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br><br> 一艘定于午夜时分从纽约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去的远洋客轮上,正呈现着解缆起航<br>前惯有的繁忙景象。岸上来送客的人挤来挤去给远航的朋友送行;电报局的投递员歪戴<br>制帽,在各个休息室里大声呼喊着旅客的姓名;有人拿着行李和鲜花匆匆而过;孩子们<br>好奇地沿着梯子上下奔忙,在甲板上演出的船上乐队一直不停地在演奏着。我和我的朋<br>友避开这吵吵嚷嚷拥挤不堪的人群,站在供散步用的甲板上聊天。忽然,在我们近旁,<br>镁光灯闪了两三下:大概在旅客中有什么名人,记者在起航前最后一刻还赶来采访,给<br>他拍照。我的朋友向那边看了一眼,微笑着说:<br> “您这船上可有个罕见的怪物——琴多维奇。”<br> 我听了他这句话,脸上显然露出一副相当莫名其妙的神情,他就接着解释了几句:<br> “米尔柯·琴多维奇,象棋世界冠军。他刚在一连串的比赛中从东到西征服了整个<br>美国,现在乘船到阿根廷去夺取新的胜利。”<br> 他一说,我果然想到了这位年轻的世界冠军,以及他样本篇于一九四一年首次发表。<br>平步青云、一举成名的一些细节。我的朋友读报纸比我仔细,他说了好些关于此人的轶<br>事趣闻,作为补充。<br> 大约一年以前,琴多维奇一下子就成功地进入了棋坛名手阿廖辛、卡帕布兰卡、塔<br>尔塔柯威尔、拉斯克、波哥留勃夫①的行列。自从一九二二年纽约循环赛上七岁神童雷<br>舍夫斯基②初露头角以来,一个默默无闻的新手闯入棋坛群星的光荣队伍,还从来没有<br>引起过这么大的轰动。因为琴多维奇的智力根本没有预示他会有如此灿烂的前程。不久,<br>透露出一个秘密:这位世界冠军无论用哪一种文字书写,哪怕只写一句话,也不能不出<br>错。而且,像他恼怒的对手之一所刻薄地指出的,“他在任何领域都惊人的无知”。<br> <br> ①阿廖辛,俄国象棋名手齐格林派的代表,一九二七至一九三五年和一九三七至一<br>九四六年的世界冠军。卡帕布兰卡,古巴象祺名手,一九二一至一九二七年的世界冠军。<br>一九二七年输给阿廖辛。拉斯克,德国象棋名手,一八九四年起为世界冠军,一九二一<br>年输给卡帕布兰卡,著有关于象棋、数学和哲学的理论作品。塔尔塔柯威尔,象棋一级<br>选手,著有许多象棋理论方面的作品。彼哥留勃夫,俄国象棋名手。<br> ②雷舍夫斯基,美国著名的象棋手,象棋一级选手,不止一次获得美国的个人冠军,<br>在世界冠军赛中获得第三名和第四名。<br><br> 他父亲是多瑙河上一名极其贫苦的南斯拉夫族的船夫,他的小船一天夜里被一艘运<br>粮食的货船撞沉了。父亲死后,他们那个偏僻小村的神父出于恻隐之心,收养了这个十<br>二岁的孤儿。这位好心的神父千方百计地在家里给这个前额宽阔、不爱说话、有点迟钝<br>的孩子补课,想教给他那些他在乡村学校里没能学会的知识。<br> 但是神父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米尔柯直愣愣地瞪着字母,虽说都已经给他解释了<br>上百次,他还是觉得非常陌生;课堂上讲解的最简单的东西,他那迟钝的脑子也记不住。<br>十四岁上,他还扳着指头算数。都已经是个半大不小的男孩了,读书看报还特别费劲。<br>但是,不能说米尔柯脾气乖僻或者犟头倔脑。吩咐他干啥他就乖乖地干啥:担水、劈柴、<br>下地干活、收拾厨房。他办事可靠,托付他的事情,他一定完成,尽管慢得叫人生气。<br>但是最让好心的神父恼火的,却是这个冥顽不灵的少年对世上的一切全都漠不关心。要<br>是没有人特意要他干啥,他就整天什么也不干。他从来不提问题,从来不和别的孩子一<br>块儿玩耍,只要不明确告诉他该做什么活,他是从来不给自己找活儿干的。做完家务事<br>以后,米尔柯就坐在屋里发呆,两只眼睛茫然无神,活像在草地上吃草的绵羊,对周围<br>发生的一切事情完全无动于衷。每天晚上,神父吸着乡下长烟袋,总要和警察局的巡官<br>下三盘象棋,这个淡黄头发的小伙子老是一声不吭地蹲在旁边,低垂着沉重的眼皮,似<br>睡非睡地、漫不经心地看着画有格子的棋盘。<br> 一个冬天的晚上,两个朋友正沉湎于他们日常的棋戏中,这时从街上传来了雪橇的<br>铃声。一辆雪橇沿着村街飞快地驶近,越来越快。一个农民戴着满是雪花的帽子急急忙<br>忙地跑进屋来,恳求神父尽快地去给他垂危的母亲举行临终涂油礼。神父毫不迟疑,立<br>即跟他走了。这时,巡官还没喝完他杯里的啤酒。他又点燃了一袋烟,准备回家。他正<br>在穿高统毛皮靴的时候,忽然发现,米尔柯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上那副未下完的残局。<br> “怎么,你想下完这盘棋吗?”巡官开玩笑地问道。他完全相信,这个瞌睡懵懂的<br>孩子甚至连棋子怎么走法也不知道。孩子怯生生地抬头看了看他,然后点点头,坐到神<br>父的位子上。走了十四步棋,巡官被杀败了,而且不得不承认,他的失败决不是什么偶<br>然失误的结果。第二盘的结局也是这样。<br> “巴兰的驴子说话了!”①神父回家以后惊奇得叫了起来。他向不大熟悉圣经的巡<br>宫解释,早在两千年前也发生过一次类似的奇迹,一个不会说话的动物突然说起话来,<br>话里充满了智慧。神父不顾时间已晚,抵挡不住心里的诱惑,硬要同他半文盲的学生杀<br>上一盘。米尔柯同样轻而易举地赢了他。