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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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走直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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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8.5.2004 00: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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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走越荒凉<br>一个少年在康巴的传奇经历<br>故乡远在他方,<br>双亲不在眼前,<br>那也不用悲伤,<br>  情人胜过亲娘……<br>        ——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情歌<br><br>第一章<br><br>父亲给我一支烟<br>故事是从两个男人开始的。<br>那时,我家中只有两个男人,我和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挂在墙壁上的黑漆镜框内,瘦削的脸颊老是做出种蒙娜丽莎式的微笑。母亲在那里快八年了,她走的时候,我刚八岁,入小学不久。母亲登着我家的那台漆色斑驳的蜜蜂牌缝纫机,给我做了只黄布书包,和一顶帽沿软塌塌的黄军帽后,就病倒了。我看着母亲抱着缝纫机咳得喘不过气,双眼吓人的一鼓,一溜浓黑的血从嘴角淌了下来。我和姐姐都吓坏了,用毛巾揩干净母亲的血,问她话,她嘴唇在动,说的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清楚。<br>姐姐急得在屋里转了几个圈,说要叫爸爸,便把吓傻了的我推到母亲身边,跑出了门。<br>我看着母亲艰难地喘气,不知所措。我的泪水默默无声地顺着脸颊往下滚。<br>父亲回来了,他大吼一声,肯定也快急疯了,抓紧母亲的胳膊小心地背在背上,说快去医院。父亲个子不高,人也很瘦,可那天他的力气却出奇地大,背着母亲爬坡上坎朝医院疯跑,气也不喘。<br>我跟随着出门,手里拿着母亲掉下的一只皮鞋。父亲叫我守家,我只好站在街边,看着他们远去。母亲瘦小的身子驮在父亲的背上左右摇晃,那是母亲留下的最后身影,一件洗得发白的老蓝布罩衫,背脊处浸透了汗水。又一只布鞋掉在了街上。<br>我抱着一双布鞋坐在门坎上,午后的太阳洒在门前,溅起蓝焰焰的光。有群鸦雀在屋外的老杨树上吵得人心烦,树脚堆满了发黄枯脆的树叶。<br>几天后,母亲回到家中时,只是一张镶着黑边框的遗像。那是一九六八年八月,我守着母亲的遗像冷冷清清地度过了八岁的生日。<br>姐姐是第二年下的乡。母亲死后,她要照顾父亲和我,没去遥远的地方插队,就下放在附近的龙泉村。不坐车,走半天路就到家门口。姐姐一星期回来一次,背着满背篼新鲜的蔬菜,有时,还捎带些刚摘下树的苹果梨子,叫街坊邻居都来尝。姐姐爱笑爱唱,嗓音很甜,就是个头矮了点,不然军区文工团早选他去演李铁梅了。可她依然爱笑,讲些农村里的趣事,让我们也陪着她笑。她对我说“弟,你高中读毕业后,要下乡就下我那儿。那里的贫下中农可好了,姐姐也可以照顾你。”<br>我嘴一瘪,说:“到你那儿,等于没出家门。我要走,就走遥远的地方,一个你想都想不出的地方。”<br>那时,我们这座四川最大的城市是灰色的,像烟囱里冒出的灰烟,使人憋气。我真的向往遥远的地方,那里的天是透明的,云彩白得像刚挤出的牙膏,星星像闪光的雨点。骑在马背奔驰在辽阔的草原……<br>一九七五年五月,我初中刚毕业,闷在家中等高中的通知。<br>那天,父亲很晚才回到家中。父亲常常回来很晚,眼中布满红色的血丝,很疲惫地躺在床上,电灯也不开,躺在黑暗中一声不响地抽烟喝茶,屋中飘满了辛辣的烟雾。父亲回来晚,是给单位的领导起草会议发言稿。那时,到处都在革命,会议就很多。父亲是单位的一支笔,写东西的事就全落在他瘦削的肩上。<br>父亲摁亮电灯,把睡梦中的我推醒。<br>“嘎儿,”父亲这样叫我,坐在床铺边,习惯地把兜里的烟掏出来,扔在桌子上。“起来,陪我坐一会儿。我有事想给你商量。”<br>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说:“我想撒尿。”<br>我就坐在父亲的对面。父亲仔细地看着我,伸手把我眼角的眼屎掏了出来,弹在地上。父亲拿起桌上的烟盒,是黄铜皮的烟盒,上面雕有很精致的北京天坛。父亲常常用手掌磨擦它,它浑身金子似的铮亮。父亲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在铜盒上戳了戳,递给我。<br>我没接,身子往后缩着,说:“我从不抽这个。”父亲笑了,说:“嘎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常常偷着在抽。”<br>我脸像有火燎过,很烧。<br>父亲说:“抽吧,大人都抽这个。”<br>我红着脸说:“爸,我真的不会抽。”<br>父亲又哈地一笑,把烟头揉得很松,眼睛眯成一条缝,望着我。父亲的眼光像刀一样的利,好像要在我的额头前剜个洞,把里面的秘密一把一把地往外掏。父亲说:“你姐前天回来,洗你换下的衣服,从你衣兜里掏出一大把烟丝。那天,我看着就火冒,真想揪着你的头发狠狠扇你两耳光。”<br>父亲把烟吸燃后,递给我,看我还犹豫,便咧开嘴笑了笑,嘴唇上还沾着烟丝。父亲说:“吸吧,今天是我叫你吸的。”<br>我接过烟,疑惑地望着父亲,烟头上的灰粉一串串地掉在我的脚下。我望着父亲肯定的目光,怯怯地吸了一口,像塞了满口的干辣椒,喉咙上都在冒烟。父亲看着我把那口难受的白烟艰难地吐出,才说:“好了,从今天起,你就是个大男人了。”<br>我不知父亲为什么这样说,把那支使我难受得想呕的烟扔到地上,伸脚踩灭。父亲又捡起来,吹干净上面的泥土,小心地放回烟盒。<br>父亲说:“我今天在知青办给你报了名,你就不读高中了。”<br>我说:“随便。”长长打了个哈欠,一副想睡觉的样子。父亲拍拍我的脸,“你别做出副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这可是你的前途呀!”<br>我埋着头,咕噜着:“反正我不到姐姐那儿插队。”        <br>父亲说:“你姐姐那儿想插还插不进呢!你还这么小,下远了我又担心。我给知青办朋友说了,他们会给你安排个好地方的。”<br>我说:“下得太近了,我还不如读完高中再争取读大学。”父亲甩甩头,说:“娃呀,你不想想,现在推荐上大学,都得干两年以上的知青。你先下乡,两年后,他们高中毕业,你已有两年的知青生活,谁来和你争上大学的名额?你想读高中,现在的高中又能学些什么?学交白卷?学生与老师一起大批判?”<br>我的搞过财务工作的父亲,真能打一手漂亮的算盘。<br>父亲有些得意了,又掏出烟盒,把我吸过的那支烟叨在嘴上,问我想不想吸。我摇摇头说不想。父亲说:“我像你这么大,已经参军了。那时也下乡,搞土改,还打土匪。我从没怕过。”<br>父亲滔滔不绝地讲他的过去,我什么也听不进去了。瞌睡早已把我击倒了,我迷迷糊糊来到一片沙滩,太阳把沙滩烤得很烫。我就躺在暖烘烘的沙滩上,让五颜六色的梦从我眼前鸟儿似的飞过。<br>几天后,父亲告诉我,知青办已定了,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插队,那地方父亲也没去过,是红军长征去过的地方,在历史书上都能翻到,北上抗日的红二、四方面军曾在那里伟大的会师,朱德与贺龙都曾驻扎在那里。父亲问我:“那么远,敢不敢去?”我说:“越远越好,这家都让我住出霉味来了。”我的话父亲肯定很不高兴,他没说指责的话,只是摇头叹气,说:“你妈妈死后,我没带好你们。你们还是长大了,路靠你们自己去走了。”<br>我说:“爸爸,我什么都不怪你。”<br>父亲说:“没怪就好。这次知青办只接受了你一个去那地方的知青。是我的朋友帮忙争取的,一个知青去那儿,人家会当作宝贝,今后你想招工招干和读书,都没谁与你争。”父亲还给我找来了地图,商量去那儿该怎么走。<br>父亲又给我递了一支烟。我把烟还给父亲,说我根本就不会抽这玩艺儿。父亲不信,又把姐姐给我洗衣服,从兜里搜出的那把烟丝提出来说:“男人长大了,吸点烟算不了什么。可一个男人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做了,就要承担责任。”<br>我爬到床脚下,抱出一个纸盒,递给父亲说:“我为你收集的烟蒂,都快存满一盒了。我想把它撕成烟丝,再给你做个烟斗。”<br>     父亲捧着我为他集的烟蒂,眼圈红了,坐在木凳上很久都没说一句话。我把一杯热茶端给他时,他才说:“你真的长大了。”<br>一星期后,我的同学们都走进了高中的大门,而我却孤伶伶地背起沉重的行李,来到长途汽车站。父亲没来送我,他三天前就派下乡搞社会主义教育去了。他叫我到了生产队,一定给他写封信。<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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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8.5.2004 00:17:00
深深的车辙<br>坐了两天的车,到了高原上的第一座小城康定。<br>一路上都在睡觉。我想自己坐车睡觉的毛病就是在那时生下的。车一晃,脑袋就同马达一起嗡嗡响,人成了一只空瓶罐,在车上摇摇晃晃,啥都不知道了。只翻二郎山时,让我兴奋了一下。我第一次看见了满世界都是雪,山上树上石头上。公路上的雪让车轮压成了硬梆梆的冰板,大车小车,轮上都套上了防滑的铁链,轧在路上,一片哗啦啦地响。上山时,云更稠了,把山谷沟壑填得满满的,车像要飘起来,轮不沾地行在茫茫云海。我把知青办发的军棉大衣裹得紧紧的,身子还冷得不住地抖。旁边的一位老人看着我笑,然后望着窗外,哼起了那首关于这座山的悲壮的歌。<br>二呀二郎山,<br>高呀嘛高万丈……<br>我看见,唱这首歌时,有泪花在他发红的眼眶内闪。<br>我周围的人也兴奋了,有人不停地念六字真言:哦——嘛尼叭咪哄……<br>我站起来,四处望望,一座座巨人似的高山迎面撞来,碎了散开了就成了一片片白茫茫的云海。我一激动,把毛主席的《沁园春·雪》高声朗诵: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br>有许多人跟着诵: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br>我一兴奋,便对所有的人哈哈大笑。<br>老人问我:“第一次来高原?”<br>我点点头,说:“我在省城,连山都难得见。哪有这么好的雪。”<br>老人很平静,说:“你应该少说话,少动。第一次来高原都会有高山反映。别看你年轻,精力旺,反映起来说不定会要了你的命。”<br>我说:“有这么厉害呀?”<br>他一脸的沧桑,冷哼了一声,说:“上个月进去的新兵,在新都桥兵站时还快乐得蹦蹦跳,可第二天便倒了一大片,浑身瘫软没力气,有的还吸着大大的氧气袋。”我又伸伸舌头,说:“天呀,有这么厉害!”<br>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吸入胸腔,清爽死了。我没任何高山反映,我真想蹦出去捏几个雪团。<br>车一拐,便下山了。路很坏,车是跳着舞往前冲,人浑身的骨头随着车的零件一起抖颤。我的脑袋又嗡嗡地响起来了。老人在给我讲话,讲高原的事,我一句也听不清,昏沉沉地靠着椅背,直到进了康定城。<br>下了车,我便感受到了高原的冷,剔骨剜肉、凝血为冰的冷。风太大了,卷着黄沙漫天飞舞,张张嘴,牙齿缝隙里都塞满了沙粒。康定是一座生在情歌中的城市,会说话的人都会唱那首情歌:跑马溜溜的山哟,一朵溜溜的云哟……。那时,街道两旁是一溜的木板房,在顺着风倾斜。几乎家家门前都堆着烧柴和两轮架子车。街面刚铺了柏油,太阳一晒,便发出难闻的恶臭。康定的太阳很亮,强烈得像碰撞的电光,可射在身上却感觉不出热气,凉乎乎的,只一会儿裸露的手膀便烤出了一团团白皮屑。<br>站在康定狭窄的街上,我差点惊呼起来,我终于看见了地地道道的藏族人,穿皮袍的、穿呢绒袍的、穿长裙的,露出强壮油亮手膀的,挂着红红绿绿珠串的,披散头发的,用五色丝线扎着辫子的……。男人威风如古代勇士,女人美丽如画上的仙女。我想,我就要同他们一起生活了,我也会穿着皮袍,挂着腰刀,威风凛凛地骑在膘壮的马上。<br>到甘孜县城的车一星期才一班,算算时间,我还得等几天。