这回才知道纵然他进窥星辰运行的奥秘,说到权术,他还是差得太远了。 <br><br>“这些话,你心里有数就可以了,将来的青阳王会有借助到你的地方,现在,却有一件急事,你必须帮我悄悄走一趟东陆,”吕嵩凑近厉长川耳边,冷冷的四顾一眼,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 <br><br>楼苏和吕归尘在隔间中,铁益却在打瞌睡,谁也没看见厉长川猛地瞪大了眼睛,直到吕嵩说完了以后许久,他都回不过神来。 <br><br>“大王,果真有这种可能?”厉长川艰难的喘过气来。 <br><br>“我蛮族上百年的心愿,也许会成就在我的手上吧,”吕嵩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金牒、铁符、仪仗,还有人手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尽快出发,快去快回。对方使节出访之前,这个消息千万不要泄漏出去。你来往少说也要大半年时间,你不在也好,这样就是诸王发难,要改立世子,我也可以推托说等你回来占卜星相。” <br><br>“是!”厉长川拜了一拜,“那愚者退下了。” <br><br>“慢着,”吕嵩一摆手喝道,“王妃,你带世子出来!” <br><br>隔间里的楼苏听见吕嵩召唤,急忙拉了半梦半醒的吕归尘出来拜见,吕归尘身体本来弱,随时随地都会睡过去,这时睡眼朦胧的,还糊着满嘴酥糖,吕嵩不由得皱了皱眉。 <br><br>“铁益!”吕嵩喝了一声。 <br><br>门口的铁益吓得一愣,连怀里的长刀都跌落在地下,急忙拾起来挎在腰间,一溜大步跑到吕嵩身旁听命。吕嵩知道他的性格是死也改不了的,也不多责怪他,只是指了指吕归尘:“从今天开始,你教导他刀术,厉先生找几册书给他读,没有我的命令,世子半步不得踏入内苑!” <br><br>“大王!”铁益尚未答话,楼苏已经脸色发白。吕归尘在她身边长大,天天哄着护着,还是三天两头的卧床不起,一旦把他赶出内苑,一帮粗手粗脚的使女折腾他,只怕转天就一命呜呼了,楼苏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的。 <br><br>“不必说了!”吕嵩厉声打断了楼苏的话。 <br><br>他解下自己配在身边的长匕首青鲨,一把抛到了吕归尘的脚下,转过身去也不看他:“你既然是我青阳的世子,就要知道练一身不凡的刀马之术,将来要想继承青阳,就要纵马杀敌出生入死。我今日看你敢和叔父对敌,也算有几分勇气,不过你平素怯懦,实在让我失望,以后没有我的许可不得见你母妃,倘若你刀术有成,我就传你青阳王位,倘若你一昧畏缩,死了也不必说是我吕嵩的儿子!” <br><br>“儿子知道了,”吕归尘吓得脸色惨白,卟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br><br>“大王……你……”楼苏想说什么,却被吕嵩灼灼的目光逼住。 <br><br>“不能作勇武的男儿,不要说是守护青阳,就是救自己也救不得!”吕嵩一挥手,“铁益领他去吧!” <br><br>“是……”吕归尘认认真真的磕头。 <br><br>厉长川看着楼苏脸色惨然,吕嵩神情冷峻,知道不能再耽误,随手一扯愣在那里看热闹的铁益,急忙揽住吕归尘的手快步走出了石宫。 <br><br>石宫里只剩下青阳王和王妃两人。 <br><br>看着妻子委顿在一旁的貂皮靠椅上,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水,吕嵩呆了半晌,低头长叹一声。他迎娶楼苏已经二十年,还很少看见坚忍倔犟的楼苏流泪,心下有所不忍。可是楼苏却不知道,方才诸王爷和吕嵩在石宫中祭祖的时候,已经锋芒毕露的谈到立嗣的事情。避开了大臣之后,吕豹隐也不再隐藏对吕归尘的不满。吕嵩为安众人之心,不得不把吕归尘逐出内苑,名义上说是要吕归尘多受磨练,其实是摆出姿态疏远世子。 <br><br>“阿苏……”吕嵩轻轻揽住了楼苏的手。 <br><br>楼苏惨然而笑:“大王英明,我一个朔北部贱族之女,也无话可说。不过他那样的身子,你让他出宫,倒不如让他当初死在雪井里,还少一分痛楚。” <br><br>说罢她起身而去,竟是再不回头看吕嵩一眼。楼苏本是朔北部败于青阳部后进贡给吕嵩的公主,虽然贵为王妃,可是连自己心爱的孩子都没法留在身边,那股寄人篱下的孤苦泛起,竟对吕嵩平添了一股怒气。 <br><br>“唉!阿苏……你再给我些时间吧,”吕嵩在背后轻声道,“那夜我答应你的事,至今不忘。” <br><br>楼苏身子一震,猛地回头去看丈夫,只看见吕嵩立在斜阳余晖中,微微苦笑。当年她嫁给吕嵩那一夜,吕嵩曾经许她一个诺言,不过事隔多年,吕嵩也妃子众多,楼苏始终将那看作男女欢好时候的一句笑话,却不曾想到二十年后,丈夫依然没有忘记。 <br><br>“大王……” <br><br>“如果这次厉先生东陆之行顺利,也许我一生的愿望实现,我就传位给儿子们,”吕嵩走上几步,轻轻摸了摸楼苏的头顶。 <br><br>“不过只要我一朝是青阳王,我始终不能自由,你再忍一忍,”吕嵩揽过妻子的肩膀拍了拍,“再忍一忍。” <br><br>楼苏的泪水滚滚而下。 <br><br>一双藏在石宫门口的眼睛惊讶的看着这一切,不可一世的青阳王安安静静的抱着他的王妃站在寂静的石宫深处。许久,那双眼睛里透出笑意,消失在门口。 <br><br>         ※       ※       ※ <br><br>“世子,不是去拿大王赐的宝刀么?”铁益看见吕归尘两手空空的跑了回来。 <br><br>吕归尘愣了一下:“哦……厉先生呢?” <br><br>“老头子走路不专心,刚才撞到墙上,送去找大夫了。世子,不如先上我家的帐篷里住几天?”铁益也不知道避讳,拉着吕归尘的手就往宫门外走去。 <br><br>吕归尘心里高兴,吊在铁益的胳膊上蹦了蹦:“铁将军,你家有什么好玩的?” <br><br>“哦?”铁益抓了抓脑袋,“臣家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不过有两个小崽子,世子要是高兴,可以把他们两个当马骑。” <br><br>“我不骑,”吕归尘摇头,“先生说男儿膝不可跪,男儿项不可曲。” <br><br>原来铁益所说的两个小崽子是他的两个儿子铁颜和铁叶,也是青阳少年武士中顶尖的好手,而吕归尘心性和善,拿人作马的事情,他是打死也不愿的。 <br><br>“这有什么,别听那些东陆的先生嚼舌头,”铁益啐了一口,“世子想骑就骑,两个小崽子小的时候,还不是尽拿我当马骑?” <br><br>吕归尘愣了一下,忽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两名路过的佩刀守卫不敢冒犯铁益,弯腰忍笑,一溜小跑也过去了。只有铁益不明所以:“世子笑什么?臣小的时候,也是骑我家的……” <br><br>说到这里,铁益忽然发现吕归尘的脸色变了,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吕归尘颤抖着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眼睛里满是惊恐的神色。 <br><br>“世子!”铁益这时却警觉,一把抱起吕归尘摸他的额头。 <br><br>“不……不是……”吕归尘不安的看向四周,“铁益,你有没有听见有人在喊什么?” <br><br>“喊?”铁益扭头看向周围,除了十几名守卫金帐宫的佩刀武士在周围游走,再也没有旁人。 <br><br>“没有,谁敢在金帐宫里吵闹?”铁益摇头,“也许是外面传来的声音。” <br><br>“我……我好像又听见了……”吕归尘的身子在铁益怀里微微颤抖。 <br><br>“世子不是又病了吧?”铁益有点担心,“不如赶快回到我家的帐篷里休息,我请柳将军的大夫人来看看世子。” <br><br>“嗯,”吕归尘点头,“我们走吧……他……他好像还在喊……” <br><br>“世子别怕,世子别怕,休息休息就好,”铁益一边安慰吕归尘,一边带他翻身上马,几名武士跟在他马后,出了金帐宫的宫门飞驰而去。 <br><br>“他还在喊……”吕归尘蜷坐在马背上,死死抓住铁益的马鞍桥,看着那血红的夕阳,只觉得那隐约的呼喊声如此的凄厉和悲狂,就像一个被禁锢许久的冤魂在大地深处,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呼。 <br><br>这已经不是吕归尘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了,他住在金帐宫的九年中,这个不时爆发的呼喊声已经成为一个噩梦。也许是他的听觉太敏锐,这个可怕的呼声竟然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见,这个噩梦也是他一个人的噩梦。 <br><br>         ※       ※       ※ <br><br>胤喜帝六年十月,满山萧索,朔方原已经在一片茫茫的白雪下。 <br><br>狂风自西北的天池山脉穿越上千里而来,寒风遭遇了南方海洋来的水汽,顿时化作飘舞的雪尘。好在北都城外种植的稻米已经提前收割了,足够的马草也堆积在城外,过冬不成为问题。青阳部的平常人家放下了心,城里一片安静祥和的景象。 <br><br>大雪封路,人们很少出门。汉子们热着青阳部出名的烈酒青阳魂,桌上摆着烤鹿脯和金黄的烤馕,女人们则缝制起猎得的皮毛,冬天的皮毛温软丰厚,交易到东陆又是一笔大收入。只有男孩们还配着木刀,脸蛋通红的在雪地里打滚。大人并不会管他们,冬天敢在外面玩的孩子身体会好,蛮族就是这么以为的。 <br><br>“好!蹬里勾啊!”北门的城墙上,一个极其健硕的少年攥着拳头,兴高采烈的喊了起来。 <br><br>“铁叶,”他身后的少年拉了拉他,“不可在世子面前无礼,殿下们赛球,也不要乱喊。” <br><br>“哦,”少年铁叶对兄长颇为顺从,知道了自己失态,急忙退了一步,闪在了吕归尘身后。 <br><br>“没事,”吕归尘摆了摆手。他裹着一件极厚的白色雪狐裘,尤然冻得瑟瑟发抖,刚才确实是一个好球,他倒不是不想喊,而是刚刚张嘴就吸进一口寒气,忍不住一连串咳嗽。 <br><br>此时他被送出金帐宫内苑已经将近半年,王妃楼苏不时命令宫内的使女和命妇送来珍贵的草药和兽药,铁益对他的照料又极其周到,所以吕归尘的病体尚没有恶化。吕嵩干脆也不给他另辟帐篷,赏赐了大批的牛羊和十名使女给铁益,就让吕归尘安顿在铁益家中。 <br><br>不过铁益虽然认真,可是教给吕归尘的刀术纯粹是驴唇马嘴,他手中一套犀利狠辣的步战刀法,到了吕归尘手中就完全走样。铁益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他的两个儿子铁叶和铁颜却并不觉得奇怪。铁叶和铁颜固然是蛮族少年中的出色武士,可是刀法却是学自伯父铁晋,跟自己父亲铁益的教导没有什么关系。铁益自己习武极有天分,可是根本就是会学不会教,一势“刀斩法”他看一眼就可以模仿出四五成火候,可是要他给学生讲解细节分析要领,简直比杀了他还困难。结果半年的教导下来,吕归尘除了对刀剑的款式熟悉多了,其他的长进是根本说不上。 <br><br>铁益自己整天愁眉苦脸的缩在帐篷里喝着酒想,吕归尘就带着铁益的两个儿子,也是他自己的两个伴当出来看兄长们赛球。他知道无论武术还是阅历,哥哥们都远胜自己,所以一心要和哥哥们亲近,也好学到兄长们的本事。 <br><br>“不能作勇武的男儿,不要说是守护青阳,就是救自己也救不得!”父王吕嵩的一句话,吕归尘竟然夜夜都会想起。 <br><br>“是龙牙队胜一球,”铁颜抄起一根豹尾,就要去给右手的旗杆挂上。 <br><br>“我来,”吕归尘接过豹尾,跑过去艰难的踮起脚尖挂上了。他体质太虚,这种球赛根本不能参加,不过好歹几个哥哥没有禁止他观战,他也不愿只是呆在一边什么都不做。 <br><br>         ※       ※       ※ <br><br>城外的雪场上,十二骑踏雪往来,一阵阵飞扬的雪尘中,软栎木制的马球倏忽来去,球上系的一缕红丝在雪地上分外耀眼,引着骑士们径相争夺。 <br><br>马球在东陆也是流行的游戏,可是始于蛮族,蛮族的骑士御术精湛,代表了最高的马球技巧。青阳部的虎豹铁禁卫访造访胤朝都城汴梁的时候,曾经以四人结队大胜胤宫十二名青年将领,令举国惊叹蛮族的御马之术。虽然丢尽颜面,胤朝朝野只有徒呼奈何。 <br><br>这时候争夺的十二人中,除了吕归尘的四个哥哥,剩下的都是虎豹铁禁卫中的骑术高手。大王子吕守愚背插龙牙旗,领二王子吕复和四名亲卫武士组成龙牙队,三王子吕鹰扬则插豹云旗,领四王子吕贺和其他四人组成豹云队,双方的争夺激烈异常。马身上层层雪花被汗气蒸尽,长公子吕守愚也解了衣甲,在雪地上赤裸着肩背。双方呼声高亢,热烈逼人。 <br><br>这种马球赛每年冬天不知多少,可吕守愚从来都是和吕复一队,吕鹰扬每次也总是和吕贺并肩作战,其中的玄机瞎子也能看出来。王子们年少好胜,又以人口马匹作为赌注,一场下来,输赢能有几十匹马,几十个奴隶。 <br><br>城墙上两侧的旗杆上各悬挂了十余条豹尾,雪场上两队得分紧逼,始终不能分出胜负。吕鹰扬和吕复的骑术武功寻常,吕守愚和吕贺却是蛮族年轻武士中的佼佼者,尤其吕贺,刀术和臂力都称雄于北都少年中。他握球杆的方法近于握刀,挥舞起来带一股极其锐利的风声,击球准确有力,众人都不由得退让,因为他球杆挥舞幅度极大,很容易抽伤人马。吕守愚却胜在骑术精湛,他手腕动作微妙,而且有吕嵩赐的一匹宝马雪月,常能抢先赶到球边。 <br><br>此时抢到球边的是吕鹰扬,吕鹰扬为人沉稳,计算极其准确,他居然不先击球,而是挥杆平指右侧,而后向空挑起。此时二公子吕复已经抢到他身后五尺,吕鹰扬这才扬杆起球。吕复看他挥杆的方向,刚想抢前去追球,吕鹰扬却微笑着一顿球杆,反手把马球磕向了自己身后。 <br><br>一名豹云队的骑士踏雪而来,一拉马缰扬起漫漫的雪粉,趁着雪粉迷乱了吕复的视线,一球贴地击出。