米尔柯下得缓慢、顽强、坚定不移,他那前额<br>宽阔的脑袋始终不从棋盘上抬起来。但他下棋下得很稳,毫无破绽。以后接连几天,无<br>论神父还是巡官都没能胜过他一盘。神父比谁都了解他这个弟子在其他方面的智力是何<br>等低下,现在他可真想知道:这种单方面的古怪天才能不能经受得起更加严峻的考验。<br>他让乡村理发师把米尔柯浅黄色的蓬乱头发修剪一番,把他打扮得稍微像样一点,然后<br>用雪橇把他带到邻近的小城。神父知道,该城主要广场的咖啡馆里经常聚集着当地的象<br>棋迷,他根据自己的经验确信,这些人要比他高明得多。神父把这个黄头发、红脸膛的<br>十五岁少年推进咖啡馆,使那里的常客们大为惊讶。这个少年身穿毛皮向里翻的羊皮大<br>衣,脚踏一双沉重的高统皮靴。进了咖啡馆以后,他怯生生地低垂双眼盯着地面,一直<br>呆呆地站在一个角落里,后来人家叫他到一张棋桌跟前去。第一盘米尔柯给打败了,因<br>为他和好心的神父下棋时,从来没有领教过所谓的西西里开棋法。下一盘他便和城里最<br>好的棋手下成和局。从第三盘、第四盘起米尔柯挨个儿打败了所有的棋手。<br> <br> ①典出《旧的全书·民数记》第二十二章。智者巴兰骑驴赶路,途遇耶和华的使者<br>执刀等在路上。驴子为了避开执刀的使者,三次离开大路。巴兰发怒用杖打驴。耶和华<br>使驴开口对巴兰说:“我向你行了什么,你竟打我这三次呢?”后来耶和华使巴兰看见<br>执刀的使者,巴兰便低头俯伏在地。<br><br> 在南斯拉夫的外省小城市里,激动人心的事件是很少发生的。因此,乡村冠军的初<br>露锋芒对于聚集在咖啡馆里的那些可敬的公民来说立即成了耸人听闻的事件。当下一致<br>决定,必须让神童在城里呆到明天,以便召集象棋俱乐部其余的成员,尤其要到附近城<br>堡里去通知老伯爵西姆奇茨,此人是个狂热的棋迷。神父这时瞧着自己的养子,心里产<br>生一种新的得意之感。发现了一个天才,他固然满心欢喜,可是责任感提醒他,得回到<br>村里去做主日弥撤①。最后他表示同意把米尔柯留在城里接受进一步的考验。棋手们出<br>钱把年轻的琴多维奇安置在旅馆里,这天晚上他生平第一次看见抽水马桶。第二天是星<br>期天,午饭后棋室里挤满了人。一连四个小时,米尔柯一动不动地坐在棋盘边,一言不<br>发,也不抬头看看,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击败了他所有的敌手。最后,有人建议跟他来<br>一次车轮战。人们花了不少工夫才使这个反应迟缓的小伙子弄明白:所谓车轮战就是他<br>将同时跟几个敌手对奔。但是他刚一清楚这种下法的惯例,他就立即照人说的去办,他<br>慢慢地拖着沉重的咯吱咯吱直响的皮靴,从一张桌子走向另一张桌子。结果八盘中他赢<br>了七盘。<br> <br> ①主日即天主教的星期天。主日弥撒是天主教在星期天早上做的礼拜。<br><br> 在这以后,象棋俱乐部立即开会认真讨论。虽然严格说来。这位新冠军并非本城人<br>士,可是本乡本土的民族自豪感已经激起。没准这个在地图上都未必能够查到的小城竟<br>能破天荒第一次获得被称为名人故乡的荣誉。一个名叫柯勒尔的经纪人平时专给军营的<br>歌舞场介绍演唱小曲的歌女和女歌唱家,这时表示,只要有人提供一年的津贴,他准备<br>安排这个少年到维也纳去,跟他熟悉的一个象棋名手去接受象棋棋艺方面的专门训练。<br>老伯爵西姆奇茨六十年来天天下棋,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这样奇特的敌手,当下立即<br>签发了这笔款项。从这一天起,这个船夫之子惊人的飞黄腾达就开始了。<br><br> 二<br><br>半年之后米尔柯就洞悉了象棋技术的全部奥秘,当然,他还有一个稀奇的弱点——<br>这一点往后被行家们多次注意到,并且不断遭到他们的讪笑。因为琴多维奇从来也不会<br>卑凭脑子记忆来下棋,哪怕下一盘也不行,用行家的话来说,他不会杀盲棋。他完全缺<br>乏在自己想像力的无限空间中再现棋盘的能力。他眼前必须老有一张画了六十四个黑白<br>方格的真正棋盘和三十二个具体的棋子。即使成了世界名人之后,他还老是随身带着一<br>副可以折叠的袖珍象棋。这样,他要是想复制他所需要的典型棋局,或者解决他感兴趣<br>的问题,就随时随地都能以直观的方式在眼前看到棋子的具体位置。虽然这点瑕疵本身<br>无足轻重,然而它显示了想像力的贫乏,并且在象棋爱好者的圈子里引起了纷纷议论。<br>就像在音乐界,卓越的演奏家或指挥如果被人发现光凭记忆不用乐谱就不能演奏或指挥,<br>定要引起人们的闲话一样。不过这一缺点并没有妨碍米尔柯取得惊人的成绩。他十六岁<br>就已获得十多次各种各样的锦标,十八岁成为匈牙利全国冠军,到二十岁终于荣获世界<br>冠军的称号。许多厉害的棋手在智力、想像力和气魄上毫无疑问是大大超过他的,但是<br>碰到他那坚韧冷酷的逻辑,都一一败下阵来,正如拿破仑①败在笨重迟钝的库图佐夫②<br>手里,汉尼拔③敌不过费边·孔克塔托尔④一样,根据李维⑤的记载,孔克塔托尔在童<br>年时代就表现出淡漠和呆笨的特点。象棋手本来集各种截然不同的智力特性于一身,兼<br>有哲学家、数学家的精于计算、富于想像等创造性的特质。这样一来,在象棋名手卓越<br>的行列里破天荒第一次混进来一个十足地道的异己分子——一个行动滞重、沉默寡言的<br>乡村青年。即使最机灵的记者也无法从他嘴里勾出一句能够公开登报发表的话来。琴多<br>维奇没有向报纸提供警句妙语,但这一点却为许多关于他个人的趣事轶闻所补偿:琴多<br>维奇在棋桌旁是个无与伦比的大师,可是一站起来,就无可挽救地变成一个怪里怪气,<br>近乎滑稽可笑的人物。