可去甘孜的车票要二十多元,花了它父亲给我的钱就没乘下多少了。我想等等看,能不能搭上不花钱的便车。<br>我在街上东游西逛,想找一家简易的旅馆。这么冷的天,我不敢睡车站。在街上,我感觉到有人在背后跟着我。我走他走,我停他停。我想遇上了歹人,便从兜里掏出了水果刀,捏在手中壮胆。<br>我猛回头,那人也惊得站立不动。他瘦削的脸朝向我,很不自然地笑笑,手放在腰带上像在掏摸什么东西。我拿起水果刀,故意在脸上刮刮,在耳朵上晃晃。他张大了嘴,一耸肩躲进了人群。我哼了一声,捏着刀拐进了附近的一家小旅馆。<br>店老板是个围着五色条块花呢裙的藏族老阿婆,头发花白,却用五彩丝线挽成辫子围在头顶。阿婆很和善,提着钥匙给我引路,听说我是去甘孜县插队的,便啧着舌头说:“那么远的地方,你爸爸妈妈会让你去?”我说:“是我爸爸给我报的名。”她说:“那地方海拔比这里高,出气都困难,又吃不上白米饭,你能习惯得了?”<br>我只有笑笑。<br>她给我开了一间屋子,说这里也住着个去甘孜插队的知青,我两可以作伴。<br>我放下行李,洗漱完毕,刚想出门找点东西填肚皮,那另一个知青便出现在门前。我望着他,惊得差点吼出了声。<br>“是你?”<br>“是你!”<br>那家伙正是在街上尾随着我,让我疑为歹徒的那个人。<br>“你是甘孜的知青?”我问。<br>“你也去甘孜插队?”他说。<br>他进屋,仰着头一副很高傲的样子,坐在床铺边,哗啦一声从床下拖出一个包。他从包里掏出一把藏刀,银鞘的雕着很精美的花纹。他抽出锋快的刀,扔到桌上。我知道他是在报复我刚才向他比刀示威。<br>我说:“刚才你跟踪我,真把我吓坏了。”<br>他笑了一下,说:“一人出远门,是得小心一点。”他告诉我,他是去年到甘孜插的队,已快一年了。他的家就在离康定城十多里地的毛纺厂,他的父亲母亲都是纺织工人。<br>他听说我在等着买去甘孜的车票时,便笑得在床铺上翻滚,坐起来还笑得直喘气。他说:“你以为你是去工作挣钱吧。这里的知青谁买票坐车?真是傻透了。”<br>我说:“不买票,谁让你坐车?”他说:“你就别操这个心了,跟着我走就是了。”他又问我:“带没带烟?”我从包里掏出那包父亲硬塞给我的飞马烟,扔给他说:“你全拿去,我不抽烟。”他拿起烟盒,嗅了嗅,哈口气说:“你真够朋友。”<br>第二天,他和我背着行李来到城外等车。我们背靠一座土山的脚底,山很高,仰起头便觉山顶伸进云缝中去了。他说这山叫跑马山。他见我没反映,又说:“跑马山你没听说过吗?你不会唱那支歌?”他哼了起来:<br>跑马溜溜的山上,<br>一朵溜溜的云哟……<br>他唱得一点不好,嗓子像被撕破了的胶球,每唱一句就不停地漏气。他也恼恨自己唱得不好,便停住不唱,说:“你听过这首歌吗?”我说:“听我妈妈唱过。”他很骄傲地说:“这就是跑马山,我们康定的山。”<br>       来了好几辆车,我们都没拦下。无论我们怎么说情,那些司机的心硬得像雪山上敲下的冰块,就是不理睬我们。见我着急的样子,他安慰我说:“别慌别慌,去甘孜的车多得很。他爬飞车搭便车,从来没落过空。<br>不久,来了辆货车,车厢载得过重,车轮便重重地压着山路,开过的地方留下一道很深的车辙。车摇摇晃晃,很吃力很缓慢的样子。他向我招招手,叫我背上行李。我俩趁车慢吞吞驶上陡坡时,便跟在车后,抓住后挡板,爬上了车厢。<br>“妈呀!”他叫起来:“真倒霉!”<br>这是辆装石灰的车,我俩爬上去不久,就让石灰喷得喘不过气。他说:“这样下去,我们都得闷死的。”<br>我爬到车厢的最前面,空气好受些了,就是风太大,脸颊冻得失去了知觉。他也到了前面,喘几口气,用衣袖擦擦脸上的石灰粉。车转过山口,风小些了,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舒服极度了。他一激动,便敲着车头大喊大叫起来:<br>“毛主席万岁!”<br>“知识青年万岁!”<br>看着他的滑稽模样,我的担心和疲乏一扫而空,也开心地笑起来。<br>可车却哧地刹住了,车门打开,司机跳下车,一脸的大胡子对着我们。我与他低着头,双手抱在胸前,装出副可怜相。他说:“司机叔叔,我们是甘孜知青,家里没钱买车票,让我们搭搭车吧。”<br>司机指着地上,只一句话:“滚下来!”<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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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8.5.2004 00:23:29
像贼一样爬车<br>我和他连同那一堆破布片包裹的被盖卷,被扔到这荒无人烟的大山沟里。扔下我们的那个大胡子司机,朝窗外狠狠喷了一口浓痰,把油门轰得像打雷,转过山口溶进黑雾沉沉的山林了。<br>四周的山很高,山顶被刀一般锋利的雾削去了。山是活物,一定看得见蹲在脚根下的两个可怜虫。轻轻抬脚,轻轻蹭蹭便成肉饼。山没这样做,山怜悯我们。路旁从山的夹缝中流出的河水一片轰响,撒着潮湿的白雾滚下山去。<br>河水带着轻蔑,带着嘲笑。<br>我恼怒地把手中一块捏得发烫的石头扔进河里,坐在被盖卷上,叉开两只手掌托着下巴,眼镜片上灰蒙蒙的有些沮丧。他站在河岸,个头愈发矮小,枯黑的脸颊,满是雀斑点子的小鼻头滑稽地朝上翘着。他又歪躺在地上,敞开破旧的军棉袄,皮鞋擦得很亮,抬抬脚却张开了嘴,吐出几根满是污泥的脚指尖。<br>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纸烟,抽出一支,在指尖上弹弹,又揉捏松压板了的烟丝,递给我。<br>我摇摇头。<br>“你不抽烟?”他有些惊讶。<br>“没抽过。”<br>“要抽会。当知青谁不会抽烟?一支经济烟,赛过活神仙。”<br>我抢过烟,狠狠吸了一口,喷出浓浓的烟雾,有些气愤,为什么没有呛。翘鼻头望着我咧开嘴笑。我一口一口把烟抽短,指头一弹,烟蒂飞进了湍急的河里。他马上又递给我了一支。我把烟捏在手心,肚里火辣辣的想呕,没敢再抽一口。<br>“我烦死了,”翘鼻头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蹭进沙土里。“我想一把火毁了这片山林。”他说,把棉袄裹紧,兜里掏出一根麻绳扎在腰上。一只蜘蛛爬上了他的脚尖。他手指捉起来,朝蜘蛛喷口气,蜘蛛僵硬了,缩成一团装死。他扯下一根草,草尖拨开蜘蛛的细腿,又一根一根地拨光。无腿蜘蛛像个什么肉虫,只有嘴钳张得很开,还有些不倔的斗志。他朝我咂咂嘴,把硬草尖插在它的嘴钳上。蜘蛛死死夹住草尖不放。他又失去了兴趣,把蜘蛛放在脚底蹭成了肉酱。<br>我托着下巴,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做完这无聊的游戏。<br>“喂,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他问。<br>我嗯了声,又沉默。<br>“算了算了,你不屑告诉我这样的人算了。”他气呼呼地躺在地上。<br>“嘎子。”我说,声音很响。<br>“姓嘎?有这个姓?”他奇怪地问。<br>“嘎子。”我又说。<br>“嘎子,”他说:“真是少见的姓。”<br>我沉默了,抬头出神地望着树林顶上的一片灰蒙蒙的水雾,眼镜片渐渐地模糊了。我知道,我并不姓什么“嘎”。嘎子是我妈妈叫的,妈妈死后就再没有谁这样叫了。爸爸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姐姐在妈妈死后也不这样叫我了。我只有在梦中还常常听见有人这样叫我,声音很轻很温和,那是妈妈的声音。<br>他猛然抬头,小鼻头一皱,“听听,来车了。”我什么也听不见。“是个大车,载了不少的东西,车胎都快压崩了。”他很有经验地说。<br>我仍然什么也听不出。风在远处吼,天阴黑下来。他拉我站起来,叫我提上行李,说:<br>“我在前面拦车,你就往车后爬。”<br>“没车呀。”我说。<br>“正爬山呢!”他吮了吮鼻涕,朝山下指。<br>我才看清了山脚底一点黑影慢慢朝上蠕动,像只劳累得爬不动的红蚂蚁。我也听见了车声,呜呜呜,像哭泣的风声。<br>“你耳朵真好使。”我有些佩服了。<br>他得意地抽搐了一下好看的鼻头。车快到时,他又改变了主意。“你把行李放下,”他说。我扔下行李后,他唰地在被盖卷上撕下一片破布,缠在我的额头上,又抓一把稀泥抹在我的脸上。<br>“好了,”他说:“车来时,你要装出很痛苦的样子,就是土匪也会感动。”<br>车到了,他叫我躺在地上装死,他站在路中央拦车。<br>“妈的,找死!”驾驶窗上伸出个尖削的脑袋,两条粗黑的眉毛忿忿地跳动着,像只什么鸟凶狠地抖颤羽翅。<br>“我兄弟让石头砸了,搭你的车去甘孜县上找医生。”<br>“老子不去甘孜,”司机很傲慢,油门轰处很响。<br>“那就搭到哪算哪,”翘鼻头皱着眉毛,模样可怜极了,又嘿嘿咧着嘴,把一支揉皱的纸烟递上去。<br>“好了,好了,到了甘孜都得滚蛋!”<br>他拉着我爬上了车厢。司机有些不放心,跳下车,把车后的篷布罩拉下来又用绳索牢牢地捆住。车厢内一团漆黑,闷人的灰尘堵得人喘不过气。<br>“贼司机,想把老子憋死吧!”翘鼻头扯着嗓子吼。汽车发动了,在这陡峭的山路上摇摇晃晃像头快断气的老牛。他眼里露怪异的光,从兜里摸出把银鞘藏刀,就是他向我炫耀的那把刀,在车篷的绳索上使劲地割,嘴里咒骂着这把还没老鼠牙齿锋利的小刀。绳索割断了,我俩用力把车篷往后掀。车后敞亮开了,我俩都把头伸到凉爽的空气中去,大口地吸着,舒服极了。四周的山崖罩着层铁锈的颜色,公路却显得特别地刺眼,水流似的大缕大缕地朝后飘去。时时听见一种什么鸟躲在雾气沉沉的松林后鸣叫,凄楚欲绝。明镜般的月亮在山崖后探出半个头时,我看见他的翘鼻头兴奋得发红。<br>我突然想起该问问他姓名。<br>他仰躺在手臂弯中,眯着眼睛很奇怪地看我,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怀疑我是个逃亡地主吧?”他又笑,很神秘地说:“你当了一年的知青,就知道我是谁了。”<br>其实,他只比我早下乡一年多,就想当祖宗让人供到神龛里了。<br>他眯缝着眼睛,翘鼻头让风刺得更红了。他一点也不在乎,高跷起腿,一摇一甩,像打着什么歌的拍子。过了许久,那歌才从他憋久的喉咙挣扎出来,沙哑的,却有种凄凄切切的酸楚味。<br>我是一个流浪汉,<br>没人疼来没人怜,<br>吃糠咽菜受饥寒,<br>晚上睡到马路边……<br>我说:“这歌好听。”<br>他哦了一声,半睁着眼,脸上荡着得意的神色,说:“这歌是我编的。嘿嘿,这里的知青点都传遍了,有人还想把它定为甘孜知青之歌嘞!”<br>我想说,他是在吹牛。三年前,我就听一位回城教中学的老知青唱过。他也说那歌是他编的。<br>车厢里塞满了纸箱子,上面画着热水瓶和小心轻放的酒杯。天冷下来,我抱紧冻僵的身子。使劲朝纸箱缝中挤。翘鼻头好像不拍冷,头还伸出车厢外,经过低矮的树林时,他伸手抓一把枯叶,举在手中挥动着,看那些让他揉碎的叶片蝴蝶似地纷纷朝后飘去,嘻嘻哈哈笑得满脸通红。<br>“我想撒尿,”我说,脸上滚过一片热浪。<br>“朝车下撒吧。”他说。<br>我缩在纸箱中不动,皱着脸的样子一定可怜极度了。<br>“是拍冻掉你的小雀雀吧,”他嘻嘻哈哈笑起来,脸颊上晃着一层湿漉漉的东西,“好吧,我帮你想办法。”<br>车使劲颠了一下,差点把他簸出车外。他抓紧铁栏,呸地朝前吐了口唾沫,说:“妈的,跳岩也得等老子下车以后!”他蹲下来,皱着脸,鼻头抽搐得哗啦啦响。他眼珠一亮,蹦起来,把我的背脊拍得脆响:“你狗日的福气真好,用这么漂亮的尿罐,皇帝老子都享受不了。”<br>他从纸箱堆的上层搬下一只,撕开盖,大叫一声狗杂种。箱里装满了一条条香烟,飞马牌的,正宗货。我同他惊愣了许久,他望望我,我望望他,谁也不敢偷一包尝尝。他有些伤心了,红着眼睛,扯开裤裆朝箱内狠狠扫射,不停地骂狗杂种。完了,才喘口气,对我说:“快撒吧。这狗杂种是做投机生意的,吃点我们的尿,会让他长聪明点。妈的,飞马牌。”<br>我还是把尿撒出了车外。<br>“你他妈没一点知青的模样。”他望着我直喘粗气,阴沉着脸缩进了纸箱底。<br>“抽支烟吧,”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放在鼻孔上嗅嗅,辛辣中好像有股尿臊味。我心里发呕,烟在手心内捏成了碎渣。他叼着烟,吸两口,又呸地吐出了车外,嘴里大嚷:“妈的,毒药也没这般难吃。老子真该偷条飞马牌尝尝。”他又爬上纸箱顶,撕开一个盖子,失望地摇摇头。又撕开又摇头。这些纸箱内全装的是热水瓶,竹壳的铁壳的,红的绿的都有。他瘫在纸箱底,望着那箱还飘着热气的飞马牌哀声叹气,模样可怜得像个生了重病的老头。<br>爬山的汽车疲乏地喘着粗气,摇摇晃晃,我俩像躺在不停颠簸的摇篮里。他抱着头缩成一团,嘴里吐很粗的鼾声。我却没一点睡意,兴奋地望着那云雾般不断涌来又逝去的黛青色山岭,望着飘一片灰烟的山寨和在夜色中更加鲜亮的河水。我从这么远地出过门。记得前年,我与同街的大狗瞒着大人偷偷出门远行。