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个甚不起眼的地方。<br> 然而我却定要到此。<br> 湘江之上的渡口。我分明听见那江岸边那女子舞起歌扬,声声凄切。<br><br> 她唱。珠泪双双落。<br><br> 之前袁薏一直有些不满,口口声声向我抱怨为什么要来这个渡口。袁薏说,苏言,还是 不要去了,路那么难走。<br> 我们还是及早去桂林吧。<br> 虽是玩笑的口气,袁薏却恳切地看我。我知她心意,“思兮在桂林”。并不是普通好奇,或怯于旅途劳顿,她不过太想看看桂林的山水。<br> “苏言,我在海边那么久。那山那水有多精致,我且都不知。导师说我的琴音太宽阔,略缺了精巧变化的韵致。”<br> 袁薏是太纯粹的女子。心里是哪般,便清清楚楚付诸于琴音。小提琴拉得行云流水一般,已经在她靠海的异国城市深造。很少回国,有时在网上碰见,也只是轻微问候。这次共行广西的机会非常不易。我因了自己美术专业要常写生的缘故,各地几乎都去过,唯剩下这广西。袁薏放弃了西欧的一个短期艺术交流,执意跟了我来。如此急切地要去桂林只是想知道那里究竟可有她心恋的干净纯粹。<br> 坚定且倔强的女子。有犀利却不失可爱的锋芒。背着画板及行李上火车的前一刻,心里忽然沉淀些什么。看着她笑盈盈轻巧地上车去,来接我的包。<br> 袁薏。事隔多年。我们是否都变为各怀心伤的女子。孤寂地穿行。你把提琴放在肩头手指搭上琴弦歪过脖子的那一刻,我站在画板前端起颜料盒拿起画笔的那一刻,旧事忽又来纠缠。<br> 如若没有过往,我们又做何。<br> 坐在火车上望着窗外。想做一幅田间的素描。但对着仓皇而过的背景无法下笔。不能去看对面袁薏的眼。心事寥落散乱,如那般要逃离的风,一天一地。<br> 手颓然地滑下了画板,落在桌上。袁薏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br> 我略略歉意地转头,看她的眼。<br> 苏言。请相信。我们的一切,都是值得。<br> 我轻轻地松了口气,握紧她的手。过往的一切,都是值得。无须悔。就算为此而憔悴,燃烧尽烬。<br><br> 袁薏。我此行定要至蓑衣渡。湘江岸边那女子的切切歌声如同遗落的时光将我点点绵延浸透,她眼望渡口,衣裙翩翩。她如渡口上那高高长起的草,即使风过冽然,亦笃定如初,虽姿态飘摇。<br> 一寸相思一寸灰。我思兮欲往湘江深。你何忍我寸寸沦陷。<br><br> 一路颠簸来到渡口,已是傍晚。在附近一家小店里住下。简陋,但是颇为干净。洗过澡到一层的大堂吃饭。旅店仿古,二层以上是客房,一层是厅堂,有木质方桌,长长条凳。袁薏开心,先前那些抱怨牢骚统统不见,拉过我的手兴奋地指点。非常不习惯有人拉着我的手,有略微的躲闪。袁薏似没有觉察一般,紧紧地拉着我。苏言,这小店甚好,从窗户里可以看见渡口。苏言,我们坐过那边桌子去,叫小二来点菜。苏言,空气如此新鲜。<br>我一直未语。脸上亦没有任何表情。半晌,袁薏突然道,苏言,你的手至为冰凉。苏言,你如何不说话。<br> 我转过头去看她欣然凝滞的脸。不忍,只好敷衍地笑笑:“不是抱怨路颠簸天气寒冷不肯来么?如此兴奋。”<br> “苏言……也罢,且算是我的错。既来之则安之罢。”她娇羞又有些得意地笑。<br> 吃了一些当地的菜,很辣,我只吃几口便吃不下,只是喝汤,吃些点心之类。袁薏却非常有兴趣,辣到满头是汗直吐舌头也不肯罢休,还夹了菜硬喂给我,眉梢眼角笑花飞溅。<br> 袁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笑起来还是那么干净透明,嫣然一如从前。<br><br> 吃晚饭天已黑透。执了对方的手在江边散步。江风很大,两人的头发都凌乱飘飞如蓬草。袁薏此时却不再说话,只是五指微拢轻轻扣住我的手,低了头看路,脚步柔缓如一只夜行的猫。我望着江上一处一处的浪卷着一处一处的水向前奔去,势如前,漪沦依然,只是那流水,再也不是刚才那些。