尽管他身穿黑礼服,系着华丽的领带,上面还别了一枚嵌着珍珠<br>的有些刺眼的别针,指甲修剪得十分细致,但是举止仪表显示出他依然是从前那个头脑<br>简单的乡下少年,不久前还在村子里给神父打扫厨房。他利用自己的天才和荣誉,尽可<br>能地多赚钱,表现得十分小气,贪得无厌。他捞起钱来笨手笨脚,简直愚蠢到无耻的地<br>步,这激起了同行的愤慨和嘲笑。他从一个城市旅行到另一个城市,总是住最便宜的旅<br>馆,只要给他报酬,他就为任何一个寒伧的象棋俱乐部下棋;他让人在肥皂广告上印制<br>他的肖像,甚至同意人家出钱买他的名字去出版一本叫《象棋哲学》的书,丝毫也不理<br>会他的竞争者对他的嘲笑,这些人清楚地知道,他根本连三个句子也写不下来。这本书<br>实际上是加里西尼亚一个穷大学生为一位精明的出版商撰写的。就像一切性格坚韧的人<br>一样,琴多维奇也不懂什么叫可笑。他当了世界冠军以后,就自以为是世界上最重要的<br>人物了。他认为他也击败了所有这些聪明绝顶、才智出众的演说家和作者,这种意识,<br>尤其是他挣的钱比他们还多这个具体的事实使他从过去的手足无措一变而为冷漠的,往<br>往表现为极其笨拙的目空一切。<br> <br> ①拿破仑,一七九九至一八○年法兰西共和国的第一执政,一八○四至一八一五年<br>的法国皇帝。<br> ②库图佐夫,俄国的著名统帅。一八一二年拿破仑入侵俄国,俄军在库图佐夫指挥<br>下粉碎了拿破仑的军队。<br> ③汉尼拔,第二次布匿战争时的迦太基名将。公元前二一八年,他曾经绕道西班牙,<br>越过阿尔卑斯山,进入亚平宁半岛,屡败罗马军队。<br> ④费边,罗马统帅,历任执政官。在第二次布匿战争(公元前2182-201)时与汉尼<br>拔作战,他采取以逸待劳的延宕战术,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因而获得“孔克塔托尔”<br>(意为拖延者)的绰号。<br> ⑤李维,古罗马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br><br> “话说回来,这样快地取得荣誉,怎么能不冲昏这个空虚的头脑呢?”我的朋友举<br>了几个典型例子说明琴多维奇带着一种纯粹是孩子气的虚荣心来炫耀自己的权势显赫,<br>然后说道,“一个来自巴拿特①的二十一岁的农家青年只要在棋盘上动动棋子,就可以<br>在一星期内赚到一大笔钱,比他全村的人一年内砍伐木材艰苦劳动所得的还多,你说他<br>怎么会不染上虚荣的毛病呢?再说,你的脑子如果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曾经有过伦勃朗、<br>贝多芬。但丁和拿破仑,那你不是很容易认为自己是一个伟大的人物吗?这小伙子智力<br>有限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思想,那就是一连好几个月他没有输过一盘棋,而且因为他根本<br>没有想到世界上除了象棋和金钱以外,还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所以他有一切理由去自<br>我陶醉。”<br> <br> ①巴拿特,位于罗马尼亚、南斯拉大和匈牙利之间的一个肥沃的地区。<br><br> 我朋友的这番话自然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素来感兴趣的就是各种有偏执狂的人,<br>即圃于某种单一的思想不能自拔的人,因为一个人用来局限自己的范围愈狭小,他在一<br>定意义上就愈接近于无限。正是这种表面上看来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人,像白<br>蚂蚁一样顽强地用他们特殊的材料建筑着自己稀奇古怪的,然而对他们来说却是独一无<br>二的宇宙缩影似的小天地。因此我直言不讳地表示了我的意图——要在去里约热内卢的<br>十二天旅程中仔细观察这个智力片面发展的古怪样品。<br> 可是我的朋友提醒我说:“您未必能做到这一点,据我所知,还没有一个人能从琴<br>多维奇的嘴里掏到过一丁点有助于心理分析的材料。这个狡猾的农民,看来智力低下得<br>令人难以置信,暗地里却是绝顶聪明,他从不暴露自己的弱点。他的办法很简单:除了<br>在便宜旅馆里碰到的一些和他出身相仿的同乡之外,琴多维奇避免跟任何人交谈。他一<br>感到他面前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就马上像蜗牛一样缩进自己的背壳;因此,谁也不能夸<br>口说,曾经听到他说了什么蠢话,或者估量到了他那惊人的无知。”<br> 看来我朋友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在我旅行的最初几天,如果不是死乞白赖地凑上去,<br>是根本不可能接近琴多维奇的。我当然不会那么厚脸皮。有时他到上层甲板上来散步,<br>反背着双手,神情高傲,专心致志地沉思着,活像一幅名画上的拿破仑。另外.他散步<br>时总是那么匆匆忙忙地冲来冲去,因此,如果我想跟他搭讪,就不得不跟在他屁股后头<br>跑。而他又从来不在休息室、酒吧间和吸烟室露面。我悄悄地向侍者打听消息,据说,<br>他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自己舱里一个大棋盘前,研究棋局或重演下过的棋。