我俩星星还在眨眼时就动身,整整走了一天,日头落了,星子又开始眨眼时,我俩歇在了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的一户农家里。一打听,原来我俩还没走出县界。县界在河对岸的那座有雪顶的山峰的垭口上。我俩都说一定要走出县界才转回家去。第二天,一场大雪撞破了我们的梦,无情的雪风迷迷茫茫,烟雾般地封锁了进山的路。我俩站在雪地上,抱头痛哭了一场。<br>夜雾更浓了,鸦群般从头顶飞过。月光时明时暗,山的深黑处有隆隆的声响,像是雷鸣。公路却亮得刺眼,像不断吐出的蚕丝,汽车摇摇晃晃,它就一缕缕地朝后飘去。风又在呜呜哭泣,寒冷刺得我缩紧了脖子。我望了眼睡得死样的他,仰着脸,通红的鼻头稀稀喝喝地响,手紧紧按住裆下的小兄弟,鼾声中有股尿臊臭。<br>汽车拖着声音长长尖叫,使劲颠簸了一下,刹住了。司机跳下来,捶着车厢板吼:“下车了下车了!”<br>我推醒了他。他猛地跳起来,伸长脖子朝车外瞧,说:“球,你狗日的多事,到甘孜县城还得转过对面那座山崖呢!”他又眯上眼睛,咂咂嘴,还在回味梦中的什么东西。<br>“下来,老子不进城,”司机又捶着车厢板,说:“再不下来,老子拉你们去雅河林场。”<br>“你敢!”翘鼻头跳下车,指着司机的大鼻头,“老子把你的车胎崩了。”<br>我提着被盖卷跳下车。司机没理他,套上油污污的手套,钻进驾驶室,砰地关上车门。翘鼻头望着摇摇晃晃远去的汽车,,兴奋得满脸喷着热气,舞着拳头吼:“滚蛋吧,开不过雅河口,就得滚下岩去!”他又得意地望着我,说:“你当两年知青,就会明白那些家伙全怕知青。我们是真正的无产者,拳头硬着呢!”<br>他陪我默默走了一段路,又停下来,说:“你自己去县上吧,我不能陪你了。”他说他想去一个叫拖坝的寨子看一个朋友,并很神秘地告诉我,那个朋友是个女的。<br>“你顺路走吧,转过山崖就看得见城里的灯光了。我们反正是一个县里的知青,见面的时候多得很。”我刚要走,他又拉住我,眼里满是怪异的光,说:“你小子初闯社会,该学的东西还很多。记住,人不要活得太老实了。牛老实了让人欺,马老实了让人骑。我那个队里的支书就是这样教我的,那时我和你一样笨。”<br>他把那把银鞘藏刀送给了我,叫我拿着,可以防防身。我说:“这刀很贵重的。”他咧咧嘴一笑,说:“朋友一场,说什么贵不贵,说不定哪天我会去你那个点上,狠狠蹭你几顿饭,这把刀就算是我预先付的饭钱吧。”<br>他咧开嘴,笑得很难看。<br>我离开他,一人走在这条陌生的夜路上,心里像塞满了刺人的毛刺。我低头什么也不想地往前闯,碎石在脚底哗啦啦响。风灌得人喘不过气,甘改的风真厉害,我不敢想像两年后我会被这刀割似的风刻成什么样子。<br>“喂!”他在背后喊我,声音让风刮得远远的。<br>“喂!”他大步跑了上来,抓住我的被盖卷呼呼喘着粗气。<br>“背包给我,”他说。见我没动,他皱皱眉头,诡秘地一笑,说:“我里面藏有东西。”<br>他解开背绳,在被盖内抽出一条飞马烟来,真不知他是怎么放进去的。他放在鼻尖上嗅了嗅,连声抱怨不该撒那泡尿。他分给我一半,硬塞进我的怀里,说:“留着吃吧。那家伙水瓶箱内藏好烟,来路不正。老子吃他一条,还是看在让我们搭车的份上呢!”<br>那五包飞马烟,我整整吸了两年。<br>我下乡快两年的时候,甘改知青堆里出了个叫金阿亮的大英雄。他是在扑灭一场山火时,让烈火和浓烟团团围裹住了,火扑灭后,才发现他烧得木炭似的尸骨。据说,他胸口下还压着一本没有丝毫损伤的红封皮书,他是为保护这本书才让烈火吞咽掉的。<br>开追悼会那天,所有知青都去了。我望着他的遗像,惊讶得差点叫起来。怎么会是他?我又想起了那张尖瘦的黑脸,那根滑稽的翘鼻头,还有那半条带着尿臊味的飞马烟。<br>“妈的,这小子三天前还偷过我家鸡窝里的蛋。”有位穿老羊皮袍的老人说。不过,我分明看见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里浸透了泪珠子。<br>后来,我抽任何烟,都会尝出股淡淡的尿臊味。我想也许是他的灵魂钻进了烟丝中。在这让人说不明道不白的烟雾中,我心里深刻了一条不易抹掉的痕迹。<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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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9.5.2004 00:24:44
柔软的马蹄<br>许多年后,我还能回忆起这样一幅画面。宽阔荒寂的山野,远处亮着雪峰的尖顶,峰腰裸露着赤红的岩石。风卷起一片灰蒙蒙的沙雾,一群矮脚驮牛慢悠悠地在草坡上蠕动。草坡是褐黄色的,初春的高原都是这种苍凉的颜色,像老牛那身粗糙的皮毛。这片枯黄的草浪,一浪一浪荡向更加荒寂的深黑处。太阳在头顶亮成了炽白,太空明净得一尘不染。赶牛人咬着舌头吹一串尖利的口哨,这片寂静的山野也像撕碎了般鸣响起来,牛的蹄子踏得更沉重了。哨音停息,四周又一片死寂。<br>我就是骑着矮脚驮牛,从这座偏远的高原小县城去更加偏远的亚麻书插队的。<br>赶驮牛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壮汉子,个头很高,背脊却驼得厉害。脸上满是烧焦的疤痕,头发灰白短粗如直耸的毛刺。县知青办主任给我开了去亚麻书的介绍信后,就把我交给了他。汉子望着我笑出了满脸深沟似的皱纹,把我的被盖卷扯开,裹在里面的书、日记本和小镜子等杂物哗啦地倒了一地。地上满是牛粪牛尿泥浆水。他还是望着我笑,把被盖摊开铺在牛的驮鞍上。他捆紧皮绳扣,拍拍软绵绵的鞍垫,嘴里念叨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他又把我的书和杂物一样一样捡起来,在袍袖上揩揩脏污的东西,又倒进一条油迹斑斑的牛皮口袋里。我嗅到了股闷人的腥膻味。<br>我们走在这荒僻的原野上……<br>他没骑牛,拉着一头驮茶叶包的壮牛走在最前面。从一上路,他就没再看我一眼。<br>“你是亚麻书的社员吧?”我说。<br>他沉默。<br>“看看你的牛,都壮得很呢!”我说。<br>他沉默。<br>不管我问什么,他都不吭声,昂头默默地赶路。我感觉到四周的荒坡和岩石突然严峻起来,像他那张赤红色的脸颊。有时,他想说点什么了,就拍拍牛的脑门,叽哩咕噜说个半天,声音柔和极了,像对着最亲密的朋友。他突儿又笑,嘎嘎的脆响惊飞了路旁灌木丛中栖息的野鸽。他不理睬我,好像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我这个人。只有模样呆傻的牛才是他的熟人和朋友。<br>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像是被这广袤的大地抛弃了。<br>笨重的牛蹄一寸一寸地啃着枯萎的草,绕过几道铁青色的山崖,走下一个很陡的沙坡,前面横卧着一条清亮的河。水很平稳,像一潭凝固的死湖,许久才弹出一圈圈细细的波纹。水底清晰的透出一片花花绿绿的卵石,石缝间飘动的苔藓青得像鱼。疲惫不堪的牛们全挤在河岸咕咕嘟嘟地喝水。汉子急了,咬着舌头吹出一串尖利的哨声,从水中捞起一块块湿漉漉的卵石,朝牛背上砸去。牛惊恐地拥进了河水里。他脱下靴子,捋起裤腿,拉着那头壮牛朝河对岸哗啦哗啦踩去。<br>那是条领头的牛,所有牛都胀红了眼睛跟了上去。<br>牛们不像马,牛要自由得多。热了,汗湿淋淋的身子就喜欢在水里浸浸。我骑在牛背晃到河心,牛停住不动了,河水漫过我的腰间。天啦,我的被盖全让水泡胀了。我气得哇哇大叫。他像什么也没听见,跳上对岸又回头对我吹了声响响的口哨。我水湿淋淋地站在河岸,四周淌满了泥水。风灌来,冻得我缩紧了脖子,脚麻木得像是木头。他斜瞟我一眼,把赤红的脊背扔给我,拉着牛走得很得意。<br>过了河,四周逐渐开阔起来,地上的茅草也厚实得像是毛毡。牛又走出了满身的热气,我的被盖也快烘干了。<br>汉子昂着头,沉默得像是周围的山,只有干枯的草在沉重的靴底唰啦啦响。阳光也强烈起来,电光般刺得人睁不开眼。他抓住皮绳的手兴奋得颤抖了,喉咙里滚出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越来越响,朝沉寂的原野散开去。他在唱一支什么歌,悠长悠长,好像要把那玻璃似透明天空,铸铁般冰冷的山崖,还有脚下这厚实的茅草地喊破个缺口。歌声越到结尾越是忧伤,像是倒出了内心无穷无尽的凄楚和苍凉。声音沉闷下来,我看见他苍老的脸皮上挂满了浊泪。<br>我说:“你唱的是支什么样歌?”<br>他沉默。<br>我说:“你嗓音好极了。”<br>他沉默。<br>这沉默像天空中悬挂的那颗刺眼的太阳,越走越暗,越走越冷。我裹紧大衣身子还不停地哆嗦。牛粗糙的皮毛上也沾满了白晃晃的东西,不知是霜粉还是汗后留下的盐渍。牛蹄沉重地敲砸着这片初春硬梆梆的冻土,嗵嗵嗵,把碎石和冰块踩下山去。<br>爬上前面的山岗,就看见了亚麻书寨子。远远的,一片高高矮矮的土楼,在傍晚的阳光下同四周平坦广阔的土地一起,闪着耀眼的红光。让人感觉到,这些土楼不是人修筑的,是这片红土地上自然生成的骨头和肌肤。一片淡紫色的炊烟,纱幕一般罩在寨子顶上,浓浓淡淡的粪烟味飘过来,使人周身都暖和起来。一条清亮的河水绕过寨子,弯弯曲曲的躺在红土地上,明净得像是轻柔的绸缎在风中抖动。山寨里传来了响亮的吆喝声,赶牛汉子脸膛土地一般赤红,咬着舌头嘘一声口哨,又捧着嘴响亮地吆喝起来。<br>“哦——嚯嚯嚯……”<br>四周的山坡土楼也活了起来,传递着这兴奋的声音。牛激动得一步一串屁响。<br>寨口是一片杨树林,光秃秃的枝头上嚷满了灰翅鸦雀。树脚下的石滩上围满了人,一堆干树枝烧得正旺。那汉子拉着我的牛,朝每一张泥土般赤红的脸点头微笑。他来到一个穿汉装的矮胖子面前,叽哩咕噜说了一通什么。矮胖子的脸红润了,眯眼望着我,又咧开厚嘴笑笑,朝我递来肥厚的手掌,说:“嚯嚯,欢迎你,漂亮的小伙子。”他把我拖下了牛背,紧紧握住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啧着舌头说:“你们城里人怎么都生着双女人的手?”<br>他拉着我朝火堆走去,顿了下靴子,就迈开奇怪的步子绕着火堆转起圈子来。周围的人猛然大笑起来,口哨声吆喝声响成一片,还有人把帽子抛向了天空。我明白其中有异,想挣脱他的手,他捏得很紧,我的骨头都快碎了。他脚一顿,停了下来,胸口挺直,脸上一本正经,另一只手缓缓抬了起来,一串抒情味极浓的歌曲从嘴里淌出,舒缓得像是柔软的雪片,轻轻地朝赤红色的大地飘落。结尾处低沉得像是啜泣,接着一声尖厉的吼叫,周围人又轰然大笑起来。<br>我窘迫得直往他背后藏。<br>他抓住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脸膛更红了。此时,我才看清他下巴上有颗富贵的肉痣,亮闪闪的,使我想起一位我崇拜的伟人来。<br>“怎么样?”他问。我不解地摇摇头,他又扯扯我的衣领,说:“等会儿你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告诉我,他是公社的武装中队长,叫甲瓦。公社干部们和亚书麻书的队长支书们全上牧场去了,这里他是最大的干部。<br>“麻书队已经有五个知青了,你就去亚书队吧,那里还没有一个知青,当宝贝呢。”他说着,又很响地笑起来。我说:“就去亚书队吧。”他又说刚才给我牵牛的汉子就是亚书队的,是队长多吉的女婿,就是手脚不怎么干净。我问:“亚书队在哪里?有这个寨子大吗?”他张着嘴用一根铁签剔牙缝,没回答我,满脸是怪异的笑。<br>住下来后,我才知道亚麻书是一个寨子,合作化时还是一个队,公社化后才分了灶。在寨子里,亚书麻书的人混住在一起,没有界限,难以分清。据说整社时,在工作组的监督下,由队长多吉和支书洛热抓阄,确定亚书队与麻书队的社员。数着单数的住户归亚书,数着双数的归麻书,非常公平合理。又拈纸团划分两个队的土地和牧场,这就显出了老天爷的偏爱。麻书队的地多在宽阔平坦的河滩,土质肥得冒油,麻书人也肥得冒油。山坡沟壑地大多归了亚书队,所以亚书队的大多很穷,超支户多,欠债人多,出外乞讨的多。两个队同属一个寨子,竟对老天爷的作弄默默不闻,没有人喊冤叫屈。“算了,算了,是我们转世前少转了几圈麻尼堆。”队长多吉常说。<br>甲瓦又拉了拉我的领子,说:“你晓得么,今天是亚麻书寨子的喜日子。你来得太巧了,看看,他们正在议论你呢!”<br>我的脸颊又烫了。<br>刚喝完热茶,山那边就响起了吆喝声,周围人又兴奋起来,一串更响亮的吆喝声送了过去。远远的,山桠口上晃动着一串骑马人的身影,穿戴着鲜艳的衣袍,红的绿的很清晰。<br>“看见了没有,前面那个戴黄狐皮帽的小伙子,就是下面的格桑队支书的儿子。那是个有本事的小伙子,不久就接替他父亲当支书了。他今天结婚,后面那马上的姑娘,就是新娘子。她是亚书队牧场上的,漂亮得很。”甲瓦的手臂沉沉地压着我的肩膀说。<br>迎亲的人近了。寨里人也拥了上去,说着祝福的话语。新郎跳下马,漂亮的脸上荡着憨厚的笑。他小心的把羞答答的新娘扶下马,紧紧钳住她的手腕,绕着火堆转起圈来。我终于明白了甲瓦的玩笑,他站在一旁咧开嘴朝我很滑稽地笑笑,然后挥着手喊:“快祝福吧,为新人的好日子祝福吧!”