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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只见军队开到镇上来,一圈圈的铁丝网把政府机构绕得密不透风,航空公司小 小的办事处站满了耐心地排队的人潮,突然涌出来的陌生脸孔的记者,像一群无业游民似的 晃来晃去,热闹而紧张的骚乱使一向安宁的小镇蒙上了风雨欲来的不祥。
我快步走回家去,姑卡正坐在石阶上等着呢。
"三毛,葛柏说,今天给不给哈力法洗澡?"
哈力法是姑卡最小的弟弟,长了皮肤病。每隔几天,总是抱过来叫我用药皂清洗。
"嗯!洗,抱过来吧!"我心不在焉地开着门锁,漫应着她。
在澡缸里,大眼睛的哈力法不听话地扭来扭去。
"现在站起来,乖,不要再泼水了!"我趴下去替他洗脚。他拿个湿湿的刷子,啪啪地 敲着我低下去的头。
"先杀荷西,再杀你,先杀荷西,杀荷西……"
一面敲一面像儿歌似的唱着,口齿清楚极了。乍一明白他在唱什么,耳朵里轰的一声巨 响。尽力稳住自己,把哈力法洗完了,用大毛巾包起来抱到卧室床上去。
这短短的几步路,竟是踩着棉花似的不实在,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进了卧室全然不知道 。轻轻地擦着哈力法,人竟凝了呆了。
"哈力法,你说什么?乖,再说一遍。"
哈力法伸手去抓我枕边的书,笑嘻嘻地望着我,说着:"游击队来,嗯,嗯,杀荷西, 杀三毛,嘻嘻!"他又去抓床头小桌上的闹钟,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
怔怔地替哈力法包了一件荷西的旧衬衫,慢慢地走进罕地开着门的家,将小孩交给他母 亲葛柏。
"啊!谢谢!哈力法,说,谢--谢!"葛柏慈爱地马上接过了孩子,笑着对孩子说。
"游击队杀荷西,杀三毛。"小孩在母亲的怀里活泼地跳着,用手指着我又叫起来。
"要死口罗!"葛柏听了这话,翻过孩子就要打,忠厚的脸刷地一下涨红了。
"打他做什么,小孩子懂什么?"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葛柏几乎流下泪来,看了我一眼马上又低下头。
"不要分什么地方人吧!都是'穆拉那'眼下的孩子啊!"(穆拉那是阿拉伯哈萨尼亚语"神"的意思。)
"我们没有分。姑卡,小孩子,都跟你好。我们不是那种人。请原谅,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说着,葛柏羞愧得流下泪来,不断地拉了衣角抹眼睛。
"葛柏,你胡说什么,别闹笑话了。"姑卡的哥哥巴新突然进来喝叱着他母亲,冷笑一 声,斜斜地望了我一眼,一摔帘子,走了。
"葛柏,不要难过,年轻人有他们的想法。你也不必抱歉。"我拍拍葛柏站了起来, 心里竟似小时候被人欺负了又不知怎么才好地委屈着,腾云驾雾似的晃了出来。
在家里无精打采地坐着,脑子里一片空茫。荷西什么时候跟奥菲鲁阿一同进来的,都没 有听见。
"三毛,请你们帮忙,带我星期天出镇去。"
"什么?"我仍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着,一时听不真切。
"帮帮忙,我要出镇回家。"鲁阿开门见山地说。
"不去,外面有游击队。"
"保证你们安全,拜托拜托!"
"你自己有车不是!"那日我竟不知怎地失了魂,也失了礼貌,完全没有心情与人说话 。
"三毛,我是撒哈拉威,车子通行证现在不发给本地人了。你平日最明白的人,今天怎 么了,像在生气似的。"奥菲鲁阿耐性地望着我说。
"你自己不是警察吗?倒来问我。"
"是警察,可是也是撒哈拉威。"他苦笑了一下。
"你要出镇去,不要来连累我们。好歹总是要杀我们的,对你们的心,喂了狗吃了。" 我也不知哪来的脾气,控制不住地叫了出来。这一说,眼泪迸了出来,干脆任着性子坐在地 上希里哗啦地哭了起来。
荷西正在换衣服,听见我叫嚷,匆匆忙忙地跑过来,跟奥菲鲁阿两人面面相觑。
"这人怎么了?"荷西皱着眉头张着嘴。
"不知道,我才说得好好的,她突然这个样子了。"奥菲鲁阿莫名其妙地说。
"好了,我发神经病,不干你的事。"我抓了一张卫生纸擦鼻涕,擦了脸,喘了口气 便在长沙发上发呆。
想到过去奥菲鲁阿的父母和弟妹对我的好处,心里又后悔自己的孟浪,不免又问起话来 :"怎么这时候偏要出镇去,乱得很的。"
"星期天全家人再聚一天,以后再乱,更不能常去大漠里了。"
"骆驼还在?"荷西问。
"都卖了,哥哥们要钱用,卖光了,只有些山羊跟着。"
"花那么多钱做什么,卖家产了?"我哭了一阵,觉得舒服多了,气也平下来了。
"鲁阿,星期天我们带你出镇,傍晚了你保证我们回
来,不要辜负了我们朋友一场。"荷西沉着气慢慢地说。
"不会,真的是家人相聚,你们放心。"鲁阿在荷西肩上拍了一把,极感激诚恳地说着 。这件事是讲定了。
"鲁阿,你不是游击队,怎么保证我们的安全?"我心事重重地问他。
"三毛,我们是真朋友,请相信我,不得已才来求你们,如果没有把握,怎么敢累了你们,大家都是有父母的人。"
我见他说得真诚,也不再逼问他了。
检查站收去了三个人的身份证,我们蓝色的两张,奥菲鲁阿黄色的一张。
"晚上回镇再来领,路上当心巴西里。"卫兵挥挥手,放行了,我被他最后一句话, 弄得心怦怦地乱跳着。
"快开吧!这一去三个多钟头,早去早回。"我坐在后座,荷西跟鲁阿在前座,为了旅 途方便,都穿了沙漠衣服。
"怎么会想起来要回家?"我又忐忑不安地说了一遍。
"三毛,不要担心,这几天你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奥菲鲁阿笑了起来。出了镇,他 活泼多了。
"沙伊达为什么不一起来?"
"她上班。"
"不如说,你怕她有危险。"
"你们不要尽说话了,鲁阿,你指路我好开得快点。"
四周尽是灰茫茫的天空,初升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只露出淡橘色的幽暗的光线,早晨 的沙漠仍有很重的凉意,几只孤鸟在我们车顶上呱呱地叫着绕着,更觉天地苍茫凄凉。
"我睡一下,起太早了。"我蜷在车后面闭上了眼睛,心里像有块铅压着似的不能开朗 。这时候不看沙漠还好,看了只是觉得地平线上有什么不愿见的人突然冒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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