<br> 三天以后,我可真的生起气来了,琴多维奇的防御策略看来比我想要设法接近他的<br>愿望更为巧妙。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机会去亲自结识一位象棋名手。我现在愈是想了解<br>这一类型的人,我就愈觉得让人的脑子一辈子完全围着一个划成六十四个黑白方格的小<br>块空间转来转去,是不可思议的。根据个人经验,我是深知被称为“国王的游戏”①的<br>象棋所具有的神秘诱惑力的,在人们发明的各种游戏中只有这一种游戏,它的胜负不取<br>决于任何刁钻的偶然性,它只给智慧戴上桂冠,或者确切些说,它只给智力天赋的一种<br>特殊形式戴上桂冠。但是把下象棋说成是一种“游戏”,这难道不是对它进行了一种侮<br>辱性的限制吗?它不也是一种科学,一种艺术吗?一种介乎这二者之间飘浮不定的东西,<br>就像穆罕默德②的棺材介乎天地之间一样。一种包含着各种矛盾的独一无二的混合物:<br>这种游戏既是古老的,又永远是新颖的;其基础是机械的,但只有靠想像力才能使之发<br>挥作用;它被呆板的几何空间所限制,而同时它的组合方式又是无限的;它是不断发展<br>的,可又完全是没有成果的;它是没有结果的思想,没有答案的数学,没有作品的艺术,<br>没有物质的建筑。但是,尽管如此,业已证明,这种游戏比人们的一切书本和作品更好<br>地经受了时间的考验,它是惟一属于一切民族和一切时代的游戏,而且谁也不知道是哪<br>一位神明把它带到世上来消愁解闷、砥砺心智、振奋人心的。它从哪儿开始?又到哪儿<br>结束?它那简单的规则任何一个孩子也能学会,每一个生手都可以尝试,与此同时,在<br>它那永不改变的狭窄的方格里,产生出一种非常特殊的、无与伦比的能手——只具有一<br>种非凡的象棋才能的人。这是一种独特的天才,在他们身上,想像力。耐心和技巧就像<br>在数学家、诗人和作曲家身上一样地发生作用,只不过方式不同,组合相异罢了。过去<br>颅相学研究盛行的时代,有个姓加尔③的德国医生也许会把这种象棋大师的头部解剖一<br>下,以使确定这种象棋天才脑子里的灰色物质是否有一种特殊脑纹,是否和常人不同,<br>有某种特别的象棋肌或象棋瘤。琴多维奇这个人会使这样一个颅相学家多么感兴趣啊!<br>在他身上,于智力绝对停滞之中,迸涌出一股特殊的才能,就像一大块矿石之中隐藏着<br>一缕金矿脉一样。我原则上从来就懂得,这种独特的天才游戏必然会产生值得尊敬的斗<br>士,但我总还是感到很难想像,甚至几乎不能想像,一个头脑活跃的人会把自己的天地<br>局限于一小块一小块黑白空间之上,而且能够在前后左右移动三十二颗棋子的活动中找<br>到毕生的事业。我不能想像这样一个人,他认为开棋的时候先走马而不是先走卒对他来<br>说是英勇的壮举,而在象棋指南的某个犄角里占上一席可怜见的位置就意味着声名不朽;<br>我不能想像,一个聪明人竟然能够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之中一而再、再而<br>三地把他全部的思维能力都献给一种荒诞的事情——想尽一切办法把木头棋子王赶到木<br>板棋盘的角落里,而自己却没有发狂成为疯子。<br> <br> ①德文“象棋”(Schachspiel)一同由Schach(象棋)和Spiel(游戏)组成。<br>Schach来自波斯文的sah,意为“国王”。所以象棋意译为“国王的游戏”。<br> ②穆罕默德,阿拉伯人,生于麦加城,是伊斯兰教的创始人。<br> ③加尔,德国医生,颅相学的创始者,宣称根据人的颅骨外形及隆起情况可以判断<br>一个人的才能和性格。<br><br> 如今,我生平第一次遇到了这样一个人物——一个这样古怪的天才,或者这样神秘<br>的笨蛋,他离我非常之近,在同一条船上,仅仅相隔六个船舱,而我这个不幸的人居然<br>想不出办法来和他接近。我素来对于智力方面的各种事情都十分好奇,这种好奇最后往<br>往变成一种强烈的激情。我于是想出种种荒谬绝伦的计策:一会儿打算刺激他的虚荣心,<br>想假装代表一家有影响的报纸对他进行采访,一会儿又指望唤起他的贪心,建议他到苏<br>格兰各地去作一次颇有收益的旅行比赛。最后,我终于想起了猎人屡试不爽的策略:模<br>仿山鸡发情的叫声来引诱山鸡。要想吸引象棋大师的注意力,还有什么比自己装作下象<br>棋更有效的办法呢?<br><br><br> 三<br><br>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认真研究过棋艺,理由很简单,我下象棋只是下着玩,纯粹为了<br>消遣。如果说我有时候也下个把小时象棋,那完全不是为了使脑子紧张。相反,是为了<br>在紧张的脑力劳动之后舒展神经。我完全是本着“游戏”①这个词的本义来下象棋的,<br>而真正的棋手下棋却是在。“当真”,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下象棋也像谈恋爱一样,<br>必须要有一个对手,可我当时还不知道船上除了我们以外,是否还有别的象棋爱好者。<br>为了把他们引出洞来,我在吸烟室里设了一个极为简单的陷阱。我同我的妻子一起坐在<br>棋桌旁边来引诱猎物,尽管我妻子比我下得更差。果然,我们走了不到六步棋,我们旁<br>边就有一位旅客停下来,接着第二位请求我们允许他在旁边观局,最后我们如愿以偿,<br>找到了一个对手,他向我挑战,要我同他下一盘。