<br>人们齐声嚷着,从一只插着青稞穗的木箱里捧起大把大把的青稞籽,朝新郎新娘身上撒去。新郎专心地迈着奇奇怪怪的步子,他走得比甲瓦好,潇洒极了,像是什么漂亮的舞蹈。走完后,他放开嗓子唱了起来。<br>“好,跟他们去喝碗喜酒吧。”甲瓦又钳紧了我的手。<br>面对大碗浊黄的青稞酒,我的脑袋嗡地响起来。小时候,我患过一种怪病,对酒味特别敏感。酒一沾唇,周身就烧得像滚炭,还大口大口地呕吐黄水。我的酒鬼父亲总是说我没福分尝尝酒味,算是白活了一世人。<br>“喂,你怎么不喝呀?”他惊异地望着我,端起酒碗哧地吸了一大口,咂咂嘴唇连声说这酒香极了。<br>“我是不能沾酒的。”我说。<br>“喝吧,不喝就是瞧不起主人。”他灌光一碗酒,又提起酒罐,哗地倒了一大碗。<br>“我不敢喝酒。”我说。<br>“这不是酒,是醪糟汤汤。”他端平碗递到我的眼皮下让我瞧。我结结巴巴解释了一通小时候得过的怪病。他脸色渐渐蜡黄了,气愤地把酒碗墩在桌子上,溅了一桌的酒浆。他闷了好一会儿,才端起酒碗站起来,瞧也不瞧我,狠狠地说:“我们这里女人都是喝酒的好手。”他朝那群喝酒唱歌的快乐人群走去,又嘻嘻哈哈地放开嗓门大笑起来。<br>他是不屑同不喝酒的男人在一起的。<br>我一人被扔在黑暗的屋角,周围人都像是和我不相干的影子。他们喝着我不敢沾边的酒浆,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吃着我吃不惯的食品。我感觉到自己孤独极了,只好把身边的火炉煨得紧紧的。<br>天转眼就漆黑了。甲瓦满脸紫红地走过来,拍着我的背说:“玩好了没有?”我笑了一下,点点头。他又钳住我的手腕,说:“累了吧,看你的眼睛红红的。天太晚了,你就住我那儿。”<br>他住在公社里。公社同寨里民居一样,都是用红土垒筑的碉房,不过,垒得更高。数数窗眼,共四层。下一层是拴马的,飘荡着暖烘烘的马粪味。二楼上才住人。公社人少,只二楼就全装下了,三楼四楼全空着,有的租给供销社作了库房。<br>掀开门,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火炉子燃得很旺,茶壶嘴飘散出浓浓的清香。一只猫一般的长毛狮子狗从火炉后钻出来,亲热地舔着主人的裤角,又在我的脚尖前蹦来蹦去,像只淘气的小皮球。甲瓦嘴里嘘着口哨,脸上满是柔和的笑纹。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干肉,揽起狗搂紧在怀里,把肉撕碎后一点一点小心地喂进狗嘴里。“哦哟,乖乖,”他把狗朝向我,说:“认识认识这位朋友吧,他是从老远的内地来的。”<br>狗朝我使劲吸吮着翘鼻孔,忽地鼻孔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憋住气,圆瞪的眼睛渐渐血红。它忿忿地朝我汪了几声,露出了尖利的牙齿。“哈哈,”甲瓦笑了,手掌抚着狗不停喘息的嘴,“它在欢迎你呢!哦哟哟,乖乖,你的欢迎辞遭透了。”<br>他给我倒了碗茶,又问:“你老家在哪个地方?”<br>“成都。”<br>“嗯?”他不懂地摇摇头。<br>“就是省城。”<br>“省城,我去过。当年,我祖父还在那里开过砖茶店呢!”<br>他高兴了,又从柜子里取出满满一瓶白酒,朝我晃晃,又失望地叹口气,说:“哦,你不喝酒。”他咬开瓶塞,仰起脖子狠狠灌了一大口,咂咂嘴唇,下巴上的那颗肉痣更红了。狗蜷伏在他怀里,使劲嗅着他喷出的酒气。他双眼红了,朝我甩甩手,说:“你去床上睡吧。”我说:“你也睡吧。”他说:“别管我,我还要工作。”<br>我躺在那张刺人肌肤的牛毛毡上,望着火光沸水般地在油烟熏黑的屋梁上荡漾。屋内很静,喝酒声咂嘴声和喘气声就显得十分刺耳。床上钻出许多小虫子,叮咬得我脚肚子发烧。<br>他叹口气,把酒瓶重重墩在桌子上,站起来,灰蓝的影子罩了半面墙壁。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影子与火光一起晃荡起来。我看见他拉开了一条挂在壁头的黑布帘,露出一个更加深黑的门洞。脚步声停在了门洞前。我听见他用藏话恶狠狠地咒骂什么,进门洞前还朝地上狠狠吐了口浓痰,靴子踏得满屋冬冬冬响。不久,里面传来木棍抽打什么的声音,有人痛苦地叫喊起来,甲瓦的咒骂声更响了。<br>我爬起来,悄悄朝门洞走去。我的心缩得很紧,像我捏出满手心汗水的拳头。<br>我看见油烟熏黑的梁上,倒吊着一个满脸血污的男人,双手用皮绳套在地上的一块油光光的大石头上,嘴里淌出一溜绿色的脓血,牙齿却咬得很紧。甲瓦袒露着赤红发达的胸脯,坐在一根木条凳上,玩弄一根毛糙的木棍子。他回过头,瞪了我一眼,嘴里低声骂了句什么。一股寒冷窜上了我的背心,我怯怯地缩回了床上。<br>整整一夜,他都闷坐在火炉边灌酒,然后进门洞抽打那个人。我想那个人也许已经死了,可他每次抽打都传来惨痛欲绝的呼号。甲瓦的模样也变得可怕极了,脸色铁青,那颗肉痣也涨大变紫,眼珠红得要滴出血来。他哧哧地灌酒,重重地墩着酒碗。<br>我没看见那只狮子狗。<br>天大亮时,甲瓦把我推醒,望着我睡眼惺忪的模样,嘿嘿笑着说:“喝了早茶就上你知青点上去吧,仁青已备好马在外面等着了。”他模样慈得像个从不知生气的老太婆,我有些怀疑他会有昨晚的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br>“还在想昨晚的事?哈哈,你看到了吧。里面吊的那人是个坏蛋,他偷杀了队里面两头牛。这坏蛋不给他点颜色,他会骑在你脖子上屙屎的呢!”<br>“他,还在里面?”我有些担心。<br>“他死不了。这家伙可能有九条命,狗成的精。哈哈,刚才我端给他一大碗糌粑汤,一转身他就舔得干干净净。”<br>“你就不怕他报复?”<br>“哈哈,你太不了解我们亚麻书的汉子了,”甲瓦脸上涌起一片骄傲的红晕,“是他屙的屎,他会一声不吭地咽下去。他干的事,让他去杀头坐牢房也无任何怨言。我揍他几棍子,他还要感谢我惩罚得太轻了呢!”<br>我喝完茶,又吃了一大块冒着油花的糌粑团。<br>“喂,”甲瓦说:“这家伙也是你们亚书队的,叫生龙泽仁。你可要小心点,他偷东西厉害呢!上次,他偷了知青们煮饭的铁锅,我拷了三天才拷出来呢!”<br>“没什么,我的东西就这些,他想要就随便拿。”我说。<br>甲瓦笑得很响。他提起我的东西送我出门时说:“我很想交你这个朋友。可惜,你不会喝酒。”<br>后来,我同小偷生龙泽仁结成了好朋友。我从没听他责怪过半句甲瓦。我问起那天看见他被吊打的事,他的脸胀红了,捂住眼睛羞涩地笑了很久,才对我伸出粗黑的大指头说:“甲瓦是个好汉子,他打得很重。我的骨头也不是茅草秆,那几下像在牛皮上抓痒呢!”<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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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9.5.2004 00:26:05
第二章<br>一个哥哥<br>橐橐橐……<br>有人敲我的窗子,把我从梦中敲醒。我听见窗外有声音在喊,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起来,起来,上工了。”<br>我撑起木窗,队长那张粗糙的脸便裸在刺眼的晨曦中,一对深遂的黑眼珠看着我,满口喷着热气对我说了一串什么也听不懂的藏话。见我木讷的模样,他更急了,大巴掌敲着我隔壁的窗户,把那个汉人文书从梦中敲了出来。他对汉人文书说了一通话,汉人文书便对我说:“社员们早出工了,你还在睡觉,队长多吉很生气。”<br>我感觉脸颊很烧,把裤子前面的扣子一颗一颗扣上,望着队长笑。队长又说了一通什么,汉人文书告诉我,队长叫我去保管室顶上晒香草。我答应了一声,可我不知道香草是什么,怎么晒。队长也没告诉我,肩膀一耸,披上他的羊绒上衣,一拐一拐地走了。走之前,他比着手势告诉我,以后我只要听见丁丁丁的敲铁铧犁片的声音,就赶快去上工,他不再来喊我了。<br>汉人文书说:“麻书队上工敲的是鼓,咚咚咚响。亚书队敲的是铁铧犁片,丁丁丁叫。”他打着哈欠,钻进黑洞洞的屋内便紧紧插上门,继续做他的梦去了。<br>我回到屋内,吃了点水泡糌粑,就上工去了。第一次上工我很兴奋,踩着让太阳烤软的泥浆路,身子轻飘得仿佛要飞起来。寨子里的狗绕着我狂吠,我一点也不害怕,胸脯挺得高高的。我没问路,凭着感觉在寨子里穿来穿去,寻找保管室。我站在一扇黑洞洞的门前,里面是畜圈,飘散着牛马粪的腥味。有人告诉我,这就是亚书队的保管室。<br>我向上望去,找不到上楼的梯子。<br>“喂——”我喊了一声。<br>随着一串凶狠的狗叫,有人应了一声。我听见下楼的声音,接着黑洞洞的门内出现了一个壮实的男人。他剃着光头,脸皮油黑,在暗处反射出刺眼的光亮。让我心内一抽的是他的一只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瞎了,萎缩的眼皮陷进了深深孤眼窝内。另一只眼睛很柔和很善良地看着我,说:“希里巴。”<br>我后来才知道,“希里巴”是当地人对知青的称呼,大约是指能看懂汉文会写会算的人。<br>他见我对他的独眼很好奇,便害羞地躲闪着。他指着自己,说:“阿嘎。降措阿嘎。”<br>我明白了,他叫阿嘎。我喊他阿嘎,他便哈哈地笑得合不拢嘴。他拉住我的手,把我拉进了门内。我们踩着软呼呼热烘烘的畜粪,朝黑暗的里面摸去。在尽头,我看见了一个小天井,竖着一根长长的独木梯。阿嘎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但我能感觉出他的热忱和真诚。他的热呼呼的手紧拉着我的手,我冻了一夜的身子也热呼起来了。<br>他拉着我上了一根独木梯,又上了一根独木梯,才到了保管室的平房顶上。<br>后来,我学会了一些藏语,我知道“阿嘎”就是哥哥。<br>他说,他刚喝了早茶,站在平房顶上,看见我从老远的地方走来,似乎就有一种预感,他的失踪已久的亲弟弟回来了。他常拉着我的手问别人,我俩像不像?别人犹豫地不敢说像或不像,他便急得哇哇大叫。如果有人说像,很像,他便得意得满面生光,拉着我一家一户地串门,向别人介绍他的汉人亲弟弟。他对我说,谁敢欺负我,就告诉他,他的拳头不会轻饶那人的。<br>他说得我鼻头一酸,真想滴几滴感动的泪。<br><br>两个阿妈<br>站在平房顶,我嗅到了一种浓烈的香味。这香味我从未闻到过,它不仅感染了我本来就十分迟钝的嗅觉,还使我沉闷的心内注入了新鲜空气般的舒畅起来。我看见两个老阿妈把一种什么草,从楼顶晒场的雨篷中抱出来,平摊在洒满阳光的地上。香味就是从那种草中发出的。<br>阿嘎和我上了平房顶。两个老阿妈停下手中的活,很好奇地看着我,脸上很平静,像这高原早晨的阳光。阿嘎向她们介绍了我,她们都惊喜地哦哦叫起来,看着我,脸上笑得一片灿烂。<br>阿嘎指着看起来最老,头顶的白发剃成短桩的老阿妈对我说:“阿意白玛。”我便叫了声:“阿意白玛。”阿嘎又指着矮胖的头发梳成许多条小辫的老阿妈对我说:“阿意郎卡措。”我便叫了声:“阿意郎卡措。”我每叫她们一声,她们便哦哦哦地应答,喊我叫:“诺尔布(宝贝)。”<br>阿嘎向她们交待了一些什么后,便顺着独木梯走了。阿嘎指着太阳说着我什么也听不懂的藏话,我从他的脸色上,还是感觉出了高原阳光的温暖。我笑着应答,好像什么都听懂了,阿嘎便满意得哈哈大笑。<br>两个阿妈围着我,看着我的脸议论起来。我羞涩地躲闪,她们便哈哈大笑,笑声很爽。就在那一刻,我看见高原的晴空蓝得透明,像水晶玻璃做的天穹,又像倒生的海子,风吹过时也似乎泛起了好看的浪花。有几只鹰隼把翅膀展得很开,定在空中一动不动。刚出牧的牛羊群撒满了山坡,坡上草皮很绿,尽头是座很高的雪山,白色的山峰与红色的岩石组合成了很雄奇的雕像。两个老阿妈想问我什么,又担心我听不懂她们的话,手伸在我的眼前又比又划,还在地上画着简单的图案。有时,我懂了她们的意思,她们便高兴得呀呀呀叫喊着。有时,我答不出,或猜错了她们的意思,她们便急得满脸通红,搓着手唉声叹气,再想着法子让我弄懂她们的意思。<br>我终于弄懂了,她们想问我从哪儿来,多大了,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同我一起来。一个人来这里怕不怕。我告诉她们,我的老家在省城,就是那座能管住州府与县城的城市。我快满十七岁了,爸爸妈妈有他们自己的做不完的事,就不同我一起来了。这里风光那么美,人也那么好,我还怕什么样呢?她们哦哦叫着,特别是我说自己还不满十七岁时,阿意郎卡措便把我搂在她暖烘烘的怀里,一遍遍地喊着:“诺尔布,诺尔布。”<br>我看见一串浊泪从她多皱的眼眶内涌出来,在她干枯的脸上滚动着。我也感动了,紧紧贴在她的胸前。她身上那种温暖的气息,使我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亲。那一阵,我真的想哭。<br>那几天,我便同两个老阿妈干着非常轻松的活。我们每天早上把香草从雨篷下抱到晒场上摊开,过一阵再翻晒一下,直到太阳落山,又收进雨篷。我第一次那么贴近地同藏族老阿妈坐在一起,很专心地听她们说我一句也听不懂的话。她们的一举一动都使我心内发热,我还不能理解她们的行为,可我明白她们是善良的人。