剩下三名豹云队的骑兵和吕贺此时都已经按照吕鹰扬球杆的指挥调整了马匹奔驰的方向,三名骑兵抢先劫球送往球门边,马球的线路连闪过几个龙牙队骑兵,一直到了吕贺手上。吕守愚此时早已经看出了吕鹰扬指挥的阵势,纵马直奔吕贺的位置,那个位置正是门前的杀手一击。 <br><br>就在雪月逼近的一刻,吕贺一顿球杆把球定在了地下。吕守愚眼看他要击球,急忙探身前去勾球,他马上的动作不能不说是精妙到了极点。可是吕贺冷哼了一声,挥手扬起球杆。吕守愚听见身边的锐风,心里吃惊,那一杆不是击球,却是击向了他的坐马。 <br><br>他爱惜雪月,不愿雪月被抽伤,急忙收杆侧挡在马臀后。这时候吕守愚的武术修为也展现无余,在短短的一瞬间以球杆施展出背刀式,吕守愚二十三岁,武术已经近乎其老师柳亥年轻的时候。 <br><br>“好!”吕贺一咬牙,球杆扫出了一个扇形,锐风更加刺耳。 <br><br>瞬息变幻,吕守愚只有用球杆硬架,吕贺以动击静,有如挥舞一柄单刀。双杆交错,嚓的一声,吕守愚球杆顶的棰头被吕贺一击削断,直扬上了天空十几尺。 <br><br>“哼,大哥小看我了!”吕贺这才真正扬杆击球。防守的吕守愚球杆折断,这已经是必胜的一球。 <br><br>可是这时候失去了棰头的吕守愚却动了,他手中光秃秃的球杆一缠一卷,收住了马球上的一缕红丝。吕贺球杆到的时候,球已经不在,吕守愚扬手把球抛上了天空。吕贺仰天大惊。球落下,吕守愚的球杆指天,有如握剑对敌。球落到他头顶三尺处,他才劈手击向空中。竟是临空击球。 <br><br>球飞出十余丈,早有龙牙队的骑士抢球带出,轻松的射破了豹云队的球门。吕守愚心里得意,横杆马上,对吕贺笑道:“你如果想不被我小看,还要再练几年。” <br><br>吕复在远处喊了一声:“大哥好一手中流剑技啊。” <br><br>吕守愚大笑着带马离去,和龙牙队的骑士们击杆相庆,一时间龙牙队球门一侧呼声压迫了寒风,竟是吕守愚亲卫武士们的纵声高呼。 <br><br>吕鹰扬纵马驰到吕贺身边,却只是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中流剑技虽然不错,可是你的斩玉刀势也很犀利,球场胜负,不要太在意。” <br><br>吕贺低头咬牙,猛的抬头对远处的吕守愚喝道:“再来一场!等我去换了马,赢了也别跑!” <br><br>吕守愚却无意再战,遥遥的喊了一声:“改天再来,父亲午时的召见不能忘了。” <br><br>他留下一阵笑声,纵马直奔城门而去。他一方的禁卫武士尾随而去,诺大的雪场忽然空了起来。吕守愚身边的武士和伴当远多于吕鹰扬兄弟的部属,只剩下寥寥数十骑守护在吕鹰扬兄弟的身边。 <br><br>“呸!狗东西!”吕贺狠狠抓了把雪扔上了天空。 <br><br>         ※       ※       ※ <br><br>“五弟,春天了大哥也教你练球吧,”驰马进入城门的时候,吕守愚心情大好,刚好看见吕归尘手持两把豹尾一跳一跳从城墙上下来,顺手把他从地下拎到自己的马鞍上,抓过他手里的两把豹尾各数了数。 <br><br>“大哥真的教我?”吕归尘惊喜得差点从马鞍上跳起来,一时间也忘记了身上的不适。他做梦都希望能和哥哥们一起玩,只是几个哥哥从来不假辞色,只把他看作一个不成事的小孩。倒是吕守愚因为年纪大他太多,反而还对他温和些,反正在吕守愚心中,这个小弟弟也不可能是未来的青阳王,他所要防范的只是那吕鹰扬兄弟两个。 <br><br>“说教就教,有什么真假?”吕守愚漫不经心的答道,转头对吕贺大笑,“赢了两枚!” <br><br>吕贺和吕鹰扬随后跟进,吕鹰扬淡然而笑,吕贺却脸色铁青。 <br><br>“五弟住在铁家,铁益那几间帐篷和放牧的帐篷一样,又脏又乱,父王也不知怎么想的,”吕守愚看了看立在城门中的几个锦衣女子,那几个使女是今天的赌注。 <br><br>“这几个女人就送给五弟了,带回去帮铁益整理整理,不要丢了他们铁家的脸面,”吕守愚一挥手,他手下的几个伴当就把五个女子推到了吕归尘身边。吕守愚帐下的人口和马匹远胜于吕鹰扬兄弟,他下注打球更多的是玩乐,一点赌注也不在他心上。 <br><br>“不……”吕归尘还没来得及推辞,吕守愚已经呵呵大笑,把他放下马,拍马而去了。 <br><br>吕归尘只得烦恼的挠挠头,他素来没有什么伴当和仆人,忽然多了五个女子,他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br><br>“五弟,”吕鹰扬策马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笑了笑,“以后多呆在帐篷里,不要出来走动,你身体不好。” <br><br>“嗯,”吕归尘对这个冷静犀利的三哥很有些敬畏,“可是大哥给我这五个使女怎么办啊?真麻烦呢。” <br><br>“你烦什么?你烦什么?叫得那么亲热!谁是你哥哥你不知道么?母亲怎么生了你这个傻子!”吕贺一腔怒火终于爆发出来,跟上来靴尖点中了吕归尘的胸口。 <br><br>吕归尘体质虚弱,根本无法抵挡吕贺天生的大力。此时没有防备,仰身就栽倒在雪地里。身后尾随的铁叶大惊,上一步护住了他。 <br><br>“世子,世子,”铁叶惊慌的摇了摇吕归尘。吕归尘表情呆滞,不知所措的看着吕贺。铁叶手指探过他胸口,好久才确信他只是摔愣了。 <br><br>吕鹰扬皱皱眉,回手挽住了吕贺的马缰把他拉到一边,语气中很是不悦:“赛球不过区区小事,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这样冲动?难道你也和五弟一样不懂事么?” <br><br>“哼!”吕贺鄙夷的看了吕归尘一眼,扭过了头去,“他连自己是谁生的都不知道,就知道讨好人家。我们说是三兄弟,比大哥他们还多一个人。可是他纯粹是个废物,留着也没用。要是以后大哥称王,他准和狗一样去舔他们两兄弟的靴子!” <br><br>“我……我不是,”吕归尘哆嗦着嘴唇,鼓足勇气喊了一声。 <br><br>“不是?你不是废物你是什么?”吕贺对他狠狠的瞪眼,“你九岁了,摸过几次刀?雪地里站一会都病得要死,将来怎么打仗?我象你这么大,自己都杀过一头狼了!你不是废物谁是废物?亏你还和我们一样姓吕!” <br><br>“我!”吕归尘心中一股委屈,竟然不顾铁叶的拉扯,猛地挺身站了起来。一双清亮的眼睛瞪着哥哥,嘴唇哆嗦,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br><br>“四公子,”铁颜俯首低声道,“世子身子太弱,雪地里不能待久了。有什么事情,不如请大王裁断吧。” <br><br>“你算什么东西?”吕贺更怒,随手扬起马鞭,“他死就死了,容你多嘴么?” <br><br>一阵乱鞭劈头盖脸的打下,铁叶和铁颜不约而同的跳起来遮护在吕归尘身前。吕贺鞭头上是一把长长的马尾,盛怒中毫不留情,抽得铁氏兄弟满脸的血丝。铁叶性子激烈,狠狠的瞪着吕贺不说话,铁颜则扭过头去不看他,脚下却不动分毫。 <br><br>吕鹰扬上前把马鞭夺了下来,低声斥责道:“自家兄弟,就算他无用,和你也是一个母亲所生,怎么这么说?” <br><br>吕贺对兄长的话一向遵从,此时心情极为恶劣,可也只好恨恨的看了一眼地下的吕归尘,一踢坐马,自己先走了。战马踏起雪花直卷到吕归尘脸上,他吞了几片冰雪,猛的咳嗽起来,脸色冲起血色,蹲在地下微微的哆嗦。 <br><br>吕鹰扬看着吕归尘微微摇头,鞭马去追赶吕贺。一众铁骑纷纷离去,唯有雪地上铁氏兄弟护着吕归尘,再无其他的随从。蛮族诸部中,追随武士的数量靠的是首领的名声,凭吕归尘的身体,他注定无法成为出色的武士,又怎么会有其他武士愿意跟随他呢? <br><br>“他们……他们太嚣张了!”铁叶毕竟也是个孩子,人走远了,他忍了好久的眼泪也落了下来,满肚子的委屈无法发泄,狠狠的抓着自己的佩刀坐在雪地里。 <br><br>“不要说了,”兄长铁颜为人沉稳得多,轻轻扶起吕归尘,“世子,大王还等着你呢,我们赶快去吧。铁叶,去拉马拉来。” <br><br>一直垂着头的吕归尘扬起脑袋,看见铁颜脸上血丝纵横,血色糊成了一片。 <br><br>“就是皮外伤,”铁颜感觉到吕归尘在看他的伤,急忙挺了挺胸道,“以前练武,比这重得多的伤都有,世子不要担心。” <br><br>“四哥说得也没错,”吕归尘低声说,“是我太没用了。要不你们跟着我,也不会受欺负。” <br><br>铁颜忽然间手足无措:“世子不要这么说,世子不能练武,也可以读书,王妃最……最喜欢世子了。” <br><br>吕归尘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br><br>“我还是要练武的!”吕归尘被铁叶扶着跨上小马的时候忽然扭头对铁氏兄弟说,“我将来练好了武术,父王和母后不用再担心,你们跟着我也不会受欺负了!” <br><br>他转头拍着小马而去,铁颜竟在世子的眼中看见了一股倔犟,那种带着孩子气的认真,让铁颜完全愣住了。 <br><br>“哥,”铁叶把缰绳递给铁颜。 <br><br>铁颜猛地惊醒古来,狠狠的点头。他翻身上马,追着吕归尘的背影而去。原本铁颜也觉得跟在吕归尘身边,无疑是浪费武士的一生,偷偷的跟父亲铁益说想转去投奔大王子吕守愚,还惹得铁益大怒。可就在他上马去追赶吕归尘的时候,他忽然下了决心,要用一生去追随这个认真的少年。不管是屈辱还是荣誉,铁颜十四岁的时候决心就这样披荆斩棘的走下去。 <br><br>在日后青阳国创立之初,铁颜在青阳昭武公帐下,是第一个被授予“豹狼”称号的武士。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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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2003 00:44:44 | 只看该作者
第一卷·第二章 蛮荒<br><br><br>第三节<br><br>--------------------------------------------------------------------------------<br><br>北都城的中央所在,就是蛮族主君的禁城。 <br><br>蛮族春夏秋三季,男子总要放牧牛羊和骏马,奔向四方的草场。所以蛮族的城市中很少看见砖石的房屋,压紧的黄土马道两侧扎满了牛皮缝制的大帐篷。北都中唯一宏大的建筑就是吕嵩所居住的禁城,由当初奠定北都的主君所建。禁城是一座巨大的灰色石城,为了建造它,足足征募了五千名工匠,模仿西方夸父巨人建筑的巨石城堡。所以北都的禁城兼有东陆的精致与北陆的恢宏,号称“岳城”,足以匹敌东陆天启城的太清宫。 <br><br>可惜青阳部攻克北都的一战过于惨烈,岳城中的老少无一幸存,岳都内庞大建筑的地图也因此失传。吕嵩即位后似乎极其厌恶岳都内迷宫一般的地形,于是铲平了中央一片的建筑,在岳都中央扎下了漆成金黄色的大帐十二座,安置自己的宫人和卫士。 <br><br>所以“金帐宫”也成了九州诸族对蛮族禁宫的称呼。 <br><br>         ※       ※       ※ <br><br>雪片飞扬,在寂静的路面上开出了张扬的雪花。 <br><br>骏马四蹄翻飞直趋漆金帐而去,熟铁马掌在冰雪间磨得银亮,领先的骑士头顶招展一面“守愚”大旗。随后的三队骑兵则分别打起“复”、“鹰扬”和“贺”字的旗号。四位公子的骑队几乎贯成一线,直奔金帐宫去。因为远远的,夔鼓的鼓点已经越来越密。 <br><br>吕嵩的律令一向严明,即使亲生儿子也不能随意延误。所以他传令在午后召集众公子,即使是倨傲如吕贺也不敢稍有违逆。夔鼓是蛮族主君专有的仪仗,鼓声渐密,说明时间也越迫近,一旦鼓声中断,那么就是时辰已到。如果依然不能赶到漆金帐前,那么难免要受吕嵩的责罚了。 <br><br>“咚”的一声,最后一记鼓声落定,世子吕归尘才裹着厚厚的白狐裘,和一个大雪球一样跌跌撞撞的跑进了金帐中。吕嵩转身,目光一扫,微有不悦的神色,吕归尘缩了缩脑袋,一声不啃的站在吕贺下首,因为跑得急,脸色又隐隐泛白,狐裘中满是冷汗。 <br><br>“身为世子,怎么每次都是最后一个赶到?”吕嵩低低的喝了一声。 <br><br>“世子体质欠佳,”有人在吕嵩身边低声劝道,“愚者以为他也尽力了。” <br><br>吕归尘吃惊的抬头,看见了立在吕嵩背后的灰衣秃顶老人,他忽然就笑了:“厉先生?” <br><br>厉长川微微一笑,不便在诸王子面前和他太过亲近。他此次离开北陆长达半年,悄无声息的返回,是带了重要的消息,所以吕嵩才紧急召见五个王子。 <br><br>“你们身为我青阳吕氏的子孙,也该知道我们北陆和东陆胤朝的关系如何吧?”吕嵩低声发问。 <br><br>吕守愚进一步道:“禀父王,东陆兵力弱小,不过是占据天拓大江的险要,才能勉强守住东陆富饶地方。臣儿以为以我青阳的雄兵,必定不会总看东陆胤朝的眼色!” <br><br>其实东陆军力并非吕守愚所说的那样虚弱。东陆胤朝之主称皇帝,青阳之主却称王,也是蛮族自愿表示屈于东陆帝朝之下的意思。前朝东陆风炎皇帝崇尚军武,就曾两次北伐,至今战场上还是尸骨相藉。不过吕守愚的话却是北陆青年武士的梦想,每次烧羊大会,就着好酒青阳魂的烈劲,都有青年拔刀跺地,发誓有朝一日要杀入东陆,把宛州那些繁华奢靡的城市洗略一空。 <br><br>“是!待我们造出大船渡过天拓江,把胤朝的天启城先夺过来!”吕贺在这一点上倒是完全同意吕守愚的话。 <br><br>吕鹰扬知道弟弟冲动,吕嵩要问北陆和东陆关系,吕贺已经说得驴唇不对马嘴了。他沉吟片刻才道:“父王。臣儿却以为,眼下我们和东陆中州、宛州都有大量的交易,每年货物来往不下三千万胤朝金铢。北陆的骏马输入东陆,不下五万匹,东陆的矿石和刀剑,我们也买得极多。要说军力,东陆有了好马,我们有了上品的刀剑,彼此相差也不多。” <br><br>“哦?”吕嵩眉锋一挑,“继续说。” <br><br>“人口和地方上,我们不及东陆;尚武的风气,东陆不及我们。要说势力,东路人精于航海造船,掌握天拓大江,还比我们多出地利的优势。所以风炎皇帝可以两次北伐我们,我们却没有一支兵马南下东陆。东陆近年来没有骚扰北陆,只是因为皇帝无能,诸侯内乱,如果再出一个风炎皇帝,还是得打到我们头上,”吕鹰扬沉声道。 <br><br>“好!说得好!”吕嵩一把抓下壁上乌沉沉的角弓递给身边的侍卫,“赏给三王子!” <br><br>吕鹰扬跪拜,收下角弓,神情平静的退回了行列中。 <br><br>“东陆一行,有什么收获,就由厉先生自己告诉他们吧,”吕嵩道。 <br><br>“是,大王,”厉长川上前,在壁上挂起一张地图,赫然是东陆地形,他枯瘦的手指点在东陆西南的宛州上,“东陆四州,中州、宛州、瀚州、越州,其中宛州土地肥沃,是最繁华的地方,又有一条建水作为通道运输货物,我们每年七成的货物交易,都是顺着海岸一直到宛州。而宛州却很特别,并不全在胤朝的管辖下。” <br><br>“是,”吕鹰扬道,“听说因为宛州商会富可敌国,所以胤朝设在宛州的官吏其实都被商会左右。据说现在宛州的官府其实是一个空壳,连城市的守卫都是由宛州商会雇佣的武士来做,胤朝皇室只要每年拿到税钱和贡品,也就满足了。” <br><br>“三王子说得对,”厉长川点头,“宛州商会历史极长,所以胤朝开国皇帝白胤分封诸侯的时候,宛州就留下了空地,其实也是暗中留给商会控制。诺大的宛州,其实只有一个诸侯国,就是下唐。” <br><br>厉长川的手指在地图上勾出下唐的轮廓:“下唐军力不强,却是东陆最富有的诸侯。所以也是天南三国之一,算是东陆的强国。想增加我们北陆的军力,必然要从东陆购买上品的武器和甲胄,但是胤朝皇室对宛州和各诸侯国的出口都设有监察使……” <br><br>“和下唐结盟?”吕鹰扬忽然道。 <br><br>“不错,”吕嵩以剑柄在桌案上一击,“若想打通这条商路,最好的办法就是和下唐结盟。厉先生从下唐已经带回消息,下唐有结盟的诚意,但是唯有一个条件,却要在你们五个身上完成!” <br><br>吕嵩目光灼灼,诸王子不明所以的愣在那里。 <br><br>“父王有所差遣,儿子们自然会全力以赴,”吕鹰扬长眉一挑,不再犹豫,一掀皮袍单膝跪了下去。 <br><br>“儿子们自当全力以赴!”吕守愚、吕复、吕贺也忽然明白过来,一起跪了下去。只剩下吕归尘拢着一身厚厚的皮裘,瞪圆了眼睛不知所措。 <br><br>吕贺看他那个呆呆的模样更觉得碍眼,随手一扯把他拉得跪了下去,更像一个圆圆的大雪球。 <br><br>“好,”吕嵩点头,“下唐百里国主想请你们其中之一赴下唐学习兵阵和军法,也表示我们两部结盟的诚意,下唐大将军拓跋山月明年春天就会护送一位下唐王子来我们青阳,你们有谁有胆量和他一起南下东陆?” <br><br>这话仿佛一道惊雷打在诸王子的头顶,连冷静犀利的吕鹰扬也猛地低下头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四个年长的王子都不是傻子,也都在暗暗后悔刚才的话说得大了。虽然说起来是要学习军法和兵阵,可是下唐分明是要互相派遣人质。远在千里以外的东陆,不要说将来即位是全无指望了,连什么时候能返回北陆都是未知之数。就算再想讨好父王,这一次却是绝不敢去讨好的,只因为一旦讨好了,就再也没有继续讨好的机会了。 <br><br>“怎么了?”吕嵩冷冷看了一眼众人,“不敢了?” <br><br>吕复感觉父亲的眼光就冷冷的凝在他头顶,汗如雨下,战战兢兢的说道:“父王,儿子……儿子的武术不如几位兄弟,就算……就算学习了兵阵,也不是上阵的材料……” <br><br>“哼!”吕嵩也不多说。 <br><br>“儿子掌管部中的政务……只怕……”吕守愚也横下一条心,“只怕儿子一走,政务无人管理,不能为父王分忧。” <br><br>“分忧?”吕嵩冷笑着摇头,“我还以为只有东陆君臣才用这种托词。” <br><br>吕贺已经急了起来,吕复说自己武功不好,吕守愚自称管理政务,只有他武功又好又不管理政务,看起来倒象是最合适的人选。 <br><br>“父王,我……”他找不出什么理由,狠狠的磕了一个头,“我不去!” <br><br>“呵,”吕嵩一惊,气得笑了出来,“你倒是简单。” <br><br>“东陆人软弱愚蠢,要儿子跟他们呆在一起,闷也要闷死,”吕贺咬着牙道,“儿子是不愿去的。” <br><br>“还算半句实话,”吕嵩点头,“那你说你不愿去,他不愿去,究竟是谁该去?” <br><br>“大哥二哥都能去,”吕贺干脆也不管兄弟间的面子,“二哥武功不好是他自己不练,正好出去磨练磨练。大哥的政务可以都交给三哥,反正大哥一年到头跑出去打猎,还不都是三哥在城里调度?父王你说,难道不练武的,不管事的,就不用出苦差,我和三哥这样练武做事的,反而该什么倒霉的事情都轮上么?” <br><br>“四弟,”吕鹰扬本来低头不语,现在听见吕贺说得激烈,急忙拉了他一把。 <br><br>“你!谁说我整年打猎?你见过几次?”吕守愚却忍不住了,他确实喜欢打猎,不过也不至于象吕贺说得那样过分。 <br><br>“四弟污蔑儿子!”吕复也大怒,叩头道,“儿子也自己勤练武术,可是四弟的老师是铁晋,总是驻扎在城中,儿子的老师木亥阳却一年四季都带领骑兵在外。儿子还觉得父王指定木亥阳指导儿子是偏心了!” <br><br>“哼!”吕贺大步走到帐门口,一手抓起女仆送上的一只银水罐,噌的一声拔出腰间的长刀。 <br><br>他目光如同电光一闪,银水壶忽然离手。就在水壶滞空的刹那间,他的长刀化作十余道铁光,交织着在水罐上划过,被他刀劲阻挡,水罐仿佛在空中悬停了半刻。那一手快刀,连吕嵩也觉得目眩神秘,只听见长刀入鞘一声响,银水罐这才在空中彻底崩裂成碎片,一泼水在空中化作水花,裹着一片片碎银落在地下。 <br><br>吕守愚心里一惊,才知道早上他马球中炫耀剑术只是取巧,吕贺的刀法确实已经在他之上了。 <br><br>“哼,二哥,”吕贺神色倨傲,“就算是铁师父教你,你又能这样么?” <br><br>“父王,”吕复拍了拍腰间的长刀,“儿子拼命练武,是为了为我们青阳开拓土地。人质这种没用的事情,儿子不愿做,交给别人好了。” <br><br>“你!那就出去试几个回合,不要拿一个水罐来玩!让你看看什么是上阵的刀法!”吕复受不了他这一激,长身而起,也按住了腰间的宝刀。 <br><br>吕守愚也只得起身,蛮族如此尚武,吕复既然向吕贺挑战,纵然是亲兄弟也势必要试手几个回合。可是他也明白吕复刀术绝不如吕贺那样犀利,只能自取其辱。他和吕复同胞兄弟,不忍见他出丑,只能一手拦住道:“二弟,你寒热的毛病好没有好,不如我和四弟试几个回合!” <br><br>“哼!你们两兄弟谁来都是一样!”吕贺已经毫不避讳对大哥二哥的敌意。 <br><br>帐中乱成一团,吕复吕贺都是正在怒火中,吕鹰扬忙着拉住吕贺,吕守愚挡在吕复前,谁都没有注意到吕嵩紧紧的摇着牙,脸色青得可怕,攥紧的拳头中,指甲狠狠的陷入了拳心里。厉长川虽然看在眼里,可是不敢上前去劝,出了一身的冷汗。 <br><br>“父王,既然哥哥们不去,那就由儿子去吧,”吕归尘略显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 <br><br>四个兄长都是一惊,这才发现吕嵩的神色骇人,于是不约而同的跪了下去,不敢再出一点声息。 <br><br>一片死寂,吕嵩的拳头抖了很久,终于把心底那股怒火压了下去,拳头击在了桌案上。 <br><br>“你?”吕嵩瞟了小儿子一眼,冷笑一声,“你可知道东陆有多远?你可知道怎么应对下唐的国主?你以为孩子把戏么?” <br><br>吕贺心中冷笑,暗想这个年幼的弟弟不但知道讨好大哥,却还知道讨好父王,却不知道这纯粹是把自己的小命往绝地送去。几个王子都跪在那里,半句话也没有。 <br><br>“儿子不知道,”吕归尘害怕父亲轻蔑的眼光,往后面缩了缩,“儿子只是觉得,几个哥哥都比儿子有用,儿子不能练武,也不能管事,连打球儿子都不会……” <br><br>他趴下去磕了一个头:“能去下唐好歹算对我们青阳有用,反正……” <br><br>他呆呆了想了想,也想不出反正如何,于是干脆又趴下去磕了个头,就算说完了。 <br><br>“唉!”吕嵩终于长叹一声,招手要他来自己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没半点胆子,倒是有一分傻气。你的几个哥哥,却是太聪明了。” <br><br>吕嵩幽幽的说道:“太聪明了!” <br><br>说罢吕嵩背过身去,冷漠的挥手:“都给我退下!” <br><br>诸王子不敢再争执,依次退了出去,只剩下厉长川和吕嵩默默的站在金帐中。 <br><br>“大王,”厉长川道。 <br><br>“不必说了,能和下唐结盟就能突破天拓大江的天堑。我们蛮族数百年来死了多少男儿,还不是想要踏上东陆富饶的土地?等拓跋山月来,他挑中谁,谁就得去!我吕嵩即位二十五年,终于等到光耀我们青阳的机会,就是自己的儿子,也要舍得!” <br><br>         ※       ※       ※ <br><br>金帐外,吕鹰扬狠狠的一振袍摆,翻身跃上马背,也不管吕贺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br><br>“三哥,怎么了?又怎么了?”吕贺知道这个三哥虽然性情冷峻,却很少公然发作。吕鹰扬今天满面的怒气,叫吕贺也觉得惊慌。 <br><br>“哦?”吕鹰扬瞟了吕贺一眼,“你刀法好了不起了么?居然在父王面前和大哥二哥斗,你以为你有几个脑袋?你既不听我的,不把我当哥哥,以后也少跟着我!三兄弟三兄弟,五弟是个废物,你倒是胆大,到头来都要我去维护,我也不想管了!” <br><br>“三哥,三哥,”吕贺只怕这个三哥。 <br><br>“哼!”吕鹰扬的马鞭在空中虚击,吕贺退了一步,他已经纵马而去。 <br><br>那边吕守愚和吕复都是狠狠的看了吕贺一样,两骑骏马铁蹄翻飞,去时仿佛带起一条雪龙,雪片纷纷落在吕贺头上。 <br><br>吕贺在原地愣了半晌,一拔腰间的长刀,全力斩进了雪地里,雪下的一块青石都被他斩断成两截。 <br><br>“四……四哥,”吕归尘正好出来,怯生生的看着哥哥。 <br><br>吕贺抬头看了他一眼,要不是周围都是守卫金帐宫的卫兵,差点又一脚把这个讨嫌的弟弟给踢到一边去。 <br><br>“四哥……你没事吧?” <br><br>看着雪地发呆的吕贺心里忽然一亮,一股恨意忽然找到了发泄的办法。他抬起头懒懒的看了吕归尘一眼:“想不想学刀法?” <br><br>“刀法?”吕归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四哥……四哥教我么?” <br><br>他也知道铁益这个老师实在靠不住,做梦都想有一个刀术高手来教导自己。刚才看见吕贺一手片雪快刀的刀势,心里仰慕到了极点,这时候听说吕贺愿意教自己,心都快跳了出来。 <br><br>“我教你是不难,”吕贺舔着牙齿嘿嘿的笑道,“不过以后要听我的!” <br><br>“嗯!”吕归尘急忙点头。 <br><br>“好,还有,跟谁也不准说!” <br><br>“嗯!” <br><br>吕贺一把拉起吕归尘冰冷的小手:“跟着我!” <br><br>吕归尘微微犹豫了一下,铁叶和铁颜还在宫外守着马匹等他,他本想去说一声。不过习武的念头终于还是占了上风,他跌跌撞撞的跟着吕贺走进了黝黑深邃的岳城。一个卫兵刚想阻拦,被吕贺狠狠的瞪了一眼,于是不敢多说。 <br><br>“哥哥,我们去哪里?”吕归尘看着吕贺带着自己在岳城中越走越偏僻,不由得惊慌起来。岳城的结构极其庞大复杂,青阳部攻占北都的时候,最后的一战就是在岳城中,一个宫室一个宫室的杀戮守军,最后岳城的宫室也惨不忍睹。青阳部中老人相传,说岳城深处尽是战死的幽魂,历任青阳王也厌恶这个复杂幽深的宫城。所以仅有“神王宫”,“银安殿”,“永南殿”等等几个向阳的宫室还在使用,而吕嵩则干脆铲平一块搭起漆金大帐。迷宫一样的岳城几乎是被废置了,仅仅作为环绕十二金帐的城墙。 <br><br>“练刀一定要在安静的地方,”吕贺使劲攥着他的手,“大家都能看见的地方不好。” <br><br>吕归尘使劲抬起头看哥哥,黑暗中却看不清哥哥唇边有些残酷的笑容。 <br><br>“啊!”吕归尘惊叫一声,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 <br><br>“是兵器,”吕贺嘿嘿的笑着,“这是以前打仗的战场,乱七八糟的还有好多都没有收拾起来。闻没闻见这里有战场的味道?这种地方练刀,才是最好的!” <br><br>吕归尘使劲的点头,攥着自己腰间那柄“青鲨”,连大气都不敢出。 <br><br>“哥哥,你有没有火绒啊?” <br><br>“有,当然有,不然怎么练刀?”吕贺把火绒和火石塞到吕归尘的手里,“我去找蜡烛。” <br><br>“好,”虽然有些害怕,可是不愿意让哥哥看见自己怯懦的样子,吕归尘使劲捏着火石,抱紧自己的狐裘站在黑暗中。 <br><br>吕贺似乎在四周摸索什么,一丝冷冷的风在巨大的宫殿中流动。只有侧面墙上一个细细的小孔里透进一柱阳光,吕归尘仰头看着穹顶上绘制的壁画,铁锈红和靛青这样浓烈的色彩组成了一幅巨大的狩猎图,竟然是成群的蛮族在狩猎高大的夸父巨人。壮阔的画面中隐藏了一股狰狞血腥的气息,吕归尘隐隐想起厉长川所说,很久以前蛮族和夸父彼此都把对方看作狩猎的对象。 <br><br>岳城阴森森的影子压在吕归尘心上。他还不知道,事实上最初建筑岳城的时候,那些被捉来的夸父工匠统统在完工之后被杀死,壁画的颜料中甚至混了夸父的血。蛮族相信血里蕴藏着人的灵魂,要借助这些夸父的灵魂镇守恢弘的巨石宫殿。 <br><br>“四哥……四哥……”吕归尘觉得恐惧把自己狠狠的攥住了。 <br><br>黑暗中传来“吱呀”一声,吕贺那双钉了铁掌的皮靴踏出清脆的脚步声,飞快的消失在远处。 <br><br>“四哥,我在这里啊……”吕归尘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努力跑向宫殿的门口,那扇巨大的门已经紧紧的闭合了! <br><br>“四哥……” <br><br>吕归尘惊恐的喊声在吕贺身后越来越远,吕贺心里大有一种解恨的快感,飞快的穿过一层又一层宫室,吕归尘的声音再也听不见。 <br><br>吕贺窜出最外面的一层大门,看见刚才那个意图阻止的卫兵,急忙定了定神,放缓了脚步。 <br><br>“四王子,世子……”卫兵小心的问道,“世子怎么没有出来。” <br><br>“哼,你才进宫几年?岳城有多少个出口你哪有我清楚,我小时候在这里跑了多少个圈子不可知道?我早从侧门送他出去了!”吕贺有点心虚,也不看那个士兵,翻身上马出了金帐宫。 <br><br>“明天早晨再来放他!”吕贺心里说。他也只有十四岁,一直觉得吕归尘是伪装虚弱博得父母的宠爱,决定这次狠狠的给他一个教训。 <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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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2003 00:45:46 | 只看该作者