<br> 长恨水长东,瞬息就走了多少。<br> 抬头,天上挂满了星子。摇摇欲坠触手可得。袁薏忽而抬了头。苏言。我那个海边的玲珑城堡,晚上亦可以看见这许多星星,璀璨晃了我的眼睛。苏言,人说千里共婵娟,我们看的却不是同样星光。苏言。如我所愿我在海边了。可是苏言。我却想念从前一心一意要去海边的日子,心里被希望承载得满满。苏言。<br> 我想起从前在我们共同城市里的日子。那个从来见不到这么多星星的城市。我记得我那时常常的笑脸,不若现在寡言。那时他偶然也会如此这般,五指微拢轻轻扣住我的手。<br> 可是袁薏。我仍旧那么轻轻地笑着,我的泪水都迎着我的笑变作了风。袁薏,他握着我的手,可他心里想的是心心念念要去海滨城市的同样想着他的袁薏。袁薏。我爱他。至今不渝。<br> 袁薏问苏言,你过得好么?<br> 我笑。我还好,袁薏。我们都还好,不是么。<br> 然后都不再说话。<br> 其实我们都还好,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各添心事。我还是如此隐忍地笑,你还是那么直言。<br> 我们都还爱着。<br> 空气有些僵。我想问问袁薏。她并不知晓我为何一定要到此。<br> 袁薏,你可听得见这江岸上有女子的歌舞声?<br> 呵呵,苏言,歌舞声没听到。可我听见女子的琴声,素指纤纤在那弦上一拨一动,琴声簌簌而出。<br> 我听得她玩笑,遂别过头去,眼望长长堤岸,并无尽头。很久。<br> 袁薏叫我。苏言。我回头。<br> “苏言。我确听见女子的琴声,不甘宁静。”她脸上神情至为恳切。<br><br> 蓑衣渡。渡口上有两个女子。一琴一舞。弹琴那女子一身素白衣,眼神坚定,头微侧,玉手弄弦。跳舞的女子一身彩衣,斑斑斓斓,她轻笑迷离,舞动宽大的衣袖裙摆,脚步盈盈,眼波流转,妖娆如水蛇。<br> ——可是那白衣女子的琴声,竟不和彩衣女子的歌舞。<br> 走来了一位英俊公子,他手摇折扇,衣袂翩然,步履稳健。<br> 只听得那彩衣女子凄凄地唱:“他执了彩裙带,绕了指间把玩。笑语连篇,回首看,却是他人郎情妾意……”<br> 那英俊的公子和弹琴的白衣女子频频相望,女子的琴声愈加灵动高扬。<br> 可怜那彩衣女子,如破茧的蝶,舒展了每一样色彩,尽了每一份气力。<br> 舞。舞。舞。<br><br> 她唱。君可知。今夜须尽欢。<br><br> 晚上袁薏穿纯白的丝质睡衣躺在我身边。我仍是一身浅浅碎花睡衣。袁薏忽然转身搂住我的脖子,蜷着身子,在我耳边说,苏言,你可记得过去我们常常这样。<br> 我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没有说话。良久。我说,袁薏,睡吧,明天还要去渡口。<br><br> 早上醒来阳光已经照到我的脸。似曾相识的暖。我看看身边的袁薏,还在熟睡。我拍拍她,袁薏,起床了。然后自去洗漱。<br> 回到房间时袁薏已经打理好自己,站在窗口依旧井然,不若我这么随便。袁薏一直如此,即使看起来天真张扬孩子一般,却是做任何事都一丝不苟。<br> 苏言。她叫我。你看窗户外边多好看啊。<br> 我走过去从窗口向外看。果然很美,不同于夜晚的景。我于是拿好画具。<br> 袁薏。我们走吧。<br><br> 渡口上风很大,作画时常常吹得纸张要从画板上跳起来。我休息时袁薏便拿了我的画板去,饶有兴味地翻看我的画。苏言,我记得我走的时候你还在一板一眼地画老师布置的基本功作业,我也在一板一眼地拉无穷无尽的练习曲。那时似乎谈不上什么快乐。可是现在你看,我开始有很多演出,你也开始自己创作了。<br> 我看着江水并不答话,过往在心里奔腾汹涌如同眼前的浪。<br> 那时我们都还那么单纯。<br> 我深爱袁薏的恋人,那个与我若即若离暧昧的男子。他会在夜晚五指微拢轻轻扣住我的手,柔声跟我说话。<br> 可是他爱的是我那么亲爱的袁薏。他们已爱至疯狂,我亲见他们在常去的铁轨边拥吻,激烈没有一丝余地。<br> 我转身靠在转弯的那面墙上,笑靥阑珊。