<br>翻晒香草时,三个老阿妈总是小心地在草丛中翻找着什么,然后用手捧着,或兜在裙摆内,嘴里念叨着把什么东西倒在墙角下。我好奇地看她们一次次地这样做。她们也发现了我的好奇,便把裙兜里的东西让我看,比划着说我不要嘲笑她们。我低头瞧去,她们手心里和裙兜里捧着的是一条条柔软的小毛虫。她们是怕翻草时弄死了小毛虫,把小毛虫搬运到安全的地方去。<br>有一次,一只蜻蜓飞到我的身旁,我手一伸便捉住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虫。我惊讶,高原上怎么会有蜻蜓,还生有很长很亮的双翼。我用一根草棍拨着它挣扎的双腿玩,正在太阳下打盹的阿意郎卡措看见了,跳过来,抱着双手向我恳求,样子很可怜。我说,我不会伤害这只小虫的。我把虫递给她,她躲闪开,指指天空,又做了个小虫飞的动作。她是叫我放了这只可怜的小虫。蜻蜓在我手心挣扎,抓得我手心痒痒的。我向上轻轻一抛,小虫的双翼便展开了,慌忙地飞过了墙外。阿意郎卡措便满意地嗬嗬大笑,摇着大拇指谢我。她把我刚才的行为告诉阿意白玛,她们都很满意地拍着我的头。<br>那时,我对藏族的宗教还一无所知,对两个老阿妈保护小生命的行为不太理解。可我的心还是暖烘烘的,暗自庆幸我在这天远的地方,遇到的尽是善良的好人。<br>从那天起,两个老阿妈便常常来看我,给我带些糌粑呀奶渣呀吃的东西。她们叫公社的汉人文书老刘告诉我,在这里,她们就是我的妈妈,我有什么困难,没有吃的了,穿得不暖和了,都可以去找她们。<br>我发现,这个寨子的人不太爱串门子,去谁的家做客,非得主人亲自邀请。就是有再急的事,三种人家的门别去乱串。家中有病人的人家、快生小孩的人家、刚死了人的人家。他们门前都有标志:或插一支香,或堆个小石堆,或门前用白粉画个字。我刚刚住进寨子时,支书老刘就把这些规矩讲给我听了。他说这些不是迷信,是民族风俗,我们外来人都得遵守,不然会伤了民族感情。老刘是五十年代支援边疆时来这里的,在这个公社一呆就是二十多年。他的老家在川北的遂宁,他的老婆和孩子都在那儿,他想再干几年就回老家去。长期住在缺氧的高原,刚满四十,他头发都快掉光了,天一冷胸腔内就像有人拉风箱似地喘息。<br>那天,阿意白玛来找我,她的左眼红肿,一眨掉一串浊泪。她请老刘做翻译问我要眼药。刚好,我来时准备了一盒红霉素眼膏,全给了她。阿意白玛说我真好,有这药她的眼睛很快就会好的。我扳开她红肿的眼皮,把亮晶晶的眼膏挤进了她干涩的眼眶内。她眨着眼皮走了,快出公社门时,她又回头对我说,她眼睛好后,想请我去她家喝茶。她见我答应了,便高兴得笑了,又说:“你一定要来!”<br>点了我的药,阿意白玛的眼睛第二天就好了,肿也消了。她在我们把香草收进雨篷后,拉住我说:“小洛,去我家喝茶。”<br>我问:“你家远不远?”<br>她指指寨子边的那棵很高的杨树说:“到了那棵树,就可以看见我的家了。”<br>阿意郎卡措说:“她家好吃的东西多多有了,你可不要客气,狠狠地吃,吃成个大肚子。”<br>我站在一旁笑。她们的话我还听不太懂,她们的心意我全懂了。<br>第一次去做客,我很想回家换件干净的衣服。阿意白玛却紧紧拉住我手,说什么都不放我走。我只得跟着她下了独木梯,踩着满地让太阳晒了一天的枯草和畜粪,朝她家走去。<br>走进阿意白玛家的土屋,像走进了漆黑的土洞,伸手不见一丝光亮。阿意叫我小心点,我还是撞在了一个木箱上,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碎了。阿意白玛撑起窗时,一股强光在我眼前猛然炸开,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终于看清了,碎在地上的是一只瓷碗,碗中的白色粉沫倒了一地。<br>我慌着去收拾,阿意白玛却叫我坐着别动,嘴里说着向我道歉的话,好像是她的东西挡了客人的道,对客人太不礼貌。她说得我脸颊热辣辣的,我坐在火炉边的卡垫上,用腿紧压住双手,似乎不这样,不安分的手还要捣乱,还会给主人制造许多难堪。<br>阿意白玛的屋子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桌子卡垫看不到一点灰尘,铜火盆擦得亮堂堂的。她把地上的碎渣小心地扫走后,便提起火炉上的铜茶壶,轰隆轰隆地摇晃,又从雕刻着花纹的木柜里取出一只红漆木碗,放在我的面前。她给我倒了一碗热茶,茶中飘来新鲜奶子的清香。<br>她又在我面前的木桌上摆了一盘煮熟的牛肉,一小袋糌粑面,一小瓶盐巴。她盘腿坐在卡垫上,一言不发地看我喝茶吃东西。那是我第一次喝奶茶,我感觉到那种带有青草的奶味是那么香甜可口。后来,我又喝过酥油茶,我从来没有过恶臭难咽的感受。这些食物我仿佛天生就会吃,哪怕给我一块新新鲜鲜的生肉,我也会像当地牧民一样,用腰刀割成一块块的,津津有味地嚼着。<br>阿意从怀中掏出一串珠油亮的珠子,手指一颗一颗地揉捏着,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她见我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脸上便堆满了笑。茶完了,又给我斟茶,直到我肚皮胀得汽球似的圆圆地臌着,实在塞不下任何东西了,她才给自己添了一碗糌粑面,压紧压平,倒了点茶。喝了茶后,把皮上的那层烫熟了的糌粑舔来吃。她又斟茶又喝又舔,直到碗里的糌粑舔来吃光了,才响响地弹了个舌头。她抬头看我一副惊傻的模样,哈哈笑起来,说话的意思我全明白了:“我吃东西你觉得好笑?”我说:“不好笑。吃糌粑就该这么吃。”我拿起自己的碗,也学她的样子伸出舌头舔了几下。她又笑了,给自己的碗中又添了一撮糌粑,中间掏了个坑,倒上茶,放几颗盐。然后伸出指头轻轻刨着,碗在手上小心地转着。指头和手掌在碗中揉揉捏捏,糌粑成了很大的一块圆团。她递给我说:“很好吃。”我拍拍肚皮做了个苦相说:“看看,我快胀死了。”阿意白玛笑了,便扳成一小块一块的朝自己嘴里塞着。有只白毛小猫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跃进她的怀里,喵呀喵呀的讨吃。她对小猫亲热地说着什么,把剩下的糌粑团全喂了小猫。<br>阿意白玛家中的陈设简单极了,一只装粮食的柜子,没上过漆,让牛粪烟熏成了油黑。与木柜相连的是一只铜火盆和一张红漆木桌子,桌上装食物的小柜描绘着非常艳丽的花纹。墙角堆着农具和装干牛粪的皮袋子。一幅粪烟熏黄的年画帖在墙正中,画中的毛主席与林彪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城下的人挥手。我指着画中的林彪对阿意说,那是个坏人,想害毛主席的坏人。阿意笑了,说她知道那是个坏人,可毛主席是大大的好人呀!<br>那幅画她一直没取,两年后我离开这里时,来阿意白玛家和她道别,那幅画还挂在墙上,画下的木柜上亮着一盏酥油灯,在闪烁的灯光中,我似乎听见毛主席和林彪的笑声。那时,我好像明白了,历史在她的眼中是遥远处刮来的风,能感觉出风的凉爽,也能感觉到由于远途的疲劳,早已耗尽了它的威力。而她需要的不是历史的风风雨雨,她要的只是平静与祥和,是毛主席和林彪在画上的那种没有敌意的笑。<br>后来,我又去过阿意郎卡措的家。很大的一家人,她有五个儿女和一大群孙子。家中很穷,却非常好客。我把自己几件不常穿的衣裤送给他的儿子,她感动得眼眶内盈满了泪水。<br>文书老刘对我说,阿意白玛是个还俗尼姑,当年在寺院中是德高望重的主持,很有学问,还看得懂英文书。文革捣毁了寺院后,她同寺里尼姑都还俗了。她的老家在亚麻书,便回到了这里。老刘还说,阿嘎降措也是寺院里的喇嘛,在亚麻书还有好几个还俗喇嘛,曾经在离这儿不远的大金寺里。大金寺捣毁前曾是康巴一带最有名的寺院之一。他说,他要抽时间带我去寺院的残墙断壁中去打野兔。<br>那段时间,我却跟着阿嘎一心一意地学藏语。<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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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5.2004 14:01:57 | 只看该作者
据说达赖写的爱情故事很好。<br><br>还有下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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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1.6.2004 15:45:43
三个拉姆<br>晚上,大队开会时,我见到了麻书的几个女知青。<br>她们是本县干部的子女,可从她们的穿着打扮上,我还是看出了她们是插队的知青。她们的藏装都很艳,粉红粉绿的绸装,黑色氆氇裙外扎着有五色条纹的围裙,脖子上挂着玻璃珠串,一笑满身都在丁丁当当的响。她们的皮肤都比乡下人的白,透着很深的高原红,像涂着玫瑰色的胭脂。她们好奇地看我,失望地直摇头,说:“听说亚麻书队来了个男知青,我们早早就等在这里了。想不到你这么小,还在吸奶瓶吧,会不会是从家中逃出来的?”<br>她们说得我脸上烧呼呼的。<br>她们都比我高半个头,丰满漂亮,浑身透出健康少女的那种逼人胡思乱想的气息。那气息沉重地压在我的头上,我低着脖子不敢抬头正眼看她们。<br>她们便指着我笑,说:“看看,他还要害羞,脸红了,红了,哈哈……”<br>她们闹了好一阵,文书老刘来了,她们才停止了吵闹。老刘说:“你们当姐姐的敢欺负这个刚来的小弟弟,我的拳头就会对他不客气。”她们缩着脖子朝老刘伸伸舌头。<br>队里的社员都来了,与她们打着招呼逗着趣。我一言不发坐在她们身旁,显得很陌生。<br>“喂,你怎么不说话呀!这些人都是你们亚书的。”身边那个大眼睛拍了我一下,说。<br>我说:“我不会藏语。你们说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她“哦”了一声,说:“你从老远的省城来。不要这么拘束好不好,以后可以多和我们在一起,我们都可以教你说藏话。”<br>那个扎着两条粗黑小辫的女知青辫子一甩,说:“你是想把他当一盘菜,一口一口地吃掉吧。”大眼睛瞪圆了,嗔怒地盯着粗辫子。粗辫子吁了口气,摇着手说:“我不说了。苗二听见了会把我撕成碎片的。”大眼睛脸胀红了,尖叫一声,扑了上去。<br>“我要掐死你!”两个人嘻笑着,打成了一团。<br>粗辫子生着圆胖脸,小眼睛睁大了像两颗黑珠子似的看着我说,她叫坎珠拉姆,大眼睛叫格桑拉姆。还有一个达瓦拉姆没来,达瓦拉姆最小最漂亮,还会拉小提琴。拉姆是藏族对仙女的称呼,藏族女孩子大多叫拉姆,或者卓玛和珠玛,都是仙女的称呼。亚麻书还有两个男知青,抽到牧区搞整社去了。要下月才回来。那个叫苗二的男知青篮球打得很漂亮,是绒坝岔区代表队的。甲嘎和你一样,很害羞的男子。<br>队长多吉和支书洛热来了,闹哄哄的会才安静下来。有人给灯碗中添了油,灯苗颤了颤,更旺了,蹦蹦跳跳地在他俩油光光的脸上闪动。支书洛热带个大口罩,严严实实地遮了半张脸,另半张脸看起来很英俊也很年轻。两条眉毛浓浓的,鼻梁挺直地藏在口罩下,眼睛亮闪闪的眨着两团红红的火苗。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像生了大病,可人们都听得很专心。除了忙碌手中的小活计:吊毛线、拈胡须、缝皮袋子,没人再敢打闹了。洛热说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但他的一句话说了好多遍,我都听熟了。“新措勒勒格……”我暗暗数过,在短短的几分钟内,这句话就出现了十二次。我悄悄问:“什么叫新措勒勒格?”<br>大眼睛坎珠拉姆说:“社会主义。”<br>支书洛热肯定把社会主义讲得很生动,很幽默,场中不时发出朗朗的笑声。<br>我感觉到了,洛热的眼睛在看我,场中许多人都回过头来看我。我想是自己的悄悄话让他听见了,便伸伸舌头低下头。<br>坎珠拉姆说:“洛热支书在说你呢!他说上面派了个知青,是个娃娃。但上面的指示要给全工分,谁也不许有意见,这是政策。”<br>他这样说,下面当就不会有任何意见了。支书说:“一个娃娃,全队的人一人匀一口,都供养得起。”说得我直想流泪。<br>我在想,支书的大口罩怎么不摘下来。他就是感冒了,说几句话也不可能把病毒传染给大家。<br>坎珠拉姆说,支书洛热嘴唇上生了个瘤,开始只有半个青稞籽大,他擦了点酥油,认为不碍事。可毒瘤越长越大,现在有拳头大了。他去了县医院,那里给他诊断出是癌症。支书洛热活不了多久了。<br>她伤心起来,什么话也不愿说了。<br>支书洛热讲得很激动,拳头把身边的桌子擂得咚咚响,语气也很重,像在骂什么人。场中没一点声音,连喘气的声音也听不见,只有灯苗在闪,红光、蓝光、黑暗交替晃动。洛热停下来了,他显得很累,没摘下口罩喝茶,身边的茶碗已是冷冰冰的了。<br>有个女孩挤了过来,坎珠拉姆拉她坐在中间。那女孩子不时回头看我,脸红红的。我也看她,看她生得很好看的脸。她衣着虽不如知青们华丽,人却真的很漂亮。眼睫毛与眉毛像笔画过似的黑茸茸的,鼻梁挺直,嘴唇很薄很羞涩地紧抿着。她脖子上没戴任何装饰品,那身洗得很旧的老蓝布衣裙衬着她修长的身材。我觉得她真像极了古希腊雕塑,我在画册中看过那些雕塑。<br>她在坎珠拉姆耳边说句什么,坎珠拉姆便笑起来,对我说:“你别傻痴痴地盯着人家看,把人家盯得那么不好意思。”我笑笑,低下头说:“她长得很好看。”<br>坎珠拉姆说,她叫意西翁姆,是支书洛热的妹妹,在绒坝岔一带,她是闻名的大美人呢!<br>格桑拉姆说:“达瓦拉姆没来。她来了,管叫你闭上眼睛,都会看见一片耀眼的光。”她一说达瓦拉姆,三个女知青都捂着嘴笑。坎珠拉姆说:“你想在这里安家,我劝你最好选达瓦拉姆,她才是真正的月亮仙女,会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几个女孩又笑。我羞得低着头,说:“我还小,我才不会在这里安家呢!”<br>坎珠拉姆说:“你别以为你是最小的弟弟,达瓦拉姆说不定比你还小呢!”她见我又盯着意西翁姆看,便拉拉我的衣袖,说:“你少打她的主意。苗二知道了会找你拼命。苗二个头大,你不是他的对手。”<br>苗二是麻书队的另一个男知青。<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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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1.6.2004 15:47:01