第一卷·第二章 蛮荒<br><br><br>第四节<br><br>--------------------------------------------------------------------------------<br><br>“四哥,四哥……”吕归尘的拳头捶在破朽的榉木门上,只有空空的回声在幽深的宫室中回荡。 <br><br>等到他没力气捶下去的时候,吕贺那双铁靴的声音早就听不见了。周围忽的寂静下去,耳边似乎还有自己方此呼喊的回声一迭一迭的传来,一迭一迭的弱下去,仿佛终要被深宫的黑暗所吞噬。 <br><br>并不像吕贺所想象的,吕归尘没有吓得哇哇大哭。他觉得累了,就停下,呆呆的凝视黑黝黝的大门,然后疲惫的坐在了地上。他也并非不害怕岳城中被封闭了多年的黑暗,只是忽如其来的悲伤中,这个孩子也有些麻木了。吕归尘并不傻,很久以来他都明白哥哥们不喜欢自己,连部落里的武士们也看不上自己这个世子。可直到吕贺把自己丢在这里以前,吕归尘还是一心想要亲近哥哥们,就像哥哥们打球的时候他给旗杆挂上豹尾,虽然他自己连球杆也没碰,却觉得和哥哥们接近了。 <br><br>可是现在吕贺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了,是因为他太碍眼了么?吕归尘忽然发现他离哥哥们其实是很远很远的。没有人在乎吕归尘真正在想什么,包括母亲楼苏,楼苏只要这个乖乖的孩子可以始终抱在怀里就满足了。也没有人指望他能做什么,在吕嵩一次又一次的叹气中,吕归尘觉得自己根本是个废物。这些心情他从来不敢和人说,可是一个人坐在黑暗中,这一切如此清晰的泛起在心头,吕归尘觉得心里很木,又很难过。 <br><br>嗓子哑了,也累了,他再也不知道做什么好,摸索着爬到宫室的一角,抱着膝盖蜷缩在那里,呆呆的看着阳光从墙壁上一个手指细的小孔中透进来。 <br><br>         ※       ※       ※ <br><br>傍晚,血红的夕阳照在十二座金帐周围的青灰色城墙上,现出一般哀凉的色调。吕守愚和吕复两骑骏马,正要去向吕嵩报告过冬粮食的事情。 <br><br>“大王子,”吕守愚和吕复刚到金帐宫的大门,一名乌铠青马的膘悍武士正好带马出来。 <br><br>“木亥阳?”吕守愚眼神一扫,认出了来人正是青阳部九帐兵马中“大风帐”的统领木亥阳。 <br><br>青阳部重武轻文,所以文部大臣寥寥,都是直接听命于吕嵩,在吕守愚和吕鹰扬兄弟的手下做事。武部却大得惊人,一共分为九帐兵马,每帐都在万人以上,各以不同的神兽为标记。青阳以豹为图腾,所以豹云、龙牙、虎翼三帐军马为上三帐,由吕嵩亲自掌握;大风、貔貅、猊狻为中三帐,冰狼、温犀、飞狰为下三帐,多半掌握在诸王爷的手中。 <br><br>木亥阳乃是大风帐的统领,帐下骑兵就有数千。因为他在吕复年幼的时候已经被指定为其武术教师,所以和吕守愚吕复兄弟间的关系不比寻常,平时吕守愚不愿被人看出他结交武部的将军,木亥阳也总是领兵在外,两人并不常见面。这次木亥阳忽然回到北都,吕守愚也颇为吃惊,隐隐感到有什么大事。 <br><br>“嗯,”吕守愚一挥手,周围的数十骑一起围拢过来,那些都是他的伴当,几十匹马聚成一团,别人也看不清中间的木亥阳了。 <br><br>“你怎么回来了?”吕复自恃身份比木亥阳高出许多,也并不以师生的礼节对他。 <br><br>“两件事,”木亥阳压低声音道,“一是九王爷在火雷原上派了一千多人去拉马,几个月来已经拉了几千匹好马,我们派去拉马的人都拉不到马匹了。” <br><br>吕守愚一皱眉,显然心中极其不满。大量捕捉野马在青阳必须禀告吕嵩,而大风部的骑兵力量不足,于是他授意木亥阳偷偷派人去火雷原驯服野马,好壮大本部的势力。可是分明吕豹隐却下手更狠,一次派出上千人去拉马,连野马群生的火雷原也被他给拉空了。 <br><br>“九王那么大胆子?”吕复道。虽然吕豹隐对吕守愚兄弟一直示好,可他并非长子一党中人,而且势力又大,吕守愚兄弟也很忌他。 <br><br>“九王爷是问过大王的,”木亥阳声音微微发涩,“而且九王爷似乎发现了我们偷偷派人拉马……” <br><br>“啊?”吕守愚一惊。他私自令木亥阳捕马,如果吕豹隐禀报吕嵩,难免一场责罚。 <br><br>“不过九王爷只是给了我一封信,说是如果我部需要马匹,他那里可以调拨一些。” <br><br>“哦?”吕守愚松了一口气,心里又隐隐的不解。以九王吕豹隐现在的声威,绝对不需要讨好他这个长子,而是应该他去讨好吕豹隐。可是吕豹隐的言外之意,不但愿意帮他遮掩,而且愿意以战马相赠,这份人情,已经远远的超过了叔侄的情分。 <br><br>“还有,”木亥阳的声音更低,“我部和下唐结盟的事情,淳国的梁秋颂侯爷很不满,已经派出密使了!” <br><br>吕守愚苦笑:“父王要结盟下唐,我又说不上话。” <br><br>“侯爷的密使……”木亥阳说到这里,金帐宫中忽然传来了混乱的脚步声。 <br><br>“回去再说!”吕守愚挥手止住木亥阳,策马离开了那群伴当,进入踏进了岳城的城门。 <br><br>一群金帐宫的铁甲侍卫手持着火把,慌慌张张的从宫内跑了出来,为首的镜武士只匆忙的对吕守愚行礼,就抬腿要走。 <br><br>“除了什么事?”吕守愚一皱眉。 <br><br>“大王子,”镜武士满头大汗,“世子……世子失踪了!中午和大王子一起拜见大王以后,就再也没看见他,他的两个伴当已经等了一个下午。王妃已经出动宫内所有人找了!” <br><br>         ※       ※       ※ <br><br>吕归尘站在叠起来的一堆破旧木器上,终于够到了唯一的透进阳光的小孔。 <br><br>他使劲的扒在墙上,把眼睛凑在小孔里看向外面,那个小孔里的阳光已经黯淡下去,变得血红血红。透过小孔,吕归尘看见外面满是云霞的天空,一只大雁在空中掠过,吕归尘看了它一眼,就再也看不见。他呆呆的看着空旷的天空,忽然想要象那只大雁一样自由,忽然觉得自己从来都是如此寂寞的…… <br><br>脚下的一堆东西塌了,吕归尘狠狠的摔在灰尘里,他扁了扁嘴。太阳落山了,空旷的宫室里忽然黯淡下去,吕归尘终于哭了。 <br><br>浓浓的夜色很快就降临了。泪水在脸上风干了,吕归尘觉得自己脸绷得紧紧的,哭完了,再也无事可做。冷意渐渐的透进狐裘,他紧紧的抱着自己的双腿,瞪大眼睛茫然的看着周围的黑暗。也不知过了多久,“铛”的一声,手中攥着的火石落在了地上。 <br><br>吕归尘愣了一下,拾起火石擦了起来。火绒被点燃了,微微的火光照着,吕归尘忽然惊恐的扔下了扔下火绒,不顾一切的跑过去贴住墙壁。就在火星闪亮的瞬间,他居然看见了那堆木器碎片中的东西——一只戴着铜盔的骷髅。骷髅咬着铜盔上朽烂的皮带,好像透出森森的笑意。 <br><br>这个迷宫一样的巨大宫殿骤然间变成了阴森的所在,吕归尘觉得一双大手狠狠的压住了自己的胸口,心好像要从喉咙口跳出去。冷汗瞬间就浸透了内衣。他忽然想起吕贺所说,这片废弃的宫殿原先是血腥厮杀的战场,而战死的冤魂,不知道是不是还游荡在这片废墟中。黑暗中隐藏的妖魔仿佛就要扑向他,吕归尘死死的靠着墙壁。忽然,他感到背后松动,还没有来得及叫喊,脚下已经踩空,他竟然直坠了下去!等到他明白过来,他已经被吊在了半空。他战战兢兢的摸索,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极深的隧道中,周围都是粗糙的岩壁,什么东西好像勾住了他的狐裘。他一手还能动,摸向上方的时候,才发现是一段冰冷的铁器,好像一只锈掉的枪头。再继续摸着,岩壁上似乎有人工刻出来的凹槽,正好可以攀登。吕归尘也顾不得害怕,身子努力一荡,扒住了凹槽,这才把胳膊从狐裘的袖口中抽出来。他努力的抬头往上看去,竟然发现头顶幽幽的有一点光,于是他抠着凹槽向上爬了几步。 <br><br>“啊!” <br><br>吕归尘终于看见了光源,那竟是上方石壁凹槽中一个闪着磷光的骷髅,刚才就是骷髅手中的铁枪勾住了他的狐裘。惊恐中他忽然失去重心,离开了岩壁上的凹槽。他急忙伸手去抓狐裘,那具骷髅却再也承受不住,彻底的崩溃了。再闪着磷光的碎骨中,吕归尘笔直的落向了隧道深处。 <br><br>“卟咚”一声,他也不知道落了多少丈之后,和坠落的铁枪碎骨一起落入了水中。水打得他全身剧痛,吕归尘并不会游泳,闷头吃了很多口水,只能任地下的急流带着他。就在他觉得自己要被闷死的时候,身上一冷,已经落在了一个幽深的甬道中。周围都是光滑的的石条砌成,甬道也只是三尺宽高,极其的细长,一股水流从甬道下流过,带着吕归尘一溜滑落下去。吕归尘死死的闭着眼睛,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诡异的甬道也不知有多长,开始极陡,而后渐渐的平缓,竟然设计得极其精妙。直到最后,一股新鲜的空气透进,吕归尘已经被缓缓的送到了一片浅水池中。 <br><br>“我……”吕归尘摸着自己,这才确信自己并没有死。尽管是严冬,周围的水竟然是温热的。他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慢慢爬了起来。 <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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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2003 00:47:19 | 只看该作者
第一卷·第二章 蛮荒<br><br><br>第五节<br><br>--------------------------------------------------------------------------------<br><br>吕归尘呆呆的抬起头看着头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蠓虫爬在苍茫夜空下,和周围的一切相比,他是如此的渺小,仿佛误入了巨人的国度。 <br><br>那些青灰色的石柱数十倍于吕归尘的身高,贴着石壁支撑起石窟顶上巨大的石梁,一层一层的门穹就这样排列出去,一直通向雾气弥漫的石殿尽头。就是尽头的雾气中,有一点火光,隐隐的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br><br>蛮族并没有建造宫室的习惯,他们要追逐草场不断的迁移。在吕归尘所见过的宫室中,被废弃的岳城已经是最宏大逼人的了,可是相比这个深藏在地下不为人知的古代石殿,岳城的宫室就像精致而缩小的玩具。但是岳城的风格却和这座石殿隐约相似,那些粗糙的石柱就像是用刀斧砍劈而成,无处不透出刚硬的线条。 <br><br>吕归尘小心的摸了摸一根石柱,青石冰凉而湿润,没有任何的装饰,一根石柱竟然有四五个吕归尘的肩宽,穹顶上那些巨大的石梁却象是直接从石窟顶端雕刻出来的,吕归尘根本无法想象什么人能把那些数十万斤的石梁抬升到石柱上去。由那个温暖的浅水池导出数道浅浅的水渠,在石殿的地下画出巨大而神秘的符号,最终一起流向石殿的尽头。 <br><br>耳边只有那个甬道的水倾泻到水池中的“哗哗”声,整个石殿不知道如此寂静了多少年。那种太古宗教的神秘感,或者说太古帝王的威严,被彻底的封禁在地下,不随时间而改变,只等着有人重新揭开它最初的辉煌。 <br><br>吕归尘小步的走在石殿的中央,温水池子蒸发出的腾腾雾气让他看不到很远,只有大殿尽头那点火光是清晰的。吕归尘不知道什么在那里等待他,可就像夜航的水手看见灯塔,那点火光已经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br><br>那些水渠最后是汇集在了一片清池中,连骨骼都透明的盲鱼安安静静的悬浮在水中,仿佛和大殿一起在沉睡。吕归尘已经可以看清那个火光的来源了,一只浸了火油的巨大火把在石殿的尽头燃烧,周围空无一人,却有一个被铁栏封闭的石穴。 <br><br>石穴似乎是石壁上的一个天然凹陷,后来被人用数十根手臂粗的生铁栏杆给分隔开来,那只火把就是插在石穴中,隐约可以看见有桌案和床椅。 <br><br>“有人?”吕归尘惊喜得差点跳起来,那种神秘气氛给他的压力忽然消失了。虽然没有看见人,但是有火把有床椅,就肯定有人生活在这里。他也顾不得思考到底什么样的人会居住在这里,不过在这个仿佛庞大异类建造的宫室中忽然发现了人的气息,总是让他松了一口气。 <br><br>“有人么?”吕归尘怯生生的喊了一声。 <br><br>声音在背后的石殿里回荡,无人应答。 <br><br>“没有人么?” <br><br>还是无人应答。 <br><br>他扒在铁栏杆上使劲把头谈到石穴中去看,居然看见石床上铺了华丽的豹皮,而石桌上的漆盒中竟然是一块烤得焦黄的羊排。肚子里“咕吱”叫唤一声,看见吃的,吕归尘才发现自己早就饿了。羊排诱惑着他又使劲往里探了探。 <br><br>“哎哟,”他失去重心,一头栽倒在地下了。 <br><br>爬起来仔细一看,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穿过铁栏,一头摔进了石穴里。对于他的身材,铁栏的间距似乎太大了一些。世子的一生还从未挨过饿,吕归尘此时的心思全在那块羊排上,也不管身上有没有摔痛,急忙凑到了羊排上去。 <br><br>他瞪大眼睛把羊排看了很久,羊排若是个人只怕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最后,东陆先生关于“不告而食非礼”的教导最终没有抵抗过饥饿。吕归尘抓住羊排一撕两开,一手把半块放回漆盒中,算是留给主人,保住了他青阳部世子的最后体面;而另一手已经迫不及待的把羊排塞进了嘴里。 <br><br>羊排烤得极酥极嫩,似乎还用了橙子皮涂抹,烤完再洒上青葱细末,肉香之外还有橘子香和葱香,金帐宫里的烤肉也不过如此。吕归尘吃得身上都暖和起来,埋头痛嚼满嘴油光,都快浑然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br><br>“好吃吧?”旁边有个声音殷切的问道。 <br><br>“好吃。” <br><br>“那这一半你也吃。” <br><br>“哦,”吕归尘手里还抓着羊骨,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接下一块,忽然明白过来。 <br><br>羊骨“啪”的落在地上,吕归尘哆嗦两下,就快哭了出来:“我……我不是想偷吃。” <br><br>不知怎么的,他此时倒不害怕那石穴的主人会伤害他。也许是那人的声音太温和,根本叫人不生畏惧。吕归尘所以哆嗦,就像他小时候偷吃贡给楼苏的越州蛇莓,不巧又在偷吃的当口被发现了。 <br><br>他扭过头,一双浑浊的眼睛正好奇的看他,雪白的乱发间,那人咧开嘴无声的笑着。 <br><br>         ※       ※       ※ <br><br>半个时辰后,漆盒里只剩下几根啃光的羊骨。 <br><br>吕归尘摸了摸肚子,坐在铺设豹皮的华丽石床上,主人却象只大猴子一般蹲在桌上的漆盒边。从外表已经看不出石穴主人的年纪,不过看他纠结的白发和一脸刀削斧劈的皱纹,无论如何也不会年轻了。他那双枯瘦的大手上,蜷曲的指甲已经比手指还长,头发也像是很多年没有梳理。一双乌黑的铁链带着铁镣扣在他的双腕上,铁链的顶端锁在墙壁中。吕归尘看清楚了这些才明白老人其实是一个被困在这里的囚徒,那对铁链束缚着他,也只能勉强在二十尺内走动。 <br><br>吕归尘接近石穴的时候,他就藏在火把照不到的一个阴影中,直到看着吕归尘快啃完半块羊排,他才拎着铁链悄悄的窜了出来。 <br><br>“爷爷,你不吃么?”吕归尘摸不清他的脾气,小心的问道。 <br><br>一盒子羊排老人根本没动,自始至终他就是蹲坐在桌案上看吕归尘啃羊排,一直那么无声的笑。吕归尘起初觉得他是个疯子,可老人的笑容却又有些神秘莫测,仿佛隐藏了许多东西。尤其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始终盯着吕归尘,竟然片刻也不曾挪开过。 <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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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2003 00:48:36 | 只看该作者
第一卷·第二章 蛮荒<br><br><br>第六节<br><br>--------------------------------------------------------------------------------<br><br>“爷爷?” <br><br>老人没有回答,还是手托着腮,直愣愣的盯着吕归尘。 <br><br>吕归尘大着胆子凑了上去,老人的眼睛就跟着他转动,仔细看去的时候,老人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完全是一片空白,仿佛南边部落贡上的干鱼眼睛那样,毫无生气。可是这对死鱼般的眼睛却跟着吕归尘转来转去,不由得他不怕。 <br><br>“爷爷,我吃完了,”吕归尘想了半天,支支吾吾的说,“我想回去了……你知道怎么出去么?” <br><br>依旧没有回答,虽然吕归尘已经近在咫尺,老人还是那么木愣愣的凝视着。吕归尘哆嗦了一下,不知道刚才那个嘿嘿笑着看他吃羊排的老人怎么忽然间仿佛雕像一样。 <br><br>连喊了几次,吕归尘终于丧失了信心。他跑到铁栏边往外看着,想着是不是能找一条出路。可是刚才是接近火光,他还有勇气一点一点摸索,现在在唯一的火把下看着外面无尽的黑色,他竟是一步也不敢走出去了。 <br><br>“哈哈,出不去喽!” <br><br>吕归尘一回头,老人的眼睛已经象孩子那样灵动的转了起来。也不知他是如何发力的,居然由蹲坐直接凌空翻了个跟头,双手支撑着倒立在桌子上,一面呵呵的笑着,一面不停的唠叨:“出不去了,出不去了……” <br><br>吕归尘被他的疯态吓得满脸苍白,更不敢多说什么,只看着他翻来覆去的闹了很久,忽然又一本正经的趴在桌子上说道:“你以为我骗你么?真的出不去的。” <br><br>“那……爷爷你怎么会在这里?”吕归尘并不信老人的话。如果真的不不去,那么老人的火把和羊排就无法解释了,就算他双手没有铁镣,总不能在地下的石殿中放羊种树吧。 <br><br>“那是很久以前了……”老人趴在桌子上,望着石窟的顶壁楠楠说道,“嗯,我来看看我什么时候来的。” <br><br>说完,他一个跟头从桌子上倒翻下来,竟然一头钻进了桌子下,在那里捣鼓什么捣鼓了半天,忽然又钻出来,满脸惶恐的对吕归尘一摊手:“怎么办?怎么办?我忘记我记到哪里了。” <br><br>吕归尘心中凛然,放眼仔细往石壁上看去,才发现整个石穴的壁上,无处不是细细的白痕,每五道勾在一起,粗粗看去,只怕有上万道! <br><br>“三十年?!” <br><br>吕归尘呆呆的看着老人,老人呆呆的看着石壁,只有火把燃烧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br><br>         ※       ※       ※ <br><br>“笑话!难道堂堂青阳世子,就飞上天了么?”吕守愚心中焦躁到了极点。前来回报的武士看他脸色狰狞,不由得低下头去。从傍晚开始,金帐宫的武士,四家王子的武士和伴当,上千人派出去搜索失踪的吕归尘,结果无一不是两手空空的来回报。 <br><br>吕嵩脸色阴沉,已经喝令消息不得外传,九帐兵马不得轻动。虽然没有明说是只对吕守愚,可是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世子忽然失踪,最容易遭怀疑的只怕就是他。他不但在诸王子中势力最大,和吕归尘又是异母兄弟,如果说吕归尘真的被人暗害,所有的好处似乎都要落在他头上。所以他也顾不得嫌疑,连夜带人抄查金帐宫,就差把十二座金帐几个宫殿都掘地三尺了。 <br><br>“大哥,是不是老三和老四……”吕复凑近他耳边低声道。 <br><br>“唉,”吕守愚长叹一声,勉强压住自己心头的烦躁,“这个我也想到,可是没有证据,就是凭空怀疑,父王怀疑的终究还是我们两个。” <br><br>“大王子,”帐篷一侧的阴影中,忽然走出了青色布衫的东陆文士。 <br><br>吕守愚一挥手,摒退了帐中的武士们:“洛先生?” <br><br>洛姓的东陆文士就是今夜刚刚赶到北都的淳国密使,在真定侯梁秋颂的幕府中掌管文书,士梁秋颂最亲信的部属。淳国和北陆隔一条天拓大江彼此相望,一直剑拔弩张,前朝风炎皇帝北伐,淳国的铁骑就冲锋在前,以至于后来蛮族诸部一直限制商人把北陆的良种战马输入到淳国。可是自从淳国相国梁秋颂渐渐掌权以后,却不断的试图和青阳部通好,只是吕嵩也知道梁秋颂在淳国朝野树敌无数,淳国的国主又一贯的软弱,一旦梁秋颂在淳国的党争中败北,那么就完全是另一番局面,所以才秘密和远在宛州的下唐结盟。听到这个消息,梁秋颂也就急忙派出洛子鄢秘密北上,和倾向淳国的大王子吕守愚接触。 <br><br>“两个办法,”洛子鄢手腕一振,打开手上那柄晋北国的名产白扇。 <br><br>素净的白纸扇上,赫然是四个字——退避,夺宫。 <br><br>“夺宫?”吕守愚心里一惊。 <br><br>洛子鄢冷笑一声,随手撕碎了扇子:“窃以为大王子带兵搜查金帐宫,其实是犯了青阳王的大忌。” <br><br>“唉,”吕守愚苦笑,“我何尝不知道父王忌讳王子和诸王掌兵?可是现在世子失踪,最大的嫌疑就是我,我如果龟缩不出,贵族大臣间的议论我更顶不住。” <br><br>“不!”洛子鄢摇头,“大王在意的不是世子失踪,如果大王子回避此事,大臣间或许有议论,但是大王反而不会疑心。设想如果真的是大王子胁持了世子,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岂不是白费心思?而现在大王子看似急于寻找世子,大王却未必不担心大王子是暗中指挥兵马,意欲夺宫。” <br><br>吕守愚低头沉思,忽然出了一身冷汗:“洛先生说得对!我疏忽了。” <br><br>“所以现在,要么退避,大王子所部的武士和伴当都不要动,也不要离开北都,静养最好。要么,”洛子鄢微微眯起眼睛,“大王子在北都有多少兵马?” <br><br>吕守愚沉默了半晌:“人手……还没有齐备。” <br><br>“如果大王子真的起兵,四位老王爷果真都会支持?” <br><br>“两位王叔那边应该没有问题,老王爷哪里……”吕守愚摇头。吕嵩的两位兄长吕铭久和吕孟都暗地里和吕守愚亲近,身为吕嵩伯父的吕戎和吕奢,以及诸王爷中最年轻的吕豹隐,态度就很有些暧昧。 <br><br>“呵,”洛子鄢抖了抖手中的扇骨,不再多说,既然吕守愚犹豫,他也无意于卷入太深。在他看来,如果能获得如此的支持已经值得趁乱一搏,不过从吕守愚的神色看,他也知道这个大王子是不愿动手的。北陆的武士固然勇武,说到权力之争的惨烈,还是远不如东陆。如洛子鄢这种老练的谋士,无不是在刀锋上舞蹈般,丝毫的机会都要把握。 <br><br>“大王子!”一名伴当急匆匆的跑了进来,“三王子和四王子带了骑兵,已经快到门口了!” <br><br>“什么?”吕守愚按剑而起。 <br><br>         ※       ※       ※ <br><br>五百多名骑兵也不带火把,趁夜逼近了吕守愚的营帐。吕鹰扬手中攥住了那枚火石,冷冷的瞟了一眼身边的吕贺。吕贺的脸色有些苍白。 <br><br>“在想什么?”吕鹰扬淡淡的问道。 <br><br>“要是父王和母后知道了,”吕贺狠狠摇了摇头,“我该怎么办?” <br><br>“哼!敢做难道不敢当?他那个身子,在岳城里面关一夜只怕也是半死不活了,你难道不能多想一想?”吕鹰扬压低声音,语气冰冷,“岳城入口的卫兵我已经解决了,没人知道是你。岳城里面,你真的搜到头了么?” <br><br>“那间宫殿我小时候就经常去,就那一条出路,门也被封死。火石也在,他怎么可能就不见了呢?” <br><br>吕鹰扬摇头:“不必再想,也许真是大哥二哥做的手脚也难说。你只要记住,这事和你无关,剩下的就交给我。” <br><br>吕鹰扬拍了拍吕贺的肩膀:“万事都有我和你一起担着。” <br><br>         ※       ※       ※ <br><br>石壁上的火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暖暖的火光照得吕归尘脸色透红。他抱着那张貂皮,蜷缩在躺在石床上。老人整夜都爬上爬下的算他在墙壁上划下的白痕,吕归尘吃饱以后,渐渐也不那么害怕了。困意一起,他就钻进了石床上的貂皮中,反正他看老人也没有丝毫入睡的意思。石床下面是一层又一层破朽的皮子,最上面的貂皮最多不过两三年新,算得上极其暖软。吕归尘打了几个哈欠,晕晕乎乎的睡着了。 <br><br>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片火光跌落在地下,一缕青烟升起,火把终于烧完了。此时的吕归尘早在梦乡深处,月亮升到了中天,石窟顶上竟然有一个细长的穴口通向外面,淡淡的月光洒在了地上,周围被一层蒙蒙的青光罩住了。正趴了石壁上数着白痕的老人忽然停下了,扭头过来看着睡梦中的吕归尘,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黑暗里竟然是隐隐发亮的。 <br><br>似乎是犹豫了许久,老人微微躬着腰往石床那边摸去,那双带着蜷曲指甲的大手在身边不安的扭曲着,仿佛妖兽的爪子。吕归尘的脸苍白得似乎透明,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睛,微微张着嘴。老人的呼吸直喷到吕归尘的脸上,颤巍巍的指尖在他的脖子上比划了很久。 <br><br>“吼……吼……”,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老人喉咙里滚动,仿佛饥饿的野兽。老人终于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种残酷而疯狂的笑容出现在他嘴角,他忽然提起了手。 <br><br>“唔……”吕归尘翻了个身,抓抓脸,似乎梦中尤然想到烤羊排的美味,于是舔了舔嘴唇,继续睡了。 <br><br>老人惊慌的窜了出去。他手腕上带着两条铁链,可是一举窜到桌案上蹲下的时候,却只有叮叮两声轻响。那双微微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看着吕归尘,过了许久,老人抬头看看透进石穴的月光,又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br><br>“真想啊……好久没有见过……人了,”他嘶哑的声音仿佛不属于人类。 <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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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2003 00:49:38 | 只看该作者