此人名叫麦克柯诺尔,是一位苏格兰<br>采矿工程师,听说他在加利福尼亚钻探石油,攒了一大笔钱。麦克柯诺尔身材不高,粗<br>壮结实,颔骨方方正正,牙齿坚固有力。他脸上血色很好,红得发紫,大概是由于他威<br>士忌喝得太多的缘故,至少这是部分的原因。此人肩膀宽得出奇,简直像竞技者那样孔<br>武有力,可惜在下棋的时候也表现出一副逼人之势。因为麦克柯诺尔先生属于这样一种<br>自以为是、志得意满的人,这种人即使在最无足轻重的比赛中,也把失败看作是降低自<br>己的身分。这位大块头习惯于凭着自己的本事,在生活中死拼硬闯取得成功,他心里充<br>满了特殊的优越感,以致把任何阻力都看成是对自己的极不应该的反抗,几乎就是对自<br>己的侮辱。他输了第一盘,就满脸不高兴,并且开始唠唠叨叨,用一种不容辩驳的口气<br>解释说,只是因为他一时疏忽,才输了这盘棋。输了第三盘,他就怪隔壁客厅里太闹。<br>每输一盘他没有不说再来一盘的。起初,他那种好胜劲儿我倒也觉得怪好玩,可是后来<br>我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忍受下来,既然我想达到预定的目的,把世界冠军引到我们的桌边<br>来,也就不得不忍受这位先生。<br> <br> ①象棋(Schachspiel)一词的第二部分spiel为“游戏”,所以作者说本着“游戏”<br>一词的本义,可是“当真”。<br><br> 第三天我的计划成功了,可是只成功了一半。也许琴多维奇通过上层甲板的舷窗看<br>见我们在下棋,也许只是一般地想到吸烟室来转一转。总之,当世界冠军发现居然有人<br>胆敢擅自玩他的那行技艺,就情不自禁地走近一步,保持适当的距离,向棋盘投来一瞥<br>考察的眼光。这时正好该麦克柯诺尔走。仅看他走这么一步棋,琴多维奇马上就明白了,<br>我们这种外行的比赛对于他这么一位大师来说,根本不值得再多看一眼。就像我们在书<br>店里看到人家推销的一本蹩脚的侦探小说,连翻都不屑于翻开,就随手撂下一样,这位<br>世界冠军也就离开我们的棋桌,走出了吸烟室。“他掂了一下分量,觉得没啥意思。”<br>我想。他那种冷淡、鄙夷的目光多少有点使我生气。为了发泄一下我的怒气,我对麦克<br>柯诺尔说:<br> “看来,您这一步棋冠军似乎并不十分欣赏。”<br> “什么冠军?”<br> 我向他解释说,刚才从我们身边走过并且不以为然地看着我们下棋的那位先生,就<br>是世界象棋冠军琴多维奇。我补充说,咱们不会因为他看不起而伤心的,咬咬牙也就挺<br>过去了:对穷人来说,只好清茶淡饭将就着过穷日子嘛!使我感到意外的是,我随口说<br>出的这些话居然对麦克柯诺尔产生了完全意料不到的作用。他立即激动起来,把我们下<br>的这盘棋忘得干干净净。沽名钓誉的念头马上开始在他脑子里活动起来。他说,他压根<br>儿没有想到,琴多维奇就在船上,那么冠军无论如何得跟他下盘棋。他这一辈子还从来<br>没有跟一位世界冠军下过棋,除了有一次同另外四十个人在一起,跟他下过一盘车轮战,<br>就是这次车轮战也是下得够紧张的,他本人差点儿还赢了呢。他问我,是否认识这位冠<br>军,我说不认识。他又问我,愿不愿意跟冠军打打招呼,请他来同我们下盘棋呢?我拒<br>绝了,我的理由是,据我所知,琴多维奇是不大喜欢结识新交的。再说,跟我们这些第<br>三流棋手下棋,对世界冠军来说,又有什么意思呢?<br> 看来对麦克柯诺尔这种自尊心强的人,我是不应该说什么三流棋手之类的话的。他<br>听了以后生气地往椅子背上一靠,粗暴地说,他简直不能相信,琴多维奇会拒绝一位绅<br>士的客气的邀请。他会想办法去邀请的。我应他的请求,给他简单描述了一下冠军的为<br>人。于是麦克柯诺尔便扔下这盘未下完的棋不管,急不可耐地跑到上层甲板上去追琴多<br>维奇。这时,我又一次感到,长着这么宽肩膀的人要是想干什么事,是怎么拦也拦不住<br>的。<br> 我相当紧张地等待着。十分钟以后,麦克柯诺尔回来了,看来他的心情不怎么愉快。<br> “怎么样?”我问。<br> “您说得对,”麦克柯诺尔有些气恼地回答,“不是一位很讨人喜欢的先生。我向<br>他作了自我介绍,告诉他是我谁,可他连手都不伸给我。我试着向他说明,我们船上所<br>有的旅客都将感到自豪和荣幸,如果他乐于跟我们进行一盘车轮战的话。可是他的态度<br>生硬得不近人情。他回答说,很遗憾,他同他的经纪人订有合同,规定他在旅行期间只<br>能进行有报酬的表演赛,而且每盘酬金最低金额为二百五十美元。”<br> 我笑起来了。<br> “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从白方格到黑方格这样动动棋子,竟是如此发财的买卖。<br>我想您也就客客气气地向他告别了吧。”<br> 然而,麦克柯诺尔的样子仍然一本正经。<br> “比赛定于明天下午三点举行,就在这吸烟室里。我希望我们不至于那么轻易地被<br>他打败。”<br> “什么?您答应给他二百五十美元啦?!”我十分惊异地叫了起来。<br> “为什么不呢?C'est son metier①。如果我牙疼,而船上碰巧又有一位牙科医<br>生,那我也不能要求他白白地给我拔牙呀。这人做得很对,应该大敲竹杠。哪一行真正<br>的专家也都是最精明的生意人。至于我,我是主张买卖做得越光明磊落越好。我宁可把<br>现钱付给您的琴多维奇,也不愿向他乞求恩典而末了还得向他千恩万谢。再说我在我们<br>俱乐部里一个晚上输过不止二百五十美元,而那还不是同世界冠军下棋呢。‘三流’棋<br>手输给琴多维奇没有什么可丢人的。”<br> <br> ①法文:这是他的职业。