月亮仙女<br>天暗黑下来时,我看了一会儿书,就想早早的吹灯睡觉。这里没电,晚上烧油点灯,蜡烛又太贵,我烧不起,只有早早的睡觉。<br>刚吹灭灯,就有人来敲我的窗子。橐橐橐,地板都在抖。<br>“谁呀?”我问。<br>没人回答,只有窗户不停的抖。<br>我又划燃火柴,点上灯,把窗户板撑起来。一个少女的头笑眯眯的伸进灯光里,说:“你就是那个刚来的知青吧?”<br>我望着她,有些羞涩。那是张真正的女孩子的脸,纯真中带点顽皮。眼睛笑成了两条缝,鼻孔上翘,脸颊上旋着两个很深的酒窝。她看着我笑,不说话。我问急了,她才大着嗓门说:“你没听说过我吧。麻书队的知青,达瓦拉姆。”<br>我打开门,让她进屋来坐。她不肯,笑嘻嘻地说:“你屋里的气味不习惯,就站屋外。”<br>她身子细瘦,衣裙就显得很长,裙角施在地上。她把手中捧的花伸进门内的灯光中,红红的很艳丽。她说一到队里就听说我来了,就急忙赶来看我,从家中带来的花也忘了插在瓶子里。她问我有没有瓶子,这花再不插在瓶子里,就会渴死的。我在屋子里翻找了许久,也没有插花的瓶子。看着她满脸的失望,我只有把茶缸里的茶倒了,灌上水,说:“就插这里吧。”<br>她说:“你用什么喝茶呢?”<br>我把壶里的茶倒进碗里,喝了两口,说:“用碗喝茶,又多又过瘾。”<br>她笑了,“好吧,这花就放你这里吧。”<br>她告诉我,这艳丽的小花是她妈妈种的,叫须须花,特别喜欢生长在干燥的高原上。我看着这生得有些特别的小花,没有阔大的叶片,细长的绿叶有花的周围绒毛似的展开,与这些红色的小花朵很般配。放在我的桌子上,我一夜都嗅到那种带有土腥味的花香。<br>她打量了一下我的屋子,说:“就你一人住这里?怕不怕?”我说:“怕什么?这里除了老鼠和跳蚤,连蟑螂皮都没看见过。”她说:“有些事你知道了,肯定会吓得整夜睡不着觉。”<br>“没什么事会吓住我!”我说。<br>她便笑,望望越来越暗的天空,说:“我得回去了。天黑尽了,保管室的门我都进不去。”我要送她,她却不让,说:“这里的路我比你熟。寨子里野狗多,你刚来,它们嗅不惯你身上的味,会把你撕成碎片的。”她朝我露了露她的虎牙,看着我惊吓的模样,又哈哈笑起来,一回头,便消失在了黑暗中了。<br>那一夜,我眼前老晃动着她的影子,赶也赶不开。她的两颗虎牙,一脸顽皮的笑,两眼很深的酒窝,眉一皱鼻头就往上翘。在梦里,我常听见她那很爽的笑声,从很高的空中落下来,又缓缓地上升。那个日子,我不懂爱情,连想都不敢想。我父亲和老师都说,那是黄色下流的东西。我不知道人是从那儿生下来的。十六七岁的我一直相信父母说的,我是在一个刮风下雨打大雷的夜晚,从碗柜里跳出来的。<br>第二天,我还是和两个老阿妈晒香草。她们问我,看见麻书队的三个女知青了吗?我说看见了。她们说达瓦拉姆也看见了?我说看见了。她们便笑得很神秘,说达瓦拉姆也是她们的女儿。她们现在有个知青儿子,又有个知青女儿。阿意白玛还从怀中掏出一坨糌粑,塞进我的手中,说这是专门给我捏的。我一咬,很香很甜,糌粑里放子酥油和白糖。<br>我明白,她们的知青儿子就是我。<br>傍晚,三个拉姆都来敲我的窗户。<br>我把她们让进屋内,她们捂住嘴,说我屋内的烟很呛。我的茶锅内的茶还没开,炉里的牛粪快烧完了,一股冷烟朝外冒。我添了些牛粪,朝炉内吹着热气,火苗冲起来,烟却更浓了。她们呛得干嚎,用围巾捂住嘴朝屋外跑。我擦着呛出的眼泪,说:“我烧不来这东西。”她们说,她们烧柴烧草,也烧不来牛粪。她们的柴草是支书洛热分给她们的。<br>烟淡了,她们才走进屋内。茶还没开只有坐在床边等。灯很暗,只亮了一团,屋子的其它地方都隐在黑暗中。她们说笑了一会儿,才对我说,她们来,是想告诉我一件事,想考考我的胆量。<br>我说:“我的胆量够大了,再大天空就没有了,全包在我的手掌心了。”<br>坎珠拉姆的圆脸笑得更圆了,说:“你别这样说。你知道了这事,还能睡得安稳的话,我们才真正相信你的胆量够大。”<br>我满不在乎地说:“这世界上还没有让我吓得睡不着觉的事。”<br>达瓦拉姆细声说:“还是别告诉他吧。这屋子很黑,看着都有害怕。”<br>格桑拉姆笑得满身珠串丁丁当当响,说:“哈,你刚回来两天,就知道护着他了。还不知道他心里装没装着你呢!”<br>达瓦拉姆的脸红了,躲到一边去了。我假装听不懂她们的话,说:“你们别找最小的欺负,看把人家说得快哭了。”<br>坎珠拉姆还是一脸的笑,说:“你俩的事,我们想管也管不了。我们只想给你讲讲发生在这屋内的事,免得你住在这里,什么事也不知道,像个傻瓜似的。”<br>一年前,这屋内发生了一件惨烈事。我听她们讲这件事时,心里一点也不感到恐怖,鼻腔有些发酸,很想痛痛快快地掉几滴眼泪。<br>我能感觉到屋内的黑暗深处,躲着什么东西正尖起耳朵静静地听。<br>一年前这屋里曾住着三个老知青,是从很远很远的重庆插队到这里的。他们的父辈都是到过这里的老红军。他们来这里,就是想在父辈干过革命的地方锻炼自己。当然,这里知青少,读书、招工招干也容易。<br>他们两男一女,男的英俊有才,一个会画画,会一手漂亮的木匠活;一个会写文章,毛笔字写得潇潇洒洒,常常躲在屋角叽哩呱啦说俄语。女的娇小,有些像达瓦拉姆,不爱说话不爱笑,心却很灵,两个男知青的漂亮毛衣,全是她织的……<br>他们住在屋内,丁丁丁,铧犁敲响时,他们上工。下工后他们就呆在这屋内,很少出门。一年又一年……<br>“听明白了吧?”坎珠拉姆故意停顿了一下,狡猾地望着我,说:“两男一女住在这屋内,会发生什么事?”我不明白地摇摇头,她便笑,格桑拉姆和达瓦拉姆也跟着笑,她们很得意自己是明白人。坎珠拉姆埋怨我说:“你真的是个没长醒的娃娃。说给你听,你别吓着。两男一女坐一间屋子,会发生三角恋爱,就像玩传皮球,你传给我,我传给他,他又传给你。这是三个人的游戏,一点也不好玩。”<br>五年过去了,他们终于等来了回城指标,三个,一为招工,一为招生,一为招干。他们商量后,女的去读书,会木匠的正好去工厂做车工,会写字的就去机关当干部。填好表后,他们买来很多酒,把喂的下蛋鸡全杀了,热热闹闹地醉到半夜。女的受不了啦,脸一红就大口大口地吐,血都呕了出来。他们为她灌了解酒的醋,她缓过气来,才羞怯地说,她也许不能走了,她怕去医院体检。两个男劝解说,喝了点酒算不了什么大毛病,她身体健壮,当女飞行员都行。她说什么也不去,只是捂住脸哭。在两个男人可怜巴巴的安慰声中,她才羞羞答答地说了实话。她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来例假了,可能怀上了。两个男人都慌了,抱着头不知所措。这事能怪谁?孩子又是谁的?他俩都说不清楚。这样的事又是从来没遇到过的,不可能大男人走了,把一个怀着他们孩子的女人扔到这里不管。<br>屋内很黑,灯全燃尽了,只有炉内的牛粪火燃得很恶,像充了血的眼球。会木匠的男人说,他想把这件事处理好。他母亲是妇产医生,他曾翻过母亲的专业书,懂得一些那方面的知识。<br>他用酒洗了手,又把一只勺子放在火上烧,放在酒精中浸浸,叫来会写字的男人找来绳子捆住女人的手脚,把手在火上烤烤,就动手了。<br>屋内传来惨烈的叫声,把许多人家的睡梦都吵醒了。他把枕巾塞进女人的嘴里,叫她别喊。<br>坎珠拉姆停住不讲了,看看痴痴呆呆地听她讲的我,又看看捂住耳朵什么也不想听的达瓦拉姆,忍不住笑了,说:“下面发生的事我就不讲了,你们自己明白就行了。”<br>我说:“我一点也不明白。”<br>她说:“不明白,我更不会讲。那是黄色的东西,说出来会腐蚀你纯洁的心灵。”<br>她把中间那部分跳了过去,跳到那女人昏死在地上,满屋是喷射出的血。队长多吉和文书老刘撞开了门,被这血淋淋的景象惊呆了。他们朝两个吓傻了的男人大吼一声:“还不快点她上医院!”<br>两个男人才背起血淋淋的女人,朝医院疯跑。<br>她由于流血过多,半路上便断了气。<br>两个男人憋着满肚子的悲伤,回到冷冰冰的屋内。他们先是抱头叹息,说自己无能,没有保护好女人。又互相埋怨,出言相讥,眼内满是仇恨。后来,两人便破口大骂,拳头相殴,在两人都被揍得鼻青脸肿时,一人拿起了木工的斧头,一人举起了切菜的钢刀,疯狂地砍杀起来。最后,木匠知青的斧头狠狠地钉在了写字知青的头顶上。血像喷泉似的从写字知青的头上射出来,像根木桩子栽倒在地上。<br>木匠知青心慌了,在屋内东躲西藏都不放心,他眼前都是滚滚涌来的黑雾,血腥味呛得他喘不气。他绝望了,用一根牛毛绳把自己挂在了屋梁上……<br>事情就像一阵冷风从屋角刮来又刮去,屋内似乎更黑更暗,暗得能听见所有人的心脏有节奏地跳动。粪烟早已飘尽,红红的炭火安静地在茶锅下燃烧。茶香味随着白雾飘散开来,我似乎嗅到了那股呛人的腥味,端碗的手也在颤抖。<br>坎珠拉姆默默地吞茶,抬起那双很诡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达瓦拉姆,说:“我的故事吓着你们了吧?”格桑拉姆说:“看看,吓得他不敢在这屋子内住了。”我哈地一声,胸脯一挺,说:“吓我?算了吧。就是把那几个死人搬到我的床铺上,我也敢和他们一个被窝睡。”<br>达瓦拉姆惊得伸了伸舌头。<br>坎珠拉姆把茶喝完,说:“好了,故事也讲完了,我们也该走了。祝你睡个好觉。”<br>她们出门时,都格格格笑起来。<br>那一夜,我点了整整一晚上的油灯,把满满一瓶煤油燃干燃尽,只剩一丝喷着浓重气味的黑烟。我独坐在冰冷的床头,朝黑森森的墙角东看西看,什么地方发出轻微的响动,我的心内都会猛地一抽,背脊冷得僵硬。我在地上、茶桌上、碗筷上、甚至我的被窝内,都能嗅到浓浓的血腥味。这屋子我再也不敢住了,天亮后就去找老刘,换间屋子住。<br>可一想坎珠拉姆那张带着嘲笑的脸,我的脖子又硬了。我一个大男人不会让几个女人的故事吓住,那样我会没脸皮见亚麻书的乡亲们的。不换,就住这里,我倒想看看,那几个死鬼会把我怎么样。<br>夜渐渐深了,寒冷了。我紧紧抱着被子,身子变轻了,如一根细草飘进了梦里……<br>第二天上工,坎珠拉姆看着我笑,说我肯定哭了一夜,不然眼睛不会这么红肿。我说,是早上生火柴湿,让浓烟熏出的。<br>午后,风很大,刮得天空阴惨惨的,像要下雨的样子。我与两个老阿妈在风中抢收晒得半干的香草,风卷着细沙直往眼内灌。两个老阿妈叫我回去睡一觉再来,说我干着活都在打盹,肯定是这两天太累了。<br>见我顺着独木梯走了,便说:“小洛,下雨就不要来了,下雨我们都会回家去烤火的。”<br>我应着,望望天,云团越来越黑,冷飕飕的风中都能嗅到雨的腥味。<br>在我家的门前,达瓦拉姆靠墙站在那儿。她一手抱着琴盒,一手提着装东西的网兜,伸长脖子在那里东看西看。见我来了,便高兴得笑了,说:“我等了你半天了。”我奇怪,说:“等我有什么急事?工也不出?”她说:“公社要组织文艺宣传队,叫我留在家中练琴。在我们住的那儿练琴不太方便,坎珠拉姆嫌琴声太吵,我就上你这儿来了。”<br>我开了门,让她进屋。她问我吃饭了没有,我说还没吃。她把网兜打开,说:“正好,我带了点面粉,给你做面条。”<br>她从水缸中舀来一铜瓢水,把面粉倒在盆里,挽起袖子细细的手伸进盆里和面。我便在炉中添了几块干牛粪,把火心掏空,使火燃得更旺。<br>她望着我,鼻尖上沾满了白色的面粉。她想起了什么,扑哧一笑,说:“你昨晚肯定吓得一夜都没睡好觉。”<br>我脖子一硬,说:“有什么好吓人的,不就是死了几个人嘛!我睡得好好的,连梦都没做,眼一闭就大天亮了。”<br>她埋头揉面,低声说:“对了,死人哪能吓得了活人的,只有活人吓活人。”<br>我说:“那三个老知青也太可怜了。为这么点事杀来杀去,心胸也太狭窄了。”<br>她抬起头,窗外有一丝阳光射在她的脸上,眼内闪着一团金色。她说:“他们就埋在对面的山坡上,三个人合葬一个坑。