第一卷·第二章 蛮荒<br><br><br>第七节<br><br>--------------------------------------------------------------------------------<br><br>一曲脉脉的箫声在清夜中拔起,吕归尘骑着小马,立在草原上,看着那辆驽马拉着的小车踯躅远去。星天垂野,秋草飘摇,那缕箫声渐渐而细,仿佛极远处的雁鸣。 <br><br>吕归尘忽然策动了自己的小马驹,追着那辆车而去。而等到他追上的时候,才发现那辆小车竟然静静的停在那里等他。风来,吹开了小车的帘子,龙格氏那个善吹箫的女儿拥着满身鲜血的龙格沁,默默的吹着箫,脸上流着红色的泪。吕归尘不由自主要伸手去擦掉他的泪水,就在他触到的瞬间,女孩儿化作了一具枯骨,紫竹箫在骷髅的手中裂开。 <br><br>那滴红色的泪水火焰一样灼烧着吕归尘的手,他惊退了一步,忽然觉得身体里有一种异样的跳动压过了自己的心跳。 <br><br>“啊!”吕归尘猛的坐了起来。 <br><br>原来只是一个梦。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自从龙格真煌的两个女儿死在吕豹隐凯旋之日,吕归尘已经数次梦见那个善吹箫的哑巴女孩。她咿咿呀呀的哭着她死去的姐姐时,青阳的少主有一种痛彻心脾的感觉。那是吕归尘怎么也难忘记的。 <br><br>“呵……”有人低低呻吟着。 <br><br>吕归尘惊魂未定的抬头,竟看见那个老人两眼泛着可怖的莹光,一双枯柴般的大手正对着他的脸,嘴里露出了森然的白牙。老人和白天时候判若两人,此时的他已经变成了一只毫无理性的野兽。他竟然一直窥伺在吕归尘的身边,就像野狼在夜幕下等待最佳的时机,去扑杀毫无戒备的猎物。直到他的唾液滴在了吕归尘的手上,这才惊醒了吕归尘。 <br><br>“爷爷!”吕归尘觉察了老人的异样,惊恐的往后退去,死死的贴在石壁上。 <br><br>“让我杀了你……让我杀了你!我要杀,我要杀!”老人似乎根本听不见他说话,而是被身体里一种嗜血的本性所控制了。他弯曲着十指,那些干燥开裂的指甲有如豹子的利爪,而他看着吕归尘,眼里满是狂喜和渴求的神色,绝无半分的怜悯。 <br><br>老人猛地直起了身子,野兽一样扑向吕归尘。吕归尘再没有退路,只能惊叫一声,双手蒙住了眼睛。 <br><br>“铮”的一声,老人的前扑的姿势被生生止住,竟是他手腕上的两条铁链完全绷直了,再也拉不动半分。此时他双手距离吕归尘的面门不过半尺,差着这么些,就是够不上吕归尘的喉咙。 <br><br>“啊!”老人全身发力,不顾一切的要接近吕归尘。他那股怪异的力量匪夷所思,铁链的环节间摩擦着格格作响,如果那两股铁链不是用铜汁封死在石壁中,也绝对制不住他这种野蛮的力量。那两枚铁镣内都是细细的铁刺,此时全部钉入了老人的手腕中,可是他仿佛完全没有痛感,只是疯狂的用力。 <br><br>“让我杀了你……让我杀了你……”老人双手再也难动半分,却忽然伸长了脖子,露出满口白牙,仿佛要去咬断吕归尘的脖子。这次铁链再也难以限制他的动作。 <br><br>吕归尘惊恐之下猛地生出一股力量,使劲一推墙壁,肩膀撞在老人的胸口,就要冲向铁栏的方向。他体型远比老人要小,所以能从栏杆中挤出去,只要离开这个石窟,也就安全了。可是一撞之下,他却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在撞一块生铁,老人的身形半分未退,双手反而正好够上了吕归尘的肩膀。 <br><br>仿佛被一对铁钳箍住,吕归尘觉得自己双肩就像要裂开一样。他惨叫了一声,老人却迫不及待的抓裂了他的衣袖,咬向了他的脉门。 <br><br>吕归尘全身一紧,就感觉一种异样的跳动控制了全身,随着那种律动,一波一波的热气直冲向身体各个角落。一股力量聚集在他未被抓住的左手,他不加思索的抓住了老人的脖子。就在发力的前一刻,他忽然觉察到老人咬着他的脉门,却并未用力。两个人忽然都静了下来,各自的动作凝固在那里。 <br><br>老人静静的看着吕归尘束在手腕上的白色豹尾,野兽一般疯狂的神态忽然消失了。那条豹尾原本藏在衣袖下没有显露,是吕归尘身为青阳少主的标志。老人死死的盯着那条豹尾,又转头凝视吕归尘的脸。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中神情在他脸上变化,倒是他凝聚起来的精气神在那一瞬间就已经崩溃了,眼睛里泛起了苍老的感觉。 <br><br>“你……姓吕?” <br><br>吕归尘茫然的点了点头。 <br><br>老人默默的走下了石床,佝偻着背,摇摇晃晃的走开了。吕归尘看着他的背影,想不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br><br>星光从那个裂缝里透了进来,老人忽然停下,抬头去看那一小片星空。 <br><br>“你几岁了?”老人低声问道。 <br><br>“九岁。” <br><br>老人点了点头,依旧默默的仰天看着星天。而后他忽然蹲下,双手支撑着地面。这个姿势像极了他疯态发作的时候,就如一匹啸月的恶狼。吕归尘大惊中刚要逃跑,却发现老人只是蹲在那里仰头看天,一动也没有动。 <br><br>整整一夜,石窟里竟再也没有一丝声音。最后火把熄灭了,只剩黯淡的星光。隐约间,吕归尘觉得自己看见了老人脸上的泪水。 <br><br>         ※       ※       ※ <br><br>天蒙蒙的亮了,裂缝处透进的天光勉强能照亮整个石窟。这里终日都是阴暗的,只有每天正午阳光恰好从裂缝中投射进来的时候,才有片刻的光明。 <br><br>石壁中一声闷响,似乎是上面有人送下了食物。可是吕归尘不敢去拿,只是战战兢兢的握紧自己防身的长匕首“青鲨”,缩在石床上。过了许久,竟是老人起身从兽皮帘后拿出了竹筐,他也不走近,远远的把竹筐扔给吕归尘,自己却走到一侧的石壁边坐下。 <br><br>竹筐中是一罐子羊奶,还有上好的烤鹿脯和润口的酸梅,世上只怕少有囚徒吃得如此豪奢。吕归尘也不敢多问,默默的吃了一半,把剩下的一半连竹筐一起放在床脚,等老人自己去拿。 <br><br>“你父亲叫什么?”老人仰头靠在石壁上,低声问道。 <br><br>“父王叫吕嵩,”吕归尘老老实实的答了。 <br><br>“呵呵,”老人笑了笑,笑声中满是疲惫和萧索。 <br><br>“你怕么?”过了许久,他又问。 <br><br>吕归尘想了想,点点头。 <br><br>“白天不会有事,”老人摇头,“可惜没人会救你出去,如果被人知道你来过这里,你只有死。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br><br>吕归尘隐隐明白老人身上有一股控制不住的疯性,白天却不会发作。他稍微定下心,就从厉长川返回青阳说起,一直说到如何被诱进岳城,无意中触动了这个秘道。老人默默的听着,不时打断了问些问题,吕归尘也毫不隐瞒。就这么断断续续了说了一个多时辰,从吕豹隐剿灭真颜部,直到青阳九帐兵马的统帅,老人都问过了。 <br><br>最后吕归尘说到吕贺诱他入岳城的时候,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不愿非议自己的哥哥,可是这些话说出来,谁都看得出吕贺用心不善,自然是很不喜欢这个弟弟了。 <br><br>“哼哼,”老人冷冷的笑了一声,“怨不得别人,你自己是个蠢材!” <br><br>“母后也说我很笨,”吕归尘捻着自己的衣带道,“不过母后又说那是天生的,笨也没办法了。” <br><br>“女人懂什么?你不是笨,是太善了。青阳部如果都是你这样的子孙,早被人灭了族。你对人善,别人可不对你善。你父王也是个蠢材,你这种软弱的儿子也拿来做世子。青阳的王应该是天上飞的大鹰,你就像个缩在壳里的小乌龟,怎么能做青阳王?” <br><br>“哦,”吕归尘低低应了一声,也不反驳。 <br><br>“你真的是青阳吕氏的后代么?传说你们青阳的始祖吕青阳魁梧壮硕,和天神一样,每次上阵,自己少说也砍下上百个人头。为了不叫部落分散,他杀了自己七个弟弟,拿七片顶骨嵌了一把宝剑。又为了保证自己的儿子个个都能保有吕氏的狂血,他不惜乱伦,娶了自己的四个亲妹妹。后来青阳一部中有狂战士九人,这才在铁水河边杀出了自己的一片领地,奠定了根基,”老人抬眼看了看吕归尘,“若是吕青阳知道他的子孙像你这样,还不气死了?” <br><br>吕归尘低下头去,再也不吭声了。 <br><br>“每一代的青阳世子,谁不是杀出一条出路?”老人靠在石壁上喃喃的说道,“每一代都是一样的。” <br><br>两人再也无话,直到裂缝那里透进的天光渐渐黯淡,眼看又将是黑夜了。老人忽然站了起来,提起了一片锋利的石块。吕归尘心里一颤,才发觉老人并无疯态,只是在石壁上狠狠的划了一道。 <br><br>“今天晚上你钻到外面去,”老人背着身道,“无论如何不要进来!” <br><br>“爷爷你……”吕归尘颤声道。 <br><br>“今夜是十五,月圆的时候,”老人低声道,“如果你还想要命,就绝对不要留在这里!”<br><br>(蛮荒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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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2.2003 00:50:45 | 只看该作者
第一卷·第三章 虎牙<br><br><br>第一节<br><br>--------------------------------------------------------------------------------<br><br>夕阳,菊花,春天的风。 <br><br>五千里冀州的莽原,在一天的最后时分如此寂静,空气中幽幽扬起古老的雄歌。曾经热血奔驰的英雄们已经被埋葬,他们的名字已经被尘封在历史中,当年的血则干枯在荒草和尘土下。 <br><br>白衣的女孩跪在被北风剥蚀的朽木碑前,千千万万的发丝金缕一样被风吹散。映着衰老的斜照,发间雪白的曼陀罗花黯淡得如同那些已经失去的岁月。 <br><br>老人在少女的背后吟唱再也无人相和的古老战歌。不再是当年,旧时代的武神疲惫的喘息在纷乱的战争中,传说即将被遗忘,只剩下最后的天武者依然在追忆那些轰轰烈烈的理想。 <br><br>一缕缥缈的香烟追随着风上了天空,燃尽的香碎成了一捻细细的灰。 <br><br>“我的父亲……我的儿子……”老人嘶哑的声音仿佛漂浮在空气中,久久也不散去。 <br><br>女孩回过头,老人对她淡淡的笑。 <br><br>“走吧,”老人挽起她的小手,“我们还有很远的路才能到扬州。” <br><br>那是胤喜帝八年,离国诸侯威武王嬴无翳以铁甲五千骑,赴汴梁朝见胤喜帝。诸侯震动,东陆九关纷纷陈兵以备,乱世的烽烟越燃越烈。谁也不曾注意这一对老幼悄悄的穿越了数千里海陆,一路风尘的去向了尚且平静的扬州下唐国。 <br><br>         ※       ※       ※ <br><br>四根手指缓缓的掠过了枪身。 <br><br>七尺七寸的虎牙枪,黑色的枪刺边缘,乌金色的刃极为流畅的汇成一点寒星。没有枪缨,镏金的虎头吐出了长达九寸的枪刺。精炼的熟铁一直包裹了枪杆前方近两尺五寸,只有靠近枪尾的地方才露出木杆本身的紫檀色。 <br><br>猛虎啸牙枪,这是一杆战枪,战场上无数鲜血磨砺而成的武器,长度和重心都配合得完美无缺,枪刃精密的弧度保证它可以轻易刺穿三重铁铠。整个九州大陆上,也只有人类的设计配合河洛无法比拟的铸造工艺,才可能在一块顽铁上凝聚出如此强烈的杀意。 <br><br>对面持剑的人也知道枪的威力,他的步伐极其小心。双方对峙着变换位置,持剑者留下的无数脚印中竟然有北斗隐约成型了。两尺七寸的剑含在剑鞘里,持剑者不断的变化着按剑的角度和手法,根本不让持枪者看出他的心念。 <br><br>一只鸟儿落在了枪和剑之间,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里弥漫的杀气,瞪着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左顾右盼。 <br><br>持剑者的目光似乎微有变化,只是一瞬间。可是一瞬间已经足够,猛虎啸牙枪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发出的唯一的一枪,没有后势也没有变化。 <br><br>枪出如电,一击必杀! <br><br>气流从枪上猛虎的口中钻入,从虎耳流出,发出沉雄的虎吼,虎头上用白银嵌成的双眼竟象是忽然闪动了。持剑者绝妙的步伐在这一击下彻底崩溃,他的剑拔到一半,手已经失去了拔剑的力量。持枪者的枪势毫不留情,电光更烈,鸟儿惊飞而起,一片落叶被枪刃破成了两半,枪锋直指持剑者的胸口。 <br><br>“噗”的一声闷响,剑和虎牙枪一起落在了地下。 <br><br>静悄悄的苑子里,敌对的双方依然对视,一双是柔和的淡褐色,一双漆黑如墨。 <br><br>“父亲!”淡褐色的眼睛的少年嘴角弯了弯,似乎要哭的样子,一只小手指向了自己的敌人。 <br><br>对面也只是十一二岁的少年,虽然身材不矮,可是看那张还带着稚气的小脸以及满脸倔强的神情,就知道其实还是个孩子。他捂着被投掷到的手腕,克制着酸麻。 <br><br>“我赢了的,”方才持枪的孩子说。 <br><br>他的虎牙枪是被旁边青衣男子用一枚铜币打落的,而持剑的少年却是因为恐惧而让没有机簧的剑滑出了剑鞘。从他出枪的气势和手法,对方是绝对没有机会抵抗。 <br><br>青衣的男子挥了挥手:“输赢我自然知道,你练枪比弟弟多出两年,练的又是猛烈易成的毒龙势,赢了没有什么可高兴,输了才不应该。” <br><br>“父亲!”弟弟看父亲并不责怪哥哥方才的枪势太猛烈,觉得非常委屈,眼泪好像都要流下来了。 <br><br>“谦谦君子,当以沉毅为本,少悲喜,多静思,”父亲对幼子温言道,引用先贤的训导,让儿子不要轻易哭泣。 <br><br>父亲又转向长子:“你刚才那一枪错误太多,犯了战法的忌讳。