<br><br> 我真觉得好玩,我说的“三流棋手”这个毫无恶意的说法,竟然如此厉害地刺伤了<br>麦克柯诺尔的自尊心。但是,既然他打算为这种昂贵的娱乐付钱,我对他的这种不大合<br>适的虚荣心也就不加非议了。再说,多亏他的虚荣心,我还有机会认识一下我感兴趣的<br>人物。我们赶紧把这件事告诉了四五个到现在为止自称是象棋爱好者的先生们,并要求<br>他们为这即将举行的比赛不仅预先订下我们的桌子,而且订下所有的邻桌,以便尽可能<br>避免其他过往旅客的干扰。<br> 第二天在指定的时间,我们这伙人都准时到场,一个不落。冠军正对面的桌子当然<br>让给麦克柯诺尔。他心情激动,一支接一支地猛抽烈性雪茄,而且一再焦灼不安地看着<br>手表。然而,世界冠军叫大家足足等了十分钟(想到我朋友讲的那些故事,我早已料到<br>他会来这么一招),这样一来,他的出场就显得分外的隆重。他泰然自若、从容不迫地<br>走到桌旁。他也不向大家作自我介绍——看来,他的无礼似乎是说:“我是谁,你们全<br>都知道,而你们是谁,我却丝毫不感兴趣。”——就马上用一种干巴巴的、例行公事的<br>语气开始作出具体安排。因为船上没有那么多棋盘,没法进行车轮战,所以他建议,我<br>们大家可以一齐同他对奔。他走一着,然后就退到房间另一端的一张桌子旁边,以免影<br>响我们商量。我们下过一着以后,就用茶勺敲敲茶杯,因为遗憾的是手头没有摇的铃。<br>如果没有人反对,那他建议每走一步最多考虑十分钟。我们当然像怯生生的小学生一样,<br>接受了他的全部建议。琴多维奇要了黑子;他站着回了一步棋,就立即转过身去,退到<br>他方才建议的等候地点。他懒洋洋地躺在安乐椅里,信手翻阅一份画报。<br> 报道这盘棋没有多大意思。不言而喻,它像预料的那样,以我们的彻底失败而告终,<br>而且一共只走了二十四步棋。世界冠军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半打平平常常或者十分差劲的<br>棋手,这件事本身并不足为奇;但是使我们大家十分反感的是琴多维奇的倨傲态度,他<br>明显地让我们感到,他对付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他每一次走冢桌边,都是故意用一种<br>似乎漫不经心的目光向棋盘扫上一眼,而对我们则根本不予理睬,好像我们也是没有生<br>命的木头棋子似的。他的态度就像人们把一块骨头扔给一只癞皮狗,连看也懒得去看它<br>一眼。我觉得他要是稍微周到一点,知道一点儿分寸,他完全可以指出我们的错误,或<br>者说些友好的话来鼓励鼓励我们。可是,即使下完了这盘棋,这个没有人性的象棋机器<br>人也没有吭一声。他说了一声“将死了”,就一动不动地站在桌旁,显然是想知道我们<br>还要不要再下一盘。碰到这种迟钝粗鲁的人,你是毫无办法的。我已经从位子上站了起<br>来,准备用手势示意,至少对我来说这笔美金交易一了结,我们愉快的相识便就此终结。<br>可是,使我恼火的是,就在这一刹那,坐在我旁边的麦克柯诺尔用十分沙哑的声音说道:<br>“再来一盘!”<br> 使我吃惊的是麦克柯诺尔的挑衅口吻,他在这一瞬间的确很像一个准备挥拳出击的<br>拳击家,而不大像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也许是琴多维奇对待我们的那种侮辱人的态度<br>使他感到愤怒,也可能是他病态的自尊心容易受到刺激,但是不管原因如何,反正麦克<br>柯诺尔完全变了样子。他满脸通红,一直红到发根,鼻翼由于内心激动张得大大的,额<br>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一条深深的皱纹从紧咬着的嘴唇向气势汹汹地往前突出的下巴伸展<br>过去。我不安地注意到,他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这种怒火通常只有赌台旁<br>边的赌徒才有,如果他所需要的牌在成倍成番地加注以后接连六七次都不出现的话。这<br>时我已经明白,这个好胜心强的狂热分子将要一个劲地同琴多维奇下棋,下普通的注或<br>者下成倍的注,一直下到至少赢他一盘为止,即使这样会花去他的全部财产,他也在所<br>不惜。如果琴多维奇坚持干下去,那么麦克柯诺尔就会变成他的真正的金窖,在他到达<br>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前,他完全可以从这个金窖里挖出几千美元。<br><br><br> 四<br><br>第二盘和第一盘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我们这伙人略有增加,因为又来了好几个好<br>奇的观众,而且显得更加活跃。麦克柯诺尔两眼盯着棋盘,好像要以他必胜的意志去感<br>化棋子似的。我感到,为了能向我们冷酷无情的敌手愉快地大喊一声“将死了”,他是<br>非常乐于牺牲一千美元的。奇怪的是,他那种阴郁的激动不知不觉地感染了我们大家。<br>现在每走一着都比先前讨论得更加激烈,我们一直争论到最后一秒钟,才一致同意给琴<br>多维奇发出信号叫到我们桌边来。我们渐渐走到第十七步,使我们惊讶的是,这时出现<br>了一个极为有利的局面,怕个取胜的良机过于明显,我们当然觉得很不放心,大家都有<br>点怀疑,这个似乎已经被我们夺得的优势,没准是琴多维奇给我们设下的陷阱,他不是<br>比我们能多看好几着棋吗。