我还是,只是那样笑着。<br> 可是他是那么游离的男子。而袁薏是那么坚定倔强的女子。袁薏执意去梦想的海边生活。他姗姗不动。如此便没有语言地分离。我亦去了其他城市。<br> 临别之前。袁薏说,苏言,我们如此便分开了。再见何时何方。<br> 我不说话,看着她。<br> 那时候我们是否还在爱。<br> 离开之后便溺于作画。偶尔会同袁薏联系,得到些他的消息,知他们仍旧在激烈相爱。 开始竭尽全力遗忘过往。<br> 就算想念寸寸刃心。可是面对如此爱情,我又能够如何。这一切究竟有无意义。<br><br> 蓑衣渡。那英俊公子已经松了彩衣女子的裙带,想要离去,却仍流连于白衣女子的琴声不舍。<br> 那白衣女子的琴声亦自坚定,虽夹着不甘,却也丝毫不动。<br> 彩衣女子还是舞,惨惨地笑。她期冀他留下,就算这流连是为了别人,竟也不介意。<br><br> 我蓦然回过头看着反动我素描的袁薏。我问,如果没有过往,我们又如何?<br> 我听见她叹气。然后海一般深邃的眼眸看住我。<br> 苏言。我们都还爱着,是么?<br><br> 袁薏朝着江水,静默了很久。然后她说,苏言,我知道,我们都没有变。不论自己苍茫、隐忍或是张扬了多少。我们都还爱着。国外的日子我想了很多。有关我与他的爱情。我不甘就如此没有语言地分离。那时他迁就了我许多。也许如今,我需要隐忍些。<br> 苏言,毕竟我们那么相爱。<br> 我看着眼前的袁薏。这个仍旧那么坚定倔强的女子。<br> 苏言。我知你并无意去桂林。你只愿停留在这蓑衣渡。你在等,等这渡口的风干了你的泪,平了你的伤痕。你试图遗忘,就算和我在一起。你听见女子的歌舞,而我听见女子的琴声。不过是各有所思,各怀心事。<br> 苏言。可我们还是那么相亲相爱。与你同来,我便有了勇气。做一个重要的决定。苏言。没有告诉你,他在桂林。之前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时他告诉我。他在桂林等我。等待我的决定。<br> 苏言。我懂得你对他的爱。我亦知他与你情状暧昧,虽事隔多年,仍未消散。但苏言。我与他对你并无歉疚。<br> 苏言。你知我是倔强的人。这一次的机会不甘再放手,不可再荒废。自己的幸福定要得到,即使付出再大的代价。苏言,你知道,这一切在爱面前都微不足道。<br> 苏言。我这就走了。我已无意在此地停留。此生会不会再见,竟是不知。<br> 袁薏把手里的画递给我。过往在心里的暗涌径自寂灭。我无言,只还是那笑容。<br> 袁薏,你们会幸福。点点滴滴,从此缠绵无涯。<br><br> 转身之前,袁薏说,苏言,人世的事,其实是百年亦何短,寸阴亦何长,尽一日欢,便永不能忘。<br> 苏言,不要再试图遗忘。我说过,我们的一切,都是值得。<br> 尔后她转身离去。再不回头。<br><br> 江风越来越大,我竟是连手里的画也拿不住了。它们一张一张纷纷飘飞,也不知散落何方。我在这里笑,如此隐忍,湮没了多少疼痛,竟不准许我遗忘。<br> 那就随风飘飞,如若我的画一般,不要停下。<br><br> 蓑衣渡。那英俊公子终于离去了。摇着折扇,有时回望。<br> 白衣女子仍是弄琴,弄了许久。尔后微停。坚定地起身,背起琴,朝着那公子离去的方向走了,头也不回,全然不顾身后彩衣女子眼里的错愕。<br> 彩衣的女子还在舞,还在唱。此时只剩下她一人歌舞,连想要应和的,都没了。<br> 她没有停,只环而顾之,倾国倾城。<br> 寂灭里,听得她幽幽地唱:“君别不曾辞妾意,奈何?愿君常静好。”<br> 舞姿越来越丰盛,如飞花疾舞,漫天盈地。<br> 如同我飘飞的画以及过往。<br> 她是尽了全力了。舞。<br><br> 猝然倒地。眼朝他们前后离去的方向。躲在宽大衣袖里的手臂往前伸,手指紧紧握住一丝虚无的空气。<br> 今夜。今夜。夜迢迢。<br> 她唱。莺啼燕啭,春色在眉湾。啼痕殇。<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