当地人都不兴埋入泥土,好好的人死后,都兴天葬、水葬和火葬,只有凶死的人和犯了重罪的人才埋入土中。所以,那山坡上的草长得很好,队里的牛羊很少赶到那里去吃草。寨里人说,牛羊吃了那地方的草,会患一种怪病死掉。真的,我亲眼看见一半岁大的牛死在那里,口中衔着半根吃剩的草,怪怪的。”<br>后来,我去了那个土坡,看见了那座让厚厚的杂草严严实实淹没着的知青墓,心里有种难以说出的滋味。人的命运真如草一般,可以丰盛也可以衰败,谁也说不清楚。以前,我是个依靠父母的乳汁长大的,不知生活中还有那么多怪怪的滋味的学生娃,无忧无虑生活在蓝天白云下。如今,我站在这片属于青藏高原的黑土地上,要成长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洛巴(农夫)”,将来会是怎样的?会像这高原阳光一般明洁清亮吗?看着这座巨大的坟墓,恐惧爬满了我的心内。未来的不可知,让人想起就生满了恐怖。那一天,我学会了沉默,模样深沉使别人看起我来都产生老谋深算的错觉。其实,我心内空空如也,连一丝东西都不愿装下。<br>离开那儿时,我指着荒草萋萋的坟墓说:“你们都把眼睛睁大看我吧。看清楚点,我是新来的,不会走你们的老路,不会让人用轻蔑的眼光看着我在这里树起一座坟墓。我会活得比你们好,我有自己的生活目标,我会做自己的事,会克制自己的情欲,永远也不会冲动。你们把眼睛睁大一些吧,从现在开始,看着我从这里走出去,走出一条新路来吧!”<br>不过,我发现那里的花比其它地方的花开得都要旺,一串一串的,五颜六色镶在草滩上。花朵很小,花瓣珠子似的盘在花蕊上,很像小小的向日葵。<br>达瓦拉姆的面块煮好了,她拿瓢在锅里一搅,一股鲜香的气味便飘散开来。她舀了一大碗给我,说:“尝尝,味道如何?”我嚼了一大口,故意皱着眉头装出很难受的模样,嘴里咿咿呜呜地叫着。她担心死了,瞪大吃惊的眼睛望着我问:“怎么了?很难吃吧?”我僵起舌头含混不清地答着,她端过我的碗,也尝了一口,摇摇头问:“怎么啦?”<br>我卡着脖子,做出憋气难受的模样,看她急得快要哭了,泪珠在眼眶内滚动着,才缓过气,叹息一声,笑着说:“天呀,太好吃了!舌头都快让我吞进肚皮中去了。”<br>她哇地叫了一声,冲过来,拳头在我背上擂着,尖叫着说:“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br>我一面笑一面躲闪,开心极了。我从小到大从没有这么开心过。上了中学,女孩子在我们的眼中,都成了会吃人肉老虎,躲避得越远越好。那年月,爱的幼芽根本不可能萌发,那是黄色的东西,是比口痰更让人恶心的污秽物。来到这里,我却感到多么的自由。女孩子是那么的可爱和有趣。也在那一天,我吃了达瓦拉姆香喷喷的面块后,我的细嫩的嗓音发生了吃惊的变化,不再有童音的清脆,稍一用力,公鸡的打鸣声便飞了出来,引起周围人哈哈大笑。<br>我仍然毫无顾忌地用这难听的声音说话,说我刚学会的藏语。<br>吃完面块,达瓦拉姆把锅碗收拾得干干净净,坐下来,看着屋外一地的阳光,说:“我想拉琴。”<br>我说:“拉吧,我喜欢听别人拉琴。”<br>她把琴从盒中取出来,是一把旧得看不出漆色的琴。她调着琴音,说:“琴是我爸用过的,他在州文工团拉过琴。我爸教我拉大提琴,我不喜欢拉那笨重的家伙,就偷着拉我爸用过琴。下乡时,我把它也偷来了,反正我爸的文工团也解散了,他们也用不着这个了。”<br>她又问我:“你会不会拉琴?”<br>我说:“不会。我爸会,他拉的是二胡。不过,他拉琴的模样比拉出声音更精采。他一拉二胡,眼睛就眯上了,眉头皱成疙瘩,像在忍受什么难言的痛苦。嘴唇随着琴弦的拉扯左歪右咧。我很小的时候,就爱蹲在他的腿下,奇怪地看着他的怪相。”我朝达瓦拉姆做了个我爸拉琴的模样,眯眼皱眉,嘴唇左歪右咧。她咯咯地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喘不过气,说我真会逗人。<br>达瓦拉姆拉琴的姿势很美,她站在我的暗黑的屋子和明亮的窗户之间,那反差强烈的剪影简直美极了,像我曾经见过的一幅音乐女神浮雕的照片。少年的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少女身材的美妙,我呆在暗处,张着嘴哈出粗气,有些痴呆,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br>琴声还没响起,美妙的音乐声已从她的身上传出了。<br>她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了音乐里,她已看不见我的存在了。她的琴声缓缓的流淌出来,是细小的山泉,清冽的带着雪山的香气,淌着飘着,流进一汪蓝得透明的高山湖泊里。她在湖面静静地漂着,枕着一朵白得耀眼的云团,她的黑发与青绿的水草一起荡着,串串五颜六色的小鱼在她的发丝间舞动,那就是音符,就是节拍,就是重音与低音……。平静的湖面没一丝波纹,静得如修炼多年僧侣的心,静得让人担心她的脆弱与粉碎。<br>那是我第一次用心去感觉音乐,我终于看见了,音乐是一个美得让人不忍心眨眨眼睛的实体。是要你小小心心去爱惜的易破碎的泥塑,是比野花更能让人感觉到大自然浓郁香气的生物……。达瓦拉姆奏完了,我看见她的脸颊让泪浸满了。她说,这是她爸爸创作的曲子,叫《静野圣湖》。她一拉这曲子,心里就激动。<br>我说:“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美的曲子。”<br>她说:“还有更美的。不过,不是我爸作的,是一个叫舒伯特的外国人作的,叫《蓝色的多脑河》。”她又拉,抒情的曲子便满屋流淌。窗前不知什么时候围满了人,都露出一种笑脸。达瓦拉姆看看窗前,曲子一转,《北京的金山上》便跳了出来,窗前的人想也不想,便和着曲子唱起来。<br>美妙的音乐声,便让一股突来的狂风刮跑了。<br>风刮过后,又是满窗的阳光。<br>达瓦拉姆把琴装进盒子,指指窗外说:“看看,雨停了,天也晴了。我们都该出工了。”<br>亚书队的铁铧犁和麻书队的牛皮鼓同时响起,窗前的人呼啦走散了。<br>我关上窗户,说要把这满屋的音乐关得紧紧的,一个也不让它们逃掉。<br><br>生产队里斗地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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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6.2004 23:16:58
生产队里斗地主<br>早上,队长多吉带上我,踩着满地搅成泥浆的牛羊粪滓,沿着寨子里那一条条曲曲弯弯的小巷子,走遍了那一幢幢墙皮上贴满大大小小粪饼的矮土屋,最后,我俩停脚在寨旁的达曲河岸。河水平静得像温顺的羊羔子,青绿绿的惹人眼酸。从寒夜刮过来的风,在水面扇起了一层淡淡的湿雾,扫在脸上透心的凉。<br>队长的声音很轻,怕吵醒什么似的。<br>“你来我们队,算是你的福气呢!我们队十户贫农,十二户下中农,八户中农。干干净净,没有一个地主富农,也没有一个戴帽子的四类分子呢!”<br>我问:“麻书队呢?”<br>他说:“也是干净净,他们的中农比我们队的多,是十户。”<br>队长捧起凝了层薄冰的河水,把粗黑结实的手臂擦拭得古铜一般红亮,眯起那双好像永远也不会发怒的眼睛,得意地笑了。不知为什么,        我竟然有些失望,好像对面摇摇晃晃走来了一头缺了一支犄角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的牛,心里怪不是滋味。<br>“你看,你看,”队长指着隐藏在远处山脚下的那片灰雾中的土楼,对我说:“那是格桑一队,有个戴了帽子的富农。山顶上的庄果队,也有个瘸了一条腿的富农。”<br>他说起这些时,鹰翅般的粗黑眉头厌恶地皱紧了,好像那是一些臭烘烘的掏粪虫,有它们就该倒霉,就该发呕。<br>“        我们队没有,一个也没有。”我在绿得发亮的水中,看见了一张很怪的脸。眼角仍有笑纹,嘴角却在不停地抽搐,后来,眉头皱紧了,又是一副痛苦的模样。<br>几天后,我们队却开了一次让人哭笑不得的斗争大会。<br>那是高原少有的初春天气,太阳跃出山口许久许久,在正空烧成一团炽白的圆点,像极了燃得火旺的牛粪饼。空气一下子烘热起来,潮湿的地面滋滋扎扎蒸腾着雾气。这天,队里上工的铁铧犁没丁丁丁的敲响,队长站在保管室的土坡上用破响的嗓子吼:“喂,亚麻书队的人听着,马上去队里晒场院内开会!”<br>我从闷热的屋子内出来,队长望着我说:“你来帮我喊喊,我刚伤了风,嗓眼痛。”<br>“喊啥?”我问。<br>“开会,在晒场院内。”队长说。<br>我指指天,懒洋洋的说:“这么大的太阳。”<br>队长说:“喊喊吧,是斗争会。”<br>我问:“斗争谁?”<br>“妈的,斗那些该死的地主。”<br>我奇怪的问:“是哪个队的地主?”<br>“是我们队的。快喊快喊,这是公社布置下的。安置了知青的队都要开斗争会,斗斗那些地富反坏右,教育教育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娃娃们。快喊,太阳都快晒到屋子背后去了。”队长满脸都是诡秘的神色,有些气恼地把一块石头踢到坡下去了。<br>我奇怪极了,队里不是干干净净,怎么又钻出个地主来?<br>晒场很宽,四四方方,高高的红土墙下,生满浓密的狗牙草。院中时常有牧场来的牛羊歇脚,走后留下了一层厚厚的粪蛋。会还没开,土台上空空荡荡摆着一张木桌,上面竖着一支脱了漆的铁皮话筒。晒场内的那只瘦高的老母狗,拖着长长的舌头在台上转来转去,钻进木桌底下,蹲下来咻咻地把滴着汗液的舌头抖个不停。<br>太阳燥热,男人们褪下了皮袍,黑亮的胸脯上浸了一圈汗迹。懒洋洋的人们有些气愤了,男人干脆用两块硬币夹下颚上的胡滓。有的人还在地上画了几个小方块,捡几个羊粪蛋下起了五子棋。女人们吊起了毛线团,叽叽咕咕闲聊着什么。呜哇,谁的娃娃哭闹起来,站在背后的队长多吉狠骂几句,娃娃才不哭闹了,让母亲的奶堵住了。谁放了个响屁,男人女人全嗬嗬哈哈笑起来……<br>队长和几个队干部端着板凳上了台,会才开始了。队长脱下那件磨出光亮的羊毛外套,挺挺瘦小的胸脯,声音却特别的洪亮。他把铁皮话筒扔到一边,声音还是很响亮,仿佛在屋檐和土墙上撞出一片嗡嗡的响声。我身边的会计邦邦悄悄说了句:“大叫驴”,又怯怯地闭上了嘴。<br>会场里骚动了一阵,又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朝后面望去。<br>“地主要押进来了。”会计邦邦说。<br>人群又轰地喧哗起来,许多人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队长骂哑了嗓子,在嗡嗡的人声中,他的骂声只是扔进水浪中的一根干草,浪花一卷就无影无踪了。大院外进来两个扛枪的民兵,又进来一个,扛着的却是个扎得松松垮垮的草人,套着件破得辨不出颜色的衣袍,腰上扎一根朽烂的草绳。仰起布做的脸,那张涂得红艳艳的嘴唇笑得很可怕。嘴唇上用墨画了撮胡子,很像日本人的小胡子,戴的眼镜也画得很黑。<br>草人被戳在土台上,没有骨头的身子耷了下来,民兵用手把它撑起,它又耷了下来。干脆不管了,扔在地上,像堆破垃圾。<br>“看看,这就是我们队的地主!”会计邦邦说。<br>“怎么是个草人?”我一阵疑惑。<br>“真地主斗不了,真地主刚解放那会儿,就跑到国外去了。我们一直斗的就是这个草人。”会计邦邦卟哧笑了,也许是望见那草人的滑稽模样。他说,刚开始,草人扎得很像很像,是工作组的一个会画画的干部扎的。草人立在台上,寨里人看着它还恨得咬牙切齿,朝那个布做的脸吐口水。会后,草人浑身上下砸满了牛粪马粪。后来,每开一次会,草人就变一次样,才成了今天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好在过去的事容易淡忘,地主到底长得像什么样,也很少有人记起了。<br>队长多吉讲得很激愤,揭下毡帽扔到桌子上,拳头把桌子擂得咚咚响。桌下的狗呆不住了,呼地窜出来,撞倒了那个草人,溅起一团灰蒙蒙的粪灰。人们又轰地笑起来。<br>队长多吉像没看见。仍然讲得很激动。<br>“他讲的是什么?”我问。<br>“他说,老地主要跑回来了。”会计邦邦说。<br>“他还说什么?”<br>“他说,老地主回来了,要杀很多人。”<br>“还说什么?”<br>“林彪、孔老二和老地主是一伙了。”<br>“还说什么?”<br>“别闹,我还要听。”会计邦邦有些不耐烦的,转过身子不理睬我了。<br>会开到了黄昏。队长多吉说,晚上电影队要来放电影,《上甘岭》,打仗的,好看得很。可是,我们等到天黑尽了,也没见电影队来。人们有些失望了,三三两两的离开了,场子里只剩下一些兴头还足的男女青年。刮风了,早春的风很冷,带着伤心的哭腔在夜空中旋。队长说,该烧堆火来烤烤,便把那个破烂的草人扔在场中,一敲火镰,鲜亮的火腾了起来。压抑久了的人们兴奋了,又抱来大捆的麦草,往火中扔去,绕着火堆唱起锅庄曲,踏着锅庄步,舞了起来。<br>我看着一点一点化成灰烬的草人,看着晃在四周的让火烤得通红的单纯朴素的脸,心中涌起莫名的酸楚……<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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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6.6.2004 00:19:04