但是尽管我们大家一起使劲地研究和讨论,我们仍然看不出<br>他设的圈套是什么。最后,允许的思考时间快要完了,我们决心冒险走一步棋。麦克柯<br>诺尔已经拿起卒子,想把它放在最后一个方格里,忽然,他觉得有人猛地抓住他的胳臂,<br>有个人轻轻地、但是激烈地悄声说道:“千万别那么走!”<br> 我们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我们身后站着一个约摸四十五岁的男人,他那尖<br>削的瘦脸在我先前散步时就因为它简直像石灰一样奇怪的苍白而引起过我的注意。他大<br>概是几分钟前我们全神贯注地讨论我们下一步棋该怎么走的时候参加到我们这一伙里来<br>的。他看见我们望着他,便匆匆忙忙地补充了几句:<br> “您现在如果把卒子变成后,那他就立即用象来把它吃掉,而您再用马把他的象吃<br>掉。在这期间,他就会把他那不受牵制的卒子进到位置上,从而威胁您的车。您即使用<br>马将军,这一盘您还是要输的——再走九、十着您就会被将死的。一九二二年阿廖辛在<br>彼斯吉仁循环赛上同波哥尔留勃夫对奔时几乎完全是同样的阵势。”<br> 麦克柯诺尔大为惊讶,他放下手里的棋子,像我们大家一样,不胜惊奇地两眼直盯<br>着这个似乎是从天而降的守护天使。一个在十来着棋子之前就能算出一副棋的结局的人,<br>想必是个第一流的高明棋手,甚至于说不定是个和琴多维奇旗鼓相当的冠军争夺者,此<br>刻正前去参加同一个比赛。他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突然出现,突然参战,对我们来说,简<br>直是一件超乎自然、异乎寻常的事。首先清醒过来的是麦克柯诺尔。<br> “您建议怎么走呢?”他激动地小声问道。<br> “先别进卒,暂且避开。先把王从危险区撤出来——这样,您的对手大概会转而进<br>攻另一翼。不过您可以把车走去抵挡。这一来,他就要多走两步棋,并且失去一个卒子,<br>从而也就失去了整个优势。于是你们双方都有卒子互相对垒。只要您防守得当,这一盘<br>您还能走成和局。别的您也不能再奢望了。”<br> 我们又一次惊讶得目瞪口呆。他计算的准确和迅速都使我们大吃一惊。他那样子就<br>像是在照着棋谱一步步地念似的。由于他的参与,我们这盘棋居然能和世界冠军下成和<br>局,这种出人意表的良机毕竟是很诱人的。我们不约而同地全都退到旁边,以兔妨碍他<br>看棋。麦克柯诺尔又问了一遍:<br> “这么说,下王?”<br> “当然,现在最要紧的是避开。”<br> 麦克柯诺尔听从了他的意见,我们敲了敲玻璃杯。<br> 琴多维奇迈着他惯常的随随便便的步伐走到我们桌旁,对我们走的棋只瞥了一眼。<br>然后,他把王翼的卒子移到位置上,就跟我们这位素不相识的帮手所预言的完全一样。<br>而这个人又在激动地低声说话了:<br> “进车,进车,那他就不能不去保卒子了。不过这对他也无济于事!不要管他的底<br>线卒子,你出击,把马走到此,这样均势就恢复了。全力冲过去,不要守了!”<br> 我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对于我们来说,他讲的话全是中国话。不过,既<br>然已经着了迷,麦克柯诺尔就不加思考地照他说的走。我们又敲了敲玻璃杯,把琴多维<br>奇叫过来。这时,他第一次不迅速作出决定,而是紧张地看着棋盘。然后他走了一着棋,<br>恰恰就是这位陌生人向我们预告的。琴多维奇都已经转身要走了,可这时发生了一件新<br>奇的、意想不到的事:琴多维奇抬起眼来环顾一下我们这些人。显然他是想弄清楚,在<br>我们中间究竟是谁忽然对他进行这么顽强有力的抵抗。<br> 从这一瞬间开始,我们的激动增长到难以估量的程度。在这之前,我们跟琴多维奇<br>下棋,并没有真抱什么取胜的希望,但是现在,我们能够挫伤琴多维奇冷漠的傲慢这一<br>想法,使我们大家顿时热血沸腾、情绪高涨。我们的新朋友又已指出下一步棋该怎么走,<br>我们可以把琴多维奇请过来了。我便用茶勺敲了敲玻璃杯,手指都有点微微发抖。现在<br>我们初步的胜利已经取得了:琴多维奇在这之前一直是站着下棋的,现在他犹豫再三,<br>终于坐到了棋桌旁。他慢慢地、沉重地坐到椅子上,光这一点就使得我们和他之间原来<br>他对我们那种“居高临下”之势给打破了。我们迫使他和我们处于平等地位,至少在外<br>表上是如此。他考虑了老半天,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棋盘;他那沉重的眼皮搭拉下来,<br>我们几乎都看不见他的眼珠。由于紧张地思考,他的嘴渐渐地张开,这使他的圆脸显出<br>一副蠢相。琴多维奇考虑了几分钟,然后走了一着,就站起身来。我们的朋友立刻低声<br>说道:<br> “这步棋是拖延时间!想得好!不过不要去理它!逼他拼个子儿。一定要拼!拼过<br>以后就是和局了,谁也帮不了他的忙了!”<br> 麦克柯诺尔照他说的走了一步棋。双方棋手(我们大家早已沦为可有可无的配角)<br>下面的走法,对我们来说乃是莫名其妙的棋子的移动。走过七八着以后,琴多维奇思考<br>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对我们说:“和了。”<br> 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忽然听见海浪的翻滚声,隔壁客厅里的收音机传来的爵<br>士乐曲声,上层甲板上散步者的每一个脚步声,以及从窗框里透进来的轻微的风声。