即使是毒龙势,也不该猛烈过度,如果你第一击不能成功,你根本无法闪避敌人的反击。” <br><br>“如果我的枪法强于敌人,一枪就可以杀了他,他根本就没有反击的机会,”长子脾气的倔强似乎是更胜于他倔强的外表。 <br><br>“如果你枪法弱于敌人呢?”父亲有一丝不悦,却克制着没有表现在脸上。 <br><br>“那我就输了,反正最快的枪势还是杀不了他,就是留有余地我也赢不了,”长子的说法极其直白。 <br><br>“荒唐,”父亲皱起眉头,“何况刚才你弟弟因为一只鸟儿走神,是少年的天性,你根本不在乎那只鸟儿,一点孩子的天性都看不出。圣人说为人最重要的是天性自然,你才九岁就只专注武功,长大了终究不是好事。” <br><br>“我不知道什么圣人,”长子毫不顾忌的盯着父亲,“弟弟读过书,我没有读过,我将来是肯定要上战场的,我要是有那种天性,随便一个敌人就把我杀掉了。” <br><br>“小小年纪,怎么顽固到这个地步?”父亲不愿再多说,起身挽起了幼子的手,“昌夜和我去书房读书,野儿你好好想想我教你的枪术,不要我说的都当耳边一阵风吹。你也算我们姬氏子孙,不要将来白白把性命送在战场上了。” <br><br>“哼!”被父亲拉走的幼子悄悄回头对哥哥做了个鬼脸。 <br><br>可是哥哥却连看都没有看他,自己拾起了地上的虎牙枪,坐在那里一声不响的用衣袖擦拭那杆利器。 <br><br>         ※       ※       ※ <br><br>书房里笔墨纸砚分列,精美的雪梨木的书案靠在窗户边,比普通书案矮了一些,是姬谦正特意按照幼子昌夜的身高定制的。煦暖的阳光从雕花窗外照了进来,照得屋内一片柔和,窗外潺潺得流水声分外悦耳。到了这里,人不由的就静下心来。 <br><br>姬谦正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五经注疏》。 <br><br>姬谦正笑着说,“今天就考《五经注疏》吧。” <br><br>“是,父亲,”幼子姬昌夜极其乖巧,立刻坐在书案边,拾起了一根墨笔。 <br><br>南淮城是下唐国都,在扬州和豫州之间,是胤朝建朝时分封的七大诸侯之一。幽王六年宫室裂变,王叔夺取了靠近豫州的一半国土建立上唐国,不过繁华的都市还都在下唐的地界,国力依然强盛。扬州商会的势力支持着下唐宫廷,所以在纷乱的时局下,下唐是少有的安定繁华所在。下唐崇尚柔婉的文风,用胤朝旧制取士,《五经注疏》是选贤的重要经典之一。 <br><br>“《政典》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姬谦正问,“何也?” <br><br>“帝柔怀天下,所以用杀者,非好杀,不能不杀,”昌夜朗声道,“用杀以吓天下,是帝德。” <br><br>“非德,且换一个字看。” <br><br>姬昌夜轻轻一笑,笑容极象他美丽的母亲。他没有说话,而是在纸上写了一个字。 <br><br>姬谦正凑上去看,是一个“仁”字,字迹饱满流畅,很有笔力。 <br><br>父子相对微笑。 <br><br>胤朝旧的取士制度,对于仁德信义勇这一类品德的分析特别细致,常常在古书中选取典故考试,问一个典故是帝德帝仁还是帝勇。这类问题通常读经几十年的人也晕头转向,往往是宏论写得慷慨堂皇,选的答案却错了。姬昌夜虽然只有八岁,却对这一类问题的剖析旧细致入微,姬谦正心里当然高兴。 <br><br>姬昌夜凝神练习书法,姬谦正欣慰的看着幼子,很有作为父亲的快乐。一直过了半个时辰,姬谦正才悄悄开门出去了,生怕打搅了幼子读书的心境。 <br><br>一出门,姬谦正就看见了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睛。 <br><br>长子姬野怀里抱着那柄高出他自己两尺的猛虎啸牙枪,竟然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口。姬谦正看向他的时候,姬野也毫不闪避的直接抬起头来看姬谦正。目光在空中一碰,竟是姬谦正避开了。 <br><br>“野儿,你不去练武,在这里干什么?” <br><br>“路过,”说完这句话,姬野头也不回的走向了远处。一会儿,猛虎啸牙枪独有的虎啸声又一次响起,姬野似乎已经在小树林中练起了枪术。 <br><br>姬谦正皱了皱眉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br><br>         ※       ※       ※ <br><br>姬氏是胤朝大族,先祖和胤帝有血缘的关系。到了姬谦正的时候,因为元王被刺的夺嗣之乱被牵连,不得不离开都城汴梁,去下唐寻求出仕的机会。 <br><br>在胤朝的贵族子弟中,姬谦正为人低调,才华却并不普通,马下是文臣,马上是武将,投掷铜币伤人的技巧更加罕见。可惜下唐取士喜欢少年,姬谦正再三自荐不成,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儿子的身上。 <br><br>他有两个儿子,长子姬野是侧室生的,幼子昌夜才是正妻的孩子。虽然更喜欢昌夜一些,最初姬谦正也说不上讨厌姬野。他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长子了,也许是姬野性格太强,不会讨人喜欢,可是很大程度上,是姬谦正讨厌他的眼睛。 <br><br>无论是东陆的人还是北陆的蛮族,眼睛都不是纯黑的,只有不周山和昆仑间的夸父才有纯黑的眼睛,姬野的眼睛却比一个夸父还要黑。那种纯正的黑色使姬野的眼睛看起来极其的深。当别人看他的时候,姬野不象通常的孩子那样会低下头去,而是以一种冷冷的目光和对方对视。结果通常是成人也被姬野的目光吓退。 <br><br>“眼神可恶,”姬谦正曾经对妻子说。 <br><br>姬谦正渐渐的讨厌起这个儿子,尤其是有闲言碎语说姬野有夸父的血统时,姬谦正士族的高贵性格让他极为恼怒。夸父是身高可以超过常人一倍的巨人,通常也被看作野人,虽然有人类的外形,可是他们和人类混血是根本不可想象的,更何况姬野身为侍妾的母亲也完全是个普通人。 <br><br>据一些姬谦正熟悉的星相师说,夸父和人类在上古确实有血缘的关系,所以偶尔有人生出夸父一样的黑色眼睛也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姬谦正依然疑心了很久,不断的回忆当年侍妾怀有姬野的时候。直到确认了完全没有可能是侍妾和那种动物一样的野蛮种族私通,姬谦正才放下心来,可是对于姬野的厌恶却依然不减。 <br><br>姬野似乎也毫无取悦父亲的打算,他的所有精神都凝聚在时刻不离身的猛虎啸牙枪上。 <br><br>家传的虎牙枪有不为人知的来历,原本姬谦正更想传给幼子昌夜。可后来姬谦正也只得打消了那个念头。 <br><br>四岁那年,姬野偷偷跑入禁室,好奇的看着虎牙枪,慢慢伸出了小手去摸它。当时大怒的姬谦正闯入禁室,忍不住要抽打姬野。也许是当时他的神色吓到了姬野,孩子竟然猛的抱起了虎牙枪退入了墙角。姬谦正愤怒更甚,干脆把姬野和虎牙枪一起锁在了禁室中。足足过了半个月,在侍妾的苦苦哀求下,姬谦正才开门打算放出姬野。 <br><br>出乎他的意料,从窗口送进去的食物和水只动了很少,而姬野竟然保持着半个月前的姿势抱着虎牙枪蜷缩在墙角里一言不发。姬谦正要从他怀里抽走虎牙枪的时候,姬野却使足了力量去反抗。姬谦正盛怒中一掌抽向了长子,就在那个瞬间,沉雄的虎咆声在虎牙枪上响起,虎威之烈竟是姬谦正本人也不敢想象的。 <br><br>姬谦正知道虎牙枪已经不是他的了,而是属于长子的。虎牙枪里封印着姬氏先辈的灵魂,在那半个月里,枪中的灵魂竟已经选中了姬野作为虎牙枪的继承者。这个事实,即使姬谦正也不得不承认。 <br><br>禁室中的半个月后,姬野性情似乎有些变了,不再喜欢孩子的玩具,只是专心练枪,性格也更加倔强。 <br><br>那以后,姬谦正因为虎牙枪的事情更加疏远长子,把全部心思都放到了教导幼子书文和剑术上。 <br><br>         ※       ※       ※ <br><br>姬野缓缓的抱枪在怀。 <br><br>他有点不满意刚才的最后几刺,虽然他天生力量就比普通的孩子大,可是三十四斤的虎牙枪几乎有他三分之一重,挥舞到最后力量还是无法支持。他练习的毒龙势还是最耗力量的枪术。 <br><br>慢慢调整着呼吸,姬野目光微微一瞬,漆黑的眸子瞄中了前方的桦树。回气的速度,他比普通人都要快得多,仅仅是略为调整呼吸,力量就回到了他的双臂中。 <br><br>四指扫过枪身,虎牙枪被拉开在姬野的双臂中。他的身体好像一张绷紧的硬弓,弓上搭着一枝可怕的箭。 <br><br>静静的,姬野没有动,他却开口了:“谁在树背后?不要躲在那里看我。” <br><br>他的枪尖指定了桦树,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br><br>“如果你想让枪变得更快,一刺的力量更猛烈,光爆发力量是没有用的。关键要调整手臂的位置,让小臂和枪身贯成一线,在吐气的一瞬间把全部力量送出去,当你的整个臂长都用尽之后,枪尖应该正好到达敌人的心脏。如果早了一点,你的全部力量还来不及吐出,晚了,则你的身体会阻碍枪的威力,”老人缓步走出了树林,根本不在意姬野手中危险的虎牙枪。 <br><br>姬野收回了枪势,诧异的看着雪白色头发的老人,还有他手里挽着的白衣小女孩。 <br><br>“你姓姬么?”老人微笑着问。 <br><br>“我叫姬野……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br><br>“我不认识你,”老人的目光凝聚在虎牙枪上,“可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这柄猛虎啸牙枪。” <br><br>老人的身后有一只长形的包袱,用雪白的绫子包裹着,八尺多的长度,超过了老人本已经惊人的七尺身高。姬野的眼睛盯在了老人的包裹上。 <br><br>“是枪么?”姬野指着老人背后的包袱。 <br><br>他这样无疑是直接指着老人,在贵族看来是极其无礼的,可是老人却并不愤怒,反而有些诧异:“你怎么会知道是枪的呢?” <br><br>“如果我有你那么高,那个长度是最适合的枪长,而且我觉得你说得很对,那你一定是一个用枪的武士,怎么会不带枪呢?” <br><br>“看,”老人拉了拉身边的小女孩,“下唐也有这样聪明的用枪武士。” <br><br>被称作武士让姬野很惊奇,小女孩的笑容让姬野更惊奇,她笑的时候,那对幽深的玫瑰红色大眼睛特别的生动,是姬野没有见过的。 <br><br>“孩子,我要见你的父亲,”老人褪下了右手的一枚铁指套,“给他看这个。” <br><br>指套在姬谦正的掌心里沁出微青的铁光,只是一个很朴实的指套,上面有一个叼着星辰的鹰头。翻过来,姬谦正的手指触摸到了指套内侧细微的铭文。 <br><br>冷汗悄悄的留过姬谦正的耳边,长子带来的又是可怕的客人。 <br><br>“你出去,”姬谦正起身说,“请客人在前厅中等候。” <br><br>姬野离开后,姬谦正打开了密封在墙壁中的铁匣,一枚几乎完全相同的铁指套静静的躺在铁匣中。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畏惧着这枚指套,他觉得它是活的,有生命,会思考。指套只是在沉睡,姬谦正不只一次的告诉自己,而且它一定会苏醒。 <br><br>“铁甲依然在!”姬谦正的声音响起在前厅中,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念这句话,声音有些发涩。 <br><br>“依然在!”正在低头喝茶的老人也不抬头,低声说道。 <br><br>“野儿,你出去!” <br><br>老人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羽然,你也出去玩一会。” <br><br>姬野惊讶的看着父亲手指间同样闪烁着一枚铁指套,而他方才交给父亲的一枚被放置在父亲手中的托盘上。 <br><br>小女孩看着姬野在发楞,竟然主动上去扯了扯他的手:“我们出去玩吧。” <br><br>         ※       ※       ※ <br><br>很多年以后,姬野在灯下握起了羽然的手。 <br><br>“小时候,我以为我的手比别人的脏,”姬野微笑着说。 <br><br>“为什么呢?” <br><br>“因为很少有人愿意拉我的手,除了你。” <br><br>         ※       ※       ※ <br><br>“从青州来?”姬野破天荒的坐在苑子里的假山上和羽然说话,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青州实在太遥远,好像人一生翻山越岭都无法到达那样远。 <br><br>“是啊,”羽然点头,“我们还经过了衮州和豫州呢,你去过哪里?” <br><br>姬野有点不好意思:“我哪里也没有去过……” <br><br>不过倔强的性子使得未来的燮羽烈王从没有轻易认输的习惯:“不过我以后九州大陆每一个地方都会去的,连夸父和河洛的地方我也会去,要是有船,我就去海上找龙。” <br><br>“听说龙在很远很远的大海里呢,河洛的领地特别的热,找夸父又要翻过很多的大山,”羽然有些不信,“你不是在骗人的吧?” <br><br>“我不骗你!”姬野涨红了脸,“我不怕热,翻山也算不了什么,就算龙在很远很远的大海里,我也可以找羽人帮我造最大的海船出海。” <br><br>不轻易说话的姬野说起话来却特别的有气势,连聪明如羽然也不由的相信了。 <br><br>“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羽然有点懊丧的说,“我本来还以为衮州会很有趣,可是在那里的蛮族人都很矮,住在帐篷里,成群结队的出去打猎,还不如下唐有趣。” <br><br>羽然话里展现了姬野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广阔世界,羡慕之余,他硬是没有表现出来,却说:“那我以后出海的时候把龙的样子画回来给你看。” <br><br>“你会画画么?” <br><br>姬野忽然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br><br>羽然正看他的时候,目光忽然被走出前厅的姬谦正和老人吸引了。 <br><br>“看啊,”羽然从他们的步伐中看出了异样,急忙拉身边的姬野。 <br><br>姬谦正手中多了一柄长剑,长三尺多,宽近寸半,剑脊出奇的厚。而老人本来背负的长枪已经从绫子中解脱出来,在阳光下散射一片耀眼的银光。 <br><br>姬野脸色微微改变,他知道父亲所用的是战剑,不同于寻常的佩剑,战剑可以劈开对方的铠甲和武器,完全是设计来作战的。因为崇尚雅致和婉约,整个下唐国的剑师都很少铸造这种威力惊人的战剑。而老人的枪则完全同于姬野的虎牙枪制式,散发着凛凛的寒气。 <br><br>“昌夜,野儿,你们带客人闪开,”姬谦正静静的举起手中战剑。 <br><br>姬昌夜此时也被外面的人声惊动,在一边好奇的看着。他对父亲的武术极有信心,不但不担心,还有时间侧过头去偷看姬野身边那个精致的小女孩。读过书的姬昌夜不同于姬野,知道以下唐的礼仪,贸然注视陌生的女子被认为是无礼的。 <br><br>羽然很快发现了姬昌夜闪烁的目光,于是她微微点头对远处的姬昌夜笑了一下。刹那间的容光让年仅十岁的昌夜也有些赧然,他害怕被看出自己在偷偷看那个小女孩,急忙扭过了头去。羽然很不高兴昌夜的闪避,她更习惯姬野那样无所顾忌的直接看她。尤其是发现昌夜扭头过去后还不断的偷偷看她,她悄悄的藏身在姬野的身边。姬野作为少年已经相当高大的身材完全隔绝了昌夜的视线,昌夜暗地里恼怒起来。 <br><br>老人的长枪在微风中起了变化,他的枪术完全不同于姬野的暴烈,只是随着微风轻轻转动,变化不定的枪势在风中没有一丝声音。 <br><br>姬谦正心里暗暗吃惊,他还不清楚老人在那个团体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地位,可是看到这种根本无法揣测的手法,他知道老人的身份比他想得还要可怕。战剑竖起在他胸前,姬谦正唯有以宁静对抗老人的变化。 <br><br>老人没有看姬谦正静而握剑的姿势,枪在流水一样的运动中打破了对峙的局面。只是极微简单的一枪直刺姬谦正握剑的手。 <br><br>姬野不动声色的看着老人的枪术,和指导姬野的完全不同,老人的枪始终留下了回转的余地,甚至他的手臂也和枪身不在一条直线上。可是越是这样,姬野看得就越仔细。和年纪不相称的凝重目光让羽然也有些心惊胆战。 <br><br>在老人的枪势几乎不可能发生变化的时候,姬谦正才动了剑。此时枪距离他的手只有三尺,姬谦正的剑直接劈向了长枪的中段,他知道象老人这样的枪术高手,凝聚在枪尖的力量极其巨大,砸向枪锋很容易遭到反抗。而枪尾不但靠近手而稳定,更不是剑的长度可以达到的。他劈的位置,正是长枪最脆弱的地方。 <br><br>剑接触枪身的瞬间,姬谦正才发现自己劈空了——枪上完全没有力量! <br><br>在来不及眨眼的间隙里,长枪随着姬谦正凝重的剑而翻转。老人的左手甚至已经放开了枪身,只是右手反握枪杆,微微的拨动食指,长枪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翻到了姬谦正的右手小臂上。姬谦正的剑却因为凝聚着力道而完全落空。 <br><br>“啊!”姬昌夜不禁叫出声来,他的武术不如姬野,可也看出老人这一枪已经是必然么削下姬谦正的小臂,他不敢相信武术如此的父亲只败在一枪之间。 <br><br>虎咆声! <br><br>暴烈的虎咆声在姬昌夜的惊叫中席卷了整个苑子。 <br><br>姬野的小臂完全和枪杆保持在一条直线上,他踏前三步,第三步结束的时候推出了虎牙枪。随着一声暴吼,所有力量在那个瞬间贯注到枪身中。他身体最后的冲劲和自己的力量一起推动枪锋,在手臂完全舒展的瞬间,虎牙枪将从背后正好点中老人的心脏! <br><br>“叮!” <br><br>一声尖利的鸣响,静下来的时候,竟然是姬谦正手中的战剑劈歪了姬野的枪锋。而老人此时已经闪出了半尺,微笑着看着这对父子。他闪开后,姬野的枪势就跃过七尺,直刺向姬谦正了。相对于姬谦正眼睛中的惊讶,姬野惊异的神情更加明显。 <br><br>老人轻轻拍了拍姬野的胳膊:“手臂还是显得僵硬了一点,全力推枪绝不是要逼迫自己用力,全部的力量要向水流那样涌出,平稳的推枪将给你更快的速度。” <br><br>姬谦正不悦的扔下了战剑呵斥道:“野儿,你疯了么?” <br><br>姬野看了父亲一眼,并没有多说话,默默的撤枪回去。 <br><br>“叫你好好思考枪术的奥秘,你的枪势却变得越来越暴戾,迟早死在战场上!”姬谦正喝道,“难道我们这一场格斗,你就没有看出什么是枪术的精华么?” <br><br>羽然不忍心看他站在那里被父亲责骂,上去想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 <br><br>老人挥手阻止了羽然,又对姬野笑着说:“为什么你么出枪那么快那?你没有看见我刚才是用缓慢的变化克制你父亲的剑么?” <br><br>“那是你的枪术,”姬野说,“如果我的枪在你的枪之前到达,你缓慢的变化根本没有用,只要我快得你闪不过,最多也就是我们同归于尽。” <br><br>“闭嘴!”姬谦正看儿子说得越来越放肆,不禁大怒,“你杀一个敌人就用尽全力,再来新的对手怎么办?” <br><br>“对啊,来新的敌人还怎么办?”老人依旧微笑,刚才姬野在背后刺击他给姬谦正解围,他似乎并不恼火。 <br><br>“真正的武将,一生也无法遇见几个值得用全力的对手,我一枪杀敌已经足够了,”姬野说,“如果不巧有两个一起来,那我不会跑么?当然你的枪术也很好。” <br><br>“哈哈哈哈,”老人忽然笑了起来,雪白的长发随着他欢畅的笑声而震动。 <br><br>“握一下我的枪,”老人把自己银色的长枪递给姬野。 <br><br>姬野握住老人的枪的时候,脸色忽然变了。 <br><br>“现在你明白了吧,你想的没有错。猛烈的枪术和变化的枪术各有自己的优点,最终目的只是保存自己而击溃敌人。学习最高的枪术根本不需要考虑第二个敌人,因为杂兵不值得你动手。事实上我刺击你的父亲的一枪也几乎用了我最高的枪术,只是你以为我很轻易的战胜他而已。” <br><br>姬野默默的点头。 <br><br>“虎牙枪是一柄暴烈的枪,很多年前它就是,”老人对姬谦正说,“姬氏终于出现了继承它的人。这让我想起从前。” <br><br>老人拉起羽然的手走向了门外:“姬先生,我想你应该融了那枚指套。这个使命不是随着血缘流传的,只有希望为此战斗的人才会成为真的天驱武士。如果你不想,不必要勉强自己。” <br><br>姬谦正怔怔的站在那里。 <br><br>“不过我来到这里的消息希望不要泄漏,”老人回头的目光里有一丝隐约的锐气,“你应该知道这个团体的行事规则!” <br><br>“是。” <br><br>老人和小女孩离去后,姬昌夜急忙跑去看楞在那里的父亲,姬野却看着自己自己的手在发呆。 <br><br>“没事,”姬谦正环顾两个儿子,“这件事绝对不可以和任何人说起!” <br><br>昌夜急忙点头,姬野却好像没有听见父亲的话,喃喃的说:“原来是这样……” <br><br>“到底怎样?”姬谦正怒道。 <br><br>“那柄枪,”姬野看了父亲一眼,“那柄枪非常轻,轻得就象没有重量一样。用它的人绝对不能使用暴烈的枪术,用虎牙枪的人也不可能有它那样的变化。” <br><br>姬野自己走进了树林,更烈更强的虎咆声响起在树林中。 <br><br>         ※       ※       ※ <br><br>“唉,”妻子一边摸索着为姬谦正除下青色的缎袍,“到底是什么事情呢?难道我也不能说么?” <br><br>“不要再问了,”姬谦正的声音少有的硬,“你也应该知道九州广大,外面的事情绝不是我们可以管得上的。他能够退去我已经很高兴了,再也不要提起这件事,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天机已动,星命变幻,举动不当我们姬氏可能就此灭亡!” <br><br>“听昌夜说他很赏识姬野?” <br><br>“野儿在武术上确实有天赋,今天他刺杀那人的一枪是被闪过后才到我的胸口,如果他的枪尖在力道最强的那一点到我的胸前,我要接下就会非常吃力,”姬谦正微微叹息,“可是枪势太烈,终究是个暴戾的性格。” <br><br>“都是你当初坚持要教他枪术,”妻子恨声道,“他现在练了枪术,那双黑眼睛更凶,平时瞟我一眼也吓得我不轻。一个侍妾的儿子,你教得却比昌夜还好,难道如此厚此薄彼么?” <br><br>姬谦正无奈的长叹一声:“对于昌夜我才是花了心血的。野儿所练习的毒龙势本身带有烈性,不是中正平和的枪术,所以才会进境快过昌夜。我教昌夜的大齐剑术才是姬氏最高的武术,上手艰难,可是以后的成就一定超过野儿。而且昌夜学文练武,成就比野儿高十倍百倍也不难,武士不过抵挡几个敌人,昌夜却可以有统御一国的才华,不能比的。” <br><br>“那你何必又教姬野,他那种乖戾的性子,随他去好了,”妻子有了喜色,却还在埋怨。 <br><br>“上阵亲兄弟,”姬谦正笑道,“野儿虽然不是可造之才,不过练成一点武术,将来昌夜成了大器,还可以保护昌夜,跟随他做一个参将什么的。对昌夜也好。” <br><br>“你就是想都周到,”妻子再也无话可说,吃吃笑着给姬谦正压上了棉被。 <br><br>屋外,有星有月,天地万物沐浴在银光中,一片静馨。 <br><br>屋檐下,一个还显得单薄的黑影独自站在星辰和月亮都照不到的黑暗里。 <br><br>屋内细碎的声音渐渐模糊,姬野抬头凝视自己怀里的猛虎啸牙枪,枪锋分外的寒。他折了回去,没有去向前方的树林,那是他喜欢在夜里练枪的地方。 <br><br>十一岁的少年抱着枪默默的走在苑子里,连屋里的姬谦正也不曾发觉他的来去。姬野的脚步象一只潜行的猫,姬谦正总是说那不是磊落的脚步,不过事实上猛虎的脚步和猫并没有区别,只不过姬谦正未曾见过真正的猛虎。 <br><br>走到了墙边,姬野使劲搬来几块巨大的石头垒起了一个阶梯,然后悄悄的爬上了墙头。沿着墙头默默的走,无边的南淮城在他脚下沉睡。姬野只是这样走着,一遍又一遍的来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br><br>最后姬野坐在了自家的屋顶上,抱着自己的双腿,枕着自己的膝盖,好像要在微寒的夜风里睡着了。 <br><br>“姬野,姬野……”有人在背后小声的喊他。 <br><br>姬野吃惊的回过头来,看见那双玫瑰红色的眼睛在看他。白日里来访的小女孩羽然竟然也跑上了屋顶,姬野竟然没有发现她什么时候来的。 <br><br>“你怎么会在这里?” <br><br>“我刚刚到南淮,想出来看看,”羽然说,“可是白天我不方便出来啊。” <br><br>“怎么了?” <br><br>“你真的看不出来啊?”羽然坐在姬野的旁边,凑到他的面前,“看着我的眼睛,还有头发。和你不一样的,对吧?”她是深红色的眼睛和淡金色的头发。 <br><br>“我看见了,我只是觉得也挺好看的,”姬野很认真的回答。 <br><br>“给别人看见也许就不好了,”羽然说,“我看你父亲对你很凶的样子,就想再来看看你,他后来骂你了么?” <br><br>姬野摇头:“其实他也不常骂我的,他并不是经常管我。你父亲管你么?” <br><br>“我没见过他,你在这里坐着不冷么?” <br><br>“不冷,我不是很怕冷的。我刚才想去练枪,可是现在不想了,我又不想睡觉。” <br><br>“那我和你说话吧,”羽然说,“我偷偷跑出来,要等爷爷睡熟了才能回去,要不然就糟糕了。” <br><br>“别陪我了,”姬野低声说,“你要是想看南淮城就去看吧,听说国主夜里在宫门前会有联诗的灯会。” <br><br>“不用担心,我这次陪你说话,下次也不会拉你陪我的,你出海的时候画龙回来给我看就可以了,”羽然狡猾的笑,因为一个隐秘的原因,八岁的羽然比十一岁的姬野还要敏锐一些,她看出了姬野的神情远不如白天的时候振作。 <br><br>“画龙么?” <br><br>“是啊,你不是答应的么?不会耍赖吧?” <br><br>姬野忽然站了起来,声音变得很冷漠:“我不会画龙给你看了,因为我根本不会画画。没有人教过我,我连字都不认识!” <br><br>羽然有些吃惊:“你父亲看起来很博学……” <br><br>“反正我是不会的,”姬野打断了羽然的话。 <br><br>凝视着月光下那张倔强的面孔,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她轻轻拉了拉姬野的袖子:“那你想学写字么?” <br><br>想了很久,姬野微微点头。 <br><br>羽然把姬野拉着坐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姬野的掌心:“那我教你好了,反正人族的文字也很简单……” <br><br>姬野根本没有听清羽然后面半句话,他只是呆呆的任小女孩纤细白皙的小手在掌心画着。 <br><br>“但是我教会了你,你以后出海要画龙给我看哦,”羽然笑着。 <br><br>姬野低头凝视着羽然深邃的深红色眼睛,他黑色的眼睛中目光依旧锐烈。可是羽然并没有避开,她只是眯起可爱的眼睛,看着姬野笑。渐渐的,姬野锐烈的目光融化在羽然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人在少年羽烈王的眼睛里看到了温柔。 <br><br>“你不怕他的眼睛么?”蛮族青阳的开国之主吕归尘曾经问羽然,即使他第一次见姬野的时候也被他的目光所震撼。 <br><br>“不怕啊,”羽然说,“反正我觉得他是不会伤害我的。” <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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