第 三  章<br>搬进阿嘎的家<br>刚收工,公社书记泽旺。和文书老刘就来找我,说公社要办特殊分子学习班,学习班的人要住在我的屋子里。特殊分子全是各个生产队送来的调皮捣蛋的人,办他们的学习班,是让他们学习毛主席的书,改造他们的思想。他们和我住一起,怎么说也不大妥当。<br>老刘说,他已给队长多吉说好了,我搬到亚书保管室去。知青都应该回自己队里去住。<br>那天,我下地扯了一天的草,已累得连生火烧饭的劲都没有了,便恳求说:“行行好,我只想睡觉,让我明天再搬吧。”<br>泽旺书记拍拍我的脑袋,说:“你还很留恋这间屋子,就住一晚上吧。”<br>我说:“我想给这屋子里的死鬼们告告别。”<br>他们朗声地笑,说什么时候知道这屋子闹鬼的故事的?<br>第二天,阿嘎来帮我搬家,他在保管室的种子库房内给我腾了一快地方,安了张小床。我便和一柜柜一袋袋青稞小麦住在了一起。不过,在那里的第一夜,我连眼皮都没敢眯一下,我受到了起码一个军团的跳蚤的轮翻进攻。一整夜,我都在捉跳蚤,那些游击战的高手们,狠狠地咬你一口,吸了你的血,便满床铺弹跳,一眨眼便连影儿都瞧不见了。<br>早上,阿嘎来叫我喝茶,见我光着身子站在床边,背上胸前全是青的红的疙瘩,便啧啧叫起来。他把我拉进他的屋子,嘴里一个劲地说:“可怜呵,宝贝。”他叫我坐下别动,倒了碗清水,再滴了几滴白酒,在我身上的包块上抹着。那凉丝丝的味道一下就把跳蚤咬过的搔痒赶跑了。<br>阿嘎说,愿不愿意搬到他的屋里,和他作伴。我当然愿意了,把我的东西搬进阿嘎的屋内,坐在火边喝着热呼呼的茶,我浑身都热呼起来。<br>阿嘎的屋子也不大,最初,我把铺安在堆满空牛皮袋子的墙角底下。阿嘎说什么也不让我睡那里,说那里空气不好,夜晚还有许多老鼠出来捣乱。我说,那里暗,睡起来才香。背靠柴灶,还可以取暖。阿嘎没说什么了,坐在卡垫上,默默地咽茶,不时望望我,脸上隆起神秘的笑纹。<br>傍晚,我收工回来,阿嘎已把我的铺挪到了靠窗户的地方,而他自己的铺挪到了墙的拐角处。阿嘎见我木呆呆地站在门口,便把我拖进屋内,坐在自己的铺上,说:“怎么样?这床铺很舒服吧?”我指指他的铺,说:“我舒服了,你却不舒服了。”他的独眼看着我,弯弯地一笑,在自己的铺上躺下,伸直腿说:“谁说我不舒服,看看我,肚皮饿了,伸手就可以取出柜子里的东西吃。”他伸出手,从身旁的桌柜里抓出一撮干糌粑,塞进嘴里,咽咽气,又张开嘴拼命地咳嗽,一团白色的粉沫喷在他的脸上。<br>我与他都笑得喘不气。<br>与阿嘎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享福的日子。阿嘎什么事都不让我做,我下工回来,阿嘎便把热茶和糌粑口袋、酥油盒子放在了桌上,随我怎么吃,他都是满意的。我吃得越多,他脸上的笑纹便舒展得非常灿烂。条条笑纹花瓣一般绽开着,那是他心内的没有一点私心杂念的真诚。<br>为了报答他,我用我的粮票和肉票,去两里地的绒坝岔区粮站和供销社买来大米和干腊肉,煮一锅饭,炒一盘肉,请他吃。他不习惯用筷子,盛一碗饭,用手捏糌粑似地把米饭捏成团,用小刀挑起肉片,吃得满脸都是饭粒和油迹。我笑,他也笑,连声说:“饭好吃,肉也好吃。”<br>那时,我的胃还不太习惯消化粗糙的糌粑面,吃后肚皮便鼓胀得难受,屁一串一串地响,忍都忍不住。队长多吉望着收工回来的我忍不住笑,说:“我老远就看见你们扯草的那片地里烟雾滚滚,哈哈,原来你们中间藏了个放屁大王!”他的话还没说完,我的一连串响屁便冲了出来,惹得周围人哈哈大笑。<br>我发现,这里的人对放屁特别敏感,比搔隔肢窝还要惹人发笑。<br>阿嘎对我什么时候放屁,很有预感。只要我脸一烧,脖子一硬,他便用衣袖捂住鼻孔,咕咕咕地笑。果然,我又一串响屁喷了出来,似乎把那盏小小的油灯苗也冲得摇摇晃晃。<br>每天晚上,阿嘎早早地烧好洗脚水,端到我的脚下。我知道,阿嘎是想我早早地休息睡觉。那时,煤油很紧俏,酥油又烧不起,所以家家户户都早早地吹灯睡觉。我洗完脚,阿嘎便吹灭了灯,缩回他的卡垫上,搂着那只毛色半黑半白的猫,盘腿坐在卡垫上。我知道,我不睡阿嘎也不会睡。屋内漆黑一团,连炉子上的火星子都看不清,潮湿与寒冷便爬上背心,如果不缩进被窝,脚趾头便会冻得麻木。我躺在铺上,听着阿嘎浊重的呼吸声与猫的呼噜声一应一合,那是最醉人的催眠曲。<br>不久,睡梦便把我完完整整地吞没了。<br><br>隐居的星光<br>同这里的许多寨子一样,寨口都有树。那是些很古老的柏树,不很高,树根与树枝却非常繁茂,树干粗大,树皮苍老得岩石一般坚硬。春夏时节,枝叶浓云般地盘在寨头,远远地就可以看出寨子的兴旺。树顶的枝叶间筑满了鸦雀的窝,只要你不惊动它们,鸦雀们是不喳喳吵闹的,静静地呆在树上,偶尔下树觅食,也是轻烟似的悄无声息。我喜欢蹲在树下,嗅着树叶的清香,感受着凉风丝丝地吹拂,身子从内到外都舒服极了。<br>树旁是进寨的马路,对面有个巨大的土包,下大上小,四四方方,很像金字塔。我发现,进寨的人们到了这儿,便不走大路,而是按顺时针绕着土包转上三圈,才进寨子。我刚来时,不太懂他们的规矩,沿着大路一直往前走,进了寨子也不回头。寨口的人们便望着我呵啦啦地叫,挥着手叫我回来。我站在寨口不懂他们的意思,更不明白他们为何直路不走,要绕着个不起眼的土堆转圈。阿意郎卡措搀着我的手臂,叫我跟随她走回去,站在土堆前,她郑重地说:“我们要绕着它转,我们都不走直路。”我问:“这又是为了什么?”她笑笑说:“这样走才好,你远方的爸爸妈妈才放心。”<br>我更不理解了,绕着土堆转圈子和我的爸爸妈妈有什么关系?阿意郎卡措带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说:“你从远方来,多转转,日子会过得好好的。”我们每转一圈,周围人便朝我伸出了大拇指,连连说:“好,这样好。”<br>文书老刘对我说,那土堆早先是个白塔,很漂亮的白塔。它的日月金顶是用纯银贴的。公路对面的大金寺废墟里还有座更高大更壮观的白塔,日月金顶是用真金贴的。文革初期时便被毁了。可这里的藏民转佛塔的习惯没有变。区里、公社多次开会,叫村民不要迷信,要信科学,可村民笑嘻嘻地听着干部们的话,回寨子时照绕着土堆转。文书老刘在这里呆久了,习惯上与心理上都同这里的人非常接近,他是理解村民的行为的。他对我说:“不能简单地说破除迷信,就把一个民族几千年养成的习俗破坏了。那会伤害民族感情的,懂不懂?”<br>老刘不满四十,眼角已刻下深深的皱纹,鬓发已染上了白色的霜雪,浑浊的眼珠常常涌满了泪水。他说那是沙眼,见不得风与刺眼的光。可他知道怎样与藏民的心灵接近。他很认真地对我说:“你还小,多住一段时间你就知道,我们与藏民的隔阂,不仅仅是在生活习惯上。我们脑子里想的,我们对事物本质的理解与他们都不一样。你要长期在这里生活下去,就得放弃你的过去,接近他们,理解他们,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如果用自己的行为方式与道德习惯,去硬套他们的生活,那么你永远不会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br>老刘一再要我记住他的话,说他从来讲不来漂亮话,可他讲的全是大实话。<br>那时,藏族辉煌的文化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让许许多多的人了解,藏传佛教提都不敢提,藏民意识的概念还没有创立。老刘说的话,是他几十年高原生活的经验,是高原的风雪与淳朴的民俗浇灌出的大实话。<br>又一个夜晚,我睡前喝多了茶水,从不起夜的我,让尿憋醒了。我睁开眼睛,看见了很亮的灯光,在粪烟熏黑的屋梁摇摇晃晃。奇怪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像谁憋着嗓子在唱歌,很有节奏。我爬了起来,想叫阿嘎,可阿嘎就在眼前,淡黄的灯光镀满了他的全身。他披上了我从没见过的红色袈裟,盘坐在卡垫上,面前是很厚的一迭长条形的纸片,印着细细密密的藏文。阿嘎唱的就是上面的内容。<br>灯盏是阿嘎从来没摆出来的擦拭得铮亮的铜灯盏,灯盏后是一尊塑得很精致的铜佛像。灯光下,阿嘎的脸一面紫红,一面湛蓝。他抬头时看见了我,显得很惊慌,可诵唱的声音一直没有停。<br>我呆呆地望了阿嘎许久,才想起要上厕所。<br>我回到铺上,便拉开了被子缩了进去,屋外的风差不多快把人冻成冰条了。我明白了,阿嘎是大金寺的喇嘛,他在念经,那是他每天的功课。缩在被窝里的我又怕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当然我不会担心阿嘎会把我怎么样,只是那时把寺院里的一切定为封建迷信,是剥削阶级的东西,而念经的是我所尊敬的阿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br>阿嘎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往下念,声音仍像唱歌,很好听。我裹紧被子,在寒冷中瑟瑟抖动着。这声音却给了我一些安慰,它似乎在告诉我什么,驱逐了心内的孤独和害怕。我睡着了,梦里竟然出现了强烈得刺人眼睛的阳光。<br>第二天,阿嘎脸上满是阴云,缩在冷冰冰的铺上,茶也没有热。<br>我知道阿嘎是在担心什么,便烧燃牛粪炉,等茶开后端给他,说:“阿嘎,你是我的好哥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保证不会告发你的。”<br>阿嘎独眼紧闭着,一言不发,茶也没动。<br>我还想对他发个毒誓,亚书上工的铁铧声丁丁丁响了起来。<br>一连几天,阿嘎对我都非常的冷漠。尽管,他还给我熬茶,捏糌粑团,烧洗脚水,却没有了往日的笑声。他泥土似的脸冷冰冰地对着我,一句话也不说。这样的气氛如一团冷烟似的罩着屋子,我就是坐在熊熊的火炉旁,也能感受到透心的冷。我只有早早地睡。有时半夜醒来,听见阿嘎的诵经声,我也咬牙把尿憋住,卷成一团重回梦里。<br>好长的一段冷冰冰的日子便过去了,阿嘎脸上的冰霜也渐渐融化了。那天,我刚收工回来,阿嘎便的把一大盘烤得香喷喷的干牛肉端到我的面前。阿嘎说是他在牧场上的亲戚送来的,要我尝尝。我吃得满嘴是油,阿嘎便高兴得嘿嘿笑起来,又给我舀了一大碗酸奶,说:“这段时间,我好好观察了你,你是个很好的人。”<br>他说得我也动了感情,鼻腔一酸,眼泪就有些包不住了。我说:“你也是很好的人。寨里的人都说阿嘎大大的好,说你诚实可靠,心慈善良得像是活菩萨。我真幸运,来这么远的地方,遇上你这么好的哥哥。”<br>我是用汉话说的,阿嘎一句也没听明白,坐在一旁嘿嘿嘿地笑。<br>那天,我收工收得早,就跑了一趟区上的民贸公司,用我省下来的钱买了一罐水果罐头。我要请阿嘎吃,感谢他款待我的香喷喷的烤干牛肉。<br>我与阿嘎吃完瓶中的梨子,又喝干里面的甜水。我们从嘴里到心里都是甜味。阿嘎对我说:“这瓶子你还要不要?”我说:“我拿来没用,你要你就拿去吧。”阿嘎倒了点清水,把瓶子洗了又洗,擦了又擦,透过窗外的光看了看亮堂堂的玻璃,才满意了。我说:“这瓶子你可以用来盛盐巴,很要装一些了。”阿嘎笑笑没说什么,把瓶子放在身旁的茶桌上。<br>又一天,我回到屋内,阿嘎正仔仔细细揩着瓶壁,拿到我眼前叫我看。我哇地大叫一声,阿嘎真聪明,这瓶子让他变成了卡照片的相框,瓶壁上卡了大大小小三张照片,瓶子的中心塞满了黄色的绸缎。最大的那张是个很老的女人,一张严肃冷漠的脸,没有一丝笑,像在恨着什么人。阿嘎说,那是他的妈妈,十多年前就死了。另两张是许多人的合影,许多人是身披袈裟的喇嘛,背景是寺院的大门。阿嘎指着其中的一个小喇嘛说,那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他。照片上人多,他就显得青稞籽般的大小。我费了很大的劲,才看清楚了小喇嘛的模样。脸很圆,充满了稚气。双眼大大地张着。我看看阿嘎,那只独眼凹进空空的眼眶。我想问什么,却说不出口。阿嘎也知道         想问什么,只是笑笑说:“我那时,眼睛还没有瞎。”<br>又一天,阿嘎去了牧场,要耽搁两天。我一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就想把瓶子像框里照片拿到亮光下,仔仔细细地瞧瞧。我发现,那张大照片后还卡了张画片,就小小心心地抽了出来。那是张绘制得非常精致的释迦牟尼的肖像。画片上有一行英文,是印度的加尔格答印制的。<br>阿嘎对我来说,神秘得像团透过乌云的朦朦胧胧的光环。<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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