我<br>们大家都屏住呼吸,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我们大家简直被这难以置信的事情给吓住了:<br>这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竟能迫使世界冠军屈从于他的意志,而且是下的一盘已经输了一<br>半的棋。麦克柯诺尔大声地吁了一口气,往后一靠,嘴里冲出一声得意的“啊”。我又<br>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琴多维奇。在走最后几步棋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的脸色似乎变得苍<br>白了一些。但是世界冠军善于控制自己。他仍然保持一种似乎无所谓的呆木神气,用一<br>只平稳的手把棋盘上的棋子扒拉到一边,问道:<br> “想不想下第三盘,先生们?”<br> 他是用一种毫无感情就事论事的语气提出这个问题的,但奇怪的是,冠军似乎完全<br>没有注意麦克柯诺尔,而是死死地盯住我们的救星的眼睛。就像一匹马从一个骑者比较<br>坚定的骑姿中认出这是个更为高明的新骑士一样,琴多维奇想必也从最后几步棋里看出,<br>实际上他真正的对手是谁。我们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琴多维奇的眼光,好奇地凝视着这位<br>陌生人。但是这个人还没来得及思考或者答复,那虚荣心强,十分激动的麦克柯诺尔已<br>经洋洋得意地冲着他喊了起来:<br> “那还用说!不过这一盘您得单独跟他下。您一个人同琴多维奇对弈!”<br> 可是这时发生了一件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情。这位陌生人非常奇怪地一直十分紧张<br>地凝视着空棋盘,他发现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他,并且听到麦克柯诺尔这样热情洋溢地跟<br>他说话,身上不觉一哆嗦。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慌乱。<br> “绝对不行,先生们。”他结结巴巴地说,显得非常惊慌失措,“这是完全不可能<br>的……我绝对不行……我已经二十年,不,二十五年没下棋了。我现在才发现,未经诸<br>位允许就参与你们的比赛,是多么不恰当的行为。请原谅我的鲁莽。我不愿再继续打扰<br>诸位了。”我们惊异得还没有缓过劲来,他已经转身走出了吸烟室。<br> “不过,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啊!”容易激动的麦克柯诺尔用拳头猛敲一下桌子,<br>大声嚷道:“这人说他二十五年没下过棋,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不是在五六着棋之前<br>就已经算出每一步棋和每一个对策了吗!这种事情可不是谁都能轻易做到的啊。这简直<br>是完全不可能的,是不是?”<br> 麦克柯诺尔不由自主地向琴多维奇发出上面的问题。但是世界冠军的神情十分冷淡。<br> “这件事情我无法判断。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位先生下棋下得不很平常,怪有意思;<br>所以我故意给他一个略占上风的机会。”<br> 说着他懒洋洋地站起来,用他惯有的就事论事的语气补充一句:<br> “要是这位先生或者诸位先生明天还想再下一盘,那我从三点钟起听候诸位吩咐。”<br> 我们忍不住都微笑起来。我们每个人都非常清楚,琴多维奇绝不是因为慷慨成性而<br>给了我们不知名的帮手一个机会的,他的这种说法无非是企图掩盖自己失败的一个愚蠢<br>的遁词。因此我们更加强烈地想要看到这个傲慢者受到屈辱。一下子我们这些生性平和、<br>懒懒散散的旅客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雄心勃勃的战斗欲望。在我们船上,在一望无<br>垠的大海上,世界冠军将在我们手下败北。而这一记录将由各通讯社向全世界播发,这<br>个想法刺激着我们,使我们陶醉。此外,我们的救星恰好在关键时刻出乎意料地前来参<br>战,这事更发出一种神秘的魔力,他那近乎羞怯的谦逊同职业棋手不可动摇的自负又形<br>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个陌生人究竟是谁呢?莫非偶然的机遇使我们眼前又出现了一名至<br>今尚未发现的象棋天才?还是说,由于某种尚未查明的原因,一位大名鼎鼎的象棋大师<br>向我们隐瞒了他的姓名?我们十分激动地讨论着所有这些可能性,甚至最不可思议的假<br>设对我们说来也还不够大胆,他那神秘莫测的胆怯和他出人意料的自白,这一切怎么也<br>不可能和他显而易见的卓越棋艺协调起来。但是,有一点我们大家意见完全一致:绝对<br>不能放弃重新鏖战一场的机会。我们决定想尽一切办法使我们的帮手在第二天同琴多维<br>奇对弃。麦克柯诺尔答应承担这次比赛物质方面的风险,而我作为陌生人的同胞——我<br>们这时已从侍者那里打听到陌生人是奥地利人——被全权委托向他转达我们的请求。<br><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